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我没看过安徒生传记,我不知道他的感情史。但看过他的童话,多次,多篇,多时段。多次写过爱。
有一篇叫《蝴蝶》。一只蝴蝶到了该寻找对象的年龄了,他想寻找一朵最美的花。他非常慎重,然而也非常挑剔,因为他更爱自由。最后,他没有机会了,因为天气冷了,他飞到了一个温暖的房子里,那里有火炉生着火。但他想:“只是活下去还不够,一个人应该有自由、阳光和一朵小小的花儿!”
可惜来不及了。他很快就被穿在一根针上,藏在一个小古董盒子里,这是人们欣赏他的一个表示。他说:“现在我像花儿一样栖在一根梗子上了,这的确是不太愉快的,这几乎跟结婚没有两样,因为我现在算是固定下来了。”
这篇童话可能反映了某种婚姻观,他是这样一种既向往又恐惧的心理,向往着温暖,又怕被固定。
可是所有的爱肯定意味着损失一部分自由,深刻的关系总难免离不开固定。情到深处甘心放弃一部分自由,放弃一部分快乐,亲自领受痛苦,领受被钉子钉住的痛苦以及别的各种痛苦,智慧如安徒生又怎能不懂。
另一篇互相映照的童话叫《茶壶》。这是一篇很悲伤的童话,一个茶壶在它还没有被打烂之前,它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我有一个壶嘴,这使我成为茶桌上的皇后。糖钵和奶油罐受到任命,成为甜味的仆人,而我就是任命者。我把幸福分散给那些干渴的人群。”
有一天茶壶的壶嘴被打烂了,加上他本来就烂了的壶盖,所以他被扔掉,给了一个讨饭的女人,这时,他身体里装进了土,土里埋进花根,这花根开始生长。这等于在他的身体里,成为他的一颗心,一颗活着的心。脉博跳起来了,花根发了芽,有了思想和感觉。它开放成为花朵。茶壶说:“我看到它,我支持它。我在它的美中忘记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忘记自己,这是一件幸福的事。后来它被移走了,到别的花盆里,我在对它的记忆里过完余生。”
人们评价安徒生,都说他是个伟大的童话作家,但他其实更是一个诗人。诗人顾城就曾把他称为“我的尊师安徒生 ”。他写道:你推动木刨 /像驾驶着独木舟……木纹像波动的诗行/带来岁月的问候/没有旗帜/没有金银、彩绸/但全世界的帝王/也不会比你富有/你运载着一个天国/运载着花和梦的全球/所有纯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
正如顾城所说,安徒生的童话,本质上都是诗。“运载着一个天国”,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富有的,因为在他的眼里,万物有灵。
所有的有生命的这些事物,仿佛是他們主动找到了安徒生这个可靠的代言人。即使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被安徒生唤发了生命。安徒生寻找到的生命,或者说寻找到安徒生的生命,他们之间互相寻找的途径,是根于一种诗意的通感。
一个房间里的任何物体、用品、家具,都能开口说话,如此自然,仿佛理应如此。比如《小宝宝的房间》这一篇,一个孩子和大人用房间里的一些东西,排练出一部家庭剧。
一件宽大的衣服,扮演一个恋人,因为恋人的不幸一半是由于衣袋太空的缘故。
一个硬果钳的长统靴,上面还有踢马刺,扮演一个不受欢迎的求婚者,达达,得得,他不是跺脚,是大摇大摆地走路。(他发出铿锵的音调,他有意大利人的那种相貌)
一个马甲,它是一个谦虚的人,因为他有一个朝下翻的领子……
手套扮演了主角:一个寂寞深闺里的小姐,她这样唱:“一个手套没有配偶,只好天天坐着等侯,唉,我的皮要裂掉……”
大自然里的植物,毫无疑问,更有细腻的生命。他这样描述一枝骄傲的苹果枝:“处处开满了花,一直开到长满灌木的篱芭上,春天在这里讲它的故事。它在一棵小苹果树上讲,这枝苹果枝知道自己多么美丽,这种先天的知识深藏在它的叶子里,就好像流在血液里一样。”
柳树是有故事的,蚜虫也是有尊严的。安徒生得到了有灵的万物的眷顾和陪伴,他从自己的天赋里得到了奖赏。
其实他也写过诗,诗的标题叫《茅屋》,全诗如下:
在浪花冲打的海岸上
有间孤寂的小茅屋,
一望辽阔无边无际,
没有一棵树木。
只有那天空和大海,
只有那峭壁和悬崖,
但里面有着最大的幸福,
因为有爱人同在。
茅屋里没有金和银,
却有一对亲爱的人,
时刻地相互凝视,
他们多么情深。
这茅屋又小又破烂,
伫立在岸上多孤单,
但里面有着最大的幸福,
因为有爱人作伴。
(程晓东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