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北
山里的晨曦很美,均匀地、淡淡地笼罩着房舍、山林和溪边浓密的蒿草。溪水很凉,捧起抹在脸上时,手和脸蓦地像水一般地透明,心里的空灵油然而生。山静得很,小村静得很,小溪的流泉成为这清晨音韵的主旋律。但这种局面没能维持多久,石墙上跳上了一只白底红羽的公鸡。它的一声鸣唱在它尚在伸长脖颈时已在山谷间萦绕,忽地惊醒了山中的小生灵。果然,山雀唧唧地与它唱和,有喜鹊在村头的大杨树间飞渡,二三燕子滑翔在院落的上空。阳光是从五福山东山顶上照射过来的,立时,远些的北山、西山的树林镀上了一层金黄色。这金黄渐渐向下扩展,直至小村被全部笼罩时,太阳正好露在东山之顶。
山里人和气,又似有一种刚毅掺糅。对于大山上的行走,与平原上久居的人们相比,有一种天然的登攀优势。登老虎头山,自然应有山里人相伴。当朋友们登上晋冀分界的山岭,可见山下的小村深深地落在浓密山林环抱的山窝。“那是三角城村。”七十岁的王良秀指着山下,“那里可通五台山。”他和牛垠秀是老朋友,一山相隔两省,两人常在一座山上放牛。陪我们上山是他们的乐趣。一道溪水由老虎沟里流出,在两省交界的沟路旁流去山西的小村。沟的平地被农人垒石成埝,玉米、麻、土豆长得正旺。地头竟有一丛丛芦苇,粗如小指,高过人首,如一垄摇曳的翠竹。我惊叹它的稀奇,莫不是哪年海边的商贾在此小歇,随手扫落马车上的芦草根,这草根遇雨竟然长成一片;还是海滩草洼的芦花被风西送千里之遥落户山中,我不得而知。
沿小溪向山里走,沿沟的杨林、松林由山脚铺展。溪水有时穿行树干间,有时绕开树丛独自流淌。朋友们寻觅水中、溪边的美石,常常掀起一石,原本阴暗的蚁群之家猛然间阳光普照,慌得一家四散。山势越来越陡,坡上踏草上行。右侧突兀一峰,顶有悬石如棺,半悬在外,摇摇欲坠之状。“棺盖”前端压出,盖首半圆。稍上行,草丛中巨石横陈,大若床,人称八仙石。坐石上抬首再望悬棺,竟是一张大椅。人如坐上,一定风光无比。凑八人在石上留影,更有八仙聚会的惬意。山路愈加难攀,一手拄杖,一手抓紧身旁树枝。有时手抓一把翠草,竟不是黄芪、柴胡,就是硼砂、地萸。漫山的草丛岂止是草,却是漫山的药材。当年神农一定走过太行,不然山民怎会一代一代守候这满山的药草至今。
登上老虎头山顶,真正体会到运动员登临珠峰时的感触。群山在脚下,人妄自高大起来。虎头山顶确似一卧虎之首,虎项、虎背冲北伸展弯曲向东,虎尾自然伸在山后。前有两座山岭为爪,左右伸开,后爪在身后侧延出,后左爪正是老虎沟右岭。每爪伸长十余里。山顶有红斑巨石竟如虎牙狰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无意中雕琢下这巨型的猛虎,雄踞太行山脊,固守一方,怎不是大自然的得意杰作。
东望,山形如带处,那是驼梁;北看,山含黛色,五台山由西向东梯次起高,最东则是五台之巅。八百里太行如一条巨龙绵延晋冀南北,而这老虎头山则是巨龙背上的一只猛虎。龙腾虎跃,太行怎不是灵性之地脉,怎不是威猛阳刚的神山。
山脊的虎背草原蜿蜒数里,草深过膝,本无一条小路。这第一批游人杂乱地踏过,竟平地生出一条小径。黄花菜伸长着喇叭花朵遍布山岭,以其数量的绝对优势压过了星星点点的野菊、疏落难寻的山丹。有山民采摘花蕾,一老妪七十有余,行走矫捷,满脸虽是沧桑的褶皱,但不失年轻时山里姑娘俊秀的痕迹。自称山那边人,不靠儿女,采点山货自己养活自己。花盛的夏日,老人一天可摘两袋,却是一笔可观的收益。山坡上,身背背筐的小伙儿在挖药材,短柄的镢头一起一落,一株药草在手,拧去草叶,根须进筐。俯瞰山中的山民如蚁在行,这大山的蕴藏对他们来说,则是取之不尽的富足。
虎头项处,有当年阎锡山部队留下的战壕。虎头前方山坳里,六十年前,一排八路军战士长眠在这里。山林青松苍苍,欲向人们诉说那一场与日寇的拼死血战。无任何碑铭、无任何标记。走过,脚下似在响起骨骼相碰的声响。壮美的太行,每一座山岭都留下壮烈的遗痕。
原想,下山要比上山轻松些,但这种想法很快落空。如同上山一样,只能在山脊上踏出新路下行。时而钻入低矮的树丛,踏着前面朋友的脚印下滑;时而冲开扑面而来的荆棘,左闪右躲。好不容易滑下一个陡坡,又一个山脊相连,总也寻不到山谷。时有狭窄处,只能容一脚,好在有树干可握,否则一脚踏空会跌入幽深的悬崖。忽地一阵花香,原是枝头的玫瑰。虽已过花期,残开的几朵却格外袭人。只顾闻香,却不慎被花刺挂上胳膊,留一道不浅的划痕。白杜鹃花在山坡密集地开放,小花洁白,一团团、一簇簇,花蕊细细,又似皎洁无瑕的绒团。人过只在衣襟上留下异香,不会像玫瑰的无情。
近晚,终于踏上了山谷里梯田的垒石,下坡即是山间的小公路。人们扑向山坳下的一尊巨石,痛饮山泉。一杯一杯、一捧一捧,一天的干渴要从这一方水洼中得到补足。五头黄牛在路上悠闲地游走,路边的草已毫无吸引力,想是它们明晨再来时,才会和草重新亲近。
转过小溪,庙沟小村已近在咫尺,回望老虎头山,巍巍峨峨,雄浑高耸,在蓝天絮云环绕的背景前奇崛凌空。在奇妙的大自然面前,人的想象力是那么贫乏,而造物主的智慧则应是至高无上的神思。守山的牛家已四世同堂,几乎走过了一个世纪的牛万生,陪伴大山已近百年。一百年,对大山来说,只是极短的一瞬,对牛家人来说,却是那么的漫长。当年,从这石砌的小屋走出过三个共和国的将军。当年,从这山沟里响起过嘹亮的军号声。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聂荣臻将军曾在这里指挥过千军万马。今天,牛家七口四代人还要在这里苦守大山。他们是大山的儿女,大山给了儿女生命,儿女要为大山守此一生;他们是大山的精魂,这沉重的执着,如山里的巨石紧贴着大山的母体,一代又一代传承不息。
溪水清清,映照质朴的小山村、陈旧的墙瓦;溪水涣涣,流过小石桥、流过小石坝,是一条不息的活的生命流出大山。石桥边,香蒿草茎上,山雀的巢尚在,那是山里的精灵,用山里柔细的草丝一喙喙織就,像一只捧起的褐黄的掌。老虎头山要呵护着山里精灵在这溪流边诞生,和流泉一起歌唱这美的春、美的夏,还有美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