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曾对媒体说起多年前一则往事:和大导演李翰祥在泰国拍戏,诸事不顺,偶然见到路边一尊小石佛像,他突觉顿悟,之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我觉悟到可以像石像一样不去管它,反正问题也解决不了,还去烦它干什么?”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深圳
香港作家蔡澜拄着手杖缓步走进餐厅,靠窗坐下。别话筒的工夫,他招呼服务员赶紧上菜,追一句:“把鱼翅之类贵的东西去掉。”
2018年7月22日,蔡澜参加深圳书博会,签售新书《蔡澜·寻味世界》系列。他常强调守时、守诺言,当天行程紧密,签售前只有两小时空余。出版方把午餐安排在会场对面的五星级酒店,他怕耽误时间,希望在会场吃盒饭。工作人员解释,媒体已经在餐厅等候,他才答应过去。
蔡澜从1980年代起写作美食专栏,至今出版超过200本书,在香港是家喻户晓的“食神”。他祖籍广东潮州,生在新加坡,后来定居香港,在邵氏影业担任过电影监制,从影四十余年。1989年,他和好友黄霑、倪匡合作访谈节目《今夜不设防》,无所不谈,收视率曾创下纪录。BBC派团队拍摄专题。据他形容,“全世界都没见过这么自由奔放的节目”。
三位主持与金庸并称“香港四大才子”。蔡澜多次否认这种说法:“金庸先生不应该跟我们三个调皮捣蛋的人放在一起,他是一代宗师,我很尊重他。”
金庸认为,除妻子外,蔡澜是他一生中结伴同游最多的人。“蔡澜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他写道,“率真潇洒而能以轻松活泼的心态对待人生,尤其是对人生中的失落或不愉快遭遇处之泰然,若无其事,不但外表如此,而且是真正的不萦于怀,一笑置之。”
蔡澜会轻易被美食所诱,“没有吃过的东西就去试”。但他不是时刻讲究,“我不会很要求去到哪里,要求这个、要求那个,这样做人做得很辛苦”。他有诸多“金句”,例如“人生的意义就是吃吃喝喝”,七字箴言“抽烟喝酒不运动”。他年过古稀,烟照抽、酒照喝,一天一盒小雪茄,喜欢喝威士忌,不刻意运动,只是每天从家走去菜市场,十五分钟。
好友倪匡不同,认为“人生总有配额”,所以2005年就宣布封笔。烟酒同理,但后来两人相聚饮酒被人撞见,倪匡解释:“喝好酒的配额才刚刚开始”。
蔡澜对新科技敏感好学,电子产品要买最新款,微博、微信、知乎、脸书等社交媒体熟练使用。“我一生就是给好奇心驱使到现在。”他喜欢听有声书,每天看影视剧一两个小时。《权力的游戏》《绝命毒师》这样的长剧,他不惜熬夜观看。尝到美味,看到好片,蔡澜仍高兴,但已不比年轻时,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现在“比较难了”。
“受骗也没办法, 愿者上钩”
蔡澜文风简短精炼,类似明代小品文。书很畅销,“但从来走不进什么纯文学或严肃文学的殿堂”。他声言不在乎“留世”,“死了以后管什么”。起初是一位报馆朋友告诉他,只要能说就能写,不必高深,“只要把自己的感想,用最浅白的方法表达给大家”。
书迷更多因他蔡澜呈现的洒脱生活慕名而来。深圳签售会上,一位中年读者举手发言:“看你的作品,每天早上起来看,能够快乐一天。现在看了那么多书,我觉得这几个月都非常快乐。”“是吗?”蔡澜反问,简短作答,“要快乐很容易的。”之前某次活动,有读者感谢蔡澜令他分手:“和我前女友吵完架之后,我翻你的书,突然就顿悟了。”
不论见面会还是微博,总有大量读者求教情感问题,蔡澜一一解答。《今夜不设防》播出后,大批香港年轻人来信,蔡澜就在报纸上开专栏回复。他发现几代人的烦恼“通通一样的”,无非是“将来怎么样,老了会怎么样,生病了会不会有钱付医药费,爱的人不爱我了”,“就是这么无聊”。
他也不喜欢年轻时的自己。“我年轻的时候蛮愚蠢的,认识人不够,接触的人不够,我容易伤害人,我很不喜欢。”蔡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所以我改过来了,尽量看那种比较愉快的文章,尽量去旅行,看别人怎么活,学别人怎么活得高兴,什么烦恼明天就算了,逃避掉了。”
2017年,蔡澜接受作家许知远采访,聊到深处即回应:“老兄你想太多了,来吃吃吃。”有观众评论:蔡先生肯定经常对自己这样说。蔡澜赞同:“我想得更多,但是我没有钻牛角尖,我想很多其它各方面的,吸收了很多,再写出来。”
蔡澜自然有烦恼,但他从不分享。“人怎么可能没有痛苦?但我不讲出来。”他经常比喻,自己将痛苦锁进保险箱,一脚踢入大海,跟身边人也不分享。太太呢?“更不能讲。”
旁人笑言,读者被他快乐的表象欺骗了。蔡澜回答:“受骗也没办法,愿者上钩”。
蔡澜习惯喝浓茶,工作人员递上茶杯,他看颜色浅,要求换更浓的。他以茶作比,决定把什么“踢入大海”,说到做到。“我很喜欢喝茶,喝茶就不去喝咖啡了,因为再喝咖啡的话,我不够时间去研究茶。”他说,“因为这个世界太多你要学的,太多你喜欢的,但是到某个程度你要决定,我放弃这个,放弃那个。”
蔡澜曾对媒体说起多年前一则往事:和大导演李翰祥在泰国拍戏,诸事不顺,偶然见到路边一尊小石佛像,他突觉顿悟,之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我觉悟到可以像石像一样不去管它,反正问题也解决不了,还去烦它干什么?”
“有一种在你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学习,这只是其中一次。”蔡澜说。其实没有所谓“顿悟”,他狡黠一笑:“但这个能够写很好的文章。”
你一定要拍照,那我就不笑了
南方周末:你最近体检是什么时候?
蔡澜:因为香港有保险,常常看医生不要钱。不要钱就常常保养,几个月看一次。我没有什么问题,医生一直在照顾着我。(如果)吃多一点,胆固醇药给我一点点。我已经76岁了,还能够到周围去跑算是不错的,健康的。我常常讲人的健康分两种,一种心理上的,一种肉体上的,心理上面没有什么毛病,吃什么都不要紧。如果心理上有毛病,怕这个、怕那个,这个不敢吃,那个不敢吃,最后就会生病。
南方周末:随着年龄变化,你体味食物或者看重的东西会有变化吗?
蔡澜:会比较清淡。人家说我年老变成“主食控”了,我喜欢吃白米饭、面。很多东西我照吃,不过吃少一点,学会“浅尝”这两个字。少吃多餐,每餐都吃一点点,饿的话就吃白米饭。白米饭要很讲究,最好吃的,以前认为在日本的新潟,后来我发现五常米很好。
南方周末:对吃或者其它东西的欲望会不会降低?
蔡澜:会精,不会降低。粗糙的不要了,既然要吃就吃好一点,不代表一定贵。好像威士忌他们喝麦卡伦,一杯7万元,我认为超出常理了,这太贵了;茶一斤几百元,超出常理了,我不喝。在合理的情形下,我要求好喝。贵得没有道理,我会排斥;贵得有道理,布料很贵,我照付的。
南方周末:你品尝的食物中,有没有稀奇古怪的品种?
蔡澜:太奇怪的东西,我年轻时一一品尝,到最后发现一个道理:越奇怪的东西吸引力越少。没有那么多食材、时间给你练习,做出来一定不好吃。鱼、猪、羊、牛这些很普通的东西,天天练习,这么多年来不好的淘汰,剩下的一定好吃。我比较不喜欢吃山珍海味,野味我不吃,我喜欢普通的。
南方周末:你担任了《舌尖上的中国》总顾问,怎么评价这部纪录片?
蔡澜:第一、二季我看了,后来就不知道了,没有看。第二季我说已经不能那么“哭哭啼啼”了,结果他们没听,第二季没有第一季好。总导演陈晓卿接受我的意见,但现在一些年轻导演说:蔡先生,你不了解内地观众,他们就喜欢这一套。我说喜欢没错,但是过分了就不好。
南方周末:香港很多餐厅和商铺都挂着你的照片,据说只有你在照片中笑了才是真正推荐?
蔡澜:对。你去到哪里,“蔡先生拍一张”,我以前很单纯,拍就拍吧。挂在餐厅门口,大家都来骂我,这里不好吃,你介绍的什么不好吃。人家跟你合照,你不肯拍也不好意思。(现在)我去吃,老板出来说蔡先生拍照,我说吃过才讲。吃了不好吃,一定要拍,你拍吧,就不笑了。
当时很自由,是非常好的年代
南方周末:你和金庸、倪匡、黄霑几位先生的文风都不同,大家会讨论写作这件事吗?
蔡澜:不讨论,我们的共同点就是要多看书。金庸先生有另一个朋友也在写,姓李,常常发表文章。金庸先生跟他讲:“李兄你多看书。”你要吸收了,咀嚼了、消化了才出来。
倪匡先生写书很久,我才写第一本。我写第一篇,在《明报》发表的,他看了以后说:你的书可以再写下去,因为你至少有一个“真”字。有了他的鼓励,我一直写下去,唯一的一个好处是有个“真”字。我做美食节目也不必作假,节目拍的都是我自己找回来那些好东西,吃了才介绍给你们。我不会勉强自己,活到现在一把年纪,还要作假干什么?
南方周末:除了不作假,“真”还有没有其它含义?
蔡澜:这个“真”很会感染人家的,感染就好看。我基本上看几行就知道真假了,你是真的人就看到别人是真是假,你是假的人就看不到。有一个朋友叫简而清,写的文章都不好看。后来他弟弟去世了,他跟弟弟情感很好,每去一个饭局都要用一个位置,把弟弟的骨灰放在旁边,好像跟弟弟一块吃。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动人。
南方周末:除了写作,这个世界有很多假的东西,你会看不惯吗?
蔡澜:看不惯,但是香港人有一个特征:我们要活,但是我们要让别人活。看不惯的话也就留下来了,留一点颜面给别人,也不当面讲。把他的生路绝断了,并不是一个太好的事情,也不必了,这些假的人会自食其果的。
▶下转第24版
南方周末:听说你正在写《邵逸夫传》。
蔡澜:在开始,收集资料。我跟他也有30年的朋友了,30年里面他做人、处事种种经验很难得的,有一些也很好笑。我不把它留下来,也没有人再写了。我一直在想,还没有真正成熟。难写在你不能够假,要真。我看所有的传记都很假。我跟他在一起听到的、感觉到的,我就写下来,每一句都是真的,那才好看。
南方周末:你说过自己不喜欢传记,如果别人写你呢?
蔡澜:别人写我,我不看嘛。没有人写,也不值得。我自己绝对不会写。金庸先生的传记,他都很讨厌的。我替倪匡写了三本书,一点都不像传记,倪先生看了很喜欢。
南方周末:你做监制这么多年,黄金年代时你欣赏哪些香港电影? 蔡澜:没有,我觉得那个年代只是商业性的,不大值得讲。香港电影自己没有很多想法,现在也不够。不过很奇怪,那些我们认为最不好的娱乐片,现在有很多外国电影专家研究。很多人访问我,都很喜欢我监制的一部戏叫《力王》,非常之暴力。我最喜欢的是美国电影,喜欢好莱坞。《2001太空漫游》,还有《北非谍影》,别人拍不出,是永恒的,音乐、演员都是那个时代配合出来的。
南方周末:香港一度是华人文化的中心。
蔡澜:当时很自由,百花齐放,是非常好的年代。我们在电视上可以抽烟、喝酒,现在不行。当时全世界华人都会讲广东话,文化圈里的人比较容易生存,现在难一点。
以前的书一直盗版,那时候卖得很厉害,尤其在广州这一带,马来西亚、新加坡也是,报纸上也盗版。我说这不行,后来叫朋友写了一封律师信交到新加坡编辑那边。他们看完以后,第二天马上有稿费。我说这很好啊,这封信影印几张,就拿到马来西亚去。马来西亚盗版盗得最多的《槟城日报》,我准备依样画葫芦。到那边一看,是一间很小的房子,楼下是印刷的,二楼是编辑。我上去找到他们编辑,编辑有点怕我,我说不要怕:“谢谢,发扬中华文化。”
没有辜负到我的这一生
南方周末:你以前说自己是花钱专家,花钱比赚钱厉害,花在哪些方面?
蔡澜:我有200根拐杖。我送了很多拐杖给倪匡,倪匡先生越长越胖,胖到不能走路,要靠手杖。为了这个好朋友,我到任何国家,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根漂亮点的手杖送给他。送久了,我自己觉得很有意思,就开始收藏。遇到好的雕刻家,我请他专门雕刻一根,几千元到几万元,十几万的都有。我花钱的本领比我赚钱的高一点,所以银行簿子都是很薄的。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写过,钱代表别人对你的肯定,自己是俗人,所以需要这种肯定。
蔡澜:现在已经肯定了。越老钱赚得越多,很高兴的一件事情,赚钱非常之过瘾。
南方周末:但你也写道,“这么老了,还要抛头露面,牺牲色相,真丢人!”
蔡澜:那是开玩笑,我很喜欢的。苏美璐(注:蔡澜的插画师)给我讲,她发现我是很喜欢人的人。我对人充满好奇,如果有机会我接触多一点,他们问我问题,有时间我都会回他们几句,你可以从中知道其他人的一些想法。
南方周末:什么时候你感觉自己出名了,是在写美食专栏之前吧?
蔡澜:拍电影的时候已经很多人认识我。我一直没觉得出名或不出名,顺其自然,大家认识我很好,不认识也可以。认识有一个好处,因为我喜欢人,我主动跟人家聊天,人家不会提防我,节省了很多交流时间。
南方周末:你说过自己有点宿命论,年轻时不敢算命,后来算了吗?
蔡澜:后来算了,有一个香港很有名的,而且很贵,算一次要八万。给他算算也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可以把钱通通花光。结果他问记不记得我出生的时刻,我当然不知道,问姐姐、家里人,没有一个人报得准。他说不要紧,能推算。结果他怎么都算不出,最后说不算了。
南方周末:钱给了吗?
蔡澜:没有,钱给了我才不放过他。
南方周末:那你还相信这些吗?
蔡澜:对我好的话我相信的。他给我讲“你这个命很好”,我说我相信;“你的命不好”,我不相信。后来有几个很厉害的,都说蔡先生你不必算了,不肯给我算,觉得好就是了。
南方周末:你和倪匡先生一次对谈时,说很多人怕死是因为活着的愿望还没有达成。
蔡澜:我活不够。当然还很多东西没有做过,我还没有上太空,但是我并不太在乎这些了,怎么样都好。总之,没有辜负到我的这一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不过,不大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