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 乔露 韦亚玲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8-0-02
“菊”意象是曹雪芹精心选择的一个寄寓作者观念、作品题旨的简单而精妙的意象,它具有坚实而深刻的传统审美意蕴,但曹雪芹并没有局限于对这种传统的继承,而是在吸纳的过程中去挖掘“菊”意象更深层次的审美内涵。《红楼梦》中的诸首“菊花诗”中,曹雪芹将其上升到隐喻性层面,将人物的个人命运遭际,甚至家族命运寓托其中,使其具有了更深层次的审美象征意蕴,而其中尤以钗黛“菊花诗”中的“菊”意象,更能表现曹雪芹对“菊”意象审美寓含的创新性把握。下面我们将从两个方面对钗黛“菊花诗”中“菊”意象的“命运”寓含进行分析。
其一,钗黛笔下的“菊”意象是钗黛个人命运的一种象征性预示。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一条主线,因此三人的命运结局是体现《红楼梦》主旨的一个重要方面。宝黛钗的个人命运是围绕“情”展开的,而三人的“菊花诗”无疑是曹雪芹借助“菊”意象,来传达诗人们各自情感取向的一个插入点,其中宝玉作为引起钗黛情感纠葛的中心对象,他笔下的“菊”意象在揭示自我命运归宿的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钗黛“菊花诗”中“菊”意象命意内涵的折射。“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仗头”、“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黄花”即“菊花”,“黄花挂仗头”暗喻了宝玉出家的结局,与宝钗的“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的“黄花”相呼应,引发宝钗相思之情。而“绝尘埃”则是采用了陶渊明弃官归隐,爱菊而绝交游得意思,进一步点明了宝玉的命运归宿,与黛玉的“孤标傲世俗谁隐?”之“隐”相对应,表达了一種相同的隐逸归趣,然而归趣同求却难同行,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黛玉抒发生命之悲的基调。在钗黛的“菊花诗”中,作者斟词酌句,将二人的个人命运诉诸于其中的某个字、某个词,某句诗,某种意象,使钗黛在抒怀的过程中对其各自的命运作出预期。
就宝钗的“菊花诗”而言,从其所选的诗题来看,一首“忆菊”,一首“画菊”,无论是所“忆”之“菊”还是所“画”之“菊”,都是一种意识中的意象存在,这首先从基调上隐含了一种浓重的思念之情,而其诗中进一步将这种思念点明,它是一种苦闷而令人“断肠”的相思之情。在“忆菊”诗中,宝钗以一种思妇的口吻,从时令变化的角度,通过景物间的变化对比,引出了自己对“菊花”的痛苦思念。“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初春之时,篱间花圃寻不见秋菊之迹,只能在梦中去追寻。“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诗人又将时间推及去年初冬自己对“菊”地忆念,大雁南归,菊已凋零,诗人苦苦思念这菊花,心绪随南归之雁远远飞去。在这里宝钗将“雁”与“菊”的象征意义合并,它们的南归与凋零,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宝钗所思之人的一去不归,而所思之人的一去不归,撩起的只能是思妇无尽的等候与无期的盼望,在这里宝钗是写自我感受。而诗的最后“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宝钗点出了“黄花”(菊),此“黄花”即宝玉“菊花诗”中之“黄花”,在这里宝钗将其感情指向和盘托出,她所思之人就是宝玉(她的丈夫),而所思之人的离去暗寓了宝钗与宝玉成婚后,宝玉悬崖撒手,弃家出走,留得宝钗一人孤孀寡居,独守空闺,只能对着秋菊来寄托自己无尽相思之情的悲惨遭际。至于“画菊”中,宝钗的笔调固然显得活跃,但其无人同赏菊,只能以“画”自慰的悲惨境遇在诗中仍然有所托喻,“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一个“慰”字将这种痛苦的等待道尽。
而黛玉的“菊花诗”中的“菊”意象虽也饱含寂寞孤寂之情,但则从不同角度折射其自身的悲剧命运。黛玉所选之题为“咏菊”“问菊”“菊梦”三首,每一首都是直面“菊花”来倾诉自己的内心孤苦。诗人与“菊”间存在着某种关系上的默契与认同感。因此,诗人之所以“咏菊”是因为“菊”在“自怜”而无人怜之时,可以懂得自己的心思,理解自己的想法,而“菊”那种不同世俗的孤标傲世也正是自己所向往追求的志趣。而在《红楼梦》中能懂黛玉之心的有何人,唯有宝玉而已,可见黛玉所咏之“菊”,无疑就是自己的心仪之人宝玉的化身。然而有知己却不能成为与自己分担寂寞与忧愁的知音,在“问菊”中,诗人以一系列的追问,写出了自己面对知己却不能畅所欲言,面对爱情却不能把握自己感情命运的孤立无援的处境。现实摧毁了黛玉的一切希冀,黛玉只能在精神上追求一种归隐,而诗中的“偕谁隐”与宝玉“菊花诗”中的“绝尘埃”一同道出了宝黛间的爱情只能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理想之爱”,只能在各自的精神世界中找到爱情的归宿。而最后一首“菊梦”,就是黛玉最终精神归宿与命运归宿的一种隐喻缩写。黛玉在梦中化菊,与云月相伴,羽化而登仙,在仙境中去寻觅知音。这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黛玉最终“香消玉殒”,实现精神升华,变为“潇湘仙子”,与宝玉相见的一种诗化暗写。而当梦境醒来,依然是“幽怨”无人诉,“衰草寒烟”的悲情与凄景,这里既是黛玉对个人命运的叹息,也寄予了曹雪芹对于时代现实的无奈与悲哀。黛玉的命运悲剧,实质上是“自由意志” P65被唤醒却又难以实现的时代悲剧,是宗法社会的价值取向所必然不容的时代悲剧,她的遗世独立,与现实社会的格格不入,注定了她作为一个时代叛逆者的命运悲剧。
其二,钗黛“菊花诗”中的“菊”意象暗含了一种现实之爱与精神之爱的瞬间与永恒的矛盾性悲剧意识,这种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钗黛悲剧性命运的必然性。宝钗的“菊花诗”中的“菊”意象作为一种理念层次上的物象,存在于回忆中,存在于画笔下,隐含着一种渴望永恒而不可得的心理因素,如果说宝玉与宝钗的结合是瞬间的话,那么宝钗笔下的“菊”意象无疑暗藏着一种面对爱情的瞬间与永恒的矛盾时,那种惶恐与无奈,但又渴望在期盼中获得永恒的愿望,求得一种自欺自慰的永恒——“慰语重阳会有期”。而黛玉“菊花诗”中的“菊”意象则隐含了一种追求精神永恒的倾向,现实之爱虽遭到摧斩,瞬息即逝,但由此升华出来的精神是不死的。黛玉因“菊”作为花的命运而哀怨,但这种哀怨中隐含了一种将生命状态的瞬间,转化为生命精神永恒的一种不朽的追求。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黛玉笔下“菊”的归隐,正是她将自己的爱的永恒上升为生命精神的永恒,使自己的精神与宝玉的精神在永恒中找到了最后契合的体现。这种矛盾性悲剧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红楼梦》中宝黛钗最后的命运结局。
最后,从更深意义上讲,钗黛“菊花诗”中的“菊”意象在预示钗黛个人命运的同时也寓含了一种家族命运的悲剧性结局。周思源在评论《红楼梦》是讲到:“《红楼梦》的故事情节有两条线索,一条是以宝黛钗感情纠葛为中心的爱情线,这是明线;另一条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家族败落和社会衰落线,乍一看不那么明显,所以是暗线”,明线牵动暗线,宝黛钗个人命运悲剧的背后寓含的正是家族命运的悲剧结局。钗黛“菊花诗”用“菊花”隐喻性的将这条暗线揭示出来。“菊花”开在秋天,“此花过后更无花”,“秋菊”点缀了“秋天”,它的花开与凋零反映着秋的物候蜕变,是一种夕阳之美随秋天的来临而产生与幻灭的象征,钗黛将各自的命运遭际通过秋菊来展现,从更深层次上说,这是对她们扎根的家族的最后一缕夕阳幻彩即将消逝的一种预示。钗黛作为《红楼梦》中两朵奇葩的悲剧命运,在一定程度上预示其他“花”的悲剧性的命运结局,“花”是大观园的主角,“无花”的结局,美的毁灭是大观园的悲剧,同时也是以大观园为象征的整个封建家族的坍塌的暗示。所以,曹雪芹替钗黛代拟的“菊花诗”在描写人物命运的同时也从客观上阐释了一种封建大家族走向衰落的必然性。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钗黛笔下的“菊”意象在寓于各自性格与情感的同时,隐喻性的对其各自的命运结局,对其所处的封建大家族的命运作出了暗示,这不仅对揭示《红楼梦》整体主旨是一种创新性运用,更重要的是,这种对于“菊”意象的创新性的读解是寄寓作者崇高的审美理想,展现作者复杂的生命情感的一种重要的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