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丹寨出发

2018-07-25 11:24虹影
江南 2018年4期
关键词:鸟笼小镇

虹影

2018年这个春天,我带十岁的女儿到一个万达扶贫的丹寨小镇,当五天轮值镇长。这个秋天她会去英国读寄宿女校,之前她去过国外众多地方,也去过非洲,但在中国,皆是去大城市,尚未去过像丹寨这样的穷乡僻壤。一上飞机我便对她讲在邻近我家乡重庆的黔之东甫的丹寨,住着苗族、侗族和水族等多个民族,拥有少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除了原生态的寨落外,还有蜡染、古法造纸、锦鸡舞、鸟笼文化,苗族服饰和芦笙祭祀乐舞,我们去那儿,正巧可看到几百年前的锦鸡舞。这一切对她来说,完全是一个新奇的世界。

她睁着大眼睛,充满好奇,其实,我也一样。

我们到达贵阳机场是中午,这儿气温比北京温暖,穿一件体恤正好,坐车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到达丹寨万达小镇,下榻锦华温泉酒店,这个酒店的设计结合苗寨风格,却空间高,大堂装饰大方而讲究,蜡染织锦布画配合木质结构和银器,木榻和古董圆桌,苏州园林的花园、日式的简洁水台,还有地道的温泉池,从50公里外的石桥村打造了温泉井,让客人能感受到来源自地下2700米的“天然沐浴”,都可看出它倡导一种因地制宜的简洁纯朴的生活方式。

酒店所有的客房都在楼下,面朝湖水,吊桥、奇大的水车和山上的大鸟笼尽在眼前。房间小巧干净,挂有苗家绣片,卫生设备连水龙头把手选了与房间家具相近的旧铜色。除了冷暖空调,还设有抽湿机。在云贵川生活过的人便清楚,当地空气潮温,被子衣服家具都会沾浮温气,有这个机器真是周道。

整个小寨,许多地方皆和我的童年记忆接轨,除了这空气的潮湿外,丹寨人也爱辣椒和酸,他们说话,跟我的家乡话相似,语气快而细,好像镀了一层光的鸟的歌唱。

走在小镇上,非遗文化随处可见,蜡染小院里,收集了丹寨县城四面八方的蜡染精品,每一块布都不同,造型生动,活泼流畅,花鸟鱼虫的变异大胆,像童话,有好些故事要对你倾诉。这种古老染色术,年代久远,苗人代代相传,蜡刀蘸熔蜡,布上绘花后,用蓝靛浸染,再去蜡,布呈现出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的图案,自带褶皱,异常美丽,如同德景镇的青花,印度的蓝珍珠,是我最偏爱的色泽。微风里飘动的布匹,院外传来的古乐,人影穿越其中,在那一瞬,我看见母亲,她身着蓝靛花衫在低头绘花,她的脸既不忧伤,也不快乐。我走近她,看到她仰视天井,皱眉思索,是我从未所见的模样。我伸手摸她,却是空的。

她是光中的微尘,让我陷入这片更深的蓝中。

我母亲生长在重庆忠县农村,因反对家里的包买童养媳婚姻,从家里逃出来,跑到重庆城里,在纱厂当纱妹,后遇重庆袍哥头子,被娶为妻。生下我的大姐后,因丈夫拈花惹草,重男轻女,母亲反对,遭到家暴,她抱着女儿离家出走。后遇到一个拖轮的舵手,结为伴侣。在大饥荒年代,因与丈夫失去联系,家里五个孩子饥饿难忍,她遇到另一个年轻人,帮助这个家渡过难关,怀上我。那时丈夫回到重庆。我出生长到十八岁,才发现身世。那是我的自传小说《饥饿的女儿》,写了生存与精神的困境:极端贫穷,写了人性的善恶,那个年代一个少女的成长和最下层普通百姓的真实生活。

我在这个蜡染小院,相遇了从前的生活。去另一个世界的母亲,竟然返回此地,难道不是奇迹?

院里天井里正在展览一个西方人的摄影,他用镜头表现了丹寨人,尤其是他们生存的困境。如同上个世纪60年代,甚至到像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城市生活已好转,而四川,仍处于贫困,我们用盐刷牙,整个地区只有一个公共厕所,靠江近的人只能在江边就地解决,也没有洗浴设备,也是靠江解决,女孩子在冬天也只能烧一盆热水关上房门擦澡,还必须把家里所有的人赶出来。从小学到中学,我们那个地区的孩子,都是在路灯昏暗的灯光下做家庭作业,因为贫穷,交不起多余的电费。天一黑,整个地区黑黑的。更难找到一本文学书。

当我给女儿讲,贫困的丹寨人需要更多人来关爱时,她点点头。她买了好几样物品,问在这个小院里消费,是否也是一种支持?我点点头,但是告诉她,这么做,还远远不够。

她听后,陷入思考。

我们从那儿出来后,经过了苗街文化广场的标志性建筑“鼓楼”,它虽然十三层高,近看远看都有一种威严,从前用于防范敌人,现为当地人交际之地,夏日乘凉,寒冬腊月设置火塘,围火唱歌弹奏。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场谈情说爱的歌舞表演,其中一个男青年没有女伴,他着急地用各种方式去抢别人的姑娘,成了一个众人贻笑的家伙。

我挤到最前面,好多游客往前挤,维持次序的人让他们往边上站,看到我袖子上的镇长袖章,尊敬地一点头,我由此拍了好些照片。

以树皮为精,构树叶为华,山泉为媒,手工而成,丹寨至今仍保留着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这种造纸术,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那么一张古纸晾晒干多长时间?带着这个疑问,我们踏入同条街上的古法造纸小院,里面有造纸工具,地上淌着水,随处可见一张张成品的古纸。陪同参观的人告诉我们:

如果天气不错,要晒干一张纸,需要两个多小时。可惜没有更多的时间,不然真想与女儿一起体验做纸的乐趣,尤其是放上当季桃李花朵,做一张特殊的纸,留做纪念。

为更详细地了解这手工制作纸术,之后,我们专门造访了南泉乡石桥村。大岩脚岩壁前倾,更有溪流,四下通风,是造纸的天然场所,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黑瓦乌柱的老作坊,垂挂着几盏旧旧的红灯笼,那些朱漆大柱,掉色泛白,地面到处是苔藓野草。

讲解的师傅告诉我们,这种天然造纸术,从唐朝中期流传至今,已有 2000多年历史,每到开春,匠人们上山采集构树枝,明火炜后,冷却温度,剥除外皮制成构皮麻备用。小心地用水浸泡、浆灰洗料,就在崖下设槽抄纸,经过水沤、浆灰、煮料、漂洗、选料、稚料、打槽、抄纸、晒纸等一百二十道工序,一张纸才能诞生。

手工花纸,是匠人们趁晨露未晞之时采来最盛开的鲜花,直接放入纸浆模中,浇上纸浆,保留鲜花原始的色澤与形状,既自然,又有立体感。因为花时长,一个匠人一次只做十来张,极为宝贵,自然售价也不菲。

同在南泉乡,还有一个原生态的乡村古寨,因形状像半边簸箕而得名。这儿居住着九十二户姓王的人家,寨前有一条河,近千年前先民们纷拥而来此居住,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我们踩着石板过河,发现寨门正在大兴土木,把原来的寨门改为水泥和砖,真是可惜。这儿全是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木质吊脚楼,一层用来养牲畜,二层用来生活起居,三层用来储存粮食。拐来拐去的小巷,全是青石板铺的小路,陡的地方得昂头才望得见路,真像迷宫,稍不注意,你便走不出来,你可跟着一条狗或是问一个寨民,都会得到帮助。随处可见挂在门前的玉米棒子,站在寨子最高处,看天上的云,一朵比另一朵更具幻象。

寨前有座风雨桥,可惜我们去时,只有石桥而无木栏屋顶。这儿破旧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也非常落后,却呈现出一派祥和安静,寨民的眼睛干净,没有城里人的狡猾和贪婪。

我们回到万达小镇后,去了明记伞铺。店面很大,地上小心放着伞,屋顶自然挂着伞,这儿是伞的海洋。这儿纸伞,用了桐油、石印,全是手绘。一把伞要100多道工序。根据伞的尺寸大小,做工不同,售价从几十到几百元人民币不等。在我的记忆里,这些油纸伞,都跟那蒙蒙细雨、亲切的乡音融合在一起,我不止一次在小说里写到油纸伞,举着油纸伞的女子,佼好的面容,带着丝丝忧愁,婀娜的身材,行走在拐来拐去的青石小街上,猛地一回头,任何人一见,都会疯狂地爱上。

母亲收有一把,不知当年她相遇我的生父,是不是这样的时候?

环视店里美丽的油纸伞,好多故事都在眼前转来倒去,令我眼花缭乱。半生虚度,未曾有机会一下子观赏到这么多古朴美丽的伞,甚至可以定制你心里的那一把,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随后我们一行到了鸟笼小院。早听说苗族编制鸟笼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坚固耐用而不变形。在丹寨的锦华酒店的墙上,便有这种编制艺术品,而在这小院,更是尽饱眼福。世代聚居卡拉的苗族,在丹寨县城东北,临水而居的苗家原生态寨子,一共 114户人家,终生做鸟笼,他们选材讲究,至少三年以上的金竹、楠竹、水竹,以不同的品种,不同的竹节长度对应不同的部位,编出各式各样的鸟笼,每年有7000只销往外地,供不应求。这个村子几乎没人外出打工,靠一只只精巧的鸟笼,他们的生活比别的寨子好过一些。

他们编制的鸟笼,也被列入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据说在清代中期,北京城里最流行两件事,一是凯里的画眉,二是卡拉村鸟笼,奇事是畫眉会说卡拉村的鸟笼的故事。当时的皇亲权贵们,是用卡拉村的鸟笼养着凯里的画眉,作为一种显摆。在万达小镇对面的山上便有一个大鸟笼作为象征,真心地为他们击掌赞颂,靠自己的手艺生存,并给世上带来美好。

在丹寨万达小镇住了五天,家家是美食,兴浓春和昧之坊最佳。小镇广场每晚有篝火晚会,热闹而喜庆。可惜我们错过了看斗牛,斗鸟、斗鸡,可能是我身上的血性不浓。

每天我们都会在街上遇到苗寨侗族的巡演队,他们吹奏芦笙,跳舞。最为感叹的是看到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苗族锦鸡舞。苗族因崇拜锦鸡而得名,在重要节日和祭祀活动中跳锦鸡舞,场面非常壮观,尤其是苗族姑娘在闪闪发亮的银饰装扮下,个个是仙女。

到达丹寨小镇当天,我们拜访了村长刘殿兴,第十三任轮值镇长,国家级茶叶审评员,也是山水传承茶旅文化的缔造者,致力于用茶产业扶贫,是万达扶贫计划的响应者。老刘专心地准备茶。他选了当地红茶,茶水入口,满口滋润,香分花上露,水极石中泉。喝着茶水,闲聊中得知,他茶痴一个,走遍中国的几十座茶山,在拥有自己茶山后,亲手种茶、制茶十年,而他之前从事了二十几年的医药行业,便把制药的标准代入茶业。他说,只为一杯干净的茶。

干净的茶,这四个字,在我内心一振。

五天后的早上,我带着女儿上了老刘的茶山,感受到他话语里的每个字。这个地方在他接手前是一片荒山,他不仅将荒山变成了茶山,还修建了道路,沿途种植了各类花树,他请每届扶贫小镇镇长都到茶山种茶树,并亲自为镇长种一棵果树纪念。他给我选的是丹桂(桂花树),还有桃树。他说到开山时,因爱树成性,不忍断树于路中,只能夜移山谷中,利用晚上时间把树木移走,避免推土机碾压。

在我与女儿采茶种茶期间,也有十来个茶农背着竹篓在采茶,还有几个茶农在修上山的路,两夫妇带着六岁的儿子在劳作。那男孩可能营养不良,像是三岁的个头。老刘看到亭子间放着给孩子的午饭,一小碗里是一些煮得烂烂的米饭,没有菜。他马上让人给孩子煮三个鸡蛋送去。

眼前这一片片茶山,让我看到了希望。老刘的存在,便是证明。

丹寨万达小镇,作为万达丹寨扶贫的重大创新,三年经营扶植,让它成为贵州独具特色的民族旅游名片,带动了整个丹寨发展。旅游小镇不仅创造经济收益,解决近3000个当地人永久就业,缓解他们就业难的问题。万达也在这儿建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学生毕业后在万达就业。我去学校给学生们讲课,发现他们相比大城市的学生们,缺乏阅读,知识面窄小。万丈高楼从地基始,我当即在微信朋友圈里号召朋友们捐书给这所学校,得到了好多朋友的支持。

我在丹寨当镇长那天,穿上马鞭绣,戴上苗家银器头饰。苗家母亲,爱女心切,绣给女儿的一件出嫁衣裳,会绣好几年。我看镜子里那个苗家女子模样的自己,莫非前世我便是一个丹寨人?听着身上的银饰叮当响的声音,我穿越整条小镇,一直走过吊桥,走到湖边那个世界上直径最大的水车前,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小镇。

整个东湖,是一面天然的镜子,如果航拍,古朴有型的万达小镇就是一只欲飞的凤凰,透着迷人的魅力。

天上的晚霞灿烂辉煌,湖水里有好多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女子的倒影,我和她们交谈,那些沉睡的灵魂真的好孤独。

我十八岁离家出走,有十年时间在全国各地行走,读人间这本书,曾在欧洲流寓十多年,用生命体会西方文明的渊源、资本主义的繁荣与衰落,在我自己的小说中探讨中西文化之异,创造不同的故事,去回看自己走过的路,坦率地说,我经常迷失,难以保持清醒,更多时候找不到自己。返回中国居住,我感受到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带来的巨大变化,我还是困惑,我几乎每年去日本找中华文化断裂的原因,也常常到台湾旅行,希望找到我们文化另一种延续可能。这次我来丹寨,意外之中,见识了民企扶贫的样板,见识贫穷的原由和改变的可能性,贫困不可怕,怕的是精神贫困,那些处于弱势的群体和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它们到底需要什么?

我的女儿正在边上用画笔感受这个地方。我看她的画,她用单色单线画对岸的鼓楼,在这儿五天,她的画里有了以前不曾有的凝重。

每个人观察世界的方式,带着个人的偏见和习惯,我希望自己看丹寨与他人不同,从这个世界,再次折射到我成长的重庆长江南岸那片贫民窟。我无法带女儿回到那儿,那儿变得陌生,全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喧闹污染,但带她到丹寨,确实有了意义。

我一个人思考的方式无法改变世界的格局。如果多一个人,再多一个人,因我而改变,那么世界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一点呢?

我把答案留给你。城市的空气、非空气的一切,腐蚀着我们的身心,去丹寨吧,你可以和以前的你不同,起码我可找寻到我内在的自我,在迷失方向时,我知道我从哪儿出发,将抵达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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