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死亡的爱

2018-07-27 11:27焦鸣冬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4期
关键词:勃朗特呼啸山庄艾米莉

摘 要:小说《呼啸山庄》中的主人公希斯克厉夫对凯瑟琳的爱疯狂而又极致,甚至在凯瑟琳死后,希斯克厉夫还在凯瑟琳的墓前做出两次惊世骇俗的恋尸行为,通过从其行为背后蕴藏的感情因素、人物原型考证及作者艾米莉·勃朗特的文学积淀和宗教情结这几个方面入手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希斯克厉夫恋尸行为的背后有着深刻的原因和内涵。

关键词:呼啸山庄;希斯克厉夫;恋尸;艾米莉·勃朗特

作者简介:焦鸣冬(1987-),女,回族,宁夏银川人,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外文学与文化关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4--02

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1847年问世以来,以其复杂的叙事、严谨的结构、哥特式风格和对两代人的爱恨情仇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描写,被公认为最杰出的英国小说之一,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学者和批评家。书中第一代男女主人公希斯克厉夫和凯瑟琳的爱情惊世骇俗,震撼人心,两人的爱情最终以悲剧告终。凯瑟琳未能与希斯克厉夫结合,含恨病逝,凯瑟琳下葬后,希斯克厉夫的行为举止越加残忍暴戾,如同魔鬼一般。他始终无法割舍对凯瑟琳的爱,甚至在凯瑟琳的墓前发生了两次惊世骇俗的恋尸行为。虽然学术界将希斯克厉夫这一文学形象称为魔鬼式人物,然而这两次行为的发生真的仅仅是因为希斯克厉夫扭曲病态的心理导致吗?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呢?

希斯克厉夫的第一次恋尸行为是在凯瑟琳下葬当晚,他潜入墓园,企图挖出并打开凯瑟琳的棺木,再度拥抱爱人的尸体。但因为听到了一声亦真亦幻的叹息——希斯克厉夫认定那是凯瑟琳的灵魂发出的声音并从中得到了慰藉,从而放弃了开棺,复而填平墓穴,冲回呼啸山庄四处寻找她的灵魂。第二次恋尸行为则更为坚定极端、义无反顾,在凯瑟琳下葬十八年后,希斯克厉夫索性找到教堂司事,叫他拨开凯瑟琳棺木上的泥土,打开棺木,真正看到了凯瑟琳的遗体,并贿赂了挖坟人,以求得死后能和凯瑟琳葬在一起,再次相聚。

在真正打开凯瑟琳棺木后,出现了哥特式小说中特有的神秘主义、超自然风格的描写:希斯克厉夫看到凯瑟琳的尸体竟然没有腐烂,“还是她的模样”[1],尸体竟能保持十八年之久不腐,如此奇特的描写不能不令读者印象深刻。希斯克厉夫接着说了一句:“他(教堂司事)费了很大的劲才赶开我”[2]。这句话其实有着深刻内涵。看见凯瑟琳的遗体后希斯克厉夫接下来做了什么?虽然他本人没有提及,但结合他对凯瑟琳深沉的爱恋和教堂司事对他大力驱赶的反应可以想见,希斯克厉夫当时一定对凯瑟琳的遗体做出了狂热的举动,也许是亲吻她,又或者是紧紧拥抱她,甚至可能将她的遗体从墓穴中带回家中朝夕相处。教堂司事对希斯克厉夫恋尸行为的阻止与驱赶,不仅仅是像司事所说是为了防止尸体受风发生变化,也是从基督教的传统观念出发而为之。听完希斯克厉夫对自己恋尸行为的陈述,《呼啸山庄》中担任主要叙述者的女管家耐莉也发出了愤怒惊骇的呼喊:“你是非常恶毒的……你扰及死者就不害臊吗?”[3] “恶毒”和“扰及死者”,可以说是代表世俗道德观和基督教传统观念对他的行为作出的谴责。面对耐莉的愤怒,希斯克厉夫这样回答:“我没有扰及任何人,耐莉……我给我自己一点安宁而已。如今我将要舒服多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你也能使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扰及了她吗,不!她扰了我日日夜夜,十八年以来——不断地——毫无怜悯地——一直到昨夜;昨夜我平静了,我梦见我靠着那长眠者睡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脸冰冷地偎着她的脸。”[4]这段话是希斯克厉夫真实内心的自我坦白,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罪,反而认为自己从中得到了安宁,甚至在梦境中,他的恋尸行为也在持续——靠着凯瑟琳的尸体睡觉,甚至逼真地感觉到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听完他的话,耐莉冷静地从常识角度出发设问:“要是她已经化成泥土,或是更糟;那你还会梦见什么呢?”[5]希斯克厉夫毫不犹豫地回答:“梦见和她一同化掉,而且还会更快乐些!”[6]由此可以看出,希斯克厉夫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愿,同样变成尸体和凯瑟琳融为一体,成为了他的心愿。之前他一直以生者的身份在追随凯瑟琳的灵魂。如果说第一次恋尸行为因未能成功开启凯瑟琳的棺木而未遂,那么在第二次恋尸行为真正实行后,他坚定了放弃生命的信念,并最终绝食而死,和凯瑟琳的灵魂得以相见。

在《呼啸山庄》第九章中,凯瑟琳曾向耐莉如此坦白她对希斯克厉夫的爱意:“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耐莉,我就是希斯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别再谈我们的分离了——那是做不到的……”[7]这段爱的表白犹如长年累月撕扯敲打着山庄的狂风暴雨般激烈,特别是“我就是希斯克厉夫”一句,是凯瑟琳心中二人同心一体的爱情观的真实写照:两人是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存在,这样的爱情自然拥有了超越死亡的力量。凯瑟琳尸体的不腐不仅仅是超自然的奇迹,也是她在九泉之下对爱人感情的回应和对重逢的坚定等待。即使病魔夺走了她的生命,在死亡使二人真正重逢、化为一体之前,她将一直保持生前的容颜。希斯克厉夫若不曾开启她的棺木,也不会看到她完好的尸体,并向其宣泄思念与爱意。按照变态心理学的定义,恋尸症“是指与异性尸体发生性活动作为经常的、偏爱的甚至是唯一的滿足性欲的方式”[8],属于性变态的一种。然而在《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厉夫对凯瑟琳尸体的执著与爱恋具有了超道德性,超越了恐怖、病态、罪恶的定义,更多地是令读者动容。这是因为作者艾米莉·勃朗特“不是一位道德家。像莎士比亚那样,她是在客观地呈现人物,而不是对人物进行道德评判;她要展示的是:究竟是什么因素铸造了她笔下的人物,并使这些人物成为小说中读者所看到的样子;并非要赞扬和褒奖那些‘好的人物,谴责和惩罚那些‘坏的人物。”[9]死亡学专著《面对死亡的人》在提及《呼啸山庄》中这段情节的时候,也对此予以这样的评论:“所有在更古老的小说中可能是色情的、死亡的、魔鬼般的事物都变成了激情的、道德的、丧葬的事物。该书是夫妻爱情与死亡主题的交响曲。”[10]

通过对艾米莉·勃朗特的文学创作生涯追根溯源,可以发现希斯克厉夫的恋尸行为其实是有参照原型的。艾米莉·勃朗特少女时期阅读面非常广泛,除了经典著作,她也阅读多种报纸杂志,其中包括创刊于1817年4月的《布莱克伍德》。《布莱克伍德》是一本文学杂志,刊登过大量哥特式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布莱克伍德》引导并影响着艾米莉的读写”[11]。1840年11月,《布莱克伍德》上刊登了一篇名为《巴娜的新郎》的故事,讲述了少女艾伦和她的恋人劳勒的爱情悲剧。艾伦与劳勒自小相识相恋,克服重重阻力终于成婚,然而婚礼当天劳勒却被人告发是一名谋杀犯,因此劳勒不得不与艾伦分离,躲避警察追捕。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劳勒突然出现在艾伦家与她短暂相见,又因警察的袭击再度逃离。艾伦承受不了打击终于病逝。艾伦下葬三天后,有人向警察告密在哪里可以找到劳勒,警察们在告密者带领下找到埋葬艾伦的墓地,看到劳勒在那里挖开艾伦的墓穴,深情地拥抱着艾伦的尸体,向她倾诉爱语。劳勒最终被警察击毙,几位陌生人将他与艾伦合葬在一起。《巴娜的新郎》同《呼啸山庄》的情节相比,存在许多相似之处,希斯克厉夫的人物形象塑造处处透着劳勒的影子,比如同样性格狂野,与心爱的女性自小相识,迫于阻力分离又重逢,而重逢却造成了爱人的离世等,特别是从墓地挖出爱人的尸体这一行为都一模一样。由此可见《巴娜的新郎》对《呼啸山庄》的影响,显然,前者构成了《呼啸山庄》的重要创作素材,《呼啸山庄》对前者有借鉴也有超越。劳勒的恋尸行为只有一次,而希斯克厉夫却发生了两次,两次中间间隔十八年,十八年的时间都无法冲淡希斯克厉夫对爱人尸体狂热的执著,可见同劳勒相比,希斯克厉夫对爱人尸体的思恋更深重,更苦。

对艾米莉的宗教观加以查考,也可以明白艾米莉为何能书写出在英国文学史上如此罕见的爱情。19世纪的英国,殉道宗在勃朗特一家居住的约克郡有强大的影响力和为数众多的教徒。艾米莉的母亲和姨妈都是殉道宗教徒,而艾米莉的父亲勃朗特先生是一位福音派牧师,福音派“对超自然现象,包括精神体验或神迹显现采取开放包容的态度”[12],这更助长了殉道宗的宗教气氛在勃朗特家庭中的传播,艾米莉和她的姐姐曾经就读过的女子学校也是殉道宗学校,殉道宗深刻地影响了艾米莉的精神生活。殉道宗创始人约翰·卫斯理和他的接班人威廉姆·格林姆肖采用激进、昂扬、狂热、极其富有煽动性和蛊惑力,类似催眠和迷幻的方式进行布道,甚至能把悔过者引入宗教迷狂状态,进入极度激情、愤怒、躁狂和思维奔放的状态。“牧师狂热的祈祷、激情的布道和夸张的精神训练是勃朗特姊妹尤其是艾米莉成长背景的重要组成部分”[13]。充满着极端情感和感染力的宗教狂热,也为艾米莉笔下的人物赋予了宗教狂热般的激情,因此才有了希斯克厉夫和凯瑟琳之间如此激狂的爱情,受这样的爱情驱动,希斯克厉夫才会不满足于和普通人悼念逝者时那样在墓前摆放鲜花、诉说思念,以及到处寻找凯瑟琳的灵魂,而是索性一再掘开她的坟墓,直面她的尸体。

通过对希斯克厉夫恋尸行为背后的感情因素、人物原型考证及作者艾米莉·勃朗特的文学积淀和宗教情结进行分析,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他与凯瑟琳的爱情羁绊是如何强烈而极致,以及艾米莉能够描写出这看似疯狂病态的行为,其创作根源何在,进而感受到《呼啸山庄》经久不衰的文学魅力。

注释:

[1][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 第245页。

[2][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 第245页。

[3][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 第245页。

[4][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 第245页。

[5][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 第245页。

[6][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 第246页。

[7][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 第64—第66页。

[8]刘新民主编:《变态心理学》,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5年,第247页。

[9]高万隆等著:《艾米莉·勃朗特研究》,北京:中國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25页。

[10][法]菲利普·阿里耶斯著,王振亚译:《面对死亡的人》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19页。

[11]高万隆等著:《艾米莉·勃朗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35页。

[12]高万隆等著:《艾米莉·勃朗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47页。

[13]高万隆等著:《艾米莉·勃朗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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