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利霞
看到母亲被雨淋湿的身体和冒着热气的酸辣粉,我有点难受。她常说自己是我的拖累,可现在看来,我才是她的拖累。
1
我35岁那年,母亲已60岁。我已中年,她也在衰老。有一段时间,母亲无意间透露她腹部不适,在村卫生所抓中药吃。我让母亲来城里做详细的身体检查,她不同意,说:“我这是小病,村里医生说没大碍,再吃一段时间的药就会好。进医院处处要花钱,再说,你们也很忙,还得为我请假耽误工作。”
母亲要强了一辈子,父亲去世早,她既当妈又当爸,养育我长大。生活的艰难磨炼出了她坚韧的性格,也让她有了一股清高的傲气,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去麻烦别人,这个“别人”也包括女儿。
我放心不下母亲,一个双休日,我和爱人开车,强行把她接到城里检查。检查结果表明,母亲患的是多发性胆囊息肉,而且有些息肉已经有米粒大。医生拿着报告单,说:“你母亲的年龄适合做手术彻底治疗,要不时间越长病情只会更严重。”
母亲听后,怕给我们增加负担,连连摆着手说:“不做了,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等病情严重时我都入土了。”她边说边往外走。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一颤,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她,只是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一头黑短发,走在路上急匆匆,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可一眨眼的时间,她就老了,背已经弯曲,走起路来缓慢而有点拖沓,头发也已花白。
我上大学后留在城里工作,母亲独自在乡下生活。我总是借口工作忙,很少去乡下看望她。我一直以为我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会很长,等孩子长大,工作轻松了,我再好好孝敬她。可没有想到,母亲却如此快速地老去。
为了让母亲同意做手术,我请了做医生的朋友当说客,给母亲解释这种病早做手术的好处。一个星期后,在我和朋友的再三劝说下,母亲点头同意。住院前夜,母亲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旧布包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钱给我补贴医药费。我推让不要,母亲生气说:“你不要,我就不做这个手术。”
我知道母亲又怕给我增加负担,所以拿出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钱。为了让母亲放心做手术,我接过钱,转身给她立了个账户存进银行。
2
母亲的手术很顺利,为了弥补这些年来对母亲的亏欠,我留她在城里养病。母亲却说:“城里花费高,我留下就是你们的拖累。”
可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母亲去乡下孤独生活了。爱人和女儿当说客,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母亲轮番劝说。最终,母亲拗不过我们,勉强答应留下,她喃喃地说:“我这一住下,你们不知又要受多少累。”
母亲怕给我添麻烦,即使在卧床养病期间,也不让我给她洗脚、洗内衣。她的脚被我放进盆里还在挣扎,我佯装生气:“您养我小,我养您老,您这是不给我尽孝的机会。”母亲看我生气,终于不再阻挡。
我把温热的水轻柔地淋在她暴着青筋的脚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瘦小的骨骼。母亲的脚上有一道伤疤,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她上山采药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当时流了好多血,吓得我哭了起来,怕她有个差池。
我问母亲这道伤疤现在有没有感觉,母亲说:“到了阴雨天就会感觉不舒服。”我责怪她怎么早不说,我好在城里给她买点膏药,可母亲回答我:“这都是多少年的小伤了,你工作忙,不用打扰你。”我很愧疚,我曾经对母亲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忙的理由,她全都信以为真了。
一个多月后,母亲的身体刚痊愈,她开始忙活。她在家一刻也闲不下来,帮我做饭、倒垃圾、打扫卫生。我每天下班,都可以吃上现成的饭,家里也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
母亲常常找活干,我有段时间身体不舒服,医生给我开了几大包中药。我说在医院煎好拿回家直接喝就可以,可陪我同去的母亲坚持要我把药拿回家。她说:“我天天闲在家里没事,可以给你煎药,也可以少花点煎药的钱。”我嫌在家煎太麻烦,可等一转身,母亲早已拎着药向家里走去。
回家后,母亲把药一副副给我煎好放在冰箱,等我要喝时,她倒出一杯来放在灶上温热,再给我倒杯水放在边上。有时,我急于上班,母亲不小心把药热的温度有点高时,她就会急忙拿一只碗,把药倒在碗里,然后再端到窗前,边轻轻摇晃边用嘴吹。
3
母亲以前没有出过远门,她到的最远最繁华的地方就是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为了让母亲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节假日外出旅游时,我就会带上她。
外面的世界让母亲惊奇不已,她看着耸天的高楼问我:“你说这住在上面的人晕不晕,是我都晕死了。”她站在天桥上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车说:“还是我们乡下清静,不用这样挤来挤去。”在母亲眼中,每一样东西都是新鲜而好奇的,她把这些东西在心里和她生活了几十年的乡下做比较。
因母亲不习惯,所以,每次带她出去,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扶她过马路,陪她上下电梯。有一次,我带她去成都旅游。我是个嗜辣之人,对每一样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可这样的菜却苦了母亲,母亲不能吃辣椒,一吃就会肚子疼。发现这个问题后,我再没有点有辣椒的菜。可这样吃了几顿,我就没什么胃口了。
一天下午,吃完饭后,我们在旅馆休息,母亲说她去楼道吹吹风,我们也没在意,可过了好长时间还没有见她回来。我出去瞧时,早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有点焦急,急急忙忙拨她的电话,打通才知道她把电话放在了旅馆。
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会去哪里呢?我急忙和爱人出去找。深秋的成都,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丝,脚下湿漉漉的,稍不注意就会摔倒。下了楼,透过雨丝看着林立的高楼,我不知道哪个方向才能找到母亲。我的眼睛在如潮的人海中寻找着,在每一个相似的人身上停留目光,但我们围绕住的旅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母亲,我的泪不由地流了下来。
就在我感到无望而泪眼朦胧时,母亲却变戏法般站在了我的面前。她提着一碗酸辣粉,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打湿,头发上的水滴顺着脸颊向下流。看到母親,我又惊又喜,我哽着声音责备她:“您去哪里了?独自不声不响地出去,让我们着急。”
母亲看我一脸愠怒,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声说:“我上楼前看到马路对面有卖酸辣粉的,排队的人很多,想来一定很好吃。我知道你爱吃酸辣的东西,所以下去给你买。”母亲的话让我惊愕,她不会坐电梯,怎么下楼呢?母亲说:“我是从楼道走下去的。”我们住十六楼,母亲走下去要花多少时间。而且,她说的那家酸辣粉在马路对面,还要过个地下人行通道,我又问她是怎样过去的,母亲说:“我跟着人群走,第一次走错了方向,于是又回地下通道继续走,走了两三次才走对。”
看到母亲被雨淋湿的身体和冒着热气的酸辣粉,我有点难受。她常说自己是我的拖累,可现在看来,我才是她的拖累。晚上,我陪母亲在旅馆看一部农村题材的电视剧,看到农村的蓝天白云、田地庄稼,母亲又念叨想去乡下住,她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待在城里就是你的包袱走哪背哪。”
在旅馆昏黄的灯光下,我搂住母亲的肩头对她说:“有您这样的‘包袱'我才幸福,回家可以吃上热饭,身体病了有人煎药,而且还有人会走十六层楼去给我买酸辣粉。”母亲听后害羞地说:“只要你不嫌累就好。”
看着母亲的脸,我在心底悄悄说,我怎么能嫌累呢!有您我才能享受到做孩子的一切特权,有您我才能做一个幸福的老小孩,您就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