陆 扬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柏拉图的空间思想集中见于其宇宙论代表作《蒂迈欧篇》。此篇写作年代,一般认为可追溯到公元前360~355年,是柏拉图70岁前后的著述,可以代表柏拉图成熟时期的思想。《蒂迈欧篇》是苏格拉底与蒂迈欧、赫墨克拉底和克里提亚三个虚构人物的对话,总体上看,是在《斐多篇》和《理想国》等先时著述的心物两元论基础上,加入第三者名曰“载体”的空间概念,完善了柏拉图主义的宇宙论。关于这三个戏剧性人物的背景,苏格拉底在开场白中有一个交代:
先说蒂迈欧,他来自洛克里(Locri),一个有优秀法律统治的意大利城邦。他的财产或出身同胞中无一人可以比肩,城邦里他身居至尊高官,名声赫赫。不仅如此,在我看来,他还融会贯通了整个哲学领域。至于克里提亚,我敢说雅典人全都知道,对于我们所讨论的每一个领域都游刃有余。赫墨克拉底也是这样,他禀赋出众,又受过良好教育,谈论这些话题亦是得心应手,这一点很多人已有见证了。①Plato, “Timaeus,”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John M (Coope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1228.(20 a)
这个交代是必需的,因为不像大多数柏拉图对话中苏格拉底高屋建瓴、明知故问,侃侃而谈占据主位来引导叙述,《蒂迈欧篇》中苏格拉底作了一个简短开场白,重申在先《理想国》等篇章中的理念论后,即退居次位,交由蒂迈欧等三位新锐高谈阔论。按照苏格拉底的介绍,出身意大利南方城市的蒂迈欧不仅出身高贵,而且身居高位,在哲学上也有高深造诣。换言之,蒂迈欧一众属于出身高贵、深明义理的哲学家阶层,不是懵懂无知的平头百姓。是以苏格拉底开场白完毕退居幕后,由得他们滔滔不绝,来引申作者柏拉图本人的宇宙观,当是在情理之中。
关于宇宙,柏拉图提出的问题首先是:宇宙是永恒存在没有原因的呢,还是被造的有开端的?蒂迈欧的说辞是,宇宙是被造的,因为它有形有状、可见可摸。虽然要找到宇宙之父和造物主极其艰难,即便找到了他,我们也难以洞察他的心思,但是通过推理我们可以来认识他的造物模式,那是永恒不变、与自身同一的存在。简言之,造物主是以永恒不变的存在作为模式创造万物,故所造之物必定完善。对此苏格拉底深以为然,表示同意,鼓励蒂迈欧进一步深入讲解宇宙的缘起。对此蒂迈欧解释道,造物主发现可见世界的万事万物混乱无序不稳定,于是引入秩序和理性,加诸其上。而考虑到理性只能存在于灵魂之中,所以可以得出推论:宇宙作为生命体,拥有理性和灵魂。(30 b-c)
这意味着造物主创造世界,首先是用理性与秩序,亦即永恒不变的存在模式即理念,来生成具象可见的世间万物。故而宇宙作为生命的本源,只能是一,而不可能是二或两个以上的复数模式。因为假如有两个原型,其后必然还有一个永恒的理式。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图的宇宙设想,是三维的立体,而不是二维的平面。柏拉图举例说,神开始制作宇宙,用的是火和土。但是火和土不能粘合,需要第三者介入,构成一种几何比例。故而神用水和气来做火和土的中间数,由此三位一体,创造出可见可触摸的宇宙。简言之,水、火、气、土四大元素各尽其用,构成了宇宙这个统一且完美无缺的生命体。更明确地说,这个原始生命体的形状是圆球形:
他按照这东西的本性赋予它一个相应形状。有鉴于这个生命体包含了所有生命体,这个相应的形状,也在自身之中包含了形形色色的所有形状。所以造物主赋予它了圆形,是圆球形的形式,从中心到圆周各点等距。这是所有形状中最完美、最相似自身的形状,因为他相信,自我相之的完美无缺,远非自我不相似可以比拟。(33 b)*Plato, “Timaeus,”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John M. Coope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1238.
柏拉图的宇宙由是观之,作为一种原始空间,它的形状是圆球形状,在柏拉图看来它是最完美,也最是相似自身理式的理想形态。这也为下面引出的“载体”或者说“空间”的概念,作了铺垫。设定宇宙的原型是圆球形,那么宇宙在被制造出来之前,它的形状又当何论?更确切地说,它处在什么样的空间之中?或者说,它本身是什么形态的空间?这个问题就像探究上帝创造时间和空间之前,是处在什么样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委实让人犯难,不好猜测。
很显然,柏拉图在叙述空间的时候,心里多半是充满了造物主和空间孰先孰后的疑惑。柏拉图哲学将一个完整的世界一分为二,其一是理性原型,其二是根据这个原型生成的幻若烟云的现象世界。但是述及空间,柏拉图发现自己理念和现象两分世界的哲学框架已经难以自圆其说,势必要开辟一块新的天地。用柏拉图自己的话说,他已经分出了两类存在,现在必须来说明一个第三者。前两类存在:其一,我们设定是理智的模式,那是永恒不变的。其二,不过是前者的模仿,它是生成的,也是可见的。考虑到这两类存在已经足够说明问题,所以他当时没有分出第三种存在来。但是事到如今,似乎殊有必要用语词来明确表达这另一种存在,即便它说不清楚,也看不清楚。这第三类存在,又该如何来看待它的本质?柏拉图的回答是,它是一切生成的载体(rectable),某种程度上说,是为天下之母,是天下万物的养育者。柏拉图声明他是实话实说,虽然说不清楚,他也必须用更为清晰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即便殚精竭虑,难以功成也罢。(49 a-b )
由此我们可以来阐述柏拉图的空间观念。在柏拉图看来,空间首先是无质无形、可将万事万物包容其中的容器、场域。更简明地说,空间是小到个别事物、大到宇宙的原始载体。或者说,它就是宇宙本身,它是立体的,虽然同样也可以是平面的。柏拉图发觉这个问题他其实说不清楚。诚然,我们可以设想,宇宙作为包罗万象的原始空间,它不是没有形状,它是有形状的,它的形状是圆球形。可是承载这个圆球形完美宇宙的载体,那又是什么模样?它是物质的存在,还是理型的存在?抑或两者都不是?我们看到柏拉图上面所说的理性和现象世界之外的第三种存在或者说第三种自然,不是别的,正是空间,是为天下之母,生成万物。她的夫君是永恒的理型,那是天下之父。现象世界,便是他们的孩儿。所以即便说不清楚,柏拉图终究还是必须就这个三位一体的宇宙观,作一尽量清楚的交代。对此柏拉图的再度说明是: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第一种存在是永恒不变的,不生不灭,从不让其他东西从外部进入自身,自己也不会外出进入任何他物,它目不可见,无从为我们的感觉所感知,只能由思想来加冥思。另一种自然与先者同名,同它相似,可以被感知,是创造出来的,总是在运动之中,忽而见于某地,忽而消失不见,为观念和感觉所把握。还有第三种自然,那是空间,永恒不朽,无从毁灭,为一切造物提供了一个家园,无须感觉相助,而凭一种似是而非的理性来理解,它很难说是真实的,仿佛梦中所见。比方说,万事万物必然有个场所,占据一个空间,可是它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它不存在。(52 a-b)* Plato, “Timaeus,”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John M. Coope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1254-1255.
我们发现柏拉图描述空间委实相当犯难,上面这段话把空间界定为理念和现象这两种存在之外的第三种存在,它同理念一样无生无灭,亘古如斯。但是它不是化身万物,而是给天下万物提供了家园,是以理念是父亲,空间是母亲,就像一个巨大的子宫,孕育出了生生不息的生命世界。可是,空间在哪里呢?空间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是以空间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它存在又不存在。
正因为空间或者说载体这个第三种存在的引出,在柏拉图看来,水、火、气、土这四大元素,就不可能是万物的本原。关于四大元素的关系,柏拉图的叙述是,水凝结化为石头和泥土。土一旦融化分解,即化为气。气燃烧起来,是为火。火聚结熄灭,又回到气的形式,汇聚凝结产生云雾,然后又生成了水,而水又再度化为土石。如此四大元素永远是在变化循环之中,无一能够保持恒定状态,所以它们不可能是世界的本源。唯一恒定不变的,因而只能是它们的载体即空间,万物进入其中,并不因此改变自身性质,同样亦未改变接纳它们的载体的性质。所以空间同理型一样不生不灭,作为现象世界的母亲和父亲,一道生成了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
柏拉图的宇宙创世论公认受惠于赫西俄德良多。赫西俄德作为古希腊第一位有迹可考的个人诗人,归在他名下的《神谱》,不遗余力将头绪纷繁的希腊早期神话纳入秩序有定的完整体统,可见出明显的个人风格。赫西俄德这样交代了希腊众神的谱系,这也是开天辟地之际的原始空间样貌:
太初有卡俄斯。在这之后是
胸怀宽阔的盖娅,她是坚定的根基
接纳白雪皑皑奥林匹斯山上一应诸神,
和昏暗的塔塔罗斯藏身阡陌大地深处,
以及厄洛斯,不朽众神中数他最美,
能让所有的神和凡人销魂荡魄,心中
思虑和审慎理智悉尽乱套。
卡俄斯生下厄瑞波斯和黑夜。
黑夜又生出埃忒耳和白昼,
那是她同厄瑞波斯欢愉交合的产儿。
盖娅先是生下繁星密布的乌拉诺斯,
他像面纱般覆盖形体相匹的母亲,
永远是福乐众神不可动摇的根基。(第116~128行)
同几乎所有创世神话相似,太初的空间形式是混沌,即卡俄斯(Chawos)。卡俄斯本义是沟壑,这意味太初的浑沌其实是有形状的,那是无底无边的深渊。然后有了大地盖娅(Gaia)。盖娅有了性别,她是女性,在赫西俄德的宇宙观中,大地是圆盘形状,漂浮在浩瀚无边的水面上,是为后来奥林匹斯众神的不二根基。山川万物,亦唯大地是为载体。耐人寻味的是,太初从混沌或者说深不见底的虚空之中,生出了大地母亲,赫西俄德却没有写卡俄斯同时生出天穹父亲。相反盖娅有好几位兄弟,他们是冥界神塔塔罗斯(Tartaros),早早就让后来人的灵魂有了一个去处;爱神厄洛斯(Eros),他比后来神话中他的母亲阿芙罗蒂特其实更为古老;以及厄瑞波斯(Erebos)黑暗神,和黑夜女神纽克斯(Nyx)。这些最原始的神祇,布局下宇宙的太初原始空间:大地是为根基,有地狱以容纳灵魂、有爱欲以滋长生命、有黑暗进而黑夜,然后才有了白昼。最终,是地母盖娅无性繁殖,生下了天神乌拉诺斯(Ouranos)。
有了大地和苍天,阴与阳、柔与刚,两相结合,始生万物。然而,由此也在开天辟地之际,开启了人类仇父情结的古老血统。赫西俄德写乌拉诺斯身材大小与盖娅正好相当,故两人的结合就是苍天覆盖大地,天衣无缝。盖娅和乌拉诺斯生下6男6女12位巨灵神,最小的也是最可怕的克洛诺斯(Kronos),生下来就憎恨他那性欲旺盛的父亲。弗洛伊德从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引申出人类敌视父亲的天生本能。这个本能其实可以上推到克洛诺斯。赫西俄德写盖娅和乌拉诺斯又生下3个各各长着50个脑袋的怪物,生下一个,便给乌拉诺斯塞进盖娅的隐秘方位,不让他们得见天日。盖娅痛苦不堪,乃做出一把巨大的燧石镰刀,和盘托出惩罚夫君的恶毒计划,众孩儿面面相觑之际,却有克洛诺斯自告奋勇,接过缺口如锯齿的巨大石镰,埋伏一边,承父母在亲热之际,一刀割下了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扔入了大海。这块永生的肉体在海上漂了很久,终于在浪花之中,化身亭亭玉立的少女,是以有了阿芙罗蒂特的诞生。
《神谱》写阿芙罗蒂特诞生之际,这肉块已经漂到塞浦路斯。可以想见,阿芙罗蒂特崇拜最初该是缘起小亚细亚,后来传入希腊,成为以嫉妒出名的希腊美神。以至于先天地而生的爱神厄洛斯,反过来给演绎成了阿芙罗蒂特的儿子兼跟班。赫西俄德作为古希腊身世可考的第一位个人作家,其太初创世的神话追溯中,我们可以发现,最原始的空间形态是一种貌似无底深渊的混沌状态,混沌中首先生出大地,然后大地孕育出天空,而正是天地结合,不但滋生万物,而且肇始了奥林匹斯宙斯神圣家族的谱系。在这个太初创世空间中,大地和天空的人格化毋宁说是逐渐苏醒成形的。而文明时代的父权反抗本能,则一如既往刻写进了原始空间的等级秩序。进而阿芙罗蒂特的诞生足以显示,美的原型源出血腥杀戮,祸福相依,互为因果。至此可见,嗣后社会空间的一切错综复杂关系,在此一物理空间开创之初,即已初见端倪。
柏拉图对于赫西俄德的神谱叙述应是再熟悉不过的。《会饮篇》中提奥提玛口称女人谁不愿意同这等天才诗人生孩子,而不屑于同凡夫俗子交往;《理想国》中判定行吟诗人光说不练,无怪乎颠沛流离,无人收留。这两例中柏拉图均将赫西俄德与荷马并提,视为悲剧诗人的典型代表。就《蒂迈欧篇》来看,蒂迈欧描述的创世图式,虽然与赫西俄德有所不同,但是明显留下了《神谱》的印记。如前所述,蒂迈欧的说法是造物主创造宇宙,乃是心中先有理式,然后根据理式来创造世界。柏拉图与赫西俄德在这里显出的差异是:在于柏拉图,太初有混沌之前,造物主已经事先创造出了时间和天体。有鉴于宇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体,它必有运动,而运动的表达,非时间不足以描述。用蒂迈欧的话说,便是造物主开始思考给永恒造出一个运动的意象,于此同时,他又给宇宙加上秩序,自身完整无缺的永恒,便有了一个永恒的意象,这意象根据数来运动,而“这个数,自然就是我们所谓的‘时间’。”(37 d)*Plato, “Timaeus,”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John M. Coope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1242.
时间是什么?柏拉图的时空观由是观之,时间和空间与其说是先天地而生,莫若说是与天地同在。这比赫西俄德的创世谱系论证起来远要复杂得多。蒂迈欧接下来的说明是:在复数的“天”(heavens),或者说是天体出现之前,没有白昼黑夜,也没有岁月流逝。但是一旦造物主排出诸天,白昼黑夜、岁月时辰便也同时诞生。它们是时间的不同部分,过去是,将来也是业已诞生的时间的不同形式。蒂迈欧指出,人们想当然以为永恒的理式也可以如此认知,但实际上这是错误的。因为所谓过去、现在、将来,只有现在才是真正的时间。过去和将来都是时间的运动,而永恒不变的理式,不会在时间流程中变得更为年长或年轻。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所以说到底,时间不是别的,它就是永恒理式的摹本,依据数的原理运行。柏拉图的这一思想,与其说是秉承赫西俄德,不如说是沿习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学哲学传统。什么是时间?对此柏拉图的答案是:时间与宇宙同在,它们共同诞生,也将共同毁灭,假如它们终也有毁灭那一天的话。
我们可以发现,柏拉图对于时间的描述相对空间要更明晰一些。这中间恐怕也可见出哲学与文学表达的不同特征。毕达哥拉斯学派以七大行星分别代表从1到7的七个音符,认为如此巨大的天体运行太空不可能寂静无声,是以七大行星的旋律,构成最为美妙的天籁,虽然凡人的耳朵无缘得闻。柏拉图在此基础上,独尊地球为天体之尊,诚如蒂迈欧所言,“地球被设计为我们的养育者,因为它围绕贯穿宇宙的中轴运转,而且是白昼与黑夜的创造者和守护者。宇宙中的各路神祇里,地球地位最高,是为至尊者”(40 c)。*Plato, “Timaeus,”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John M (Coope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1244.问题是,地球作为万物的养育者,作为白昼与黑夜的创造者和守护者,它是不是承担了柏拉图创世哲学中的原始空间地位?而如前所见,柏拉图的原始空间作为现象和理式之外的“第三者”,更像是名曰混沌的一片虚空或无底深渊。是以柏拉图终究还是难免交代众神的谱系由来。由此在蒂迈欧的下续交代中,我们可以读到赫西俄德的影子:
大地和天空生产了海洋神俄刻阿诺斯(Oceanus)与河流女神忒提斯(Tethys),他俩又生下福耳库斯(Phorcys)、克洛诺斯和瑞亚,以及那一代所有神祇。克洛诺斯和瑞亚生宙斯和赫拉,以及他们一众兄弟姐妹,其名我们都耳熟能详。这一代神接着又生下了另一代神。(41 a)②Plato, “Timaeus,”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John M (Coope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1244.
比较《蒂迈欧篇》前述之天体星球创造的叙述,这里柏拉图秉承《神谱》来铺陈众神进而人类的创造,应是在同时书写两个传统的创世神话,其一是哲学,其二是文学。假如说哲学是借鉴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学宇宙模态,那么文学这一脉,其影响无疑首推赫西俄德。即便如此,柏拉图的叙述和赫西俄德《神谱》的叙述,亦有些微差异。在于赫西俄德,如前所见,太初有混沌卡俄斯,卡俄斯生大地神盖娅,同时有塔塔罗斯、厄洛斯、厄瑞波斯和纽克斯等一应最古老的生命和自然神从混沌之中脱颖而出。然后盖娅生天空神乌拉诺斯,乌拉诺斯与盖娅结合,生下克洛诺斯一代提坦神。克洛诺斯跟姐姐瑞亚结合,是以有宙斯一班奥林匹斯众神的诞生。但是柏拉图跳过太初有混沌的源头,直接写地母盖娅和天神乌拉诺斯生下大洋神与河流神,继之是大洋神与河流神的结合,生下了深海神福耳库斯和克洛诺斯、瑞亚这一代宙斯们的父母辈。我们可以发现,大洋神俄刻阿诺斯与其妻忒提斯,在荷马笔下是直接缘出混沌的第一代原始神,到了柏拉图这里则成为地母和天神产下的第二代原始神。这可见众神的谱系,其实千头万绪,难以明明白白将血统清理出来。难怪蒂迈欧要事先交代,神的故事其实是说不明白的,而且没有证据。我们只能相信前人的叙述。既然前人声称他们是神的后代,想必他们对于先祖的身世,不会信口开河(40 c)。这里的前人叙述,指的无疑便是赫西俄德。
柏拉图与赫西俄德的关系多为学界关注,英国学者博伊 - 斯通和豪波德主编的《柏拉图与赫西俄德》一书,就收入了15位作者相关主题的15篇文章。其中利兹大学的伊丽莎白·彭德尔教授《被纠正的混乱》一文,集中讨论柏拉图创世神话中的赫西俄德,指出《蒂迈欧篇》叙述宇宙诞生的新神话时,是效仿了《神谱》中的精华部分。除了开篇照例一并提及荷马与赫西俄德,柏拉图的宇宙学叙述,也改编了赫西俄德遗产中的许多成分,而且通过暗指赫西俄德,有意对《神谱》作出了回应。不仅如此,柏拉图独尊地球,先来交代造物主创造天体,然后才从容转入赫西俄德的神谱传统,是“通过这种方式,柏拉图就能够强调,自己有关地球的本质与状态的说法是可以与前人一较高下的”。*博伊 - 斯通、豪波德主编,罗逍然译:《柏拉图与赫西俄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24页。换言之,柏拉图在原始时空的叙述上面,不但继承,而且是有意来挑战赫西俄德,与崇高先辈一较高下。
在世界形成之前,赫西俄德的混沌神就存在,而且他依然存在,只是在他身上加有一个规则,柏拉图的“载体”也是一样的,它从宇宙形成之前的混沌状态,发展成为今天有了秩序和规则的结构。*博伊-斯通、豪波德主编,罗逍然译:《柏拉图与赫西俄德》,第358页。
赛得利的意思是明确的:柏拉图的空间思想并没有过时,“载体”作为万物之母,作为将天下万事万物尽收罟中的原始空间,它不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同质容器,它早在世界形成之前,就在混沌状态中与物质同在,它与理式一样无生无灭,甚至长入了我们今天的社会秩序和结构。换言之,空间不仅与世界同在,而且与物质同在。
空间的物质性恰恰也是亚里士多德所关注的。空间究竟是什么?这世界上有没有空间这样一种东西?亚里士多德虽然洋洋洒洒一路叙述下来,同样也发现言说空间,有一种仿佛做梦的感觉,感慨大家都知道有空间存在,可是真要说清楚它是什么,谈何容易。在《物理学》第四章亚里士多德专门谈了空间问题。同柏拉图相似,对亚里士多德的空间概念后代也有多种译法,英译中空间(space)和地点(place)这两个词基本上通用,不但通用,而且时而混淆。中译亦然,对应于place的地点、地方、处所,出现频率远较对应于space的空间为高。如《物理学》第四卷开篇第一句话,R.P.Hardie and R.K.Gaye的英译文本为The physicist must have a knowledge of Place, too, as well as of the infinite。收入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的张竹明中译本,译作“对于自然科学家来说,必须要像了解无限那样地来了解空间”。*亚里士多德著,张竹明译:《物理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92页。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中徐开来的中译本,则译为“自然哲学家必须像认识无限那样来认识有关地点方面的问题”。*亚里士多德著,徐开来译:《物理学》,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82页。可见亚里士多德的空间和地点,在中译文里更锦上添花纠葛起来。亚里士多德关于空间的主要论点是:所有物体都有长、宽、高三个维度,但是方位不可能是物体,因为若是,那么同一地方就势将出现两个物体。反之,如果物体具有方位或者空间,同理它和方位也就纠缠难分了。
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空间同样是先天地生,同样是永恒不灭的。《物理学》第四章第一节为此直接引述赫西俄德《神谱》:“太初有卡俄斯,在这之后是胸怀宽阔的盖娅。”简言之,万物之先有名曰混沌的原始空间,混沌之中产生了大地。同样秉承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明确论断空间接纳万物,然万物可以灭亡,空间不会灭亡。耐人寻味的是,亚里士多德并不全盘接受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空间思想,反而认为柏拉图有混淆物质或者说质料和空间的倾向。他指出,事物的空间或者说方位,就是它的形式。但是假如将空间视为广度的延伸,那么它就是质料了。这也正是《蒂迈欧篇》不能让亚里士多德完全满意的地方:
柏拉图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在《蒂迈欧篇》中把质料和处所等同看待了,因为接受者和处所是同一的。在该篇中对“接受者”所作的说明和在口传下来的学说里的说法不同,但还是等同了处所和空间。须知大家都不过是在说明确有空间这东西,只有柏拉图已经在力图说明空间是什么了。(209 b)*亚里士多德著,张竹明译:《物理学》,第96页。
很显然,亚里士多德钦佩世人皆知是有空间这东西,却独有他的老师柏拉图在处心积虑尝试阐释空间,这委实是殚精竭虑的拓荒工程。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则认为《蒂迈欧篇》里柏拉图是将质料与空间并提、载体与空间并提、场所与空间并提了。上文中的“接受者”也是“分有者”(participant),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它与空间是应该有所不同的。但是亚里士多德也注意到,柏拉图空间思想其实盘根错节,相当复杂,比如在未及见诸文字的口传教诲中,其相关叙述就又有不同。但是亚里士多德本人事实上也在并提处所(place)和空间(space),时而跳跃,更多是重叠,反正它们本来就多有重叠。亚里士多德对空间作平面理解为多,仅此而言,这并不比柏拉图至少作立体理解的载体空间有更多进展。
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指责并非空穴来风,但是我们或许宁可更多珍惜柏拉图的空间描述,更多来体味它同物质、载体、场所所具有的千头万绪的联系。假如这些依然还是掩盖在迷梦中的懵懂缝隙而不能说明别的,它们至少可以说明柏拉图的空间并非空空荡荡的原始容器,毋宁说在这个貌似同质的原始容器之中,已经潜伏了千丝万缕的分化线索。质言之,它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原型,同样可以解读为社会空间的一个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