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淘房纪实

2018-07-25 11:24禹风
江南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牛房子

禹风

沿路饱览各色月季,中介小牛开宝马带上海爷叔张德宝进德盛茉莉庄园小区。小区门卫听见是看房,盘问几栋几号,拨电话要联系房东。

小牛“嘁”一声:“我自己也住这小区,你们吃饱了?”

德宝笑笑摆手:“让他联系,让他联系!门卫认真,我买房的欢喜!”

到底还是无锡好,无锡几千年城市,老上海人里就有无数无锡大阿福。德宝想像房东模样,是不是惠山泥人般圆头福面?

这小区地处无锡新吴区,外貌清清爽爽。十二栋25层高楼,十二栋12层小高层,中心区域是贵一些的排屋(德宝就是要按美国叫法叫成排屋,不肯随中介小牛称它“连体别墅”,这里头深有讲究)。绿化虽没形成高低层次,不过还算规规矩矩:香樟、朴树、冬青、石榴加一些矮灌木,至少在这初夏时节满目青翠。

小牛停车,德宝看见小区有家“全家”超市,走进去买水;超市整洁清净,有现磨咖啡卖,还有几排靠窗座位供人歇脚。适意的!好的!

26号高层的大堂玲珑清洁,墙壁用了人造大理石装饰,地铺花岗岩;电梯是上海三菱牌子,号称“上上下下的享受”。德宝对小牛讲:“这个看来是几个城市跑下来最好的小区了。”仿佛证明他判断无误,电梯里立马挤进不少住户,都带着小孩,笑呵呵的,貌似安居乐业。小牛揣摩“阿德哥”心思,笑道:“您不喜欢沙滩上的画饼,您喜欢这里?”

德宝低声咕哝一句“要有沸腾的生活”,不过他刹住车:马上要和房东真刀真枪谈大买卖,最好含蓄点。

两梯四户。23层挂牌出售的是西北角那套两房一厅(小牛反复叫它2+1,意谓两室之余,还有个小房间)。

要看的房关着门,隔壁西南那套倒大敞开,邻家老阿姨在家走动,见生人也不来闭户。德宝手臂膊捅捅小牛:“小牛,记下这个缺点。隔壁人家不注重隐私,这让人感觉小区不高档啦!”

小牛无可奈何苦笑,敲开了房东门。

房东原来比德宝年轻得多,三十多岁年纪,个子瘦小。他不怎么看德宝,低头说一句:“进来看看。”

房子确实像小牛描绘的那般“正气”:进门是小小客厅和餐厅,右手边朝北一个五六平米小间(2+1之1),德宝觉得只能当储藏室用,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嘚瑟?客厅左边有朝南阳台,窗景无敌,将邻近小区尽收眼底。往里走几步,看见朝北还有厨房和洗手间。东边尽头一大一小两卧室,各向南北。建筑面积90平米,正是投资客的心头好。春风南阳台进北窗户出,吹得德宝头颈舒服。

两个小小女孩在房厅奔来突去,撞德宝膝间;房东太太躲在阳台上坐小板凳。房东走近德宝,德宝问一句:“有些高楼,下水管道回气阀没安好,洗手间常有怪味……”没等他说完,瘦小男人打断他:“这房子什么毛病都没有,我们住得太舒服了。要不是孩子大了……”

小牛哈哈笑:“我们可不可以出去聊?”大家点头,下电梯往“全家”来坐。德宝要买咖啡请房东,房东也说买咖啡给德宝。因为刚买过水,不难看,大家客套完就省掉咖啡坐下谈正事。

德宝看看房东,这会儿看清也是三十七八的人了,鬓边几许白发。

“您在哪里工作呀?”德宝问。

“银行。”房东回答。“您买房是投资?”

“对,我情况自己介绍一下,”德宝笑,“跟上这位小牛,看了好几个城市了,都在长三角。我喜欢无锡,无锡实在。不过么,既然投资,就有风险,我希望风险小一些。你的房我中意的,什么价格?”

“价格中介都知道呀。”房东愣了愣,看德宝。

“自然。但我希望听你自己讲讲。”德宝手指点一点对方胸口。

“150万。”房东悄悄吐出数字。

“贵了哦!”德宝笑,“这小区上一回同面积成交才124万。”

“那是什么位置?”房东轻叱道,“还是毛坯房!”

德宝也不多辩,他柔和地摆摆手:“房子我看得中,贵一点也可以理解。不过我是投资,为的是赚钱。你要晓得,如今上海卖房子最难,难成交。所以我总结,卖房子的要谢谢买房子的,是买的人成全你套现。他买了,你才真正赚到了。买下房子,暂时看只有风险;说得再好的将来,也是一张饼。”

在银行工作的房东笑一笑,点头如仪:“我理解,我同意。好在这里是无锡,无锡房价在洼地。别的地方跌,这里也跌不动的。你买房要有信心,我卖了这里新吴区,就要置换滨湖区的,你要是亏,我更亏大了。长三角一体化不是小事,房价只升不降!”

德宝哈哈笑:“托福托福!未来再美好,我们还是谨慎为妙。这样,我不绕弯子,我测算过了,我的总费用不能高过140万。”

他忙中抽空拍一下小牛:“包括税费和你们的中介费。”

房东瘦脸抽了一抽;小牛苦笑:“房子满五唯一,税费一个点,中介费双方相加共两个点。”

房东插一句:“不现实。我可以降一点,不过顶多小几万而已。”

德宝看见房东算清了数字(银行的人心算快),耸耸肩:“我考虑了这房子的优点了。要是有人出价高,自然我不争。但凡房东你需要我,我有个好处,我这人不黏糊,一次性付全款,也不贷款。你拿起钱来痛快。”

房东站起来,德宝也站起来,互相伸手一握。房东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投资么,不是自住。我理解。”

“再說一句。”德宝放开房东手,“我的钱现在银行理财里,资管新规下来,你知道不能转让也不肯抵押。过两个月到期,到期能一次性付款。”

“明白。”房东摆摆手,“我记得了。”

两个人目送房东走了,坐下来。

德宝说小牛:“这么谈才有效率。摆明了,我就赌没人肯追高,更没人能一次性付清。”

小牛叹口气,说德宝:“这样买房子恐怕难成交。他就算今天让了点价,还差你心理价位十来万呢!”

“十来万算什么钱?”德宝看小牛笑,“他干银行的,没见过钱?其实买房卖房,一场心理游戏而已。他和我都不缺十万,不过游戏只能这么玩。难道你让我一口气吃下来?”

小牛叹口气:“张先生,我们可是看了一路房子。长三角该去的都去了,你真想买,还是赶快。我干了十多年中介,客户从来都是‘傻傻地买,傻傻地赚,越拖越贵啊!”

德宝不笑了,他摸摸小牛肩膀:“明白,我有分寸。回去跟老婆再商量商量。无锡去年五六月份均价才七八千,今年才几个月呢?你看看这价格!这么疯,我倒有点怕接最后一棒呢!”

走回小牛的宝马,小牛送德宝去高铁站。德宝扣上安全带:“还有一点忘记说。我查了,这地方房租才2500元,租金回报太低了,理论上不能买。”

“你3000元一月租给我吧。”小牛发动汽车,“上海中介没饭吃了。我决定到这里大干一场,让老婆也来!”

张德宝乐乐胃胃一个上海本地人。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生在上海市中心大医院产房。

除了成长过程中的小病小患,德宝基本没啥大遗憾大坎坷。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考进市重点全国重点。二十二岁分配进外贸公司工作,工资墨克墨克地高,有吃有穿;为结婚,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地铁沿线买了新房。当时沪上房价不到四千,买房可以公积金贷款,还可以抵扣所得税。婚后生儿子生女儿,还贷款好比负担个把宠物:工作是吃力的,日子是轻松的。转眼孩子大了,进反叛期了,一百来个平米挤四个人的日子有点叫德宝不舒适了。

有天夫妻俩独自在家,德宝在阳台上摆开茶桌,邀请做家务做累的太太吃水果。太太晒着秋阳,看着缸里种的观赏石榴结出紫红果子,叹口气:“这石榴恐怕有个梦想,很多年了,它想有点地气,想从缸里出来,到地里去长。这样子,才是一棵树!”

德宝喝茶打哈哈,转了好几转脑子,对太太说:“孩子大了,不用你操心了。还有啥好担心?听说房贷政策要收,我们趁早去郊区买个带院子的底楼吧。我不用天天去公司,你索性就辞职养生。”

德宝太太欣喜的表情决定了未来。两年后,孩子都去住校,德宝搬家了,从市中心搬到四十公里外的卫星城,房子比市区大好多,有个小院子可以莳花弄草。

市区旧房子价格翻倍时候,对面邻居把房子卖了,去追地段更好的公寓;等到房子价格第二次翻倍时候,德宝去了中介公司,把房子挂了牌,也想出手。看房谈价的人不少,个个想对德宝家不同凡响的装修耍流氓:德宝要把好装修折点价,买房人都说自己宁愿要毛坯房,可以顺自己心意装潢,旧装修倒还费时间拆。这种话惹恼了德宝,德宝看不上这些想白吃他好处的人,他把中介教训了一番,赌气房子不卖了。

一赌气就赌好几年,德宝赌对了。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房价几年里又翻了倍。人人都觉得上海房子只会涨不会跌了,德宝倒更想见好要收。他又把房子挂牌出去。

才不过几年工夫,他这套房子从前挂牌的纪录已湮灭了:中介公司不但整班人马换新,仔细看,连公司名字都早换了。新的中介比从前更恭谨,不过,德宝觉得他们进化了,现在嘴里没几句真话。他们开口说起话来,客户就像站在海潮里,被冲得一摇一摆。你若想叫他们住嘴,只有一个办法:他们让你做啥就做啥吧。

德宝努力了一阵子,大老远跑来接待看房人,费口舌解释自己立场,努力原谅不肯折买他装修的潜在客户。后来他累了,他发现买房人其实都没钱,他们想卖掉住的房子,申办到贷款,最终拿德宝的房子改善生活。他们只能付很少首付,还要德宝配合做低房价以求少付税;他们能不能申请到贷款,也是未知数,连中介都讲不清德宝何时才收到卖房的全款。

不过,德宝还耐心坚持,因为这次他真的想把房子出手,希望成交。

2016年那春天,上海房价又不耐烦地往上伸了个懒腰。到处盛传马上要限售限购,中介鼓着鱼眼睛对准德宝相濡以口沫:“快呀,快呀!现在只有两个字啦:成交!”

德宝问太太意见,太太慢条斯理说:“张德宝,我从没信过这套房子卖得掉呀。你总在成交价格上加你的个性价值,别人偏偏又不买账。真心要卖,装修就送人呀!”

德宝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里,蹲下身子摸摸印尼金光集团绝版的大金花原木复合地板,站起来一遍遍摩挲当年巧木匠用德宝到遥远的大场亲自押卡车拉回来的枫木雕琢的实木木门、门框和窗框,又到两个洗手间里抬头看蒂凡尼玻璃手工镶拼的灯光顶……他打电话给中介:“好吧,装修送了。你把真心买的客户叫来,捣糨糊的別来!”

来的是个百伶百俐的小姑娘,虽然不付钱补贴装潢,但一口一声“爷叔”叫得德宝心头舒坦:“爷叔房子样样好。爷叔有品味!爷叔用的材料考究呀!”小姑娘看的是自己婚房,德宝笑笑:“我房子给你当婚房,我装潢的用心明珠不算暗投。你欢喜,就成交吧。”

小姑娘雀跃,不过腼腆:“房子不是我买,是我阿爸买了送我。还要他看过。”

德宝点头说好,送客关门关窗。累了,情愿打个的士,长途开回远郊家里去。的士上他累得打了盹,才到家进门洗个脸,中介电话来了,电话那头小姑娘抢过话筒喊:“爷叔爷叔,我太喜欢你的房子了,我把我爸妈从川沙喊来了,他们已经开车出来,麻烦你回来再开开门。”

“我已经回到家啦,离开好几十公里,下次约吧。”德宝心有余力不足,想到再过去开门,心里发怵。

“谢谢好爷叔,帮帮忙爷叔。你打的来回,我们报销车钱。”小姑娘在电话那头央求,“我爸自己开厂,平时忙得很,我怕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说得是。既然卖房,不能体恤自己一时疲劳。德宝同太太讲了情况,特意强调对方补贴车费。喝了一杯茶,拉开门又出发去市区,夜色如水了。

小姑娘拉着娘的胳膊,站在路边翘首,看见德宝从出租车下来,长吁一口气。进了房门,母女俩腼腆:“爷叔,能不能用一下洗手间。”德宝陪着那当爹的瘦男人看房,东看看,西看看。男人说:“房子是好的。女儿喜欢,我没话说。”

德宝这才觉得卖房这件事要成!他心里忽地一阵肉疼,这房子真卖了?那些天伦之乐的场景宛在眼前。舍不得。

“这房子的价格?”男人问德宝,小姑娘拉着娘,站在一边听。

“你和中介谈吧。”德宝有点恍惚地答道。

他走到阳台上凝望小区灯火,中心绿地的松树在夜色里像几头巨兽在舞动。中介喊德宝,德宝听他们说。

价格么,中年男人还希望降个二十万元。还有,首付三成,余下的款希望能年底付。

德宝看那男人。男人在灯光下精瘦,眉骨下眼窝抠进去,他说:“女儿喜欢,我只有认账。我做生意回款慢,等年底款子到,全部付清。”

德宝摇摇头,心里有种疲劳,也有种轻松。

那噘起嘴的小姑娘跟着爹妈出去,她看了德宝一眼,不说话了。德宝手伸在口袋里,正捏着她许诺报销的出租车票。

送走了客人,德宝进去打扫用过的洗手间。关上门窗,他打了个电话给太太,决定就在老房子里将就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直奔中介摘了牌。中介想挽留德宝的房,德宝嘁一声:“你们别忽悠了,真实点儿吧!”

接下来,上海果真发布了史上最严厉的限购政策,二手房市冷下来,饿死了一大批中介。德宝过两三个月回一次老房子,检查维护。德宝太太说要把它出租,德宝总是反对。

张德宝做外贸生意为业,广交会华交会年年来去,欧美日韩市场也兜兜转转去了又去,后来还添过中东阿拉伯客户和以色列犹太客户,看人他看了不少。洋人看多了,自然对国人平添一番透视力。他陆陆续续跟中介公司打交道,各路卖房先生卖房小姐他周旋过、搭过脉,用他的话讲:“坑子蛮深,可以对付。”

两句闲话,第一句是“坑子深”。

中介以撮合交易为大前提,需要挖啥坑子呢?

德宝年轻买第一套商品房时候,是公司一位老法师给房产商写了条子介绍去的,享受优惠折扣,根本不需要经过中介。买第二套房子时房价已经涨了,老百姓无论精明痴呆都晓得房子值铜钿了,一手房一开盘就一抢而光。彼时外贸业已经衰微,德宝没硬关系,抢不过别人,只好通过中介买二手房。

买房子是大事体,他权当游览,到郊区卫星城走走看看,自己撞进房产中介店找房源。

中介问德宝无数问题,德宝大多数没回答,这种问题个个是帮中介掂自己分量,只有嫩人才有问必答。德宝第一次找中介,他自己还想掂量对方呢。

老江湖看问题思路清爽,德宝没几天就看出房产中介和装潢公司路数不同。

之所以拿房产中介和装潢公司比,只为老百姓住进房子前接触的房地产关联产业无非这两种。德宝发现装潢公司死命套问你预算,而房产中介却对你的预算不感兴趣。装潢公司套问预算,因为凭预算他们立刻知道从你身上能刮下多少油水;房产中介不问预算,因为买房子的大多数人贷款于银行:贷款还款期最长二三十年,哪怕一个穷得买不起皮裤带的小子,只要他肯一辈子为银行打工,他都有买独栋别墅的潜力。

德宝说中介坑子深,因为他被人家美美地遛过。明明他只想在郊区买一套带小院子的底层公寓,中介却先带他去逛别墅区,逛了一個又一个跑细了腿;中介接着带他逛排屋,说这个是“联体别墅”。德宝笑说拜托、别忽悠我,这哪能是别墅,这东西一家紧贴一家,跟上海人油锅煎的锅贴似的,哪值得别墅的价!

他趁中介语塞,问:“我买底层公寓,你们拼命带我看别墅和排屋干啥?”中介妙答:“先生你不是说要有个小院子么?”德宝叱道:“我说吃白煮蛋,你有本事给我弄只恐龙蛋来!”

遛德宝的看出他道行深,不愿意把自己未来绑在大房子上,中介店立马换上一个实习生模样的新中介,乖乖带德宝和德宝太太去看底层公寓。看了几个,德宝太太犹豫,当中介面问:“德宝呀,这郊区房子面积都大,总价还是蛮贵的,要不要重新考虑考虑?”

自此之后每次看房,中介都把看房时间定得死死的,不让迟到。德宝一家一到房源,总遇到其他中介带来的客人,撞在一起。买房么,有点像去人家家里看闺女,几个男人一起上门,那还了得?有个不老成的客人,当着德宝面掏出一包现钞来,嚷嚷着抢订一套大家都看顺眼的……几次三番,德宝太太说:“德宝,你也带上现钞,看见满意的就下决心吧!”

德宝做外贸生意常常防人,也被人防。德宝觉得不愉快:“中介是不是怀疑我智商低?”他甚至怀疑抢着订房的家伙是中介请来的托。他听见手机响,开始不接中介电话。他看着中介的电话一声声响,对方舍不得挂断。他不接,对手机冷笑,他不相信这些穿西装裤腿短一截的售楼先生们。

他后来买下郊区这套好单元正好是一个写照:那天他带着好奇走进自家公寓旁的中介公司,想从这边的中介嘴里问出郊区中介的套路,没想到三句话就让一个姓刘的小伙子套出他感兴趣小区的名字。小伙子没回答德宝的探秘问题,他在电脑上找,然后告诉德宝:“那边的房子我也可以帮你搞定,我们公司是连锁的,信息联网共享。”

实打实,刘中介把房东从外地请到了上海,请德宝一家和房东面对面谈,自己坐一边备询。因为没任何套路,房东和德宝一拍即合,立马成交,连中介费都高高兴兴各付各的,没按市场惯例全让德宝承担。

因此,德宝评中介的第二句是“可以对付”。他知道世上还存在看得懂他这种客人的中介,他想找到这种中介,只和如此这般的中介打交道。尊重他智商、不给他挖坑是挣到他中介费的前提。

自从手里有了两套房,其实德宝想把老房子卖掉。老房子空关容易坏,还要费心照料。他不愿意出租,谁看得明白租客?好好的家具装潢若有体无完肤的一天,你即便扣下房客一个月押金,心里的怨怒还是会伤身体。再说,出租房子还得服侍房客,添这个修理那个,谁给谁当管家呀!

手边有点闲钱,德宝就跟所有上海男人一般买买股票,有输有赢,赢面从来大一些,毕竟他有些见识高的朋友。大家凭见识挑股票判大势,混个小小风生水起。

没想到股票叫德宝啪嗒跌了一交。

雄安新区突如其来,股市里的雄安概念股好比惊起一滩鸥鹭,连连涨停。德宝从不追热点,不过他手里重仓一只河南养猪股,恰好在雄安有几百亩地。想起当年浦东新区概念股炒了大半年,浦东股票只只飞上天,德宝激动之余,等第一次回调,加了点仓位。

没想风云突变:2015年股灾进场托盘的国家队资金乘着几天热度把他们在雄安概念股里的股份全倒给了追涨者;才抛完,证监会主席出面声色俱厉说不许股市炒作雄安。雄安概念股在股民不肯相信的眼神里又天天跌停,彻底反过来把雄安变成了中国股票史上的最大灾区。半年后,德宝看手里资金已输掉一半,他买到一头真正的熊!

德宝对德宝太太交代:“股市里如果光一些上市公司騙人,还可以混混;现在我灰心了,不想玩下去了。”

德宝太太点头:“早就说你别玩了,人为刀俎么。剩下的钱,拿出来放银行吧。”

一点点劫后资金放进银行,哪有多少利息拿?德宝看着现金流呆滞,忽然意识到限购后的上海房价连着两年往下走,上海周边小城市房价却都在涨。“买涨不买跌”的投资秘诀是永远打动人心的,德宝同太太商量:“不如我们把上海空关的单元卖了,去长三角买房子吧。你看看周围的涨势!”德宝太太到处打听,打听完激动地对德宝说:“大家都想买长三角房子呢,你快去看看吧!”

德宝点点头,先去上海书城,买回来一张浙江省地图。

开宝马车带客户看房的小牛大名牛小旺,从名字看,父母对他的期待是得体的,不逼他。

小牛家离上海说远不远,在苏北盐城郊区。小牛生为男孩,身上没有戾气,从小不和别人干架。每当有人对准他气势上来,吼一声或急腔霸调,小牛天然就愣一愣。人家以为他恼了,他却像爬到滑梯顶上的孩子,一纵身舒服地滑下来,绽开一张笑脸。

他不和别人着急,他温柔地说:“做色涅?吃饱了饭木事做?”

他的笑让你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发脾气最最“木得意思”……小牛爱往人堆里扎,越胡调的大好佬堆里他越喜欢蹭进去。大好佬看见这么个小把戏,一说话就露酒涡,不说话也喜洋洋,都无心赶他走,由他竖起耳朵听……

家里供小牛读书。父亲老牛是细木匠,挣得起花销,只要小牛肯读,老牛就供养他。小牛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填志愿不填南京,都填了上海的学校。老牛喝酒说:“上海人排外,尤其对我们苏北人,你填南京的好。”小牛笑:“管他呢,抓螃蟹,还是要去阳澄湖。”

如此一考,录取在上海商学院商务经济学院。小牛背起包,告辞欢天喜地的父母,带了一书包烤蚕豆上了长途汽车。人人能进大都市,区别只在入口。小牛的入口是高校,这是最最好、最最不受人歧视的入口。

上海不但欢迎他来受教育,还期待他留下来为这个巨大的蜂巢做些什么。小牛顺自己天性笑嘻嘻地往陌生人堆里挤,包里有十颗烤蚕豆他愿意请人家二十颗,只要边上有地方再买。

谁说上海人歧视苏北人?小牛没觉得。首先他碰到的上海人绝大多数是比他早一点来的外地人,其次,说上海方言的上海人都被动迁到外环线之外去了,小牛学校在内环线里头,碰不到多少会讲上海话的上海人。有个真说上海话的同学搂着小牛肩膀:“阿拉歧视苏北人做啥?有空?现在上海丈母娘只看毛脚女婿有没有房子,不看你说啥方言。”小牛有点不信,那同学狠狠拍他一肩膀:“不信?不信你先去买房子!”

小牛嘻嘻笑归嘻嘻笑,他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去阳澄湖是逮螃蟹,不是看风景。他喜欢看新浪新闻,尤其多看上海本地新闻。他试了试炒股票,亏了一千多元就彻底戒了。他周末坐地铁,一站一站去看上海这古怪的城市。他不怵上海滩,上海滩和盐城乡下最大的区别是规矩多。规矩一多人就没性子了,没个性的人你不靠近他他不会惹你。小牛觉得自己的笑容都快荒废了,到了上海,几乎就不需要对人笑。可人家不靠近你,你怎么逮得到螃蟹呢?

他看上海人贼多贼多,人这么多,钱肯定也多呀。小牛想人么吃喝拉撒免不得,拉撒归政府公益,吃喝不能不花钱。可是钱跑不到牛某人口袋,牛某人没钱开餐厅咖啡馆。

只要你在春天,哪怕你是一朵羞于绽放的草花,有时也免不得落下蜜蜂。小牛虽然一心逮螃蟹,冷不防也收到一封由本人署名的大大方方的情书。

同班的这位姑娘是上海本地人,家在金山区,身材丰满,气质娴静。她很实在(她自己说是实惠),她喜欢小牛的笑容,喜欢小牛没脾气。

看了电影吃了宵夜,后来还有几次黏黏糊糊的公园夜游,小牛有点喘不过气,这时候她同他计划:“我是金山人,金山在上海,也不在上海,你看看我们那里的房价就知道了,我毕业肯定要留在上海,不要回去金山。”

小牛兜里没钱,她倒贴钱,搞周末旅游节目。旅游地点是上海市区,旅游景点是新开楼盘。两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加入了看房团。房价自然越看越高,小牛被她逼得差点开口同盐城乡下亲戚开口借钱付首付。好在最后一刻他醒了。

他同女同学讲:“房子我买不起,我家还靠我毕业挣钱寄回去。但我牛小旺不傻,不一定挣不着上海的钱。我看明白了,毕业我就去当房产中介。”

“你当售楼先生?”她笑了,“你是堂堂大学生!”

“大学生算不了啥。”小牛笑,“来上海我本就为挣钱,为了脱贫。”

小牛跟她说了村里刘二豆的故事。

二豆是个有点名气的大好佬,先去扬州开洗脚店,被人扫黄扫没了店。回村跟人跑上海当建筑工。那时候碰上包工头发不出工资,允诺二豆把手里浦东的新房折价让给他。二豆去了住上海多年的姑妈家请教,姑妈摇头说你买浦东房子干啥,你又不在上海住。趁早回家娶个媳妇,别乱闹腾。

二豆回了乡,开个网吧,娶了老婆生了女儿,如今又来上海干建筑工。他看见浦东的房子已经涨了二十倍,气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十六个小时咒他上海姑妈不得好死……

小牛对女同学笑道:“我想过了,有钱人买房卖房好比是淘金,我没实力,就学淘金时代卖水的小孩,当中介就是卖水给淘金的人。我也能在上海房市里喝口汤的。”

时光像是高楼大厦上的涂料,脱落了旧的,涂抹上新的,看是看不出什么流逝痕迹的,转眼小牛却大学毕业十年了。他结了婚,太太不是女同学,是盐城来沪的小同乡。

不过,小牛说的豪言壮语兑现了:他在上海不但有自己的婚房,还有一套出租掉的二套房,房本上都挂着他名字。

一个上海正牌大学的毕业生当房产中介是少见,不过,小牛那中介当得嗨威,当得叫买房人瞠目结舌。他发挥身为苏北人的优势,不但深耕上海滩,还一早就盯着当时没啥动静的长三角。他像当年看上海是满池子蟹的阳澄湖那样,又满怀喜悦观察浙江和江苏靠近上海的城市群,他驱车在这些富庶的城市来去,品尝各地风味略有不同的农家菜,和当地不给客户看好脸色的中介交朋友……他赢得了一个“牛哥”的好名声,他带去周边城市的上海客户大多数沉默寡言目光锐利,有购买力。

小牛从毕业下海当房产中介起就自重身份,没忘自己是上海商学院的学士。他虽然给任何客户以微笑,他的服务却只留给“奢侈型投资客”。

什么是“奢侈型投资客”?就是那些收集LV包包般收集房产的客人。很奇怪,上海这地方出来和小牛谈生意的投资客总是女生,总是人家成功人士的太太。太太们挎着手袋,抹着轻轻的口红,亲热地称呼他“小牛”。她们的司机开着普普通通的私家车跟在小牛惹眼的宝马后面,她们优雅地取出信用卡支付定金。等签约首付的一天,她们的先生们会旅游般跟着来,不耐烦地在中介店外头抽烟,等太太办完事好去名胜古迹逛一圈,或去名山大刹烧个香……小牛的信誉靠他委婉的好脾气和周到的微信陪聊……

不过,正像那些上海太太们喜欢听邓丽君的老歌,好日子总是慢慢要过去的,一时间也回不来。上海太太们现在时兴去泰国和日本买房,她们的眼睛往上看,上海既然限购,她们看不上小地方,不肯在小城市多买房。

小牛觉得自己的长处不在外国:大学里没好好读外语,人生地不熟,怎么去日本和泰国当中介?他这些年在长三角到处转,现在上海熄火了,长三角却散发出一股果子将熟的果香。小牛心里闪过波光粼粼的西湖、同样波光潋滟的南湖、杭州湾的白浪、苏州园林的小桥流水、太湖边的枇杷树……他对这片分属江浙的土地怀着一个爹妈仍在乡村的旅人的乡愁,他想到现在阳澄湖的大闸蟹都不在阳澄湖里养了,蟹长在各地的湖汊里,只到阳澄湖去洗个澡,这真是个绝妙的隐喻……小牛觉得未来的十年他的天地不在上海了,他要“回乡”,跟着钱币形成的浩浩荡荡的暖流,流回长三角的故乡去。

不过,怂恿自己的老乡们买房是不现实的。好房子虽然开始在长三角的土地上矗立起来,钱却还在上海人和杭州人手里。当然,南京人和苏州人也同样有钱。也只有这些城市的人才更熟悉长三角的滋味,会赋予房子以感情价值。小牛开始更多地和从前的大客户太太们聊微信,不为让她們青睐长三角房产,只想她们能多介绍些要买房的朋友来。小牛说没经验的客人也欢迎啊,我要吃饭……

女人听不得讨饭的话,上海太太对小牛是心怀感激的,她们那些升值得跟金子似的房产当年不是小牛介绍给她们的么?她们开始有意无意当起了小牛的推荐人,只要有点影子,就把小牛推广出去。

这个途径并不空转,小牛也做成了几单生意。上海太太施恩不望报,可小牛有恩必报,太太们交口称赞小牛送来的长三角好土产和小牛的人品。小牛呢,渐渐也把这一路来的客人当成了半客人半朋友的特别人士。有时候觉得是在谈生意,有时也高兴地自以为交上了一些普通中介交不到的中高层人士,他有种古怪的带些羞答答的自豪。

2017年的夏天上海热得稀奇,很久没客人、在家里闲翻《围城》的小牛差一点被钱钟书的小说误导,要怀疑这空前绝后的持续炎热会不会是兵戎之象,结果却证明只是他的旺火日子来临了:从夏天开始,南边杭州带头,北边苏州领衔,长三角城市不约而同开始了房价爬坡,好像是从喜马拉雅北麓登顶,一路顺风顺水。

快呀,快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小牛破天荒给不熟悉的客人送提醒:快抢在政策堵漏洞前买到房子。他顾不上别人嫌疑他,他满怀赤忱地催着客人付定金、付首付、网签……他的专业敏感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那般团团转。后来,打补丁的政策一个个公布了,譬如苏州,外地人就很难再有资格参与买房,只能看着飞扬跋扈的房价干瞪眼;譬如杭州,更叫外地人干跺脚……

诡异的是,这两年里,上海的二手房价却慢慢在下沉,几乎下沉了百分之十五。新房的房价都被限制住,一二手房价倒挂着……

小牛认识的几位上海太太都在法国奢侈品集团当高管,她们已经有一阵没在小牛这里问房子了。这天中午,有个尤太太电话来问临安的房价,问小牛熟不熟悉。

小牛怎么能不熟悉?他此刻人都在余杭呢。浙江这里房价简直热翻了天,临安成了杭州第十个行政区,瞬间从一个卖竹子的乡姑子脱胎成了阔佬的新姨太!杭州是什么府第?这可是马云的老巢!整个杭州除了临安,都限购了。

上海太太轻描淡写说:“小牛,你有没有兴趣?我从前做生意的一个进口商他想买临安房子。你有兴趣呢,我就把你电话给他。我自己没什么雅兴。”

小牛笑说:“还是把他电话给我,我打过去比较礼貌。”

他拿到了那进口商先生的手机号码和名字。名字蛮上海,叫张德宝。介绍人上海太太叫他“阿德哥”。

外贸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上海本来有外经贸委这个机构,现在早撤销了。德宝做了半辈子纺织品出口,现在一年年被越南人和孟加拉人抢走饭碗。德宝开信用证开惯的,只会规规矩矩做生意,股市那种巧取豪夺的地方,他试过了,吓得割肉逃出来。

现在,年纪一把,情况尴尬。德宝没啥开源的路子好搏,年龄也不容许他再搏,想来还是乖乖守成的好。

上海滩像他这种饿不死发不达的中年男人太多了,多如牛毛,就是年轻人嘲讽的“油腻大叔”。“大叔”这种称谓,说明年轻人划出界限,不肯带你玩了,用青春的围篱屏蔽你了;而“油腻”,说明“大叔”身上多少还剩下些人生旅途的盘缠,足以自娱自乐一阵,不会就到日暮途穷。

德宝能做的,大概是鼓捣鼓捣自己那些资产:给两个孩子留下教育基金,其他资产,无非房子、有价证券、理财产品和内外币种,精打细算拿起来腾挪调整,尽可能多些理财回报罢了。

德宝其实无事可忙,但他又不能让自己闲置,所以他决定多做点房事:把上海市区空置着又不继续涨的公寓房子卖掉,然后买进长三角生气勃勃涨升中的房产。从慢车下来,到快车上去。

上海一套房,堪堪可以换成长三角三套房,这件事做得好,慢慢会盘出新利润空间。德宝太太同意他:“你的性格干这种认真老实事合适。靠研究,靠自己琢磨,你行。只是大家都已在看上海周边房子啦,你是不是晚了点?”

德宝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酝酿了一下,同太太商讨:“从前我没怎么关心房市,这是不对的。股市一起蓬头,庄家就要出货,不能追;房地产都升了几十年了,只有涨没有跌,涨不动就歇着;等歇够,社会资金多出来,再接着涨。我琢磨着,顶多就是买进后不巧碰上又歇了,但老百姓在房子上宁愿捂一辈子,不肯甩卖的,结果么:浪费几年时间,还是能得利。”

德宝太太看看德宝半秃的脑门,怜惜他:“你想办就去办吧,我看好你。老房子卖了,变成新房子。十年我们还是等得起的,十年通货膨胀下来,长三角的房价怎么也得翻倍吧?再不济,将来两个孩子一人一套,也算我们留给他们的资产:房子没脚,不会自己跑掉。”

德宝笑:“不必想得太悲观。全国人民和房子都已经长在一起了,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有房民族,是古人教诲我们有恒产者有恒心的。你看好中华民族,就必须看好房地产。”

他看见太太还有迟疑,又说:“做人只有一个分别,要么是乐观主义者,要么是悲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养儿育女生长繁衍几千年,还在混日子。悲观主义者的代表就是屈原,只成就了粽子。”

德宝太太笑了:“你可以去竞选人大代表,你这张嘴,浪费了。希望你马到成功吧,要是外地买到好房子,答应我马上租掉!”

德宝笑:“租掉之前,带你去住上一阵子,好比度假。”

对着浙江省地图,张德宝审时度势,觉得实在没有可以和杭州相提并论的风水宝地,要买房就买杭州,一百年不会错。不过,遗憾加窝塞,杭州楼市早已对外地人紧紧关闭了投资大门。

即便如此,关了门的杭州还像一只盖上了盖子的高压锅:杭州新盘不像上海新盘那样不温不火靠发动中介推盘,杭州一下子实行了大范围的摇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德宝招手叫太太一起来看新闻:杭州人为了能认筹摇号,竟要事先按房产商要求去人民银行拉个人征信纪录,还要把高额认筹金解入指定分行……这两项都造成大批买房人在街头排长队。杭州人正在老老实实按开发商要求到手机上练习瞬间选房,选一套房只给几十秒时间,简直像培养电竞战队呢,笑死人!最后真正抢到房源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几……一番大辛苦大起落,渺茫的盼望,只好比股市里参加摇新股。

如此恐怖?德宝太太觉得这样子买房像纵容房产商驯猴子,太屈辱,不能参加;德宝则怀疑这是房产商想出的毒招,抢房子的人即便不是房产商枪手,也是些被骗得团团转的傻子。

德宝对太太苦笑:“杭州是好地方。我怎么觉得这些年杭州比上海还活蹦乱跳呢?也难怪,有马云在杭州嘛!还好已经限购,否则你去排队还是我去排队?摇号购房吃相太低俗,买个房,一点花大钱的美好感觉也没有,弄得传销似的。”

逻辑的力量是最终的力量:如果杭州好,杭州市区买不到,就该买和杭州最牵丝攀藤的地块。一则新闻抓牢德宝眼珠:临安2017年转为杭州第十个区。临安至今没有限购!

德宝眼睛里冒出一阵温柔的涟漪,他拍拍太太手背:“你还记得临安?记得西天目山?”

德宝太太笑:“我们遇到‘小狐仙的地方么!还有禅源寺夜里的萤火虫……”

那就必须去临安看房啦。杭州既然已动工修城际铁路通临安,临安岂不如同被地铁9号线牵住的上海松江?松江县转区二十年,农业郊县变身科创旅游新城。挑房产,主要看未来政府在地块上的公建投入,杭州必将不断在临安撒钱:医院、学校、公共实施、新型交通……

临安背靠西天目山,那更是超越城市规划的宝藏。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江浙一带有几个?

坐言起行。

德宝查了铁路时刻表,暂时还没高铁或动车从上海直达临安,先要杭州转车。

入山问高士。德宝想起自己认识的《西湖晚报》已退休的前副总编林老。他兴冲冲给林老发了微信,决定先到杭州请林老吃午饭,听听老法师高见,然后才转车去临安。

高铁驶出虹桥站,不一会儿沿途出现建造在城市外围的高层住宅群。虽然市中心的上海居民看不上这些地处偏僻没商圈滋养的“野小区”,但这些楼房如今也拥有了四万左右一平米的身价,毕竟是在上海市的疆域内嘛。凡在上海市范围内、电话号码区号为021的,房价最差也要接近三万元一平米吧(住在这种底价房子里,凭公共交通到上海市中心可能比从杭州来还多花时间,譬如金山某些地方)。德宝在高铁二等车厢的喧闹里自言自语:“一个人,要在上海这地方安心住下,好歹要有能力申請到二三百万贷款额度嘛!”这是上海人背后的生存基础数字之一。

慢慢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浙江的农村。靠近高铁沿线地方的浙江农田并没失耕,尽管田里很少看见人,庄稼还是绿油油,长得整整齐齐。浙江农民的私家楼房造价低廉,小产权不能交易,但不妨碍家家建得体面。以德宝的观察,每过十年,铁路沿线的农民楼都会翻新加盖,越来越高。蓝色玻璃窗配瓷砖外墙,细节装饰日趋俗艳;檐角飞起,中间竖立带不锈钢圆球的避雷针;顶楼半敞开,用来晾晒衣物和多余的蔬菜。

高铁一路经过嘉善、嘉兴、桐乡、海宁和余杭时都有高楼大厦蹦进视野来,在乘客视野里勾勒天际线。这些地方的高楼大厦曾几何时不值得几文,当年坐火车经过的上海人和杭州人往往正眼也不看一看。德宝今天在高铁上暗暗观察周围乘客表情,有些人透过车窗瞪着高楼看,甚至还露出了欣羡的神色。人们仿佛正在淡忘买楼置业的经典理论:地段、地段、永远地段!

漫天高楼大厦涌来,新世纪最有潜力的长三角新秀城市杭州到了。西湖不再是杭州的名片,楼价才是。德宝贪婪地望了一眼杭州城的远方,随着生意人为主的高铁客流跨出了车厢。上海到杭州的高铁耗时不过一小时,在杭州高铁站等出租车却很痛苦,往往排半小时队才能在空气污浊的狭窄候车廊里等到出租车。

德宝坐进出租车,出租车干干净净,叫他一阵舒畅。德宝表扬司机:“到底是杭州,出租车干净舒服!”司机斜睨德宝,笑道:“侬上海人?来杭州游西湖?”

“游西湖?”德宝吃了一惊,“这年头还能有上海人巴巴地来游西湖?西湖边上找得到停车场吗?”

“倒也是,”司机笑了,“上海人不用特意来看西湖。想看西湖的,都买好了西湖边的房子。”

德宝见他有趣,来了兴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上海人现在哪里买得到西湖边的楼盘?杭州是杭州人的杭州么,你们限购呢!”

“杭州人也买不起杭州房子,除了阿里巴巴的人。”司机笑笑,“还好我有动迁房,否则杭州都呆不下去。”

“几套动迁房?”德宝问他。

司机从后视镜使劲儿看看德宝,撇撇嘴:“不多,四套。”

“那你还开啥出租呢?”德宝说,“西湖边喝茶去嘛!”

“哎,上海朋友,你们上海人精怪。你倒是帮我算算,是我们过去拿动迁房合算呢,还是像现在这样直接拿动迁补偿款?”

“你说棚改政策呀?”德宝笑笑,“我看是你合算,拿房子,一个平米不少你。拿钱,有时间差,一眨眼,本来买一百平米,最后只买得八十。手慢无。”

司机点头如捣蒜:“不瞒你说,如今我开出租才开得扬眉吐气心里适意。说不定车里拉的客都没我有钱……当然,客官儿,你例外。”

“我不例外。”德宝收了脸上笑,“人也不能光为了钱活。”

老法师发来微信:我慢慢从家里走到餐馆去,你不着急。

林老住在浙大边上,他找了家杭州菜馆。

就要到达餐厅前两三公里,德宝从车窗望出去,眼前一亮:一队神色疲惫不安的人歪歪倒倒在路边大太阳里晒着,差不多都晒蔫了。他们的队列往里拐进杭州银行大门。

还没等德宝开口问,司机歪着头看那队人笑:“傻逼!让人耍呢!买房要把家里隐私全部复印好交给开发商么?”

德宝接不上嘴,他努力盯着排队的人看:其实年轻人不多,大多数是和德宝差不多年龄的中年人。这些人长相各异,表情却是极其相似的。他们仿佛关闭了自己和外部世界的沟通,沉浸在一种肃穆的庄严里。德宝想像他们手里捧着的资料上记载着什么,那些应该都是平时不能示人的极其私密的信息:他们的信用纪录、他们的存款证明、户籍证明、他们的婚姻状态、他们的银行流水、以家庭为单位(含未成年子女)在杭州市限购范围内住房情况查询证明……还有他们所有的社会生活数字:身份证号、手机号、出生年月日、住址门牌号……他们正如一朵朵花到了花期,只能不设防地开放,任由蝴蝶蜜蜂或苍蝇蚜虫在这特殊时间段里进进出出、窥看他们的底细……

德宝不由得对司机说:“如果能买上他们看中的房,那还值得。”

司机不屑一顾地嗤道:“摇号中签率低于百分之五!”

德宝付了车钱,看见林老一头银发站在餐馆门口等他。他快步上去握住林老手:“老法师呀,好久不见!我最近脑满肠肥思路呆滞,跟您生分了是主要原因啊!”

林老嗬嗬一笑:“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你是全球飞的人,不常在国内跑。”

俩人携手上餐厅楼上去,女领班恭敬道:“林老师来了,还是老包房吧!”

进门坐下先奉茶,林老问德宝:“阿德哥,还是老样子,清淡些?”

德宝道:“自然自然。还记得同您在马德里吃烤牛肉,那天我们几乎把半辈子吃的牛肉都吃下去啦!那之后,每回见面我们都清淡。”

林老笑道:“年轻真好。当年同你们这些外贸专家一起采风欧洲市场,想起来真是难得。”

开上四道冷菜来,德宝知道林老不喝酒,吩咐来一扎玉米汁。他敬了林老,开门見山:“我今天是去临安,路过杭州,既是望望老法师,也要请教临安的房子能不能买。”

林老嗬嗬笑:“晓得你大半是冲着房子来,最近杭州的房市疯了,外地朋友凡来必问。”

“杭州限购,外地人买不了。临安还不限购,可不可以买呢?”德宝问得热切。

“能买为啥不买?”林老笑笑,“临安去年至今翻了倍了,最近也许涨不动多少,但今后还是看好。”

“会不会马上也要限购呢?”德宝忽然有点担心了。

“应该不至于。”林老喝口龙井,“临安并给了杭州不假,不过临安毕竟昨天还是临安县,不是临安区,你去看看就晓得了。虽然现在价格已经飞上天,一时半会儿倒还成不了杭州呢!政府限购是为了房价好看,可以对上头交代。临安归杭州,本就是用来平衡杭州均价的。”

“我出来时看看网上新闻,临安均价已经一万

四五千了。”德宝咧嘴笑笑。

“去年这会儿还是五六千。”林老叹息,“你怎么这会儿才想到买?”

“我外贸生意慢慢要收了。”德宝叹气,“一个时代结束了。我没想到买房,试了试股票。唉,不该去和骗子打交道,去年不但亏了钱,还耽误了买房。”

林老给德宝舀了一碗西湖莼菜汤,安慰他:“机会永远有,不要心急。到了临安慢慢看,看满意了再做决定,也不要冲动。杭州的房价也有过涨不动回头的时候。现在热头上选择余地小。”

“还有就是手里有了上海两套房,买临安房子,算不算第三套房?将来不知怎么收房产税,现在什么说法都有。”德宝看看林老,“就怕不确定因素。”

林老点点头:“我也听说第三套房每年拟收评估价的百分之五,这么收税就厉害了!”

德宝惨笑:“那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这房子增值保值都黄了,还亏本?”

林老看看德宝,忽然撇撇嘴:“真这么干的话,他流氓你不能流氓?离婚呗!”

德宝苦笑,摇摇头。一阵冷场。

话题一下子转过了房子,开始回忆过去的好时光。林老和外贸界来往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国家政策还求着居民买商品房,买房抵个人所得税呢。那时候人不是成天为投资打算,大家还追逐生活里单纯的快活。

林老笑道:“去年我和老伴又旅游了一次西班牙。西班牙还是老样子,建筑是那个建筑、店还是那个店,几十年不变,真好。我想起当年你们看着西班牙女郎流口水的样子就笑了。”

德宝哈哈笑,想起了往事:那时他们延长了在西班牙的旅行,因为快乐。现在谁会这么做呢,旅游的时候,要操心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总想早点回家。

走路送林老回,德宝密密嘱咐保重。转身他打了个的士,直放临安。

公元1129年,南宋朝廷升杭州为临安府,临安本是吴越国王钱镠故土。1138年,宋高宗定都于临安府。

民国元年废临安府。之后,杭州仍是杭州,临安则回归为钱王故里之名,随历史沿革为杭州治下一个县,邻近天目山脉。

恰似上海之根的松江二十年前之于上海,临安差不多算是大城市杭州治下以农林业为主要经济形式的地区。松江县于1998年撤县成为上海的市属区,临安终于也在2017年获准撤县,成为杭州的一个区。

东部大城市的农业县撤县成区普遍被百姓理解为城市化进程加速的起点。临安的房价作出了股市化的戏剧性反应,在撤县成区的半年中上升了一倍。之后仍继续攀升。

尽管临安的主要收入还是靠卖竹笋、竹制品和山核桃(临安山核桃产量占全国百分之六七十),天目山景区、浙西大峡谷和太湖主源头吸引来的游客依旧稀稀拉拉,苕溪照常寂寞地穿越临安城区,但这个以拥有浙江农林大学为标志的农业区像个嫁入豪门的农妇,突然成了房地产业的网红。

杭州至临安城际铁路已在施工之中,可换乘杭州地铁三号线和五号线,线路全长约35公里,临安境内长度约为21公里,设六个站。

民间简称杭州和临安“通了地铁”,一小时内直达杭州市中心。这足以让上班族建立起每日通勤的信心,临安房价即便猛涨一倍,和杭州市中心比,可不还是在洼地?

一条城际铁路只是一条城际铁路,不过,杭州时下任何事都不能和姓马的阿里有关,一有关就骚。阿里巴巴集团往城西未来科技城搬迁员工的消息给这条尚未通车的城际铁路又增添了一层玫瑰金:阿里巴巴集团人人有钱,他们不会到临安买房置业就近上下班?谁不喜欢在山青水秀的地方过日子呢?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德宝觉得自己醒悟到临安有置业价值的时机太“准”了:既没提前买进去坐冷板凳等天亮(那可是长夜漫漫没有保障),也不算晚到涨碎了天花板玻璃。具体如何他还不清晰,但亲身去考察一番正必要!

很多年前,德宝先后来过临安几次。准确地说是“经过”临安几次。当中学生时他参加林学夏令营,进西天目山的原始森林漫游过;为了追求现在是他太太的那位女生,他带她到西天目山旅游过,还有不少奇遇。后来他做外贸生意,也跟行内朋友到临安考察:没他什么可做,但游览了青山湖,吃了大鱼头,住宿过钱王大酒店。

记忆里临安只是钱王大酒店和酒店边的小店家,外加青山秀水……德宝在路上打开百度地图,想确定考察今日临安的路线。他先到临安房地产交易网上查了查在售的一手房源,看见一两个全国性大房产商的楼盘。不过品牌商风头还健不过当地一家房产集团,这家当地房产商似乎在自家地头得风得雨,这些天正开盘苕溪边一个高档房项目:苕溪金邸。德宝午饭时从林老那里得知临安人最喜欢住在苕溪两岸,这好比是上海的黄浦江。上海房地产哪个地段最贵?房产每平米单价绝对值最高就在浦江两岸……

德宝下载了交通图:临安市区很小,几乎一目了然。他找钱王大酒店这个坐标,找了找,没找到。这么些年,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不过他一眼看见了钱王街,钱王街附近有临安汽车东站。北边是老城区,再往北就是苕溪。德宝决定在钱王街选个路口下车,往北步行看看老城区,然后去苕溪边观景。

没时间打个盹,出租车就开进了临安市区。高速公路进市区的地方打造得很绿色很壮观,叫人意识到来了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德宝竖起身子,左右看车窗外,钱王大街两侧都已建起很多高楼:除了少数商业楼,大多数是住宅,成色半新不旧。不过,楼看得过,人气却淡:这些楼房竖在那里,看不到有人入住的痕迹;沿街也没什么商铺。大下午的,连路人都少。

德宝选在钱王街和锦天路口下车,往东北方向步行观看这城市。

马路不宽,路面有些油腻,散发着淡淡的油污味,让人怀疑小马路晚上是不是经营大排档。举目四顾,只看见足浴店和大药房。

天气有点热,德宝想找家咖啡馆喝上一杯冰咖啡。无论在上海还是杭州,这都是五分钟内可以满足的欲望。不过他渐渐觉得咖啡在额头上的半空里飞,越飞越远。哪里有咖啡馆?连餐馆和茶馆也没见到呀。

可能走的不是地方,他拐到万马路这边来,看见了有卖饮料的小店。在门口张望一下,按他的食品健康标准,这些饮料都不算纯天然无添加产品。他只好忍住渴,继续向前走。

他还到处打量着找房产中介。这是考察计划的重要一环:首先要向当地房产中介了解概况,形成初步感觉。

上海市区只要有居民住宅的地方,走一百米大概总能找到一家房产中介店吧。德宝从锦天路走到万马路,又沿着城中路快到衣锦街了,路边很多民宅,可是一家挂牌开业的中介店也没看到。他只看到有两个弄堂口挂着黑板,上面写着“中介”两个大粉笔字。下面列举的中介内容除了房产之外,还有保姆、杂工和滞销货物。他想去看看这两家中介店,顺着箭头找进弄堂,原来分别是两个窄小的铺面,紧闭着门,还不到它们的营业时间。透过肮脏玻璃可以看到一方木桌、几张板凳和扔着旧衣服的躺椅。如果里面有一个客人,另一个客人大概就只能站在玻璃门外等……

没找到咖啡馆和正宗房产中介店的德宝满头油汗,满脸狐疑地走进一家粮油铺子;粮铺老板敞着胸,告诉他走去苕溪边,那里有家咖啡馆。德宝开步走,看见街面花园有老年人聚在一起跳广场舞,才算找到一点熟悉的城市感觉。

沿苕溪岸边往东走,苕溪虽在枯水季节,还是令德宝感到它的美丽。

南苕溪主流长达76公里,发源于临安临目马尖岗天目山南麓,经临安至余杭折北,称东苕溪。苕者芦花,溪两岸多生芦苇。流经临安市区的苕溪两側修建了整齐划一的堤岸,虽然现在露着有卵石的河床,仍能想及流水潺潺时那番韵味。

苕溪两岸的确看上去新派:有些簇新的高楼拔地而起,沿岸街面房都有店家挂了牌,有养生店、宠物店、茶叶店,却还是见不到咖啡馆、饭店和书店这种靠人流带动的店铺;下午三点前后,店铺大多数关着门,似乎还在午睡……

找了半天没喝上咖啡的德宝看见了苕溪上的廊桥,他走向廊桥,心里起了诗意。这廊桥没吸引他细看,毕竟是新建筑,没历史文物价值。他站在廊桥上看见了大做广告的房产工地“苕溪金邸”,金邸正在热切施工。从廊桥上望得见龙门吊、听得见施工的响声,看上去已快接近封顶的十多栋高楼挂着售楼处电话号码……

德宝以为售楼处和工地在一起,他跨越廊桥来到苕溪北面,沿着宽阔的堤岸朝工地走去。这里给人最强烈的河滨感觉,德宝甚至能想像自己搬到这里居住,傍晚带着狗在岸边吹凉风……德宝笑自己在上海买不起江滨房,却滋长了江滨房情结。

沿右侧小路看苕溪金邸工地,香樟树掩映工地上的大阵仗,围墙上浓墨重彩的广告彰显这是临安第一高档盘。德宝向一个汽车轮胎铺的老叔请问苕溪金邸售楼处在哪里,老叔问他是不是买这房子,德宝说看看。老叔吐露房价两万,口气淡淡的。德宝问当地人是不是觉得这价格贵,老叔撩起颈上毛巾、抹掉额头汗,看德宝一看:“贵不贵和不买房的人有啥关系?”

老叔的闺女跑出来,和老叔一起为德宝掰指头,算要搭几站公交才能到人民广场边的苕溪金邸售楼处,踮起脚详尽地指给德宝公交车站的方位。德宝谢了,走远点就立定路边等出租车,同时他拨通苕溪金邸售楼处电话,问接电话的女生:“售楼处边上有没有咖啡馆?”

苕溪金邸售楼处门口停车位上停满了好车,出租车司机放德宝下来时问他:“你也买苕溪金邸?”

德宝说我去看看。司机笑道:“你为啥不自己开车来?”

一进门,中央空调打足的通风虽让德宝舒服,可闷的感觉反倒加倍。蛮大的一个厅因为到处是人,令德宝起了一种类似于“狭窄空间综合征”的恐惧。

德宝从玻璃门的反光里打量一下自己模样:弥勒佛身材的一个半秃大叔,面相松弛和善,衬衣被汗水湿了几处,腰里围着脱下来的毛衣,背着双肩包形色匆匆,哪像个买房子的款儿?难怪售楼小姐都懒洋洋在长桌后坐着,谁也不抬起头来看他一看。

德宝倒也不急,刚才先找到左近一家茶水铺子式的咖啡店,从沿街柜台所谓的现磨咖啡机里接下一杯苦水喝下去,他现在渴是已不渴了。不渴了他天性里的笃悠悠就又浮出来,他走几步,进去看小区沙盘模型和大型房产信息电子屏。

苕溪金邸虽号称临安目前第一高价楼盘,广告说得美轮美奂,毕竟德宝从上海来,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他预感这楼盘总体环境怕也是一般般。

他瞥一眼满大厅挤着看房的人:有男男女女坐在大厅一排玻璃圆桌边,也有些人呆呆窝在几排沙发上,都像在等什么;站着的人们比较忙,有的围着大厅尽头的几面白纸板看,上面有表格;有的在端详楼盘模型,歪着头退着步子打量;也有的挤在电子屏幕前,听售楼先生售楼小姐讲楼盘特点……德宝发觉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穿得还挺整齐,气度比较内敛,像见过世面的样子……

回过头再看看小区模型,德宝固执地下结论:小区一般,房产商除了高层住宅楼本身,沒想到建什么配套设施,连绿化都只是香樟为主,太草草了。这楼如果不是紧邻苕溪,哪里开得出这种价格?苕溪,确是这城中心最美的景色了。可是,该小区除了溪前那两栋楼,其它楼看不见溪景呀。

他踱步门边,主动招呼售楼员,终于一个中年女士让他登记手机和名字,然后喊:“小陈小陈,该你了!”

德宝甫一转身,世界变了色彩:售楼小姐小陈一阵风跑来,大眼睛闪着阳光,脸色白净红润,笑容天使般纯净。

小陈问德宝:“先生,你远道而来?杭州过来?什么,上海?您先赶紧坐下,我给您倒水!”

德宝被小陈安排在一张才空出来的玻璃桌边。小陈带来了冰镇矿泉水,德宝连喝几口,喉咙舒服不少。小陈微笑:“赶过来是值得的,我们每天卖房签的单子一厚叠,来晚了就没得挑。后面开盘的楼,价格只有更贵!”

德宝听得紧急,连忙说:“那你给我介绍介绍吧。”

小陈也带德宝到电子大屏幕前,屏幕上展现的是一张临安中心图。小陈用激光笔往图上指点,笑吟吟道:“苕溪是临安市中心的金水河,苕北一带是新区,发展的重心。我们苕溪金邸位置绝佳,地价拍下来就是一万三,现在价格受控制,才卖一万七八一平。苕溪金邸左侧这块空地正要建设大型商业中心和幼儿园,背后您自己看,差不多就是美丽的农林大学校区了。杭州修过来的城际铁路靠近苕溪金邸有两个站,最近的是农林大学站,大约距离八百米……”

“附近有好医院吗?有好的中小学吗?有大型超市和餐馆街吗?”德宝按估量房屋价值的传统思路问。

小陈停下讲解,困惑而又和善地对德宝眨眨眼:“临安已成了杭州的区,好比富爸爸认了新闺女,能不给你打扮?苕北是临安的新区,发展的唯一着力点,什么都要建设的。先生,今天在场的各位……”

小陈用手对着大厅里的人群一圈:“在场的各位并不完全是来买现成,大家来买的,是在未来里一个会让人抢破头的位置。‘买到就是赚到这句话买房人一定听过,那只是指赚钱;买苕溪金邸,不光赚钱,还赚到临安的未来。”

德宝听着美少女妙语如珠,语气和新闻联播越来越近似,虽有点习惯性抵制,还是变得更亢奋了些。他笑着点头:“你说得很好。只是这楼创下临安天价了,恐怕大家还得多衡量衡量。”

“您来!”小陈咬了咬嘴唇,又笑了:“来看看销控表!”

原来那几张大家围着看的白纸板上写满了楼栋各层单元的号码,大多数都被贴了白条子在上头。小陈指指白纸板说:“贴掉的房源都已签约了,先生赶紧看看,剩下的房源随时也可能被贴掉。”

德宝凑上脸去看,所有六栋在售的20层高楼,除了六层以下房源乏人问津,六层之上的,除了11层,14层,18层,大部分都已经被贴了条。

“咦,为啥18层都没签约?”德宝诧异,中国人不是顶爱18这数字的么?”

小陈眨眨大眼睛,咬咬嘴唇:“这里当地人对18不太喜欢。”

“为啥?”德宝追问。

“不太清楚。”小陈笑道,“管他为啥?不是有11层么,11层挺好呀。”

“告诉我为啥。”德宝笑着坚持。

小陈不发出声音,做口型:“18层……地狱……”她笑了,咯咯笑,“当地人做生意,迷信!”

德宝一阵狂笑,乐不可支。

11层的房子单价在一万八不到些,房型全是143平米同样面积。德宝虽觉得临安大有潜力,可一下子要出去这么大一笔款子,总是犹豫。

“陈小姐,问一声总价多少?”他想掂量一下。

“房价么,143平米乘以每平米约1.8万,大约是258万。加上一个车位30万,总共288万。其他就是税收什么的杂费。”小陈轻松地耸耸肩,一个明媚如莲花的笑容浮起在她脸颊上。

“啥,非得搭个车位?30万一个?”德宝喊道,“你知道上海市中心的车位也不过二三十万一个,这里是哪里?”

“临安:杭州第十个市属区。”小陈风度端庄地对德宝笑笑,仿佛对他的失态给予无视和宽容。

德宝耸耸肩,笑了:“原来要三百万才能在临安的苕溪边买一套高层毛坯房,从房子里还看不到苕溪,只看到邻居家房子。”

小陈点点头:“靠近苕溪的八号和九号楼也快要开盘了,单价由于政府限价,暂时还定不下来,先生喜欢苕溪风景的话,等等那两栋也可以。”

德宝立马算帐:“有风景的楼当然更贵,算它两万一平米吧,大约286万房价。加一个车位30万……”

“先生,不好意思,那两栋楼每套房子必须买两个车位。”小陈微笑,眼里透出一阵迷人的媚色。

“两个车位?”德宝半秃的脑门红了,“我看等装修好,这套公寓投入就超过四百万人民币啦!天哪,我是在哪里?”

“您在杭州,先生。”小陈的笑容干掉了,她咬着下嘴唇,委屈地瞪着德宝,“先生,这里是杭州临安。”

还好德宝是个老上海,勉强还算个见过世面的吧。他甩了甩秃脑门上左右搭橋的头发,笑了:“谢谢陈小姐,我明白了。我对六栋1103还是感兴趣的。”

小陈脸上浮起雨后彩虹:“好的,我赶紧先给您贴上条!”她着急地喊对讲机,喊来了一个男销售领班。只有领班才有权往销控表上贴条。

“付了诚意金了吗?还没?还没你就贴条?”领班训斥小陈。

“给个机会嘛!”小陈此刻谄媚得像一只乖乖宠物,她给了领班小哥个大媚眼,“人家早上忙到现在,你们都是大男人哎!”

领班叹口气,帮小陈贴掉了1103。小陈对着德宝灿烂一笑,跑去又拿来一瓶水:“您先坐,我去拿表格。”

看那女孩像只白蝴蝶飞远去,德宝赶紧拨通了太太电话。真要买?

德宝太太没听几句,就打断了德宝:“你怎么一冲动就让售楼小姐贴了条呢?这楼性价比真心不高!我家买临安楼是为投资的,又不是自己住。做投资,一下子三百万?疯了吧?还没好好商量呢!钱哪里来?老房子还没卖掉。”

德宝从前听太太训话总噘着嘴不服气,今天倒是哼哼哈哈,觉得太太就是正确。他放下电话,正盘算怎么对售楼小姐解释,最后只求丢点面子全身而退就好;小陈跑回来,一脸尴尬招呼德宝:“真对不起您,真不好意思,那房子没了。”

嗯?德宝一头雾水没听明白。

小陈更难受了,快哭了:“您看到我立马为您贴了条的。可是,我一去总台,有个拿了棚改款子的正在那里付定金,他把1103抢走了!”

德宝心头猛一轻松,笑道:“哦!没事没事,别着急,我再看看。”

小陈看他乐,放松声音:“您没怪我?其实我特伤心,我都忙了一上午,老是被人抢掉。”

德宝定下心,安慰了小陈几句,许诺说第二天再来,然后全手全脚、身上一分钱没少出了苕溪金邸售楼处。他才松快一分钟,忽又闷闷不乐:楼是真卖得好,自己没抢到。

他看看时间,想了想,招手截住一辆的士,对开车老头说:“我要去西天目山脚下的度假村,大概多少车费?”老司机解释说打表大概一百三,但要收一百五,因为空车回临安。德宝说:“打表吧,这是规定。不过,要是打表真的一百三,我还是付你一百五。”

司机笑了:“先生人好,我要谢谢你。”

“哪里,”德宝谦道,“我喜欢临安呀,我年轻时来临安很开心,所以今天想在临安买房子。”

“喔哟,房子现在涨得热昏了,先生,”司机边开车边为德宝肉疼,“不过,先生对临安有感情,那是另当别论啦。”

事后回想起来,正是在这时候,德宝猛然明白自己到临安来,说是来买房投资,其实是感情用事:投资就是投资,为的是挣钱,其他,啥也不能为!为不起!

小牛一大清早从床上翻身跳下来,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咕哝着要出发去海盐。小牛老婆翻了个身,也坐起来,她要搭小牛的车去高铁站,她为服装品牌商当销售经理,今天要去绍兴柯桥轻纺城。孩子昨天已交代给奶奶。小牛妈从盐城来,专为儿子媳妇当“贤内助”。

空着肚子坐进宝马车,小牛让老婆蜷在后座上继续打盹,自己打了个大哈欠,把车开上车水马龙的大上海街头。他诧异自家和上海的缘分,怀疑自己和这摊巨大人流的缘分是不是要尽了。他靠上海民间房地产交易立足,可这两年来上海房地产二手市场几乎冻结了,跟地里长不出粮食似的,叫人眼前发黑,有饥荒感觉。他本来总抱怨中介工作绑定自己在店铺和住宅楼里,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现在他发现自己成天开着车,带客户或独自一人,跟着导航,在长三角的大小城市里穿梭,睁大困惑的眼睛。钱仿佛从上海滩的地下跑开,好比竹子的根系,蹿到邻近的浙江和江苏三四线城市,从那边被人忽视的地里往外爆芽。小牛想追着钱走,在别人醒过来之前,先逮到这种拥有新脾气的钱。

海盐正开盘一个一千五百户的楼盘,带客户去的中介能分一杯羹;哪怕不成交,至少也能报销两百元油钱。小牛先去打个前站,有位客户愿意周末跟他去海盐的。这客户成天打麻将喝酒,清醒些的时候只喜欢看房买房。

上午看完海盐,他要到余杭某个楼盘落实上次带客户成交的分成。

出租车进入了山路,一排排青毛竹迎面扑来,德宝打开后座车窗,有股淡淡的山林气息灌入鼻腔。他不太满足,这气息太淡,不是他记忆中西天目山的野味道。

记忆中的西天目山对德宝很珍贵。他第一次进山时山是那样野:晚上房间一开灯,五光十色的蛾子和天牛就往房间里涌;溪水里有黑背红腹的蝾螈,溪面上飞着轻盈的豆娘……

出租车在禅源寺门口停下,德宝付完账跨出车门,对着大柳杉树发呆:寺庙经过了极大的改建,破碎了德宝的记忆。住过的到处飞满夜蛾的招待所不见了、庙前的溪流干涸了、上山的密径处现在是建筑物、热闹的山间小市场也没有了,代之以更堂皇的庙宇附属建筑和高级宾馆。

走进禅源寺附近的宾馆,前台对德宝说只剩下一间房可以让他入住:人民币七百元一晚。德宝竭力回忆当年的房价:招待所50元一晚,有热水浴,有电风扇,有铺竹席的大床。

德宝困惑又挑衅地看着前台大姐:“请问我到了哪里?这是西天目山山脚下吗?上海市中心设施更好的宾馆也要不了七百元一晚。”

大姐无奈地对他摇摇头:“上头定的价格。你看看房间?”

打开房一看,德宝哑然失笑。迎面是垂着帘子的榻榻米,另一侧有窗户;左手一个庞大的淋浴室,地面仿造山溪的圆石面。人如何在不平的石头上淋浴?卧室有一张庙堂明黄色彩的大床,放着个大电视机。

大姐说:“这是我们的总统套房。”

德宝笑了:“我住不得!”

那大姐也笑了,掏出笔和纸,写一个山下“天目山度假村”的联系人电话给他。

就在宾馆吃过饭,人家上来接他,三百元一夜的“度假村”今晚只德宝一个客人。德宝用沙发堵上房间门,打开窗户,夜里的山风,野气浓郁了一些。

德宝太太打电话来:“我想过了,得给你泼泼冷水。我们买房是投资,因为找不到别的投资渠道。你要冷静,别冲动。我们自己不可能住的,要拿租金过日子。”

德宝笑道:“你别逗了。临安是个说成区的县,这里都是农业人口,房子租给谁去?你以为这里很多公司招聘白领上下班呢?你以为是陆家嘴?嗬嗬,只是等它升值。”

“升值?”德宝太太说,“空关着升值?三年能升多少?”

德宝觉得夜色荒谬,自己如堕彩色梦境。他笑了:“等我明天去杭州问马云。”

“这和马云有什么关系?”德宝太太呸一声,“你好好回答我。”

挂了太太电话,一个奇怪的电话打进来:“您是张先生?我是您朋友尤太太介绍的房产中介小牛。您方便讲话吗?”

德宝好比在三岔路口迷糊,天上掉下个算命先生。他高兴地招呼小牛:“好好,她同我讲过,正等你来电呢!”

千言万语,小牛觉得这个张先生是个见面熟。德宝觉得小牛能帮助他思索问题,心里一个个问号排着队向小牛碰撞过去。

一夜有话。

和小牛约的是次日下午两点在苕溪金邸售楼处见面。小牛笑说:“张先生,我们公司在苕溪金邸售楼处有驻场代表,我先帮你打听一下。或许,尽管他们说不能打折,我能帮你争取到内部折扣,至少,另外还能便宜你两三万。”

德宝隐隐怀疑这是小牛抛出的胡萝卜,凡有胡萝卜的地方,德宝作为干了多年外贸的,不肯不信,也不肯全信。他心满意足躺下睡了。

一大早,度假村兄妹两个管店的笑眯眯向德宝问好,昨晚接他来的是当哥的,说一声“我去给你下面”便钻到厨房去了。当妹的是个肥妞,泡了一杯绿茶给德宝,跟德宝搭话,问他哪里来。

德宝交代了自己,也问你们是山里土著不是。那女的忸怩:“我们是临安人。”

德宝脱口而出:“临安人你在山里窝着干吗?临安发了,成了杭州的区了。都在拆迁,家家数拆迁款呢!”

女生点点头,黯然说:“没轮到拆迁的多着呢,我们眼热不过来,还是山里清净!”

当哥的笑嘻嘻端面来,德宝吃一惊,感动:“这么多?我哪里吃得了?”

这碗大如臉盆,一盆好白面,上面卧着无数的咸菜和嫩笋干。德宝觉得这碗面还是西天目山的本色。吃完面,他要上山看一眼,才去临安。

天目山建起了风景区环山巴士,不必爬山上坡,巴士直接送游客上海拔一千米的老殿。沿路都是农家乐,山上的“大树王”竟然枯死了。德宝在树下落了一滴泪,青春去得没有痕迹。山里的野趣没有了,旅游业改变了空气阳光和水。山里造的大房子越来越多。他想和太太聊聊那年他们下山遇阻时碰到的“小狐仙”:几个被他们感念为“小狐仙”的男孩帮他们越过了关闭的山门;回望,一弯寂寞的白月……

昨天送他来的司机约好中午在风景区售票处接他。德宝坐上有空调的车,爬山的汗水就渐渐收了,又和司机漫谈临安。等到了临安,时间尚早。德宝加点钱,请司机带着看看各处新造的楼。

临安城外围有座玲珑山,周围房产新楼盘不少。远处是黛色山影,楼盘工地周围还是县城光景:没有上档次的商业,也没有像样的餐厅,都是简简单单夫妻店,生意也不太像样。工地上在建的楼房比起苕溪金邸的更显密集,好像连绿化面积都不考虑。这里的单价比苕溪边便宜了几千元,但性价比差。沿路有些前几年造好的商品房,看上去也挺悦目,原先价格都四五千一平米,如今全上了一万二。但很明显这些房子没有竞争力:基本都称不上有小区,仅仅城区隙地上竖起几栋新房而已。还是到达苕溪两岸才有新气象,隔一段路就有较好的楼盘,当然也夹杂老公房。苕溪两岸的老公房模样破败,可住客能将风景全收眼底。

德宝问司机:“这里还有什么售楼处开张着?你送我去看看。”

老司机想了想:“有个盘我也不知道叫啥?前次有个客人叫我送去。那里挺客气,一进门就请人喝茶。我放你在那边下吧?”

德宝说声好,司机三拐两转,到了一个所在。门口修竹美篁,有几个男服务生站着。看见德宝从出租车出来,上来为他打伞遮阳光。德宝谢了司机,随服务生进售楼大厅,抬头一看,认识招牌,原来是榕川房产!房产老板本人比房产招牌更出名。

轮值的售楼小姐正在吃东西,她抹抹嘴,上前来招呼德宝:“先生贵姓?看房?”

德宝接过名片,她名字叫做刀艳艳。

刀艷艳富富态态往电子屏幕前一站:“来,张先生,先给你介绍一下概况。”

德宝眼睛瞄着房产模型:一个密度很高的小区,绿化像卑微的小草,高楼是破土而出的大群竹笋。

“我们榕川第一个在临安推精装修楼盘。楼盘大约几天后再次开盘,这次开盘的是十五号楼。”她调转激光笔,在沙盘东北角的那栋楼上一点。“我们的地块处于锦北新区的核心,你看,不远处是苕溪金邸,然后是苕溪。”

“你们楼盘能望见苕溪?”德宝打断她。

刀艳艳抿了抿嘴:“我们公司从不说不实在的话。楼盘前临苕溪这地块正在清理出让,不知道将来会不会起高楼。所以我们不能保证苕溪远景。不过,我们的优势除了同样靠近苕溪之外,还有就是我们出色的房型设计,待会儿带您看样板房。客户可以拎包入住。”

“拎包入住?”德宝觉得有趣,“什么时候可以拎包入住?”

“2020年十月交房。”刀艳艳脆生生答道。

“什么?还有两年多?你们的房结构封顶了么?”德宝诧然。

“我们一栋栋轮流开盘,但交房要等全小区一起完成后交付。这是对全体业主负责。”刀艳艳看了一眼德宝。

“上海的房子要结构封顶才能出售的。”德宝咕哝说,“你们不是炒楼花么?又等于集资建房,用业主的钱建房。”

“张先生,上海我孤陋寡闻没去过,不懂。至于您说的其他的:等房子造好才卖给您,您想想还能是现在这价格么?”

德宝想忍没忍住:“现在多少价位?”

刀艳艳伸出白葱似两根指头,大眼睛看看德宝:“没到两万。”

“就差几百元。”德宝说,“这都是临安天价了,你怎么知道两年多之后临安房价一定比现在高?”

刀艳艳露出忍无可忍神色:“张先生你真会开玩笑。你好有幽默感!”

德宝知道该客套些了,他无奈笑笑:“这又不是股市,直线拉升呢?”

刀艳艳粲然一笑:“您说对了,这可不是股市,这是房市,您告诉我哪里的房子不是一天天一月月在涨高?”

还好这时候小牛电话急急打进来:“张先生,你在哪里?我到苕溪金邸了。”

德宝把手机递给刀艳艳,请她告诉小牛售楼处位置。小牛来这边见。

刀艳艳听见电话里说苕溪金邸,问德宝:“去过金邸售楼处了?”

“卖得热火朝天。”德宝朝她眨眨眼,“不管真戏假戏,演得很认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刀艳艳笑得放肆,“您真是的!这是什么购房心态?”

“哎,他们有没有跟您说苕溪金邸离开城际铁路站的距离?”她好奇地问。

“说了呀,八百米。”德宝记得。

“我的上帝呀!”刀艳艳捂住嘴,笑:“你去实地走过?”

“吹牛了是吧?”德宝笑笑,“大约两公里应该有的,我估摸着。”

“不止!”刀艳艳敛容,“反正,我们不同您说瞎话。我带您看看样板房去。”

样板房做得很精致,毕竟是大牌房产商作品。都是小户型,70平米、80多平米和近百平米,大同小异。

刀艳艳说:“说明白哦,精装修指硬装潢来说的,家具是您自己买,厨房里么,除了能动的东西,我们都提供了。”

德宝笑说:“看着很美。阳台这么横过来跨过几间房,尤其出色。不过,风景吃不准了,就怕看不到山水,看见对面人家浴室。”

刀艳艳笑道:“看您!都不正经考虑房子的事。”

小牛打着德宝手机跑进样板房来,原来是个圆圆头颅的小伙子,看上去挺机灵。他笑出酒涡来:“张先生,我同那边约好了。”

德宝同刀艳艳要文字资料:“如果我真有兴趣买这房子,开盘你会通知我?”

“我能加您微信么?”刀艳艳说,“您先准备材料吧。发给我,我先备案。”

“嗯?什么材料要我准备?不就是钱么?”德宝有点糊涂。

“您看您!”加了微信的刀艳艳更和气友善,“您先去人民银行拉信用纪录,办银行存款证明,然后把户口本、结婚证还有夫妻双方身份证都拍照,微信上传给我。我一通知您开盘,您立马就来我们这儿交纳诚意金。”

德宝看看默默微笑的小牛,昨晚电话里德宝讽刺杭州摇号讽刺了半小时,小牛笑的可见是这个。德宝对刀艳艳说:“你们公司真把临安当杭州本身了吧?真敢要求人!买菜要不要带身份证呀?你卖房和卖菜有啥区别?”

刀艳艳费力地判断着德宝,看见德宝朝她笑,才明白他不是发怒是讽刺,她费劲地保持住风度:“您自己看。面粉紧张的时候,卖个饼也得看条子,是不是呀您?”

德宝笑:“原谅我,我是爱说笑。你们这精装修房,将来转让方便么?会不会这里人不习惯?”

“放心吧您!”刀艳艳放声说,“临安到处轮着拆迁。拆迁户最喜欢住装修好的房子。”

德宝坐进小牛的宝马:“开豪车,你是大牌中介?荣幸荣幸。”

小牛谦道:“张先生客气了。您是老顾客介绍来的朋友,我竭诚为您服务!”

到达苕溪金邸售楼处,小牛小心翼翼先问德宝:“张先生有没有在售楼处留过姓名电话?”

德宝见他问得蹊跷,说:“有啊。”

小牛说:“哦,如果没留过就好了,他们会算您是我带来的客户,给我分成,我再返给您。您自己来,他们是不会让利的。”

进了售楼处,小牛去找他的相识。德宝直接走去琢磨那几张销控表,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什么端倪。

先是一个小胖子和一个瘦子跟小牛在那里窃窃私语,小胖子走来德宝面前:“先生,您看中哪套告诉我。”

德宝愣了愣,把昨天被贴掉了的1103指给他。小胖子走了,去了好久。小牛陪着德宝看模型。德宝问他143平米在临安算不算大户型,将来能有人接盘不能。小牛兴冲冲说:“如果拿十年当投资回报期,都没有问题。”

小胖子跑来,后面跟了一位三十来岁眼镜先生。小胖子介紹这是售楼部经理,眼镜先生摆摆手,请德宝在圆桌边坐下,让人拿瓶水给德宝,开口问:“先生你要的这套卖掉了,可不可以考虑其他楼?”

“不是都卖得七七八八了吗?”德宝问。

“还有最好的第一栋和第二栋,面对苕溪,百年经典。”眼镜经理气质沉静城府不浅,“你要买,可以先登记,但不能立刻签约,我们还在等批文。”

“为啥?”德宝问他。

“这两栋楼价上两万了,超过政府控价红线了。拆迁户一旦知道会闹的,会要求加拆迁费的。你能体谅我们难处吗?现在只接受预订,不能网签。什么时候政府通知可以网签,你再来成交过户。”

“搭卖车位吗?”德宝问。

“两个车位。”经理看看他,“自己人介绍的话,这样,你买个大车库完事。两个车位六十万,一个大车库算五十万。”

“怎么操作?”德宝想知道一切。

“你先付二十万定金。”经理的咬肌凸在颊上,“我们等到批文,你来付全款或者办商业贷款。”

“付全款有打折?”德宝看看边上站的小牛。

“没有。”经理笑笑,“谁也没折。不信你去打听。”

德宝冷笑笑:“办商业贷款我能自己找银行?”

“不行,只能在我们指定的合作银行。”眼镜经理有点抱歉,放缓声气,“我权限有限,不好意思,先生你可以找我们老板……”

“不必。”德宝说,“付了二十万,既然没签约,过几天我不想买了,可以退款吧?”

经理苍白而无奈地笑了:“先生,还是想清楚了付款才好。”

小牛急道:“张先生,定金要拿回来就难了!”

略微算了算,要成交第一栋和第二栋的房子,也是143平米,总价就超过三百五十万元一套了。

德宝对经理说:“你会把四百多万投资在临安这个农林县城?”

经理彬彬有礼微笑:“临安,是杭州第十个区。”

德宝说好吧给个账号,我想明白了再定。经理从口袋里摸出打印好的公司账号,客客气气站起来,欠身告退。

临走,小牛陪着德宝找洗手间,走过签约台:还真不像假的,好几对中年夫妻认真地在那里签约。签约人神色各异,打扮正常,俨然江浙一带中产阶级的活标本。

上了车,小牛说抱歉没争取到折扣,又说:“张先生能不能去除对临安的感情因素,先看看其他地方?临安现在炒得滚烫,何不抽身看看湾区?”

“湾区是什么意思?”德宝问。

“就是大杭州湾,现在国家不是要发展湾区么?”小牛脸上浮起朝阳般鲜艳的微笑,“就是我们这里未来的东京湾!”

“你就忽悠吧你!”德宝爆发一阵大笑,在满脸尴尬的小牛肩上拍拍,“好,你安排。找时间我跟你去看!”

小牛笑了:“我车回上海,带您回去?”

这时代在魔都生活,作为一家之主,假如没房产中介不断骚扰你,你大概会产生“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感慨吧?

2016年德宝没能把市区的老房子卖掉,后来二手房交易渐渐就冷到了冰点,二手房的价格没像从前那样子继续往上走,一直平躺着。急于完成交易的房主都不得不另给接盘人让点利。

德宝回上海休息了一两天,房子的事情又上心头。这回他不买房,他想赶快把老房子卖出去。他必须找到付款爽气的下家。让点价,倒是可以商量。

他去了一趟空关的老房子,通通风扫扫灰尘,然后走到门口逢春路上去找中介店。

逢春路不是地区商业中心,地区商业中心在八百米之外,由三座综合性大商厦、五六栋商务办公楼、一个餐饮中心组成。主力超市是家乐福。

逢春路上有好些个居住小区。这条路是小区间的商业主街,大概有快二十年历史了。逢春路经过反复更迭进化,最后留存下来的业态非常能说明附近上万家居民的物质生活状态。路的中心是一家中型菜市场,菜市场附带一条修理街,但凡你想得出的生活物品修修补补在这里都能找到老师傅,街口却被一个换锁修钥匙的斜眼男人占据了。逢春路上比较热闹的是一个茶坊和一个咖啡馆。公共设施有邮电局和三四家银行分理处。超市经常改换旗帜还是难以为继,现在是一家温州人维持着混有假货的百货食品小卖场。其他如影碟店、水果铺子、面包房、文具店、眼镜店和各色杂货铺都很小,最显眼的连锁商业机构则是大大小小七八家房产中介。

最大的一家房产中介“大西洋房屋”接待了德宝。这之前,德宝先去周围的中小中介“打了打样”,把自己小区挂的房价问了个七七八八,情形不让人乐观。

“大西洋”的店长建议德宝搞“独家委托”,把售楼的任务交给“大西洋”一家来完成:“您也看清了,这片我们业务员最多,我们实力最强。独家委托给我们,做我们的VIP客户,我们一定限时让您把房卖掉!”

德宝说:“好是好,怎么证明你们全力以赴?”

店长点头:“您看上去是明白人,我们按公司规定把一千元押在VIP客户手里,签个协议,到了限期卖不掉,一千元您拿走。”

“限期一个月如何?”德宝算了算。

店长大喊一声好:“小王你来!这个VIP客户你来跟!”他回头对德宝说:“小王是我们的明星销售员。”

明星销售员小王长得细细瘦瘦,不停地大幅度向德宝点头,态度谦恭。德宝签了VIP独家委托合同,只委托“大西洋”一个中介。他接过小王递过来的十张粉红色钞票,往兜里一揣,只听小王带着隐隐的哭腔说:“我们一定会为您这套房子努力的。公司规定,房子卖不出去,到时候这一千元就从我工资里扣!”

德宝心头肉一颤,差点掏钱出来还小王。他看看小王,小王正哭一般笑着看他。德宝说:“你努力吧。我全力配合你。成了,我不亏待你。”

小王一个鞠躬下去,德宝朝后一让,把桌上替他倒的水打翻了。小王忙不迭收拾台面说:“明天请您一定在家,我们会组织周围三公里范围内‘大西洋所有明星销售员看您的房,然后大家一起推盘。集中力量打歼灭战!”

德宝心头肉又一颤:“小王,你们歼灭卖家还是买家?”

他没答应第二天就接待一群中介明星,他已答应了小牛次日一起去杭州湾。

小牛在电话里意气风发,说自己带着喜欢打麻将的一位大哥刚在海盐签了一套海滨期房。小牛说:“张先生,杭州湾是这样子看:要么看跨海大桥北面,就是海盐附近;要么看跨海大桥南面,就是慈溪。”

德宝想了想,自言自语做选择题:“跨海大桥是杭州湾的亮点哦。桥对北岸更有好处还是对南岸更有好处?海盐经济靠宁波么?不像;慈溪发展靠上海么?慈溪制造业多,产品要往上海去,过桥快捷。小牛,是慈溪更需要大桥的吧?”

小牛咕哝一声对。德宝说:“那还是去慈溪咯。”小牛大叹息:“张先生真是明眼人,我就是觉得慈溪更好。”

既然小牛有宝马座驾,又顺路,他十点来接德宝。德宝等上了沪杭高速,试探一声:“就这么傻傻扑慈溪?沿路不下来逛逛?”

“张先生要逛哪里?”小牛兴致勃勃,海盐的成交让他打了鸡血,“嘉兴?”

“正是。嘉兴放风放了那么久要对接上海,房价都被上海人炒上去了,我也想去开开眼。”德宝说,“我请你嘉兴吃午饭。”

小牛说好,靠路边停车,拿起电话联系楼盘,对德宝说:“有个楼盘正在销售,我们去凑凑热闹。”

德宝说:“这次我不登记自己姓名,你登记,该拿的好处都拿。”

小牛笑了:“好的好的,油钱有保障了。万一您看着喜欢,对方给我的一两个点,我返回您一半。”

下了高速进收费口,小牛说:“高铁嘉兴站就在附近。我带您看的是嘉兴东南部的国际商务新区,这里楼市旺,各大房产商都在这拿地。”

德宝看看车窗外面,毫无嘉兴老城区的鳞次栉比,想了想,估摸老城区在北面,这里是高铁附近的新城。

“不去老城区看看?”他有点不甘心。车经过之处,不是工地,就是光秃秃新建的住宅区,还没人入住。

“老城区没什么楼盘开盘呀,去了干吗?”小牛笑道,“先看楼盘,吃饭去老城区好了。”

他带看的楼盘是灰尘漫天的大地上圈起的一块,工地面积不小,围了高高围墙。除围墙边上几栋已完工未交房的楼,工地中心看不清,只听见咚咚声,灰尘弥漫出来。

小牛往接待处去磨蹭,要他的衣饭。德宝站到千篇一律的沙盘前看楼房模型,一个矮个子接待员上来,背书般介绍这楼盘的妙处。德宝略听了听,问他:“你一直在说这楼盘周围要建立各种各样的商务区和投资区,请问这是规划还是现实?”

矮个子愕然抬起脸:“这我怎么知道?”

德宝笑道:“你不知道你背给我听,忽悠我呀?”

矮个子恨恨道:“我不过是个售楼员。”

德宝拍拍他肩膀:“小兄弟,我开个玩笑的,你莫见怪。带我去看看样板房好了。”

样板房也是千篇一律缺少色彩,德宝继续逗那矮个子:“嘉兴老说要对接上海,接受上海经济溢出的部分。我倒是纳闷了,上海市区和嘉兴之间还隔着个挺大不小的松江区,如果有肉汤出来,松江不先喝了?连松江都不要的渣渣,嘉兴还欢天喜地弄个国际商务区来承接?”

小矮个苦恼地咽了好几次口水,说:“先生,这我怎么知道?”

“问你个你可能知道的问题,”德宝一肚皮坏水发生了真实的溢出,“嘉兴这样向上海大抛媚眼,把裙子当扇子扇,你说杭州会怎么想?”

小矮个噗哧笑了,看看德宝,摇摇头,又摇摇头,突然扭头跑了。那番模样简直像个被德宝调戏了的大婶子。

不管怎样,小牛拿到了两百元人民币油钱。他俩沿着不知名的新路往北行驶,想到老城区去吃午饭。德宝眼尖,突然手从车窗伸出去,指着一个广告牌:“万码的楼盘!万码我有好感,我们去看看!”

小牛拐进车道,称赞说:“万码就是服务好,你看,停车地方多整齐。”

一个戴红色贝雷帽、身穿洁白制服的管理员跑上来招呼,要把一块锡纸板罩在小牛的宝马上。小牛说:“多体贴!太阳晒不到我们车里。”

拐过一个有中央睡莲池塘的中庭,德宝和小牛找到了挺安静的售楼处。德宝见小牛不去登记处厮混,就说:“别不好意思,你去吧。油钱也是钱。”

小牛忸怩:“不去了。万码这种大企业不一样,他们一般不搭理我们中介,我不能自讨没趣。”

这时来了位看上去颇有资历的售楼先生:软软头发耷拉头顶,年纪不轻了,嘴唇长得端方厚重,样子慵懒,步子迟缓,笑容说有又没有。他的黑西服颜色和别人一致,却不是统一款式,德宝一看就知道是外国品牌西服,这方面德宝可是大行家。

“先生看房?”那人一眼看出谁是正主,就和德宝搭讪。德宝点点头:“您这身迪奥是恒隆买的?”

售楼先生一怔:“您怎么知道?”

德宝弄玄虚:“我就是知道,嗬嗬,万码果真与众不同。来来,给我说说这楼盘。”

那人抖抖胳膊,激光笔往电子大屏幕打去:“您对嘉兴应该比较了解,我說说这个国际商务区……”他大致说了几句不淡不咸的,转身往沙盘模型上打红点,“我们比较激动人心的是马上要开八号楼和二号楼……”

小牛不甘被冷落般叹了一声:“哦,八号楼可是楼王位置!”

那人赞许地看了小牛一眼:“这小区背面六栋高楼,中间这十来栋小高层风水很好,左右也都有高楼拱卫。我们楼盘地价拿了个地王价,你看周围是植物园和高新技术开发区,商业设施齐全,欧尚超市就在斜对面。好学校大医院也都在两公里以内……”

他发挥得正好,忽然被小牛插了一句:“那些高压线可有点吓人!”

气度不凡的售楼先生噎住了一下,回答:“高压线在小区外面。”

“离开最近的楼多远?”小牛抓住他问。

“安全距离之外吧。”那人想了想,又说,“离开最近的楼五六米”。

德宝忽然觉得小牛对这楼盘并非不熟悉,他岔开话题:“要摇号吗?”

“要摇号的。”售楼先生点头,“先认筹,我虽然到时候会通知,您还是早点安排为好,我手机里几千号人,没法保证置顶。”

“房价一万八,”德宝沉吟,“没要求买车位吧?”

“现在还没有决定,我们也在等集团上面审核。”那人得体地回答。

德宝点点头:“万码的楼盘我还是喜欢的,不过,谁能证明这楼盘是万码的呀?你看,开发商名字没写万码么。”

“这是我们在嘉兴的分公司名字。”那人声音有点低下来。

德宝本来没感到兴奋,现在忽然有一种劲儿,他看看那名字“德启公司”,怎么也不像万码的分公司:“不像不像啊,你得出示书面证据,证明德启是万码的分公司。”

“这个我倒是真没有。”售楼先生沉默了一分钟,“我们的楼盘名字就叫万码嘉园,这还不能证明?”

德宝嗬嗬笑,和那人加了微信,原来这厮名叫郭笠辛。德宝站起身:“再说,再说。先告辞了。”

小牛发动汽车:“张先生,真有你的。问得他答不出来。”

德宝说:“小牛,你藏着鬼,你怎么这么了解这楼盘背后的高压线?”

小牛說:“我刚刚上网看见人家在议论。我猜这块地是别人转让给万码合作开发的,不是万码的嫡系。”

德宝上网一阵查,查不到啥。想了想,万码是上市公司,查它的公告。好半天,终于在某年半年报里查到:万码的杭州分公司从别人手里接下了这项目百分之七十权益。

小牛翘大拇指:“张先生真会查内幕!”

德宝问小牛:“那天在临安看苕溪金邸,你认识那么多内部人士,你告诉我,他们真卖得这么好?”

小牛笑:“张先生,你怀疑什么?也许你怀疑得对。不过谁也没证据。销控表贴条不贴条,有没有藏着什么,只有售楼部门的老板一个人知道。”

德宝笑道:“我打赌过上三个月半年,我再托你去苕溪金邸买内部房,那时候反而能多打点折。”

“真有你的张先生,嘻嘻”,小牛笑,“这个也不是没可能。”

两个到了嘉兴旧城区,找了家东北菜馆,坐下吃饭。饭后小牛想抢埋单,德宝说:“这个别争了,等房子成交,你拿到中介费,你再请。”

吃了饭,直接就往慈溪赶了。过跨海大桥时分,德宝昏昏欲睡,瞥了眼收费口电子牌,睁大眼睛:“过桥费要一百多?”小牛嗯一声。

但见混沌海水和漫漫滩涂在大桥下展开,一片苍茫景色。

小牛带看的是慈溪浅色港湾城售楼处,小牛磨磨唧唧去签到处拿他的衣饭,那小姐却盘问他盘问得很仔细。德宝走走开,看那浅色港湾城的沙盘有半个篮球场大。开发商几乎把海滩边的盐碱地一口吞进了自己肚子,真是好胃口!

德宝脱下遮阳帽,帽子上细碎的一层泥尘簌簌落下。刚才下大桥,小牛的宝马仿佛就成了开上滩头阵地的登陆坦克,在无数建了半茬的住宅楼群里颠簸红尘。尘土在海边的风中飞扬起来,忙不迭关窗的德宝吃了一嘴巴细尘,让他回忆起在北京遇到沙尘暴的春天。好笑的是,海边正在建设的住宅区,虽看不见人烟,大多数已事先建立起属于自己街区的塔楼。常跑欧洲谈生意的德宝知道这些是意大利式的城镇塔楼,广泛流行于托斯卡纳地区,和宁波慈溪有啥文化传承?

来了一病恹恹的英俊小伙子给德宝讲楼。德宝看他不停咳嗽,喉咙沙哑,显然今天已说了不知多少次。

尽管不利于言,小伙子还是口若悬河,把海滨新城的未来描绘得活灵活现:游艇码头、迪士尼般的海洋游乐区、在海滨入驻的世界五百强企业研发中心、科技孵化项目城、鲜花繁育基地、大型国际学校、大型体检中心和养老院,以及数万套新建住宅……随着国家对湾区政策倾斜,整个海滨新城好比吸金的土地,谁能说这里不会像拉斯维加斯一般从沙砾中兴盛,像迪拜般成就流金溢银的宝地?在这里买房,现在只要一万一千元一平米,将来得增值多少倍呀!……

德宝把一位女服务生给自己的水递给这话说得没法停的小伙子:“喝点水,慢慢说。我先打听一下,你们现在造楼这块地靠着海,这地上打井打出的水是咸的还是淡的?”

小伙子售楼员咂巴咂巴说干了的嘴,老老实实回答:“是咸的。”

“那你说的这些游艇码头、国际学校和新建住宅现在在哪里?”

“现在还在图纸上。”

“明白了,谢谢,不容易。”德宝赞道。

回程路上刚过大桥,德宝很没心肝地拍拍小牛肩膀:“过大桥来回两百多元过桥费你自己负担,我一分也不想给你。哈哈,你这是不把我当朋友,存心忽悠我。想把我塞进滩涂沙地呀。”小牛吓一跳:“没有没有,您怎么这么说?!”

德宝鼻子里哼一声:“我不信你这么个资深人士看不出沙滩上纯粹在讲故事。”

小牛闷声半分钟,忽然叹息:“张先生,我是老实人,被您说傻了。可您不知道买房子不能像您这么想得通透,从来不都是‘傻傻买,傻傻赚么?想太多,你没法买房子挣钱!”

德宝笑了:“哈哈,我开个玩笑而已。不过,今后你可知道了,这种项目别带我看。我相信湾区会成功、会发达、会赚钱,但不属于我这一代人。你不能上世纪七十年代带我看房、却让我付2018年的房价。”

小牛抹额头:“杭州湾可是大热门,很多人前几天把海盐的项目都挤爆了。我是好意带您看湾区。”

“知道。”德宝笑,“现在回去有点早,不如经过嘉善再看看。嘉善也闹得厉害,自称比嘉兴市区离上海更近,吹得像已经是上海的新区了。听说上海松江和金山两个区还计划和它搞什么城镇圈呢。”

小牛笑:“好的好的,您看哪里,都是我的机会。那里有个著名项目‘天翠湖。”

“越有名我们越得学习学习。”德宝说,“我听说过‘天翠湖,发展商是北方企业。”

渐渐天就晚了,小牛紧赶慢赶开进嘉善时天黑了。不过,远远地,“天翠湖”售楼处闪着金色光芒,泰国式建筑派头十足。下车走过弯弯曲曲的青石路才是售楼大厅,幸亏小牛拉了德宝一袖子,他才没踩进设计感十足、天黑时近视眼看来和路面无太大差别的水池子。

售楼先生和售楼小姐们都已疲惫地散坐在客户离去空出的沙发上,德宝目瞪口呆地瞻仰超级豪华的售楼大厅:这哪里是售楼处?简直是人民大会堂的仿真版。到底是北方来的发展商,看人家这北国气派!

楼盘模型也不是什么楼盘模型呢,简直是巨大的江南平原景观沙盘。别的售楼处仅展示一个楼盘,这里展示浩大的新城,各色楼盘平地起,也只算平原上的树林罢了。

小牛举止有点神秘,他也不去找售楼员,自己带德宝上三楼看样板房。他对看守样板房的小姐说:“我们复看一下,复看一下。”奇怪的是样板房只一间,代表了所有的房型,马马虎虎做的,毫无新鲜感。

下楼来,走回大沙盘,小牛找来一位三十多岁少妇,少妇没穿制服,穿得挺时尚,一开口是北方口音:“您看房?第一次来。好吧,我就费点时间再给您说说。”

她浑身香喷喷递过名片,原来是售楼处经理。女经理简略地挥动激光笔圈过“天翠湖”的大沙盘:“咱们企业做的是产业新城!这片地我们拿下了,还在继续拿、继续扩大。东边,科技产业区;南边,物流产业区;西边,文化产业区;北边,汽车工业区。中间是我们总共二十期房产项目,有别墅有联体别墅有小高层有高层。现在开盘的是这儿,靠公园边上。您看,环境多好?我们员工自己买的也是这几栋楼;您要是买了,就和咱们成一家人啦。对面,第一期商业街铺面都已卖掉了,等店铺一开张就有商街。今后我们‘天翠湖会陆续有各种档次商场、商街、休闲区开业,还有温泉桑拿,每个街区自有邻里中心和儿童乐园,提供咖啡和快餐……人们在花园生活,在花园周边工作,人和自然要多么和谐有多么和谐。”

德宝点点头,不知道开口会不会让这少妇不快。少妇说:“我说多了,嗓子哑了。就说这些吧,可以吗?”

德宝连声道谢:“就问一句,现在开盘的楼何时交房?”

“2020年底。”少妇流水般回答,面不改色。

“现价多少?”小牛帮德宝问。

“一万四上下吧。”少妇经理说,“您一次性付款还是贷款?”

德宝沉吟。小牛又挺身而出:“咱们路过,先看看,再说,再说。”

直接往上海飙车路上,德宝和小牛互相间已经说话不拐弯了。德宝说:“中介基本就是给客户挖坑,客户跳一个,中介赚一个。”

小牛笑道:“冤枉死人!明明是房产商卖房,为啥客户总骂中介?房价难道真是中介哄抬上去的吗?”

德宝说:“你这话有所指啊,小牛。你这话危险啊,小牛。房价到底是哪个混蛋哄抬上去的呢?我人老心笨,想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小牛笑,“我傻傻地干中介,傻傻地帮客户买房卖房,傻傻挣钱,养活老婆孩子……”

回了上海,澡还没来得及洗,德宝被卖房子的“大西洋”明星销售员小王打爆手机。小王委屈地说:“我们方圆三公里的明星销售员们都憋足了劲头,要为您卖房,您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呢?明天上午请一定来打开房间,让我们拍照、集体感受一下您的房子!”

德宝接了电话,委顿在沙发上,一个大大葛优躺,对太太叹苦经:“你知道买房卖房累在哪里吗?那些中介、一手房售楼员和二手房上家们都打足了鸡血,虽然只是见见面说说话,一整天輪流对付下来,跟不知不觉被人抽了血似的……”

他想不洗澡就睡,太太不依,哄他到浴室去淋浴。第二天明明想睡个懒觉养养精神,一早八点整,明星销售员小王就在手机铃声里闹腾起来……

德宝耷拉着脑袋坐出租车赶到老房子开门。德宝的老房子是顶楼,一层二户,没电梯。

德宝走近自家那栋楼,岂止精神一振,刹那间简直毛发直竖:也不知道中介怎么搞定小区门卫一窝蜂跑进来的,简直是乌鸫鸟开会么——足有五六十个黑西服年轻男女聚在楼下,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骑在自己电驴子上,望着周围十几二十栋楼傻笑……

德宝走在前头,黑衣服中介一路纵队跟他屁股后,大家爬梯上楼。他回头看看,只看见“大西洋”的胸卡在乌鸫鸟儿们胸口晃荡,他心里忽生喜感,自己的老房子里从来没来过这么多看客。

小王跑前跑后,上上下下招呼同伴:“戴好鞋套,别给张先生家踩脏了地。”他站在打开的门口维持秩序:“五个一组进来看。前一组出去,后一组才进来!”

房间久无人住,发散一股沉郁气味,德宝打开阳台门通风;一个黑衣人直接就跨到阳台上去看楼下,小王慌忙上去喊:“阳台上灰多,我这儿还有鞋套,你进来再套一下!”

德宝本想当讲解员,讲讲自己的装潢如何考究,一开口,却没人理他。明星销售员们自顾自一个个房间蹿进蹿出,倒也没人拍照。打量完了,没人问问题,对小王喊声“走了”,个个拍马而去,也不看一眼房东。

没片刻工夫,黑鸦鸦几十个中介烟消云散,只在德宝眼眶里留下一团黑乎乎的光晕,只一个人留下:小王。

小王轻轻掩上大门,欲言又止,终于问道:“张先生,你现在的开价还可以让么?”

德宝说:“因为我诚心卖,本来就挂得不高,这个你很清楚。”

小王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可现在二手房市场不景气呀。客户听了价,没人主动来看房。”

“不是你们推么?这么多人来一趟,应该马上来很多看房的吧?”德宝觉得小王有点怪。

“张先生,我同你说,现在买房的人都很精,有的比我们中介看房更多,他们都是老手。”小王点着头。

“你的意思是?”

“都是置换客呀,想卖了自己住的房,买进更好的房。一般都是这条逢春路上的居民,看中你们小区环境更好。”小王说。

德宝竭力揣摩他意思,还是如堕五里梦:“这和我挂的房价有何关系?”

小王困难地吞着尖尖的喉结:“这么说吧,说错了您别怪小王,我也是好意:您这房子是顶楼,楼层不太理想;另外,您装修的确好,用的都是好材料,这谁都知道,但是,买房老手不肯考虑装修好坏的,他们都号称宁愿要毛坯……”

“明白了,”德宝恍然大悟,“小王,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顶层有什么不好?既没有吵闹声,阳光还更好,上上下下爬楼梯还能健身,你可以推荐给年轻人么。至于装修,有人只是想占便宜,这也可以谈……你不要才挂牌,自己先软三分。”

小王点头:“是的是的是的,我只是同您解释,您这房子不是可以推荐给所有人的,要找合适的对象。您放心,小王一定会为您留心,好好做功课的。”

德宝拍拍小王肩膀:“最好找到付款爽气的,那一切可谈,我可以优惠他。”

“怎么优惠?您的底价可不可以告诉我?”小王眼睛一亮。

“没底价。”德宝笑了,“看人再讲。”

记得历史教训,德宝不急着回家,就在老房子附近的商业中心找咖啡馆坐下休息,也许下午有人要看房,免得来来回回。

他摊开一张白纸,中间用圆珠笔画一条笔直的杠,左边右边分开,想总结一番近日在浙江看房子的体会。他先写下“临安”小标题,然后往左边写临安买房的价值:

杭州新纳的区,十年到二十年(参照上海松江区)之间,房价肯定有大涨机会

风景秀丽,环境优美,离西天目山近

然后他往右边去写临安买房的顾虑:

房价已经大涨一番,透支了至少五年的涨幅

不是自住,当地租金低,租金收入低于银行利息

房价受政策限制情况下,担心房子工料不佳

喝口咖啡,看看微信朋友圈,他又分析嘉兴买房价值:

地理位置有个特点:凭借公共交通去上海、杭州、苏州或宁波都差不多在一小时之内

说了很久要和上海一体化(这点仿佛大家都信了)

可是,凡事总有对立面:

嘉兴除了地理位置,缺少其它吸引力,上海人为啥不住松江要住到更远的嘉兴?

什么人、多少人需要住在离杭州、上海、苏州和宁波都等距离的地理位置上?

房价也已经很贵了(考虑到搭卖车位和储藏空间)

慢慢呷着咖啡,德宝忽然疑心买房这件事本身现在也有点不实在:北京、上海、深圳涨到了真正的天上,此刻买一线城市房,不知猴年马月能有投资回报;二线城市也大涨了,像杭州和南京,房价也算得上奢侈了,即便不限購,人家不使劲打你鸡血,你也不敢买的;现在三四线城市轮涨,像“湾区”“产业新城”这种概念房产,即便信它,也不是二十年里能实现的好事……

总而言之,德宝在白纸底端写了一句话:浙江已经太贵了,谨慎!

他反过来又琢磨自己卖房这件事:

上海的房子真该卖掉吗?

两年没涨,就不会大涨了吗?

手机响了,明星销售员小王着急:“张先生,你还在房子里吗?下午有人来看房!”

忙里偷闲,德宝给小牛发微信:长三角的房子我还是继续看,但付款日和交房日之间超过六个月的一手盘不看,平均房价刚大涨过一倍的地区不看。二手房也可以看,周围配套要成熟,交通要方便,离地区商业中心近。

小牛立马回复:张先生,我觉得你和你朋友们一样,还是喜欢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好房子,对不?如果这样,现在炒得火热的地方咱们就不去凑热闹,我建议你看看花桥和启东。花桥是昆山的,不过上海11号线地铁早就通过去了,是目前唯一上海地铁直通的外地城市。启东呢,就看靠近崇明的一个小岛,全岛开发,目前房产均价才一万一。

德宝问小牛:那我们就进入江苏了?江苏人和浙江人性格不同,同样长三角,北面重实业,南面重商。我有兴趣去看看。你何时有空?

小牛回复:您有空我就有空呀,我来接您。

德宝明明可以坐小牛的车去花桥,不过他想体验一下怎么坐地铁进入江苏。其实也没啥新奇,不就是走下地铁通道换来换去,最后走出地铁站,人到了外地呗。德宝背着个双肩包,走出花桥的地铁站,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朝站在宝马车外微笑的小牛走去。

“喔哟,简直被你害死。”德宝笑道,“这么长的地铁时间我还是第一次,再不出站,我要晕了。”

小牛说:“我让您坐我车,您自己要吃苦头。”

“我想看看为啥几站地铁之隔,房价就便宜一半。”德宝笑,“不亲身尝试,不解其中奥秘!”

德宝打开手机,让小牛看地图,地图上江苏昆山花桥镇在上海青浦区白鹤镇西北边、嘉定区安亭镇西边。

“您还是不知道,”小牛偷笑,“花桥也有一小部分地是上海的,这块地上的房产证是上海发的。隔一条马路拿昆山房产证的楼盘价格立马便宜一半。”

“疯了。”德宝说。

“苏州刚发布地方新规招募人才,您只要是本科以上学历,愿意入籍苏州,办完入籍就不限制您买房。可惜您是上海人,怎么肯把户口迁出来。”小牛笑,“我们苏北人抢着去苏州落户。”

“苏州是好地方,可惜限购了。”德宝叹口气,“我好爱听评弹呢,咚地龙地咚……”

“连续交纳一年社保就能买苏州房,这个可以托人替您办理交纳的,不过一年后才能买房。”小牛笑。

“花桥不也是苏州治下?”德宝警醒,“来看也是白看?”

“花桥没苏州城里严,可以包装。”小牛哈哈一笑。

“什么叫包装?合法吗?不合法的事我可不沾边!”德宝坐直身,“这丑话说前面。”

小牛一边驾车一边歪过脸仔细看看德宝表情:“张先生,您放心,不合法的事情我小牛也不沾边,犯不着!”

看见德宝脸色和顺,小牛又说:“房产交易有很多变来变去的政策,今天可以的明天就不可以,明天不可以呢,后天说不定又可以了。这不是犯不犯法,是合不合规。”

德宝点点头:“这说得在理。”

“审批的人其实心里最清楚。所谓包装,无非就是帮您补交所得税。卡得紧的地方要所得税记录和社保记录一起证明您在那里工作过足够时间,松的地方只要所得税记录。一旦批准了,您就合乎规定,可以买房;不批准,咱们也不犯法。对不对?”小牛认真解释。

“对的。”德宝想想,点点头,“折腾买房人,折腾老百姓呢!”

“可不是?”小牛笑,“也折腾我们中介!”

小牛挺负责,先带德宝走马从没来过的花桥。

他沿着地铁线开车,便于德宝了解11号线在花桥停靠哪几个站点。德宝发现地铁沿线已有不少楼盘,都巍峨群立。小牛拐进市区,先经过主商业街,规模如上海的住宅区主街,前面有个精巧玲珑的公园。

小牛指给德宝看公园对面高价楼盘:“这是这里最豪华的了,自称名邸。”德宝打开手机搜索,简直讽刺,百度上该“名邸”名下全是第一期业主的控诉照片:损坏的房屋设施、没造好的公共设备,还有拉着横幅抗议的业主群……

一路又经过不少成色蛮新却没啥人气的住宅区,宝马车开到一个杳无行人但修整得有模有样的十字路口,小牛说:“您喜欢万码品牌房,这就带您看看花桥的‘万码锦绣府第。”

“这都取的什么名字?”德宝笑,“俗了。”

“越俗越好,”小牛说,“大众喜欢。”

德宝想先看万码已有入住的前几期楼盘,再进售楼处,小牛就把车往第一期小区开。果然万码保安素质好,不但彬彬有礼,还跑着拿走路障,引导小牛的车暂时在小区中心街边停一下。

下车谢了保安,德宝和小牛在万码小区闲逛。他们走在中心商街上,德宝说没像样的餐馆,小牛解释说万码只允许经营“轻食”:餐馆会生油烟,影响周边居民住宅。

楼层很高,让人恍惚有在香港街头走路的感觉。德宝奇怪:“这么高的楼,有四十几层,万一电梯出故障,怎么办?现在这么多人认可如此高的高层住宅吗?”

小牛笑:“张先生,只有富人才能住一两层高的别墅呀。我们小老百姓,还不都是住在云端里、想地上蚂蚁的事?”

“你倒会说话。”德宝笑,“话说住在云端上的小老百姓,付的房价也不低!”

“那我们去售楼处吧,”小牛看看表,“我还为您找了花桥的同事,安排您稍后去看二手房。”

花桥万码的售楼处和嘉兴万码售楼处风格不同,这里没人安排停车;走进玻璃门,也没人上来招呼。小牛到接待处登记自己是“中介带看”,接待小姐皱着眉,盘问这盘问那,把小牛当骗子。有个脸容阴郁的男子穿着西服,靠在墙边看小牛,德宝问他一句,他不理。

不看别人的尴尬,德宝自行踱到沙盘前端详楼盘模型,又抬头琢磨电子信息屏上花桥地图,好久没人来招呼他。德宝自言自语:“难道这就是江苏和浙江的不同?”

只听见门口在喊:“第二组,第二组接客!”

德宝听了暗笑。一个胖乎乎的接待小姐跑出来:“第二组没空,我们要吃午饭了。”那脸容阴郁的男子用方言骂了一句,气呼呼跑到德宝面前:“我来吧。您第一次来看房?”

他懒洋洋地背着书,交代了几句花桥概况:花桥其他区域若有若无,万码开出楼盘的这个街区前程无量。说完他一摊手:“全卖完啦!下次开盘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吧。”

德宝没言语,这男人叹口气:“带您看看样板房吧。”

小牛不知所终,德宝跟着讲解男拐过售楼处后面的小桥流水,男人说:“这里是个湿地公园,不是万码的,是花桥的。售楼处先借借光。”

样板房倒是有三种,品质看上去都及不上其它楼盘推的精装房。德宝问那男的:“沙盘上那些高楼都是四十几层百来米高吧,楼间距多少?”

“楼间距三十米。”对方懒洋洋回答。

“这么短的楼间距?”德宝追问。

“花桥本是小地方,现在的地都不够造楼呢。”男人领德宝回售楼处大厅,德宝问他三句他只答一句了。

小牛在小圆桌上坐等,三个人坐下来看售楼资料。德宝叹道:“都那么晚交楼,还不如买二手房。”

懒洋洋的男人忽然说:“有几套认购了没办好贷款退出来的,您如果要,我可以帮您申请。明年中就交房。”

他拨弄自己手机,说共有四套;站起身用激光笔在沙盘模型上打具体楼层位置,红点都落在两幢高层的中高部。德宝沉吟,那男人说:“慢,慢!现在只剩两套了,那两套刚订出去了。”

德宝笑:“万码的楼照理应该不错,可不知道为啥,刚才我参观你们一期的房,觉得大楼很单薄。”

“单薄?”男人在鼻子上虚抓一把,好比撩掉一张虚拟蜘蛛网,“单薄?”

出門时候,德宝礼貌地道谢,说再见;那男人像根本没见过德宝这个人似的,把头一扭,郁郁寡欢又站墙角去了。

门口登记处的小姐特意又招呼小牛一声:“打电话给你们的驻场!”

小牛出门啐一口。德宝笑:“对你不怎么客气,这个万码。”

小牛笑:“没房没房,转眼退出四套。忽悠您呢!”

“这里头什么讲究?”德宝问。

“这里头的讲究有很多种变化,”小牛发动汽车,“客户贷款出问题是不可能的,一开始就能知道办不办得下来,这是借口。讲究么,最大可能是房子卖不掉假装卖完了,一点点钓鱼;其次也可能有人占了第一手,慢慢让出来,他给你的价格不会是当时开盘价,是目前开盘价,有差价赚的;再不济的,等你有心接盘了,他还会出其他花样,譬如体外运转,让你付过路费。”

“到底是万码哎,不会吧?”德宝不太敢信。

“谁知道?”小牛忽然心情好起来,“我从不追根究底,傻傻帮人卖房、傻傻养家!”

两个人找了半天,找不到德宝看得上的餐厅,勉强挑了家进去吃午饭。德宝发表观感:“要么你小牛没带我看看花桥市中心,要么这里还称不上城市,只是小镇。”

“我已经带您在整个花桥兜了一圈了。”小牛笑,“这里是上海的延伸呀,不能和上海市区比。”

饭后德宝要找咖啡喝,真正急死人,只有一家肯德基,里面的咖啡德宝不认可。小牛说:“您忍一忍,我们去看的二手房在一家有名的国际学校对面,那学校老外教师多,周围一定有咖啡店!”

“推理成立!”德宝催小牛去国际学校。果然学校对面有家小小咖啡店,有手冲咖啡卖,一喝真的还行。德宝给小牛也买了一杯,小牛皱眉:“我不能喝,喝了晚上睡不着。”

小牛去中介店找他的哥们儿,德宝独占两杯咖啡,边喝边端详对马路规模宏大的国际学校。他踱进咖啡馆边上其他的房产中介店,问:“这里房子好租吗?两室一厅租金多少?”

“两万三千一平米的房价,两千五百一个月租金?算得过来吗?”他瞪着那些正在休晌的售楼先生。

“先生,看你说的。买房子又不是为出租,出租是锦上添花,房子升值才是挣钱王道!”售楼先生笑德宝。

“你能保证房价还能涨?”德宝笑。

“我们是不能保证什么,但房价已经涨了很久,从来不回头。”中介先生们异口同声。

德宝只好妥协:“我看花桥也只有你们这儿房子可以信,只要这国际学校不搬走,对门的小区还是可以买的。”

远处小牛带了两个瘦瘦的中介来,介绍说一个是店长,一个店长助理。这两位彬彬有礼,不像中介,像写字楼里上班的职员。因为国际学校对面这金鑫花苑要凭钥匙进大门,四个人就等在门口,等有人出入跟进小区去。某楼28层的一个房东把房门钥匙放在门口垫子下,他们自己打开门进去了。房子是小套,70平米,麻雀小五脏全,除了通风好,其他也没啥印象。

德宝抱怨小区楼间距太小,店长说有套6层的,楼层虽不高,那楼似乎比其他楼间距大。他们叫开房东家门,一个女人抱着小孩出来接待。这家是南京郊区人,丈夫想回南京去,挂牌把房子卖掉。房子有地暖,装修一般,但朝南楼下是小区的花园和儿童游乐场,六楼望出去,周围楼距离是远些,景色还挺幽静。

出门坐在花园花坛上看小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德宝说:“这就是学校带来的好处,人气高,简直是校园宿舍楼。”

店长告诉他:“很多母亲陪儿子女儿在这里读书,租一个小套六七十平米,周末回自己家。”

德宝揣摩了一会儿,小牛替他手机上找到这家国际学校:原来是台湾人办的,学生不参加高考,毕业全部往海外就读。从幼儿园起就开始招生,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各年级就读学生合起来,现有三四千人。

德宝看看小牛:“小牛陪着我跑东跑西,辛苦了。我觉得这里还行,房价合理的话,我就买刚才六楼那套二手房吧?”

小牛一阵喜色:“我不辛苦,张先生找到中意的楼就好。”

店长说:“价格我问了,单价在22000元。”

德宝皱皱眉头:“我知道花桥靠着上海,单价不便宜。这样,能不能商量商量,房价不能超过一百五

十万?”

回程车上,德宝觉得成交有可能,这些天跑得辛苦,回家可以歇一歇。小牛也点头说:“差距不大,不过四万元钱,应该可以谈。”

德宝也不自己找白纸总结了,就对着小牛口头总结:“买这套房我比较定心的有几點:一是上海地铁通花桥,其他任何地方比不上。”

小牛插话:“上海和花桥是真爱。”

德宝愣一下,笑道:“其他那些成天吹自己和上海一体化的还只是绯闻!”

他接住自己思路说:“第二,这套房靠着国际学校,我看出租没问题,将来转手似乎也有保证。第三,房里有地暖,万一缺租客,冬天我们自己也可以来住住,这里开销比上海低多了。”

“您也想想这里缺点,”小牛提醒他,“想清楚下手不后悔。”

“小牛,你这个态度就是自己朋友了,”德宝说,“缺点当然有,主要是整个花桥发展还在初级阶段,这里文化上固然不是上海,商业和服务也差远了。大概,大城市的溢出,现在还主要是人口,在主城区置不了业的人口,白天上海打工,晚上花桥过夜吧。我买房是投资,将来房价上去些,你说到底哪种人会接我的盘?”

一时间,小牛也想不清。德宝说:“你介绍的启东挺远的,先不忙着去看。”

叫他俩一起郁闷起来的是花桥那中介店长急吼吼打来一个电话:“小牛,问了,麻烦了。这几天‘包装的活干不了了,上头下来检查,几天工夫退了两千多单!”

“那怎么办?买不成?”德宝一头雾水。

小牛摇摇头:“暂时不成。要等风头过去。也正常,一年里总是一会儿可以,一会儿不可以。哪天放了就赶紧。”

买房子卖房子对小百姓来说算是大事。有两套房产的人还可以;只有一套房子,又想腾挪置换的人像极了蜗牛:一个壳子从身上脱下来,另一个壳子得赶紧套上去,否则光身软体没地方住怎么办?

德宝买不了花桥房子,心里并不太遗憾。一则那房子本身不够吸引他,光顾算投资价值了。二则他上海老房子还没卖掉,计划周转的钱没到手就签买房合同,终归不妥当。上海这地方,哪怕你同亲爹亲妈借钱也是犯忌讳的:爹妈有爹妈的投资打算,爹妈靠自己养老为主,你怎能利用感情因素去败坏另一个独立家庭的财务计划呢?

德宝从不借钱,他想还是下点工夫快把上海老房子卖了。虽说这房子很可能卖掉后若干年里又涨,不过,投资就是判断加选择,谁也没法保证必赢。时下干的事,不能被将来的可能性阻挠。

明星销售员小王带来一些看房人,不是个个像理想客户,大多数是看着别地的房子,被小王和他的同事死拉活拽过来的。这些人低调地低着脑壳,在德宝和小王面前紧闭嘴巴,走来走去打量房子,也不问问题,看完就走人。

德宝在老房子附近咖啡馆里坐着看书,有人要看房就上去开门。他问小王:“这种随机拉来的客户有可能成交吗?概率多少?”

小王尖着嗓子辩护:“买房子主要看缘分,他一眼看对了,不买的也想买了。”

“都不用事先分析一下客户资料么?挑出适合他需求的房子让他看,岂不是两不耽误?”德宝还要说。

“小王我在为张先生找合适的客户,正在联络中。暂且您先让我们其他中介同事转来的客人看看房,也有可能的。”小王努力申辩。

德宝点头:“好的,小王,知道你们不容易。你也要明白我很累,我很想找到合适的、能爽气付款的,我打个大折扣给他就好。”

“张先生能不能告诉小王,你说的大折扣是多少,小王知道了可以配对。”小王大声请求。

德宝一激动,吐了心声:“一次性付款就打九折好了。”

“好的,小王知道了。”小王拍拍胸脯。

真是无巧不成书,德宝心里还想去启东看看,启东当地的进出口企业联谊会理事长忽然通过进口商小杜来找他,请德宝参加“上海启东国际贸易同进研讨会”。德宝不认识这位理事长,但他积极回应说:“很想看看启东,参加!”

研讨会会期两天,与会者自行到启东宾馆入住,报销来回路费。家住上海滩江滨豪宅的小杜邀请德宝搭他车去启东,德宝问:“我们从崇明过去如何?顺便看看有个全岛在搞房地产的启东小岛?”

小杜是大腹便便一个胖子,坐进自己的座驾也很吃力。他戴好保险带,问德宝:“从崇明过去好远的,我们就怕找不到地方吃午饭!”

其实如今从上海去启东已比过去不知道方便多少!新世纪初上海造起长江大桥通向崇明,采用的是“南隧北桥”方案:以隧道方式穿越长江南港水域,长约九公里;以桥梁方式跨越长江北港水域,长约十公里。崇明和启东之间又有崇启大桥。

德宝知道小杜成天离不开吃,积极去启东,估计一半也是受启东海鲜盛宴诱惑。德宝伸手按按小杜肚皮:“为了你全身最性感的这团肉,我们可以中途到堡镇找馆子,我请客!”

小杜气喘吁吁开车,他的车骚得一塌糊涂,是辆玫红色的捷豹,通身十一块大小玻璃,招摇过市。小杜掏出手绢抹抹嘴:“你去启东看啥房子,那里的房子有啥好?”

“我不知道有啥好。”德宝说,“外贸做不好了,手里一点点钱,找个地方买套小公寓,只要比银行利息高就好。”

“外贸是出口不好做,你改做进口呀。”小杜撇嘴,“我的策略讲给你听听不妨:我和美国朋友保持24小时联系,现在贸易战这么打法,美国拿到什么进口许可,我就赶紧扑上去做什么。”

德宝笑:“你这么胖还这么灵活,我老了,退出江湖啦!”

小杜从花格子西服里掏呀掏,掏出一条巧克力棒,牙齿一咬扯掉包装,往嘴里直塞进去:“我房产做法也不同。我把各处的房子全都卖掉了,集中全力买进滨江花园。我现在住的大平层有六百平米,天天好开派对的。一百平米的阳台可以烧烤,直接看黄浦江风景。我就靠这套房产保身价了。只有一套房,我任何时候不用付房产税,养老靠它。我做做生意,全家吃好过好就行。”

德宝笑:“你是大好佬。你房子一平米能买别人二十平米!”

小杜喘气道:“其实这个世界完全错了。没有一个正常市场的实业家和生意人会把这么多资金沉淀到房子一堆水泥砖瓦里头去。但世界错了我们也得跟着错,对不?老张,德宝,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就是有点倔呀!”

德宝心服口服,晓得为啥小杜混得顺风顺水,而自己年纪不大就在收篷了。不过德宝也不觉得遗憾:“就让我实现一个小目标吧,赶紧在长三角买一套小面积公寓。”

捷豹车像一个风骚女子误入乡村,下了陈海公路,在崇明堡镇的小马路上兜兜转转,终于看见一家还能走进去试试看的云南风味餐馆。俩人停了车进去,餐厅倒干净宽敞,不过塑料地板滑得跟溜冰场似的,吓得德宝扶着小杜,挪到位置上坐好,才点起菜牌。

酒足饭饱出来,艳阳当头照,小杜摇摇头:“德宝,德宝,吃了你的泥鳅和猪肚,我只好继续当好车夫。不过,听我一句,这什么岛上的房子还是不要买!你看看都两个多小时了,我们估计还得开一个多小时呢。”

车行驶在崇明中部和北部的公路上,这个被冠以生态岛之名的岛屿看不见行人,也很少有车辆并驾而驶。开发房地产在岛上是严格管控和不提倡的。德宝没咖啡提神,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小杜哼哼道:“快到了,开过一片荒地,来到你稀罕的启东小岛!”

一下子从风尘弥漫的泥路跳到柏油大马路上,豪车上到小岛了。但见远处排排绿树掩映新楼盘,有的楼房还很洋气,样子像上海外滩的老洋楼。顺路牌摸到售楼处停车场,小杜哼哼着停了车,出来一看,要搭电动车才能去展示大厅。

大厅门口躺倒了一整排穿得臟兮兮的民工,手里举着“黑心老板还我血汗钱”的手写纸板牌。小杜嗬嗬叫:“喔哟哟!活广告,活广告!”

大厅里今天一个看房客也没有,狭长的沙盘也是大手笔,整个狭长岛屿卧在沙盘上,绿影中密密麻麻是未来的各色楼盘。

电子屏幕打出一幅地图,描绘北沿江高铁将经过启东进入上海;上海轨道交通崇明线也要从金桥通过来。一句大胆的口号跳出来:南通飞地纳入上海城市规划!

小杜抹嘴:“乖乖,这种话也好意思说!”

德宝问售楼先生:“开盘的是什么楼盘,几时交房。”

售楼先生刚说2020年交房,德宝像闻到不好的气味,一把捂住自己鼻子,对小杜说:“小杜,走走走,今天我拖累你了。这个地方我是不会来看第二回的。”

小杜哈哈笑,两个人嘻嘻哈哈上车,跟着导航来到了启东兴隆沙渡口,车上船,摆渡过去。小杜在启东市区开车,心情愉快了好多:“到哪里吃顿下午茶呢?”

签了到,住进启东宾馆。接待的黄理事长和小杜熟得很,他拍拍小杜肩膀:“上房间洗个脸,我带你们去七星级宾馆喝下午茶!”

去七星级宾馆喝下午茶不容易,黄理事长接过小杜的捷豹来开,飞驶了半天才到一个所在。德宝没想到有这么个布满欧式雕塑和漂亮洋楼的地方,抬起身子看。黄理事长问他:“张先生原来没来过?这就是印大海上腓尼基水城呀!”

哦,原来跑到上海滩到处做广告的这个所在来了,又变成看房之旅了,真是笑死人。穿过宽阔漂亮的大道,印大腓尼基酒店堂皇地出现在视野里。

黄理事长介绍说:“这可是生生在海滩上造起的新城呀,你们看,那片有私家码头的别墅,那些联体别墅!人造运河通到每家每户。周围那些高层也很漂亮。”

德宝问:“谁买这里的房子?”

黄理事长笑道:“自然大多数是你们上海人来买去了咯!”

站在窗景酷似迪拜亚特兰蒂斯酒店的印大腓尼基酒店高层望海,德宝发现经人工围堤后,海水净化,水体竟然呈现了碧色。海滩的金沙据说都从海南岛千里迢迢运来。

他们边看海景边喝红茶,黄理事长听说德宝是服装出口行家,高兴地说:“启东有企业生产三维网络结构高密度无纺布,外观酷似皮革,已经出口给欧美奢侈品公司。”

德宝答应去这家企业看看生产线和产品,黄理事长问他:“张先生想看启东什么,尽管同我讲,我一定安排好。”小杜哈哈笑:“他想买房子,你多带他看看。”

黄理事长一个电话把某位售楼处经理请来一起喝茶,四个人站在朝向新城的窗边看景,整个新城尽收眼底。售楼处经理说:“别墅早就卖完了,联体别墅也卖完了。当时一栋别墅价格也要三四百万的,现在更贵。高层在中心的也卖完了,你们看远处有吊车的地方还在开盘。”

德宝望去,那几乎已是新城的外围,经理抱歉说:“上个月售价还是八千八一个平米,房地产公司的大老板自己飞来启东开会,嫌楼价太低,现在一下子提到一万一一平米了。”

晚上签到代表一起聚餐,安排在著名的吕四渔港。吕四渔港刚进入禁渔期,船只在港湾里密密排列,勾勒出好看的船型。大家发现吕四渔港建起了很多洋气的新房,黄理事长说那是仿造加拿大魁北克小镇建立的新小镇,是吕四旅游业的新尝试。

尝着龙虾、小黄鱼、海蟹和各色蛤類,大家纷纷请教吕四渔港新房的房价。餐厅老板笑道:“最近都涨得发昏,总要一万多了吧。”

黄理事长说:“主要是去年底北沿江高铁的消息刺激了本地房价。要通高铁了还了得?”

小杜坐在德宝身边,别人说话他认真吃,他连吃了六大块龙虾肉,手绢抹抹嘴,凑到德宝耳边:“阿德哥,别说我没告诉你啊。我在政协里开会,听讲上海要建第三个机场,地点就确定在崇启地区。”

“那房价更得涨了。”德宝笑道,“不买更待何时?”

第二天上午大家研讨了一下外贸,下午联谊会便安排一辆大巴,请与会代表游启东。启东本是长江口最东边的土地,地图上看活像长江口的上嘴唇,每天早上最先迎接海上红日。长江入海,江水淡,海水咸,咸淡水混合,形成独特水体河口湾。长江带来大量泥沙,使得这里呈现明显的沙洲河口湾特征。

参观途中,黄理事长请德宝搭小车去访那家做仿皮革无纺布的企业,跟企业董事长交换了名片。理事长贴心地又带德宝去到一家大型集装箱生产企业看“私家楼盘”,这楼盘占地才十来公顷,就在江边,主要是销售给该企业白领管理人员和提供给蓝领租客的,但也可以对外销售一部分。理事长说:“你们上海人过来过过周末或者让父母养老,这里很好,吃的都是海鲜,房子价格么比市场均价便宜不少。”德宝从来没见过大企业附属的房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评价,仿佛看着血毛蚶不敢下口,对着理事长一迭声地致谢。

回上海,德宝仍搭小杜的车,小杜车开得飞快:“还是家里舒服,赶紧回家吃饭。”他贴心贴肺对德宝讲:“阿德哥,我们多年老朋友,你帮过我忙的。依我看,启东的房子可买可不买,不一定非要买。买了做啥?你自己来玩可以住宾馆,这里房子租不出去的。将来卖给谁?你也想不清楚吧?想不清楚的别买。你看我江边房子,只要今天挂牌,明天人家就捧着现钞来追的。这是硬通货,像黄金一样。你明白?我看你的钱都是辛辛苦苦老老实实挣来的,最好别往房子里头扔!未来,难道有谁真的知道?”

德宝讲:“阿杜,谢谢你的知心话,我晓得!”

启东两日游,德宝没发生啥买房的激情。如果还是像去年均价几千元一平米,他倒是肯考虑。已经一万多了,启东又什么都没变过。德宝经历过上海房子二十多年的涨势,即便上海,也是等政府和外资投入无穷资金、建设起基础设施和商业服务业后才涨的呀。现在长三角这些城市靠什么涨起来的?

德宝走开两个整天,明星销售员小王几乎要哭了:“张先生,你才给我一个月卖楼时间呀,我急死了。晚上你抽空来一下吧,有个客户下了班过来,这个是最有可能买你房子的人!”

德宝实在累了,却推脱不得,只好让阿杜送他到老房子楼下,请阿杜简单吃了西餐,阿杜回去,德宝在咖啡馆等人看房。

人疲劳了容易悲伤,德宝想想自己,觉得自己没啥出息。他打电话给小王:“我等在这里了,看房人呢?我外地都赶回来,他不能早点?”

小王看德宝发飙,只好给德宝吃糖:“张先生,您再等他一等,他已经说了对你的房很感兴趣(他看过照片),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我们就可以谈价格的。”

德宝打了个盹,梦见自己在城市上空飞,很累,却满眼是林立的房屋,房屋占据了城市所有的面积,有些树在房子之间长出来,长得不像树,倒是像藤条。

德宝到自己的老房子里冷清清歪在沙发上等,等到天黑透了,小王才带着客户来看房。来者是个戴眼镜的三十来岁男子,穿件机关干部式样的短袖衬衣,仔仔细细问德宝各种关于房子的细节问题,又告诉德宝自己也住在逢春路上。德宝终于找到机会,把自己各种值得炫耀的装修材料介绍了。男子点头道谢,临走说:“我是和中介谈价钱吧?”

德宝点头,叮嘱一句:“付款快的话,我可以优惠。”

第二天白天没人打扰德宝,德宝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总算补了觉,身上还软绵绵。明星销售员小王四点多来了电话:“张先生,晚上到我们办公室来吧,买家也来,谈价格啦!”

德宝问德宝太太:“谈价格啦,房子真卖掉?”

德宝太太说:“你又不肯出租,房价现又不涨。卖就卖吧,钱拿到手,至少可以放进银行吃利息。”

德宝提早五分钟到达“大西洋中介”门店,只见小王已经站在门口香樟树下翘首以盼。小王礼貌周到:“张先生您真准时,请进。”

进门照例要接受排排电脑后几十双男女销售眼珠子的照射,这是上海滩房屋中介店的统一特色。德宝感觉像进机场需要安检,有种颇让人玩味的庄重感。小王把他引进大洽谈室,倒上一杯绿茶,在他对面坐下。

“买房的呢?”德宝问。

“他在店长办公室。”

“请他过来谈吧。”

“张先生,谈价格是这样比较好,他和店长在那边,我和你在这边。”小王语气变了,透出一种坚定。

“嗯?不懂。”德宝摇头,“干吗不面对面?我从来都是和人面对面谈生意的。”

“为了能谈成。为了不让你们谈崩!”小王挺起细瘦身子,“这个我们更懂得怎么谈。”

小牛沿着上海中环线开车,小牛老婆坐在副驾驶座儿上。

小牛老婆问小牛:“跟你到处跑的那客户房子挑好了没有?”

“还在看。”

小牛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张先生?您在干吗?忙么?您有没兴趣去杭州看人家摇号买房?今天有个客户让我去陪他摇。”

小牛脸露微笑:“您有空?这就得去呢。您方便?好好,那我来接您。”

小牛对老婆笑:“你看,人家很起劲。我先送你到儿子学校门口,你们自己打的回家。”

德宝背着双肩包,手里提整整一塑料兜矿泉水,站在马路边等小牛。

小牛特意下车为德宝开车门:“您拿这么多水干吗?”

德宝皱着眉摇摇头,嘶哑说:“上火了,牙疼。我多喝点水。”

“哎呀,那您不如在家休息,是我多事了。”小牛笑。

“哪里,”德宝笑笑,“我聽说杭州这些天买房人都疯了,特想去亲眼看看。”

沿着沪杭高速疾驶,德宝叹气:“你们中介套路真是深!”

“怎么这么说?”小牛拉长脸,不知道德宝又来什么难听话。

“我要把老房子卖掉,跟下家谈价钱,硬不让我和下家当面谈。一人一间房,中介中间传话。跟审犯人似的。”德宝捧着右边脸颊。

“哈哈,”小牛松了口气,“我知道,他们是想成交,怕你们没经验,几句话就谈崩。”

“啥讲究?”德宝看小牛,“你分析分析。”

“八成是因为上家下家心理价位有差距,不好谈。”小牛笑,“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谈法。把您价格谈下去,把他价格谈上来。握手。”

德宝回忆一下,点头:“的确如此。”

德宝那天晚上准备好让点价成交的。小王问他可不可以降一点,他回答只要一次性付款就打九折。小王当时扮苦脸:“哪有人阔到一下子拿出现钞来?有这钱早买更好的房去了。”

德宝问对方出价多少,小王吞吐了半天喉结,说出个数字,听得德宝当场站起来要走人。

还是店长跑过这边来挽留德宝,告诉他下家正在思想斗争,已经开始松劲了,给大家个机会,再等等。于是下家报了个新价格,等于往德宝面前咖啡杯加了一粒糖。

“你知道怎么着?”德宝对开车的小牛说,“人家没这个实力,他们像榨甘蔗那样榨他,我看这手法都有点黑了!”

“哈哈,您菩萨心肠,”小牛笑,“中介可不这么看:谁买房都得逼他一把,今后他得谢谢中介。”

德宝想了想,没啥可说。房价连年往上涨,可不是嘛!

那晚上小王也豁出去了,明明知道德宝是块老油渣,也卷起袖子上。小王问德宝到底底价多少,真想卖房,大家都得退一步,如今不比往年,市场实在是差。

德宝叱小王说:“关键在于对方是不是一次性付款。”

小王蒙了,德宝第二次站起来要走,扬言说上半年签约年底到账的事他不干。店长又跑过来加了一次价。德宝说加价没用,即使加到位,不能直接付清的,对他这情况也没用。店长说人家首付百分之三十,别的是银行贷款,贷款可以快的。

小牛到达杭州前忽然问德宝:“您上海老房子成交了?”

德宝摇摇头:“跟刑讯逼供似的榨了下家老半天,我也让了十几万,最后差距还有十几万,那人崩溃了,骂中介是上家的孙子。”

小牛哈哈大笑:“难啊!我可是对甲乙丙三方都理解!”

到达杭州,德宝和小牛都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杭州整城都在摇号似的。

摇号的那家楼盘其实位置并不好,离西湖都差不多远到天边了。楼盘周围街区稀松平常,甚至还有没拆的旧楼房竖着,让人想起上个世纪的生活。

售楼处并不招摇,大方美观。因为来摇号的人都早已办妥征信调查和银行冻资,缴纳了认筹金,签了认筹协议,倒个个显得从容大度,不挨挨挤挤,一切听售楼处安排。小牛的客户一家人都从金华过来,抓住小牛问窍门。小牛笑:“该替你们办的手续我都办了,窍门我没有,我自己没摇过号。不过,不能死心眼盯着某几套房,选房时间很短,想选的若选不到,可以考虑备胎方案。”

售楼先生和售楼小姐们把售楼处划成两个区域:一个区域人人能呆,销控表贴墙上,显示所有出售的房源;摇号也在这区域摇。另一个区域用屏风隔开,里面就是选房区。每个买家事先到号码箱摸到一个号码,待会儿摇出谁对应的号码球,就邀请谁先进去选房。

德宝问小牛这楼盘售价,小牛笑说大概十万多一平米。房子面积大多数在一百平米到两百平米之间,房型有两房也有三房。

摇号开始的时候大厅里还嗡嗡声不绝,好像谁也不把这当回事似的。摇出来的第一个号码是51号,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做了个“哦也”的大动作,欢呼着跑进选房区去了。他是个幸运儿,想买哪套就哪套。

好像这第一个人的欢呼给后来者订下了规则,谁摇到号都怪叫几声,仿佛被选了杭州小姐或者要上《先生》杂志的封面,表情怎么看同买房子也没啥相干。大概欢呼了三十来个人,大厅才慢慢安静下来,人们例行公事。

小牛的客户运气一般,大约是第八九十个选房人。男主人进去一会儿工夫就出来,对老婆摇头说想要的房都没了,选了一套第九层的,楼层不理想但价格便宜。小牛安慰说九层很好,转让起来不输给别的楼层。这家人一脸失望,去签认购协议书,缴纳十万元定金。

出得门来,德宝说:“不刺激。我还以为会抢房,抢到大打出手。”

小牛笑:“毕竟买得起这么贵楼房的人不至于这么没风度,再说今天来的客户看来基本都有选房机会。走,我们再去银行看看排队存款、准备参加摇号的人吧。”

“你知道哪里有排队?”德宝问。

“这个不是秘密,我知道哪些楼盘要摇号,他们指定的银行分行又是哪些。”小牛笑,“张先生买房和别人不同,人家心急火燎,您到处看热闹,心态很好。”

“我好奇,我想研究研究。”德宝笑,“其实我心里不明白房子为啥这么叫人着急,又不是金子做的。”

“比金子还让人着急。”小牛笑。

他们驶过半个杭州城区,沿路眺望了淡妆西湖,悄悄把车停进某家浙商银行地下停车库,上地面层去看热闹。

排队开银行存款证明的队伍不像想像中那么长,排着队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安安静静,大多数低着头玩手机。小牛和德宝从另一侧不排队的门走进银行大厅,大厅里同样秩序井然,各办各的业务。一切正常,没人表情疯狂。

只听一个中年人神秘地低声搭讪银行大堂经理:“听说上头开会了,马上要出房产限售政策!买进杭州房子五年内不能出售!”

大堂经理笑道:“不信谣,不传谣!”

“这也慢慢就是生活常态了。”德宝对小牛说,“中国人最容易适应环境。我们年轻时看见过上海和深圳发行股票认购证,那才真值得一看!”

小牛发动宝马回上海,他笑:“张先生,现在您的购房信心增加了吧?这么贵的房子人家还在抢,您买单价一万多的房子,以后上涨空间大着呢!”

“又忽悠!”德宝油盐不进,“房子和房子长相可以一样,地段可不同,这里是杭州城!反正你记得,我买房子看性价比,长三角哪儿的房子都可以考虑,标准么坚持看性价比。”

小牛笑:“杭州?临安?嘉兴?哪里性价比高?”

德宝正色道:“到今天为止,可以下个结论:浙江这边的房子我不看了。江苏长三角城市里,苏州限购了,花桥买不了,启东我目前不太想买……你说哪里的房还可以考虑,又不限购?”

小牛说:“其实啊,张先生您是个厉害角色,您不是内行,可您有眼力。您现在渐渐和我的专业判断一致了。我同您讲心里话,我个人和您一样,不会买我们看了的这些城市,不是它们房子不好,是贵了。我要离开上海了,去无锡新开一家中介店,打算一直在那里做,十年不变!”

德宝回到家,开始在网上找国际贸易的热点文章读,找来找去都是关于中美贸易战。德宝同太太讲:“投资这局棋太大,其实谁也说不好将来。我们现在看得明明白白的道理,有哪个不是打马后炮?你想,影响经济大局的因素太多了:贸易平衡、利率、汇率、金融市场、房地产政策、制造业走向、就业率、高新技术,还有政府债务和企业债务……等等等等,经济学家都说不好,遑论百姓?”

德宝太太笑:“德宝,你想说啥?”

德宝笑:“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啥,只是买房和卖房,我都在操作,有可能全对,有可能都错了。所以我无所谓,我买卖都无所谓,对于未来,今天所做的,全部是赌博。”

德宝太太沉吟:“那你还赌?”

德宝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大赌的方向我是把握不了,小赌的秘诀我还有的!”

他笑道:“小牛不是傻瓜,他搬到无锡去做房产生意,有他道理的。”

吃过晚饭,德宝把太太请到书房,报告给她自己的发现:

“首先讲大城市对小城市的惠泽:为什么去考察临安?因为杭州纳入了它。不过,利好已兑现了,房价炒高了;为什么去考察嘉兴?因为上海和它闹绯闻,房价高了;为啥去看花桥?因为11号线把它拉进了上海,房价高了;为啥又看启东,也是绯闻,房价高了;蘇州为啥涨到这般高,除了李嘉诚的工业园区打底子,还是因为和上海关系密切。房价也高了。但是,有个地方,房价没高!哪里?无锡。

“无锡的确地理上没靠着上海或南京,但无锡可不是等闲之地。老上海的文化一半是宁波文化,一半就是无锡文化。无锡的茶商曾经是往日上海滩富人的主力,评弹就是这些无锡人捧红的戏曲。

“简言之,无锡被忽视了:上海和苏州的近,遮蔽了上海和无锡的血脉。然而上海只要带苏州玩,就不可能不顺带无锡,无锡和苏州在太湖东边紧挨着,地理上是一个整体。”

德宝太太点头,允许德宝继续发挥。德宝就接着说:

“还有就是无锡自己的能量。你别小看无锡,这可是苏南经济模式的创造者,曾是国民生产总值一直压着南京的地级市,还是几千年的城市,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溯三千年。

“无锡房产价格依我看是在洼地,主要因为前些年太湖蓝藻弄得环境污染,政府让几千家涉污企业外迁。无锡一口气转不过来,经济呆滞了一段,房价低迷。不过,去年无锡经济又加速了,我觉得现在这时候买无锡,心里很踏实。”

德宝太太笑说:“无锡我也喜欢,有鼋头渚,有甜小笼吃。”

德宝加一句:“这次我看了不少地方,都在讲故事,当前还是荒地和乡野;别忘记无锡和上海一样,是个成熟的城市!至于买哪个地段,可以商量。买,应该错不了。”

然而还是有人来泼德宝凉水,小杜接到德宝咨询微信时人在宴会上,宴会上的小杜从来不回信。等到了家,小杜打电话过来:“阿德哥,这么激动干啥?无锡躺在那里多少年了,人家没你聪明?看不到价值?市场语言才说明一切。除非你说服温州炒房团明天去无锡炒,否则房价要动也慢吞吞的,你不必激动!”

德宝忽然心生热望,想亲身到很久没去的无锡看一眼。

小牛说:“张先生,我正要去那里搞门店装潢,还是我带您过去。”

德宝说:“我们讲点效率。到了无锡,你带我看三种房子:老公房、动迁房和中高档商品房,我比较一下,买最符合投资效益的那种。”

小牛小心翼翼对德宝说:“无锡政策还是松的,可以补交税收。大概三天就为您办好。无锡动迁房转让,政府要收取一定的土地出让金,大概每平米一千多元,现在动迁房市场均价在一万一上下;中高档商品房看地段,滨湖区高的已经到三万一平米了,新吴区有一万三到一万五的房可看。”

德宝答应:“这次锁定了无锡,看准了就下手。”

去无锡的那天天气又热上去,一路小牛都开着空调。到了无锡,但见楼房林立,人烟繁盛;高桥纵横,市容洁净。

先到新吴区梅村小牛的新店看装修进展,顺便让小牛的一个搭档方方上车一起陪着看房。方方在无锡读大专,毕业后又在无锡当了两年公司文员,现在出来跟小牛混。

按德宝要求,小牛安排去梁溪区老城看看老式公房和旧新村房子。这种房子价格是最低的,德宝猜测买下来出租,租售比最高。

一个城市无论它怎样发展,它都有一下子抹不尽的过去。

车窗外出现的街道比较陈旧,沿路都是矮矮的老公房,但梧桐树发满新叶,充满了宁静韵味。德宝说:“这里和我中学时代在上海住过的居民新村像极了,难怪无锡被人称作‘小上海。”

看见一个阳光灿烂的龙湖新村,德宝想下来找房产中介,小牛帮着看了半天,没有中介店。往前开了一段,方方眼尖,看见几家保姆中介所当中有个小小门面,写着“房产中介”。

小牛留在车上,方方陪德宝去探宝。这中介店不像时髦的中介店那样有电脑有洽谈区,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坐在自己破沙发上打盹,德宝进去才惊醒他。

“怎么可能没房源呢?”这人站起来,原来戴着一副酒瓶底式样的深度近视眼镜,“这里老公房也是有产权的么,可以卖,不过,可能将来会拆迁。拆迁怕啥,你合算的呀。”

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摞卡片,他翻着卡片:“现在这新村有两套房源,一套是45平米,另一套是70平米。”

德宝说:“能不能看看房?”

眼镜锁了门,带着方方和德宝往新村里头走。阳光真是好啊,楼房大概都只有六七层高,楼和楼之间是花坛,种着月季和蜀葵,开得缤纷。

德宝对方方说:“你看过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吗?里面七十年代的大院和这有点相似。”

眼镜听见了,插话说:“你说对了,这里过去是军工厂的公房,照部队大院式样盖的。制造的是光学设备。”

他把人带进一个楼,说:“先看45平米的这套?两房没有厅,有独立厨房,厕所和另一家人家公用。”

德宝愣了一愣,马上恍然。对的,这不就是老公房的格局么?

一个女人打开门:“看房?哦,进来好了。我们是租客,您要买这房子?是自住还是出租呀?”

德宝说:“出租。”

“那就继续租给我们呗。”女人有点儿瘸,推开房门,“您随便看,里面两个病人,就不给您挪地方啦。”

德宝看去,沙发上一个大爷,里面床上还坐着一个。他退出来,看看厨房。

“再里面是邻居家。”女人说,“我們都是病人,两个生癌,我是三级残疾。”

“啊?”德宝吃惊,“你们租他房子住,在无锡看病?”

“是的是的。”女的连连点头,“我们租金低,一年五千。”

道了谢出来,德宝看看方方:“这的确和商品房是两回事哦!”方方笑了。

70平米的那家,眼镜带着看了外立面。房子在三楼,门窗紧闭。眼镜说:“钥匙不在我这儿,这里头有个故事,要不要听?”

房子有故事自然要听,眼镜就说开了,越说越兴奋:“你们看,这套正气吧?有自己的厨房和卫生间,里面两室一厅全部朝南。当时是领导才分得到。那老头本来住得好好的,儿子想在南京买房,缺钱,他不来问问我,自己就在外头瞎喊了。一喊喊来了几个人,把老头摁住了,你懂?摁住了就是摁住了呗。让老头写了协议,五十二万!

“所以,这套房既卖掉了又没卖掉,你们明白?如果你们真想买,我打电话找人来开门,可以看,现在开价六十九万,当然还能商量。不过,签约不是和老头自己签,是和他委托的人,明白?”

“不明白。”德宝拉下脸,“什么乱七八糟的,谢谢,我们走了。”

上了车,德宝对小牛说:“老公房一律不看了。现在跟你去看动迁房吧。”

动迁房梅村最多,梅村是小牛开拓无锡业务的基地,小牛说:“选择梅村不是拍脑袋定的,我们特意出钱买了大数据,这里是一年来无锡二手房成交量最大、交易频率最高的地区,堪比上海的江桥、七宝或周浦!”

“动迁房房源多,我先带张先生看最好的动迁房小区。”

到了梅村,车子开过一个纪念性的小小古镇,感觉到处是白墙灰瓦的江南房舍。要看的动迁房小区也因袭了这调调,给德宝一种苏南民居的印象。

进动迁房小区停了车,小牛、方方和德宝慢慢在小区里走。小区的绿化明显比商品房小区稀疏,小区也不做什么景观或小品,就因循“房子、停车区、房子”的格局,一排排矗立过去,倒也壮观。另外居民的腔调不同:动迁房小区充满生活气息,好多妇女穿着睡衣裤在小区里晃悠;小孩骑在单车上,拐来拐去呱呱叫;老头老太太没事不在房里呆着,端小板凳围坐在自行车车棚前唠嗑……

走进要看的楼房门洞,德宝直接吓了一跳:楼是新的,才入住三年,有可能楼道如此肮脏么?只见一到三层的楼道墙壁全体污迹斑斑,还贴满了小广告。要看的房在四楼,开门进去倒有三分惊艳:房型很好,右手边朝南两间大房间,厅长方形的,不小,左手边是厨房,西面有个蛮大的厕所。房东为了好卖,从租房者手里收回房子后,雇人装修一新,墙上还挂上了几幅廉价的水彩……

德宝踱到主卧室南边封好的阳台上往下看,正看见动迁房小区间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有人摆开一个吃食摊子,上面生的熟的各色食物都有。看来早上是早餐铺,晚上就变身大排档;有个妇女在十字路的另一侧摆了个油炸摊位,摊子边围几个下课的小学生……路边绿化带被人踩得像斑秃人的脑袋,小灌木间扔满餐巾纸、纸杯、一次性筷子和矿泉水瓶……

好像在小牛意料之中,德宝说:“动迁房我也不看了,咱们除了中高档商品房,还有什么可看的么?”

方方看看小牛,说:“老板,你让我找的酒店公寓,我联系过了。”

“酒店公寓?”德宝问,“我在北京住过一家国际公寓,是不是大堂跟酒店似的,有餐饮、酒吧和商铺,楼上住人?”

小牛笑道:“这里不是首都,这里的酒店公寓没您说的这般豪华,我们找的是loft公寓,上下挑高4.8米,两层面积算一层出售。”

“酒店公寓和住宅有何不同?”德宝问,“是商住两用么,上海不是刚起过风波?”

小牛点点头:“酒店公寓转让时收的税高,水电费按商用标准计费,不过,无锡这里的酒店公寓供应天然气的。很多小年轻喜欢住。房子单价比住宅低。”

“产权?”德宝挑起眉毛。

“产权不是70年,到底多少年,看不同的酒店公寓。”小牛说,“反正我们看住宅要经过,有时间看看也无妨。”

车到新吴区金城东路,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热闹的大市场。这市场类似上海闵行区七宝镇曾经极度兴旺的九星综合市场,五金、灯饰、石材、陶瓷卫浴、PVC管材、电线电缆、胶合板、门窗、铲车等等,什么都有,是“一站式购物”模式的无锡版。原来小牛推荐的Loft公寓就是市场开发商在市场两侧建设的房地产。厉害的是,市场北面的一期六栋公寓楼早就卖光了,现在南边楼层更高的五栋公寓也卖光了三栋,只剩两栋面临结构封顶。

走进“小天下酒店公寓”售楼处,到处是看客,门口停车场还不断有看客驾到。小牛又去登记“带看”,混他的衣饭。德宝在沙盘前发呆,觉得这挑战了他寻找小投资项目的成见。

小牛好不容易找来一个口气很重、脸上发满红痘的“置业顾问”小李,小李看看德宝,忙不迭地介绍:“我们是投资首选。告诉您,第一期售出后,有客户把房子巧妙分隔,下层50平米和上层50平米分成独立进出的两套来出租。1500元乘以2,月租金收入3000元。一年就回收总投资的百分之八!您看,我们的市场有九千家个体工商户,这些工商户就是租客来源之一:夫妻俩带一个孩子,白天做买卖,晚上就住周边公寓里。况且,我们四周全是工业区,有汽车工业区,有物流仓储区,还有纺织品工业区。现在这区域一房难租,供不应求!”

德宝听了热血上涌,有一种时代大浪推着人们上升的好感觉。

小李顺水推舟:“走,带您去实地看看,看看已交付使用的公寓。”

简直可算是市场旅游,售楼处让看客坐上长长的观光电瓶车,二十多人凑一车,缓缓驶入正在营业的综合市场,从一个个小店门前驶过,还迂回绕行。德宝恍然记起几年前在印度商务旅行时见识到的印度集市,极其混乱又极其兴旺,鼻子里闻到各种各样气味,有化学建材的气味、硅胶的气味、橡胶产品的气味、劳防用品的气味,还有电焊的焦味、盒饭的油味和水沟的臭味……

和一群成双成对来寻找爱巢的年轻男女一起挤在电梯里,德宝觉得生活毛辣辣的气息溢满了这里的楼层:什么人都有啊!他们不为了长长久久拥有一套房产,他们或是驻足,满足人生一段时间的需要,或来投资,把買下的套间出租给需要巢穴却无力买房的人们……

样板房很漂亮,挑高的厅,弯弯楼梯上二楼。每层面积是50平米上下,却小肚鸡肠满足了生活所需。窗外景色辽阔,德宝发现置业顾问没信口开河:四面瞭望,的确这是一个辽阔工业区的中心。小牛解释说:“新吴区简称新区,本来是无锡老城区向外扩张的新区,占无锡市相当重的经济分量。”

“租是毫无问题的。”小牛说,“如果您买,我中介店的搭档们就能直接租下。目前真是租不到合适房子。”

回到售楼处大厅,置业顾问拿来销控表,德宝被吊得高高的胃口正盘算是不是一口气买它两套,却被泼了身凉水:销控表上好楼层的小面积房都没了,要买就要买70到90平米的大套。同样的出租价格,成本一下子提高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八十!

德宝笑道:“产权多少年?”

置业顾问中气十足说:“三十年产权,如果到时收回产权,商铺赔偿市价两倍的现款,住宅赔偿三倍!写在合同上。”

德宝打哈哈:“你们套路太深。我只肯投资50平米的。”

职业顾问皱着眉说:“这个真没有,您来晚了!”

小牛有没有失望不知道,外人看不出。他陪着德宝走了这么多地方,赔了时间赔了油钱路费赔了精气神,还好脾气好性子地奉承着德宝,至今没看到德宝真心想买哪家的房。

德宝倒是主动表态:“辛苦了小牛。就算买不到我中意的房子,我还是付你钱,付你顾问费。”

“您不买房我不收费。”小牛说,“也不是个个客户最后买房。看我们自己努力的运气如何。”

“你是个好中介,”德宝说,“我会把你推荐给要买房的朋友。”

马不停蹄,小牛加速开上新建的高速路,往西边滨湖区赶。滨湖区是目前无锡房价最贵的区,靠近太湖。德宝一路睁大眼珠,想欣赏现代派城市美景,只见一路工地,尘沙不小;农田没了,却不生出人烟。小牛抱歉说:“您来了,就让您看个全,不一定合乎您的投资理念:滨湖区也是一个蓝图,不过,钱投下去啦!”

小牛带看的是刚马失前蹄的前中国首富开发的楼盘,售楼处建筑形状像个大茶壶。停车场有专人撑着伞接客,大厅里沙盘做得大气磅礴,只是德宝对此等景色反胃了,一问交房期不近,不等小牛登记完“带看”,扭头就要走。

走回停车场,一路送过来的售楼员指着几公里外的一排已封顶的超高层住宅说:“看,一期已封顶。现在要开盘的是后面几排的楼,尽管看不见太湖,但走到太湖不远。”

德宝叹息:“我为啥要付掉一大笔钱,然后等好几年拿个毛坯房,还看不见湖水呢?”

“保值升值啊,先生。”售楼员号叫起来。

往新吴区开回去,小牛说:“今天最后的节目是看我现在暂时租住的小区:德盛茉莉庄园。我围着这个区域转悠了几个月了,我预感张先生会满意这个小区。至于价格,您暂时先别问。”

这时候上海卖房中介、明星销售员小王打德宝手机:“张先生,好消息,对方又松口了。”

德宝笑道:“小王啊小王,别再把人家当柠檬挤汁啦!人家也不容易嘛。”

小王笑得尴尬:“他又出了一次价,提了五万。张先生,您看您能不能让一步?”

小牛在边上听见了,看看德宝,露出笑容。

德宝说:“小王你可真是的。他提五万,你不是要我再让价十万?我已经在你面前让了二十多万啦,还得让?我是慈善家?”

挂掉电话,车滑过一个综合商业楼,进了德盛茉莉庄园。德宝第一眼觉得楼房质量不错,溜光水滑一栋栋高层,已交付入住五六年了,看上去还崭新无损。小区绿化还可以,走进高层的门厅,他更满意了:整洁和良好的维护,是高档的基础。

就这么一来,德宝见到了房东,虽然价格谈不拢,德宝还是看准了这个小区。没必要再看其他地方了。

房东要价一百五十万,加上交易费用,每平米单价接近一万七。德宝心理价位每平米单价不能离一

万五太远。德宝的价是市场价,同网上成交均价接近;房东心却比较大。这小区上一单类似房源成交,单价才一万四千多一平米,当然那是毛坯房。房东的装修到底该折价多少?德宝在上海也是卖方,这点他倒能理解对方。可惜,上海市场不愿给装修贴价。

德宝回上海歇了几天,干点欠积的杂事。小牛在无锡没给他什么新信息,小王在上海也哑了。好像买房卖房的游戏突然中止并远去,德宝困倦地想忘记这些天的激动。

新闻却一点不消停,杭州和遥远的深圳都在牵动全国买房人的神经:现在连巨富之人也跑出来摇号了,动辄交纳五六百万的诚意金,抢夺几千万一套的豪宅。同时网络上跑出更多警告风险的文章,主题是指房产去库存面临尾声,百姓钱全进了房产,锁住了;有些城市现在为了维持土地财政,开放户籍抢“人才”,给房地产业输送新韭菜……后续会怎样?还有什么“撒手锏”?未来堪忧乎?

德宝冷静下来想想,也没太多顾虑,只给自己订下一条“军规”:不能买总价贵的房,就当一场投资游戏,买房总额不得超越人民币一百五十万元。这样子,上海旧房子卖出去后,还有现金可以在手周转。

他电话小牛:“你说服房东了没?实在不行,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相似房源挂牌?”

小牛可能在忙,也可能他想等德宝让点步,他没什么积极的信息回给德宝。

这时候,看见这次长三角之行加了微信朋友圈的各地售楼先生小姐都在显摆:嘉兴万码楼盘摇号了,那个穿名牌西服的售楼先生郭笠辛没说细节,只报告说二号楼和八号楼全数售罄。每套房都搭售了车位,还搭售不在住宅楼里的储物空间;临安的苕溪金邸也开始发卖剩下的几栋楼,价格似乎没再提升;临安榕川的售楼小姐刀艳艳最逗,她不断在微信里号召客户到榕川楼盘去“归心”,然后她秀给大家看她自己如何参加了榕川楼盘的摇号,每次她的号都凄惨地排在很后面,命运根本不肯眷顾她,好运都让客户抢去了……连慈溪那沙滩边的售楼先生也不甘寂寞发了很多次“集结号”,让大家踊跃去购买美丽的湾区之梦。德宝倒是仔细观赏了“湾区”楼盘“大获成功”的远程“电子开盘、手机选号”玩法:“热身抢房”“田忌赛马法则”“防止黑客干扰法”“屏蔽短信和电话、专心抢房提醒”……“湾区”房产商的口号让德宝发笑:选择楼层房套就像高考填志愿,请记住你真正抢到房的机会只有你深思熟虑的第一志愿……

德宝忍不住打小牛电话:“小牛,我最后一次努力,上次我说的总价上再加五万。这是最后报价,房东不愿意就拉倒。我看别的房源去了。”

小牛答应着,还是没什么动人的消息。小牛仿佛疲软了。

德宝得了闲,决定自行推进购房进程。他上连锁中介“我爱我家”的网,浏览了一番,虽知道房源很多不真实,但看上去比小牛显示给他的多了不少。他打注册售楼员的电话,找到一位马霞。马霞很爽快,立马告诉他手里有两套类似房型在售。一套就是那开价150万的西南套,另一套在它楼上,面积一样房型不同,厅和楼全都朝南,精装修,开价135万。德宝揣摩一番,觉得就是开着门通风那老阿姨住着的同样房型。马霞说:“问过房东了,这几天都可以接待您看房。”

德宝打电话给小牛,报告了新的房源,说:“我得遵守游戏规则,不能告诉你别家介绍几栋几号,但说明小牛你没好好替我找呀,你看人家同样精装,才开价135万,你代理的,凭啥要价150万?”

小牛委屈说:“张先生,我初来乍到,房源确实没‘我爱我家多,这个我承认。但房子是房东的不是我的,我不能决定价格。”

“你要游说他说服他么,这是你的工作。”德宝冷了口气,不过还安慰小牛:“你辛苦我知道,只要有可能成交,一定你优先。即便不成,你也拿我顾问费,帮我监理成交过程吧。”

小牛谢了,这下子受了刺激,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德宝:“张先生,我也找到一套新房源,楼层低一些,也不低,在25楼,小区楼王位置,开价135万,我问过了,底价132万能成。”

德宝给小牛和马霞都回微信:“我来无锡,你们带我看房。”

德宝有个朋友是大银行的支行行长,素常同他讨论股票,一起赚过也一起亏过,彼此间还是信任。德宝想到这位庄兄说过投资的事带他一把,自己临到下单了,也希望银行家一起看看,免生意外纰漏。

电话打给庄行长,老庄笑道:“无锡那么近,我同你一起去看看。基础考察你都做了,我也许坐享其成,也买上一套。”

约了第二天坐老莊的车出发,堪堪凑巧,另一个美籍华人朋友杰森要送澳洲红酒给德宝品尝,问他在不在家,德宝说:“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无锡吧,我买房,你给看着,也提个醒。”

第二天是个挺舒服的多云天,杰森先坐地铁来和德宝会合。身材像只温厚帝王企鹅的老庄在德宝家门口接上他俩,车便拐上高速,沿绕城高速直进沪宁高速,往无锡而来。

德宝要请客吃午饭,小牛推荐了一个餐厅,在中山路红豆万花城。车进无锡,庄行长的司机找路,庄行长和德宝、杰森谈论经济形势。德宝是看不清,杰森是看好,庄行长不看好却还要积极投资。大家看看车窗外红豆万花城到了,庄行长说:“这个区域不错,有点像过去的上海徐家汇。”德宝说:“真的,小牛为啥不带我来这里看房,也有很挺刮的楼盘呀!”

打了个电话给小牛,小牛说我查查,然后报告说红豆万花城附近楼盘均价在二万二上下。

“一分价钱一分货。”庄行长说。

问杰森怎么看,杰森耸耸肩:“我没形成看法。为啥买无锡房?我刚去过南通,那边房子看涨。”

吃饭时纵论投资大势,杰森说:“这次和美国人打贸易战,美国人点我们穴道,中国制造业想弯道超车难了!长三角本是制造业的热土,房价乱动。现在有点说不清楚。”

庄行长打哈哈:“德宝眼光好,脚头快,已经把长三角房市考察了一圈,他定的是无锡,我看行!无锡前几年泡沫破掉,好几年没像样的城市建设,房价探底了。现在回升,是机会。”

德宝牙疼,连喉咙都疼了,不太说话,终于也说一句:“盘子不能大,但今天看完,我就下手,不犹豫啦。”

先和小牛约了看他新发现的25楼南套。小牛和方方已等在小区门口,和行长、杰森新看客寒暄了,大家一窝蜂往小牛说的“楼王”来。

德宝交代小牛:“看完这套我跟‘我爱我家看他们找的房源,你带行长和杰森去看你找的一手房长泰小区,行长都想看看。”

房东临时从公司赶回来开门,是个穿着企业统一蓝衬衣的小眼镜先生,大约三十多岁。德宝道了谢,大家挤在一个电梯里上25层。德宝问房东在哪里上班,房东指指胸卡,原来是一家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光电通信公司。

全部朝南的套间有个好处,进门客厅看上去很大,带着客厅之外的阳台,一片敞亮。看客们戴着鞋套轻轻走动,大家都参观了卧室和儿童房,看了看厨房和浴室。房子的装修不错。

小牛问房东:“你是准备买大点的房子?”

房东摇摇头,很低调地轻轻说:“我回家,回江西老家去了。”

老庄把德宝拉到一边:“房子不错,可以买。稍微还点价就下手吧。”

德宝点点头,问房东:“你看看我的付款方式行不行?我首付二十万(目前手里就这些现钞),等两个月后我银行理财到期,全部付清。”

小牛插话:“其实这比买家申请贷款要快。”

房东点点头:“可以。”

德宝觉得这位挺爽气,就说:“其他细节中介跟您落实吧,我先这么说了。”

可是,房东咕哝了一句:“我的装修得折价,每平米加一点。或者,我搬家前把家具卖掉。”德宝耸耸肩,看小牛。小牛笑:“小事我解决。”

房东送出来,杰森回答德宝的问询说:“我还是没啥感觉。不过,房子可以的。”

大家分头行动,小牛让方方陪着德宝看房,他带行长杰森去一手房售楼处。

“我爱我家”的马霞原来是个山东小姑娘,店长跟着她一起来了。房东女士气喘吁吁开车过来,她的房在33层,视野比24层更开阔,房子不住,东西少,显得更宽敞。

德宝请她让掉一点价,房东苦着脸不愿意。马霞笑笑说:“一般成交是要让一点的,意思意思,张先生很诚意的。”

房东女士坚持自己的价格,说:“我的心理价位就是135万,挂的就是底价!”

德宝笑笑,告辞出来。他对马霞和店长总结陈词:“我现在有选择,不是只她一家。买哪家都行,我看房东态度,谁合理买谁的。”

回上海路上,庄行长说:“通胀压力大的。买房子可以抵抗通胀。我们看的一手房比‘茉莉庄园二手房位置好像更偏些,还是二手房好点。”

老庄晚上还有饭局,打了招呼先下车,司机送杰森和德宝到一家行长推荐的土菜馆,杰森要和德宝再聊聊。

点了老鹅肉和肚尖尖,点了两个蔬菜,两个都不想喝酒,觉得茉莉花茶还挺香。

杰森打开手机让德宝看照片,原来他又跟回了他从前的老板。这老板曾在上海滩上有名,后来被人告了,蹲了两年大牢。出来后现在又大发了,在哈尔滨圈了好大一块地,搞房地产。杰森分包房地产的内部装潢和小区绿化两项工程。

杰森说:“哈尔滨的房子算不算好?你要投资的话,我让老板给你内部来几套,省得你到处乱跑。”

德宝点头:“哈尔滨是好地方,我去找你玩。房子么,现在是长三角地区最热门,我无锡先买套小的。其他以后再说。”

哼哼着流行歌曲,德宝等着付定金和首付。他要求小牛把价格谈到133万,为的是房东房子不满五年,要加收一个点的所得税。这本是卖家的税,反正现在约定俗成都扔给买家负担。允许还掉一点点价,这倒也是约定俗成给买家的一点甜头。

可惜小牛说卖家不太肯商量,也咬定135万是心理价位。德宝问:“你起初不是说132万底价么,我还少说了一万呢!”

小牛沉默了很久,大概又去谈了,打电话给德宝:“让是让了点,成交吧。差额部分我负担。您那两个百分点的中介费可得付足我!”

德宝正要开小牛玩笑,小牛说:“房东有35万元公积金贷款,你能不能首付35万?”

德宝说:“我手头才20万,上海房子一时间也卖不掉,银行理财也得两个月后到期。我从来不跟人借钱。”

“那有点难了。”小牛说,“我找人垫资吧?利息挺高的,不知道房东愿不愿意。”

德宝说:“还贷那是卖家考虑的吧,你问问他。”

小牛问了蛮久,房东不愿意付垫资的利息,他想德宝先付他35万,帮他还掉贷款。

德寶说:“这不是首付多少的问题。他房子还带着贷款,咱们付了首付不能立马网签,这当中时间蛮长,要是出什么幺蛾子,就上当了。我愿意付首付的当天能网签。大家安心。”

小牛说:“理解。我理解你们双方。”

德宝等了两三天,不见回音。“我爱我家”那边告诉他:“33层的房子卖掉了。”

德宝想想,发个微信给小牛:我们这么办吧,现在算同舟共济了。我可以先付两万定金,直接给房东,然后把定金合同签了。我不再看房,他不再挂牌卖,君子协定。然后你中介解决垫资三天,让房东把公积金贷款还掉,垫资利息我来吧。能网签的那天我付他35万,当天网签掉。之后等两个月后我银行理财到期,全部付清,过户,交钥匙。

小牛立马答道:感谢张先生,我搞定这件事去。

德宝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通盘顺畅了,一阵辛苦马上就要得结果。你想想,从杭州到临安,从临安到嘉兴、慈溪和嘉善,再到花桥,花桥到启东,最后辗转无锡,家里上海还顾着卖房。好比一场运动战,脑子和眼珠一起飞转,搞得牙疼上火,喉咙发炎,容易么?做点小小投资,为只为抵抗财产贬值。有些老外,往股市里一投,半辈子连续上涨,人家那才叫幸福生活!

不管怎么样吧,辛苦一场,长三角辗转淘房,也是件日后可以回味的事。德宝满足了,等办完事,请一路上出点子的朋友到无锡一聚,带上小牛,把朋友们都介绍给他。可不就圆满了,不就是佳话一段?

连着两天小牛寂然无声,德寶电话他:“哪天签约?我和太太自己坐高铁来,但最好选一天你本要回上海的,我们搭你车回家。高铁回上海不太方便。”

小牛说:“好的,我和房东约一下。这几天他忙,还没时间去拉产调。”

德宝说:“产调你要看清楚,房子状况要干净。这不用我多说。”

小牛喏喏连声。

晚上小牛电话打进来,德宝刚刚洗完澡,正在凉风里吃西瓜,西瓜很好,天气难得,正舒服。

小牛说:“妈妈的!房东出幺蛾子啦!”

德宝吐了一台面黑瓜子:“怎么啦?想跳价?”

“他打电话给我说老婆不让他卖房子了。暂时不卖了。”小牛啐道。

“究竟怎么回事?”德宝问。

“我说不好。不过,这几天这小区撤牌了好几家,原因不明。你上次说卖掉的那33层的,其实也不是卖了,同行消息说是撤牌了。”小牛着急。

“得弄明白原因。”德宝只好这般说,能说什么呢?郁闷!

三天后,小牛回上海找德宝,德宝出门来请千辛万苦没得到啥回报的小牛喝咖啡。小牛苦着脸报告说:“不知道谁他妈的造谣,说炒房团炒完杭州就要来炒无锡,无锡人他妈的现在当真了,不是一家两家在撤牌等炒房团!我好惨,新店刚刚开张,卖家都撤了。张先生啊,我光有你们这些买家朋友,又有什么用呢?”

德宝搔搔脑袋,无计可施,哈哈一笑:“真他妈的疯了,整个儿都疯了!长三角哪个城市能不跟着疯?今天有位徐州朋友打电话给我,连江北边徐州市的政务区房价也上一万五啦!”

小牛抬起头,跟着笑:“他娘的,今后买房子得大麻袋装着现钞,房东只要一点头,就把人民币哗啦倒在他床上,摁住他,立马按手印!”

德宝添油加醋:“然后不能走开,住他家,一直住到交钥匙。他们走,我们留下!”

买家和中介相对大笑,可惜卖家不参与。卖家气象庄严。

散伙时德宝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小牛:“你的顾问费,你垫了不少钱。”

小牛推开德宝的信封:“无功不受禄,我是长三角最硬档的中介。您总会在我这里买房子的,不用着急。”

德宝送走小牛,特意坐车去了一趟自家老房子。夫妻俩决定了:老房子不卖了,翻新一下,出租。

阿德哥走进“大西洋中介”找那死样怪气的明星销售员小王,给他一个信封,里面自然是十张粉红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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