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光》:美国南方的救赎与重生

2018-07-27 11:27施素素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4期
关键词:莉娜替罪羊

摘 要:《八月之光》是福克纳的作品中也最为难懂,也是经常被评论研究的一部小说。本文将运用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以及文本细读方法对克里斯默斯和莉娜·格罗夫这两个人物的身份和作用进行研究,通过分析克里斯默斯的“替罪羊”原型以及莉娜·格罗夫的“大地母亲”原型,探讨这两个人物背后所蕴含的作者对美国南方救赎和重生的思考,以及作者独特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克里斯默斯;替罪羊;莉娜;大地母亲

作者简介:施素素(1995.5-),女,汉族,江苏省泰州人,硕士,就读于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专业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4--03

福克纳是20世纪以来美国乃至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被人们认为是“美国的莎士比亚”。他以整个美国南方社会为蓝图创造了知名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八月之光》是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自1932年问世以来就备受关注。但也正如迈克尔·米格尔特所说:“《八月之光》尽管是福克纳作品中最常被评论、被用作教材的作品之一……他仍然是最令人困惑的、最难纳入无论是理性的思辨还是美学的透视的小说之一。因此,它还是一部远未被读懂的小说。”[1]本文将借助于原型批评理论分析克里斯默斯和莉娜这两个主要人物,以此来透视作品背后所蕴含的美国南方社会的救赎与重生这一主旨。

一、克里斯默斯:美国南方社会的“替罪羊”

“替罪羊”这一原型出自《圣经·利未记》,赎罪日中有记载:“亚伦要把那拈阄归与耶和华的羊,献为赎罪祭;但那拈阄归与阿萨泻勒的羊,要活着安置在耶和华面前,用以赎罪,打发人送到旷野去,归与阿萨泻勒。”(《圣经·利未记》16:18,7-10)。献祭之羊将会在仪式上被杀死,而放逐之羊将承载着人们的罪孽被流放到荒野,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替罪羊”。除此之外,《新约》中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也是为了承担世人的罪过,是一种“替罪羊”形象的变形。这种“替罪羊”的象征尽管带有一种原始部落的野蛮神秘色彩,但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角度来看,却体现出了人类社会一直存在着的个体与社会的冲突,因此在现代也有其特殊意义的显现。可以在现代作品中找出这一机制的各种变体。

福克纳生长于深受清教徒文化浸润的美国南方,他的作品中大量的使用了《圣经》中的典故,据统计:福克纳在其作品中引用《圣经》达379次之多[2]。由此可见,福克纳对《圣经》十分熟悉,而且乐于在创作中体现这种影响。甚至他的著作《去吧,摩西》和《押沙龙,押沙龙》直接以《旧约》中的人物命名。以至于一位美国批评家曾认为:“福克纳有效地消化和戏剧化基本的基督教理念,因此他被公正地认为是我们时代最深刻地基督教作家之一。”[3]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以《圣经》中原型来分析《八月之光》中的人物是充分可行的。

克里斯默斯这一形象在以往的研究中多被认为是耶稣形象置换与变形,而《圣经》中耶稣被认为是“上帝的羔羊”,前文也提到耶稣是一个经典的“替罪羊”形象,再联系到克里斯默斯对耶稣形象的置换,我们不妨以“替罪羊”这一原型直接分析克里斯默斯的形象。在克里斯默斯的一生中,曾经历过三次具有象征意义的放逐。从克里斯默斯出生时,他的身上就不可避免地被烙上了南方罪恶的印记。他是一个私生子,生父据传言带有黑人血统,在南方严酷的清教传统和种族歧视下,克里斯默斯注定要遭受磨难。作为一个新生儿,他本身是没有任何过错的,只是南方社会将自身的罪恶加诸于他,让他从出生开始就成了南方旧社会的“替罪羊”。也正因此,类似《旧约》中仪式所记载的那样,克里斯默斯一出生就带着这些罪孽,他的母亲米莉像仪式中的“赎罪之羊”死去,而他自己像“替罪之羊”被那偏激的清教徒祖父从原生家庭放逐到了“荒野般的”孤儿院,企图以此带走南方种族偏见和宗教压迫的罪恶。海因斯也反复强调:“那是上帝的意思。”[4]这就是克里斯默斯所遭受的第一次“放逐”。在基督教世界中,孤儿是上帝的孩子,因此孤儿院变带有了一种圣洁纯真的宗教意味,即使是这样一个地方,克里斯默斯依然备受歧视,孩子们用纯洁的嘴对他说出“黑鬼”、“罪恶”、“淫荡”这样的话,因为撞破了营养师与医生的私情被迫离开孤儿院,被虔诚的清教徒麦克依琴收养。麦克依琴以严格的基督教义来教导他,克里斯默斯却没有因此被净化,反而越发扭曲,最终杀死养父,自己被迫逃难,或者说被社会放逐。这是克里斯默斯所经历的第二次“放逐”。从象征意义上来说,清教主义无法教化克里斯默斯,无法洗清他身上的承受的南方罪恶,在一定程度上就说明了南方无法从宗教中实现一种自我救赎。

克里斯默斯在流浪了15年之后来到了杰弗生镇的伯顿家,伯顿小姐坚韧、善良,为黑人争取权利。看似是克里斯默斯得到救赎的最好出路,也看似是南方社会自我救赎的希望之光。然而伯顿小姐却死于克里斯默斯之手。伯顿小姐的死亡是最具有仪式象征意义的。《圣经》中对赎罪之羊有所记载:“作赎罪祭的公牛和公山羊的血,既带入圣所赎罪,这牛羊就要搬到营外,将皮、肉、粪用火焚烧。”(《圣经·利未记》16:20,27)。再看伯顿小姐的死亡,伯顿小姐被克里斯默斯割喉,死后房屋被焚烧。二者产生了一种巧合。在伯顿小姐死后,克里斯默斯开始了逃亡,但最终被以私刑处死,真正意义上被放逐出了南方,甚至说任何一片上帝的土地,不再是“他土地上的败类和恶果”[5]。从文本意义上说,伯顿小姐致力于拯救黑人,却被当作“赎罪之羊”献祭,并不意味着促进种族平等不能救赎南方。我们应当更深层了解伯顿小姐的种族理念:伯顿小姐并不认为种族是平等的,她认为“黑种人受的诅咒是上帝的诅咒,而白种人受到的诅咒是黑人的诅咒”[6]她拯救黑人是为了救赎白人在南北战争中的罪过,正如她父亲所说:“杀害他们的不是白人,而是上帝加在一個种族头上的诅咒,注定要成为白种人因其罪恶而招致的诅咒和厄运的一部分。”[7]这种救赎从出发点上就是错误的。因此,在象征意义上来说,克里斯默斯与伯顿小姐的反目,说明了这种方法是无法长久的。

从上述的三次放逐来看,美国旧南方社会最尖锐的问题被都被以不同的方式归咎于克里斯默斯,再让这一“替罪羊”以戏仿耶稣的方式死去,借以表明不论是宗教还是表面的赎罪都无法拯救沉疴已久的南方,只有让这些罪恶找到一个载体即“替罪羊”克里斯默斯,并随他而去。南方才能摆脱历史留下来的罪孽,开始找寻其新的发展方向。这一发展趋势,福克纳通过书中的另一条线索:莉娜·格罗夫的独特象征意义表现出来。

二、莉娜·格罗夫:大地母亲

除了基督教影响之外,福克纳的作品中还处处体现了希腊神话的影响。这得益于20世纪神话的复兴以及福克纳本人丰富的阅读经验。福克纳在创作时总是“试图在集希腊—罗马,希伯来—基督教因素之大成的人类神话和现代历史之间建立一种普性的关系。”[8]在他的一些早期作品中就能看到这种希腊文化的影响。比如《当我弥留之际》中的叙述者“我”就是指艾迪,这个书名源于荷马史诗《奥德赛》,是阿迦门农的影子对俄底修斯所讲的话中引来的。基于这种背景,我们再来分析《八月之光》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莉娜·格罗夫。

莉娜·格罗夫这与书中其他人物尤其是克里斯默斯相比,有一种神秘感以及神圣感。从篇幅上来说,莉娜的故事只有数十页,仅仅简单地讲述了她来到杰弗生镇以及离开的过程,远不及描写克里斯默斯的篇幅甚至不及描写海托华的篇幅。然而,福克纳本人却说过:“《八月之光》就是关于一个走在陌生的乡村路上、年轻的、怀有身孕的女人的故事。”[9]这就产生了一种篇幅与意义上的矛盾感,可以通过分析莉娜的原型来探讨这一微妙的矛盾。

当我们看到莉娜这一未婚先孕的女性形象时,就不禁能联想到福克纳作品中的一个经典形象:《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这一类形象在福克纳的作品中大多象征了社会的堕落,凯蒂未婚先孕后被父母兄弟的怨恨,最终沦落为纳粹的情妇。这类人物在南方清教的大背景下,一直受到的是社会的冷眼与压迫。莉娜却与众不同,同样是未婚先孕,身处清教背景的南方社会,在描写莉娜的篇幅中我们更多感受到的是人们的善意与怜悯。从莉娜的经历来看,我们可以看到得墨忒尔的影子。

得墨忒尔在希腊文中的意思是“mother”,寓意为“大地母亲”,是一位决定着大地丰收富饶的原型人物。得墨忒尔因为女儿被冥王所掳,愤而离开奥林匹斯游走于人间,人间因此寸草不生、饥饿成灾。女神游历到厄琉西斯,教育照顾着小王子,亮明身份后在此地创造了厄琉西斯秘密祭典。女儿回到身边之后,得墨忒尔使大地恢复了生机。

莉娜的经历与形象与得墨忒尔有许多对照之处。首先,从时间上来讲,厄琉西斯仪式发生在阿提卡历三月,也就是公历八九月;莉娜从亚拉巴马州出发,到杰弗生镇,再离开杰弗生镇,这一过程也发生在八九月之间。福克纳对于这一仪式的了解可以从他的其他作品中得到证明,他曾在随笔《日本印象》中有过这样一段描写:“八月间厚重的叶子变成了灰蓝色……可是在这里,并不是一家一棵树,而是所有的树都得到修建与打扮,用以纪念与礼赞比基督更为古老的神祇:司丰收与谷物的女神得墨忒尔与刻瑞斯。”[10]这是时间上的一个巧妙对照。另外,在经历上,莉娜在兄长家照顾孩子,得墨忒尔也曾在人间照料孩子。得墨忒尔因为孩子被宙斯许配给哈得斯而游历人间;莉娜因为孩子父亲抛弃了孩子而在路途奔波。二者在路途中都面对了来自人间的善意。得墨忒尔在女儿回到身边之后让大地恢复生机;再看莉娜产子前后杰弗生镇的对比,“再活上一个星期,幸运就会回到这片土地。幸运和生命就会回到这些贫瘠荒芜的田土。”[11]在细节上,也处处暗示了莉娜是大地母亲的原型。文中描写莉娜“面孔如石头般沉静,但不那么冷硬,固执中带着柔和,一种内心澄明的安详与平静,一种不带理智的超脱。”[12]神话中描写得墨忒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石像。”[13]在莉娜即将到达杰弗生镇时有一段对她胎动的描写:“她静静地坐着,谛听着,感受着难以安抚却无比古老的大地的躁动,既无恐惧又不惊慌。”[14]。一语双关的指出莉娜孕育着新的大地。通过对莉娜这一人物的塑造,福克纳为南方土地带来了希望,通过莉娜为南方孕育出了生机,完成了南方的重生。

三、南方社会的自我救赎与重生

福克纳在弗吉尼亚大学演讲时被问及《八月之光》这一标题的含义是曾说:“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天空中弥漫着柔和透明的光线,仿佛它不是来自当天而是从古老的往昔降临,甚至可能从希腊,从奥林匹克山某处来的农牧神、森林神和其他神祇……”这段话结合莉娜大地之母原型的分析,不但在一定程度佐证了上述观点,更让我们可以大胆的认为莉娜就是“八月之光”。再结合对克里斯默斯“替罪羊”的原型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两条线索实际上是一个承接性的结构。莉娜到达杰弗生镇时正是克里斯默斯的第三次放逐,莉娜住进了克里斯默斯的小木屋。克里斯默斯是耶稣式的替罪羊,他死的那天莉娜的孩子出世,出生在黎明,与耶稣复活的时间巧妙的契合。克里斯默斯的外祖母认为这孩子是“乔”。二者在情节上是相互连接的。而克里斯默斯作为“替罪羊”被献祭,带走了南方社会的黑暗与腐朽,莉娜作为“大地之母”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作品中这种隐喻结构正象征了南方通过克里斯默斯这一形象进行痛苦的自我救赎,但南方的封闭落后已经无法从自身改变,只有通过塑造莉娜这一地母形象,带来希腊文明中的人本主义,让南方从根源上重生,才能真正解救南方社会。正如莉娜生下孩子后,作者借海托华之口描绘出的南方社会:黑人居住区充满盎然生机,伯顿家所代表的北方移民与混血的家庭也有欢乐的生活。南方彻底消除对女性的压迫,种族歧视以及南北矛盾。

福克纳对神话原型的自觉运用,标志着神话从无意识的显现转化为一种创作方法的表征。更重要的是福克纳将神话原型进行独特的改造变形,达到了和作品的完美契合,实现宏大的文化背景与独特的南方情节结的统一,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神话世界。既在作品中表达自己对所生长的南方社会的忧思与期盼,又由于对神话原型的运用,让这份忧思与期盼上升到了全人类的高度。正如《八月之光》来说,福克纳虽然是用克里斯默斯和莉娜的形象指明了南方社会的自我救赎与重生之路,但由于“替罪羊”和“大地母亲”的形象是全人类共有的,福克纳实际上也就指明了在人类社会在面临相似的困境时,要积极救赎自身的罪孽并在人本主义中找到重生之路。这种独特的创作方法与深刻的人文情怀是福克纳乃至整个20世纪作家留给世界文学的珍贵遗产。

参考文献:

[1]迈克尔·米尔格特:《新论〈八月之光〉文选》[M].剑桥大学出版社,1987:31.

[2]Jessie coffee,Faulkners Un-Christ Christians[M].UMI Press,1983:183.

[3]William Faulkner : Four Decades of Criticism, Edited by Linda Welshimer Wagner[M],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3:118.

[4][5][6][7][11][12][14]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M].蓝仁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267,270,178,177,285,12,20.

[8]丹尼尔·霍夫曼:《美国当代文学》(上),《世界文学》编辑部译[M].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228.

[9.Faulkner W. An introduction for the sound and the fury [J]. The Southern Review,1972: 705-710.

[10]威廉·福克納:《福克纳随笔》,李文俊译[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50.

[13]尼·库恩:《希腊神话》[M].朱志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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