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杨
男尊女卑、重男轻女同样在印度有着悠久的传统。身处这一文化传统之中的男人和女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儿子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在回答这一问题方面,文学作品比新闻报道来得更要丰富和生动。英迪拉·戈斯瓦米的小说用曲折的故事展示了男女两性在这一文化观念的统摄下所经历的悲剧,虽是虚构,却比现实还要真实。
英迪拉·戈斯瓦米(Indira Goswami,1942—2011)是印度著名的阿萨姆语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编辑、学者和政治活动家。戈斯瓦米创作了大量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品,多描写处于社会底层及边缘的人,揭露社会中的阴暗面,尤其关注印度当代女性问题,如女童、寡妇的不幸及婚姻问题。戈斯瓦米的文学成就十分突出,曾获得“萨提亚阿卡德”奖和印度最高文学奖——格扬比特奖(Jnanpith)。
《后代》(The offspring)是由作家亲自翻译自她的阿萨姆语小说“Xanskar”,讲述了一个低种姓男子皮坦伯为了能生下儿子延续香火,在一个祭司的帮助下与寡妇达摩衍蒂发生性关系,但最终寡妇还是选择流产让他希望落空的故事。作品反映了当代印度过度重视子嗣的社会现实及其悲剧,也表达了作者对传统观点的批判。
印度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作为一个宗教之国,人们重视宗教修行和精神活动,男性可以从苦行静修中达到梵我合一,女性只能通过在婚姻中侍奉丈夫、服务家庭得到宗教解脱。古代印度婆罗门教律《摩奴法典》从宗教、道德等角度建立了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体系,对妇女的地位和行为做出了明确的规定,“丈夫操行虽可有指责,虽另有所欢和品质不好,但有德的妻子,应经常敬之如神”,“妇女少年时应该从父;青年时从夫;夫死从子;无子从丈夫的近亲族,没有这些近亲族,从国王,妇女始终不应该随意自主。”在这样的价值观念中,妇女并不是作为家庭的主人,而是作为丈夫的附属品为丈夫的需要来服务,没有自主權。
印度传统一向重视子嗣。印度两大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苦行者阇罗迦卢仙人一心修梵行,誓不娶妻生子。在苦行路上,他看到祖先们头朝下,脚勾在一根毗罗那香草上,倒悬在一个洞穴里,而这根香草还正被老鼠撕咬。祖先们告诉他,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正是因为阇罗迦卢没有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没有后代,他们只能遭此大罪。《摩诃婆罗多》是史诗作品,更是印度教的道德规范,这一故事伴随着人们对神灵的膜拜深入人心,确立了有儿子才能得解脱的观念。
《摩诃婆罗多》中豆扇陀与沙恭达罗的故事也强化了这一观点。当豆扇陀不与沙恭达罗相认时,沙恭达罗说了这样一番话:“两足之人以婆罗门最为优秀,四足动物中以牛最为杰出,可敬的长者中老师居尊,凡可接触者中儿子是至宝。让这个模样可爱的儿子,去拥抱你,接触你吧!世界上没有什么接触,比儿子的接触更为舒服了。”“一个人轻视酷肖自己的亲生儿子,诸神就会毁掉他的富贵,那人也得不到整个世界。因为祖先们曾经说过:‘家族世系由儿子延续,万法之中儿子为至上。所以,人不应该抛弃儿子。”沙恭达罗为得到豆扇陀,赞美了儿子的重要性,诸神也劝告豆扇陀接受自己“纯洁的”的儿子,最终他被劝服,认下了儿子和沙恭达罗。这一故事说明妻子对于丈夫来说远没有儿子重要,如果沙恭达罗没有生下儿子,他们之间很难说会有大团圆的结局。
按照印度教的习俗,儿子不仅肩负着家族传宗接代的重任,而且在一些重要的宗教仪式上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比如在父母归天的火葬仪式上,印度教徒认为,如果没有儿子亲自点燃柴堆,父母就无法升入天堂。宗教观念以及生活习俗中的嫁妆制使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印度逐渐根深蒂固。结婚之时,吉祥的话是“祝福您成为百子之母”,而“祝您生个女儿”竟成了恶毒的诅咒。
《后代》这个短篇小说讲述了子嗣崇拜背景下的悲剧故事:五十多岁的皮坦伯先后娶了两个妻子都没有生下儿子,对儿子的渴望已经使他憔悴不堪。祭司卡里斯纳安塔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娶寡妇达摩衍蒂来生养儿子,而祭司自己也好从中得利。达摩衍蒂在此之前就已经被迫先后怀过几个人的孩子,但她都没有生下他们,而是选择了流产,并把这些未成形的婴儿尸体埋在自家的后院里。在卡里斯纳安塔的威逼利诱之下,达摩衍蒂同意与低种姓的皮坦伯发生关系,但在怀孕之后,她为了不被低种姓的后代“污染”,又不顾一切地打掉了孩子。皮坦伯得知此事后,半夜到她后院中挖土,只为了能亲手触碰自己的后代。
在这部作品中,作家塑造的人物达摩衍蒂、皮坦伯及其妻子,无一例外都为传统的子嗣观所累,他们生命的价值、生活的中心都围绕着“生儿子”这个话题,因此身心俱疲、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作为人的尊严也遭到无情的践踏,人性的恶被激发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扭曲甚至异化。
皮坦伯的两任妻子都未给他生下儿子,他对儿子的渴望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皮坦伯曾经也是一个非常健壮的男人,但多年以来生不出儿子的忧虑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五十出头的他骨瘦如柴、头发灰白、衣衫褴褛。在人群中自惭形秽,与人交谈时头颅低垂、眼神飘忽不定,“他的视线经常定格在脚下的土地上,似乎在用眼睛往地下探索着什么”。小说开篇皮坦伯正坐在家门口盯着附近玩耍的男童,卡里斯纳安塔看到这一幕才心生诡计,提议让皮坦伯与路过的寡妇达摩衍蒂生子,从此皮坦伯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一计划。在达摩衍蒂与他结合之后的一天,卡里斯纳安塔告诉他达摩衍蒂怀孕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跪在祭司的脚边祈求:“求您了,巴布!不要让我的梦粉碎,您知道我的故事,我的祖先们都是最勇敢的勇士,他们打败了那些缅甸的入侵者,您知道的!如果我的家族血脉断了,如果没有儿子来继承,我的折磨还会继续下去,只有我这个注定不幸的受害者才了解这一切!”这是皮坦伯对传统子嗣观的声嘶力竭的控诉。当达摩衍蒂彻底粉碎了他的美梦,皮坦伯在半夜里跑到她的后院疯狂刨挖,这时故事达到了高潮,“我想用我的手来触碰这血肉,他是我们家族的子孙、是我血肉的一部分,我想触摸到他!”皮坦伯的疯狂和愚昧不仅让读者一撒同情之泪,这也是小说的深刻之处。戈斯瓦米不仅描写了传统子嗣观对女性的戕害,也反映了这一文化传统下的男性所经受的精神折磨。
皮坦伯因为第一个妻子未能给他生儿子才另娶了现在的妻子,他把生子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不料她因风湿病卧倒在床,基本失去生育能力。皮坦伯为了生儿子也曾多次带妻子去医院,但依然无济于事,于是他又打算娶达摩衍蒂给他生孩子。当皮坦伯与卡里斯纳安塔站在屋外商议时,他的妻子不能动弹,但她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仆人去拿板凳让他们坐下,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们看到因无子被抛弃的女性的悲惨,身处被弃的境况,她依然努力扮演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角色。但皮坦伯只是沉浸在渴盼儿子的愁苦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妻子的行为,更遑论此时妻子的内心感受和未来的身体健康。
在这个社会中,女性的健康问题远没有子嗣问题重要,女人只是作为生育机器才有价值,如果这个机器不能有效运转就换一个。皮坦伯评判妻子的唯一标准就在于能否生儿子为他传宗接代,妻子的价值就在于她的子宫,所以注定她会成为一个悲剧。小说描写皮坦伯妻子的笔墨很少,但就是这几次写她瞪着双眼看着皮坦伯和卡里斯纳安塔的生子规划,作品对传统观念的控诉已经力透纸背了。
戈斯瓦米描写了被子嗣观所压迫的男人皮坦伯,更描写了拒绝生子的女性达摩衍蒂。而与史诗中坚贞的达摩衍蒂同名的这个现代印度女性,更多地表现了对传统的批判和嘲讽。
身处男权社会的寡妇达摩衍蒂虽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为了生存不得不过着屈辱的生活,但她依然保留了反抗男性独权的能力——拒绝为皮坦伯生子。戈斯瓦米通过反叛的女性达摩衍蒂的形象,批判了传统的子嗣观,也反映了她的女性观:女性,包括寡妇在内,都不应对男性逆来顺受。
《后代》中的达摩衍蒂是一个年轻的婆罗门寡妇,丧夫之后的她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富足的生活,佃农抢走了她的土地,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通过出卖肉体维持生活。“关于她的谣言不断,一些人叫她妓女,也许是萨特拉的第一个婆罗门妓女吧!”在男人眼里,她就是一具可以满足欲望的肉体。达摩衍蒂站在皮坦伯和祭司卡里斯纳安塔的面前拧着湿透的衣服时,“她的衬衫被拉起来,紧绷在身体上,露出了白净的肉体,在那两个男人眼里就像包装好的肉挂在一个屠夫店里的铁钩上!”这段描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女性的身体在男性眼里就如同猎物一般。贪婪奸诈的祭司卡里斯纳安塔经过一番打探,确定了“她的子宫现在正空着”,就提议让达摩衍蒂与求子心切的皮坦伯交媾,为他生个儿子延续血脉,自己也好从中得利。在男人们的眼里,达摩衍蒂只是一具拥有子宫的肉体。
达摩衍蒂出于生存需要,不得不向男人妥協,不得不让渡自己的肉体,但她依然保留了对自己身体的部分权利。她的小女儿向祭司叙述,达摩衍蒂在不到一个月之前刚刚埋葬了一个胎儿。通过埋葬这些婴儿,达摩衍蒂埋葬了男人们的希望,也无声地宣告了自己的主权。尽管卡里斯纳安塔说:“我会像秃鹫监守尸体一样看住那个女人,不仅如此,我还会严厉警告那个老巫婆,不要给她任何邪恶的药草以阻止她堕胎”,但达摩衍蒂依然成功地处死了这个小生命,也彻底击垮了渴盼儿子的皮坦伯。
英迪拉·戈斯瓦米作为印度当代现实主义女作家,她所创作的作品多站在女性主义的角度反思、批判不合理的社会习俗,始终关注女性弱势群体如妓女、寡妇等的生存状况,表现出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戈斯瓦米的短篇小说《后代》也属于这一类的作品,这一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她不仅批判了传统子嗣观对女性的迫害,也描写了这一观念对男性的压制,崇拜儿子已经使男女两性都丧失了作为人的生动存在,使他们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一批判是全方位的,因此更加发人深省。或许读者会认为她所塑造的达摩衍蒂缺乏女性的温柔和母性的光辉,杀死腹中婴儿的举动也多少有些血腥,但或许只有这样具有迦利女神般血腥力量的女性,才会给沉迷传统的人们有力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