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活
每天去上班,五分钟车程,
路边行人匆匆,想起以前也和他们一样。
副驾驶的座位空着,但在我的
意识里,一直坐着一个人。
──有时是我的母亲,在我买车时
她却已经死了。
──有时是我的父亲,只有
在他看病去医院时
才坐我的车。
但是现在,每天晚饭后,
女儿抱着她八个月大的孩子──
我的外孙女,坐在副驾驶的
座位上,出去兜风,
我小心翼翼地开车,过着
天伦之乐的生活。
宿 命
这几年,我偶然会
想起他:何宗敬,浙江台州人,渔民后代,
比我低二届的大学校友──
我俩形影不离,一起去图书馆看书,
去海边游泳,吃饭,洗澡……
他还教我如何拍照,如何在暗室里
暗箱操作,显影照片。
在校园的水池边,操场上,树林里,
甚至在洗漱间,都能看见他旁若
无人地大声朗读英语,
无所顾忌──
闻名校园的“书呆子”就这样炼成。
寒冷的冬天,他只穿着两件
薄薄的上衣和单裤,一双解放鞋。
他对我说,只有读书才能
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工作两年后,他从南京给我写信,
已在某工程学院攻读硕士。
再得到与他有关的消息,是在二十年前,
杭州的同学打给我电话,
说他从南京调到杭州某所高校,
三十岁不到就当上副教授,
但不到两年
死于一场车祸──
立 春
他退休已2年,我们之间的
联系,似乎越来越少。
他有个曾留学德国的女儿,现在京工作,
是他在东北当兵时和前妻所生,
他以她为骄傲,
想她时,就给她寄钱。
二十五年前他转业到地方,
再婚,又生下一个女儿,
他把她送往美国上高中,读大学,
把她当作自己的未来,
想她时,除了给她
寄钱,还是寄钱。
最近见到他,是在柳洲公园,
他专心地打着太极拳,
晨曦里,他看起来像个高僧。
立春了,公园里梅花盛开──
他想我时,就约我喝酒,
我想他时,就给他写诗。
奶 奶
64岁的奶奶病逝,
我刚满3周岁。
父亲说,发现奶奶病逝时
我正睡在奶奶的怀里。
姑妈抱着我给奶奶守夜,
她哭着,我却饿哭了。
哭累了,我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她枕着棺木也睡着了。
父亲说,自然灾害之后,
家里穷得连奶奶的
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父亲还说,给奶奶出殡回来,
那条陪伴她六年的
狗,跳河自尽──
健康路
三十年前,健康路是縣城一条偏僻小路,
南北走向,路长700米,
东毗邻梅谷市河,居住着一群
曾经以船为家的外乡人,
而县医院坐落于西侧,筑起3米高
40米长的围墙,围墙中间
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平时上着锁,
当有殡仪馆的运尸车进来,
铁门才被打开──
七十年代末,健康路突然繁荣起来,
那些外乡人在家门口摆起
烟摊,有国产烟,但更多的是
走私烟,假烟。
现金交易,用尺测量钱的
厚度,或用秤计量钱的重量,
再换算成多少金额。
──“健康路,不健康。”
五年后“香烟市场”被取缔──
走私,或制假、售假者
被罚款,或被判刑。
八十年代初,县城改造、征迁,
市河被填,两边建起了
商铺,健康路恢复了曾经的繁荣,
一间商铺的租金,每年从二三万元
升至七八万元,但这几年
由于淘宝店,这些商铺纷纷转让,
或关闭,健康路又渐渐萧条。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烟 壳
她的男人因走私香烟被拘押,
她戴着特大号胸罩,
藏着钱去解救他──
他出来后发誓
爱她一辈子,但两年后
就爱上了别的女人。
三十多年了,她仍然对他耿耿于怀,
唠唠叨叨说着这些往事。
但在他的眼里,女人就像是
被他抽剩后的烟壳。
麻 雀
她睡着了,但梦见自己
被麻雀叫醒。
奇特的梦境像一扇窗,
打开窗,麻雀飞走了。
在她的梦里,我是不是一只
失踪多年的麻雀。
手 机
我的手机里有两千多个电话号码,
但经常联系的也就两百多个,
很多电话,虽然一年都不打一次,
但我还是不愿删除。
一些人已不在人世,但留着他们的号码,
能让我经常怀念他们。
一些人去了监狱,但我仍然把他们
当作朋友,相信他们
一定能浪子回头,重新做人。
一些人虽然只有一面之交,
但存了他们的号码,
能让我仍然想起他们,也许还能再见。
偶尔也有曾经的同事,或朋友,
他们在我的眼里渐渐变成了陌路,
但我仍然不愿删除他们的号码,
让我记着他们曾经
对我的好,告诫自己要与人为善。
前几天,我不小心拨打了
一个逝者的电话号码,
手机里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请稍后再拨……”,
……稍后再拨,在我的心里,
他一直活着。
诗人简介:张敏华,1963年生,浙江嘉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嘉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诗刊》《星星》等百余家刊物发表诗歌,作品入选20多种诗歌年选。著有诗集《最后的禅意》《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