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宁
摘要:民主作为一个政治目标一直指引着人类对政治生活的探索,在当代民主理论家眼中,民主是一种制度安排,在这之下,精英争取选票获得做出决策的权力。以卡罗尔·佩特曼为代表参与民主理论则认为,当代民主理论家过度强调科学性和效率反而失去了对民主理想的追求,只有发现民主本身的地位、价值与功能,将参与从日常生活领域中推广至全国的政治领域,才能更好地实现参与理想。
关键词:参与;民主;工作场所
doi:10.16083/j.cnki.1671-1580.2018.06.002
中图分类号:D0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18)06-0007-05
自从人类社会发端,民主作为人们孜孜探讨的思想主题,一直是人类追求的政治目标和政治手段。从古希腊的古典民主为始,民主的类型不断拓展、深化,衍生出复杂多样、结构各异的民主类型。参与民主理论是发端于20世纪60年代的民主学说,其后被应用于社会许多领域,例如在校园活动、生产管理、社区管理等。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卡罗尔·佩特曼(carole Pateman)是参与民主理论的最重要代表,她于1970年出版的《参与和民主理论》既是一部对民主做出全新的诠释的教科书,也是对当代西方主流的民主相关理论提出质疑和挑战的政治著作,在西方政治学乃至社会科学领域影响深远。
《参与和民主理论》是通过区分现代民主理论和古典民主理论,重新发现与深化古典民主理论中参与的地位、价值与功能,并试图用实证的方式证明“参与”在工业领域中的应用,进而推广至更广泛层次的政治领域。
一、参与式民主的逻辑起点
“参与”是参与式民主的关键词,因此,参与就成为佩特曼论述的逻辑起点。在书的开篇,佩特曼就对当代民主理论的问题展开论述:首先,佩特曼引用当代民主理论家的杰出代表熊彼特(Joseph A.Schumpeter)的观点“民主是一种方法,也就是讲,民主就是为达到——立法或者行政方面的——政治决定而实行的某种形式的制度安排。……民主方法就是就是那种为作出政治决策而实行的政治安排,在这种政治安排中,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选票获得作出决策的权力。”作为精英民主理论的代表,熊彼特将“民主政治”的概念从最开始的“人民的统治”转向了政治家的统治。她认为,在熊彼特的民主理论体系中,大众选民没有能力采取任何行动,因此参与没有特殊性。佩特曼将以熊彼特为典型代表的理论家的理论称为当代民主理论,是以实证为基础,将社会学调查的政治态度、行为等结果作为研究依据,探究民主政治体系的整体运行的一种理论。
同时,佩特曼认为,这种“民主”是在整个国家层次上的政治方法或者制度安排,弱化了民主真正的内在价值。在这之下,民主即精英在定期的选举活动中设法更多获取选民的选票。这种选举就是举足轻重的,因为选民是通过选举来控制精英的。这样一来,大多数的“参与”仅仅指人民广泛参与对决策者的选择,参与也就只在突出其保护功能,使个人与当选领导者保持各自独立,同时也兼顾保护公民的私人利益。
除此之外,佩特曼认为古典民主的“神话”是影响古典民主走向现实社会现实的罪魁,因此需要将古典民主理论曝光,重新寻找其价值。受到20世纪初开始热衷的所谓“科学化”研究的影响,当代民主理论中对于民主的阐释和对参与范围的论述受到普遍支持,人们开始不太愿意接受古典民主理论中关于人民主权的参与理想,开始排斥规范的、价值判断的理论。人们都倾向于政治理论是应该建立在政治生活事实基础上的实证主义的、科学的理论,开始怀疑古典民主理论中参与理想的现实性。佩特曼认为这其中一个问题就是人们都没有说清楚古典民主理论到底是什么,仅仅将古典民主理论视作一个“神话”。只有将这一神话曝光,才能寻求到当代民主理论和民主规范理论的真正价值。
总而言之,佩特曼将古典民主理论中的参与作为研究的中心,将现代民主理论作为参照对象,从当代民主理论中对民主原真性的背离处发现民主中参与的价值,试图以参与来修复民主理论,重振古典民主理论的光辉。
二、参与式民主理论的理论框架
佩特曼将古典理论家卢梭、密尔和科尔的理论作为范本,在三者互为继承和批驳的关系中整理出关于“参与”和“民主”关系的主线,来构建参与式民主理论的框架。
卢梭是参与民主理论的最为杰出的代表,卢梭指出,参与不仅仅是一套民主制度安排中的保护性附属物,更为重要的是,它会对参与者产生一种心理效应,能够确保在政治制度运行和在这种制度下互动的个人的心理品质和态度之间具有持续的关联性。卢梭认为,参与是指参与决策过程,参与过程的作用推动个人的负责任的社会行动和政治行动是卢梭眼中的理想制度。在这一过程中,每一个人都将对“每个人”的要求置于自己身上,个人如果想要与人合作,就必须要考虑比自己私人利益更宽泛的事务,个人应知道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是有统一性的。参与实践的频繁带动个人能力的提高,這也是卢梭所认为的参与的一个最重要的功能——教育功能。在教育的同时还能够提高个人关于自由方面价值的提升,使个人能够成为自己的主人,在参与过程中,所有人互相依靠、服从法律,这使每个个体都更容易接受集体的决策结果,实现社会整合。
密尔继承并拓展了卢梭的理论,首先,密尔强调参与的教育功能,参与具有促进个人良善性格的功能,个人会因在参与中视野的扩展而开始考虑公共利益。也就是说,个人必须看重不属于他自己的利益;在各种利益冲突出现时,个人能够接受超越自我的特殊性的其他法则引导;在每一个环节,将公共善作为目标,运用各种理性的原则和公理。除此之外密尔强调参与的教育功能假设,并将其扩展,提出一个参与的新领域——工业领域。密尔认为,地方层级的参与对于实现整个国家的参与目标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同样,在公共场所的“管理活动”中参与的意义则不容忽视。如果这种参与实现,那么工业领域活动中存在的上下级权威关系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员工和管理者(选举产生)之间形成一种合作共赢的工作状态,这与地方选举产生代表相似。这种工业组织的合作形式大有益处,尤其会使得组织中参与者进行“道德转变”(他赞同工人们将会生产效率,但这只是“道德转变”的部分结果)。
科尔将密尔的工业民主理论发扬光大,认为正是工业拥有了打开通向真正民主政体之门的钥匙。科尔提倡社团理论,他认为社会是“按照他们的成员意志结合在一起的许多社团所组成”。人如果能进行自我管理,那么他除了能够参与到团体决策过程,这些团体本身也能自由地控制自己的事务。如果他们在这个意义上能够实现自我管理,那么他们的政治权力方面大体上是平等的。如果这些团体分布均匀,那么民主要求的平等就通过个人参与团体活动实现了。当然,这种运行方式同时必须保证社团功能和目的:每个社团在其内部设定目标,向它的成员分配一定的任务以及能够实现这些任务的权力和权威,进而保证团体目标能够得到实现。这种能够真正选择和控制的体制,科尔将其称为功能代表制。佩特曼认为这一观念同卢梭和密尔强调的参与的教育功能的想法一致:地方层次中的参与使得人们习得了民主之方法。同时,科尔强调的工业领域是参与的功能能够实现的重要场所这一观点十分重要。
归根结底,在融合卢梭、密尔与科尔三位理论家的思想的基础上,佩特曼理出三者理论中关于“参与”的内核并形成自身理论的主线,进而对参与式民主进行理论建构。首先,佩特曼提出教育作为参与中最重要的功能,能够有益于民主技能和程序的获得,个人的参与越是深入,他们就越具有参与能力。第二是参与的整合功能,这能够有益于民众对集体决策的了解和接受。除此之外,实现民主必要条件就是形成一个参与社会,即社会中的政治体系只有通过参与过程才能得到民主化和社会化。在这中间,工业领域以及工作场所又是这个参与性社会努力的最为关键的场域,这不单单是工作时间占据生活比例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一场所教育了个人如何管理集体事务。总之,佩特曼认为传统的民主理论家主要是进行规范的和具有价值判断的研究,所以佩特曼希望自己要在保留民主传统价值的同时改变民主研究的方法,为真正的民主政体提供独到的行动方案。
三、工作场所的参与和政治效能感
作为运作于微观层次的民主形式,参与式民主强调个人的民主经历。也就是说,参与式民主是通过行动把规范价值和现实效用联系起来,借助密尔的“积极的”性格与科尔的“非奴役的”性格,佩特曼将这种心理假设进一步具体化,引入“政治效能感”的概念,一方面要赋予这些观念以实证内容,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参与心理效应的操作性解释。
佩特曼认为,参与活动和政治效能感可以描述为“个人的政治行动能够对政治过程产生影响,因而值得去承担个人的公民责任”。这种政治效能感涉及到个人处理事物方面的自信,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活动效果的感觉。也就是说,那些能够在日常的挑战中感受到因自己而对工作产生了效果的人会更加愿意参与之后的活动。一个人的政治效能感在孩童时期就表现出差异,这与那一时期孩子的经历息息相关,但相比之下成年后的个人经历更为重要。
佩特曼认为,现实中家庭和学校对于政治参与的训练明显不足,但工作场所却提供了参与训练的绝佳机会。日常工作场所的权威结构是人们能够意识到最重要的也是最明显的权威結构,于是佩特曼力图分析非政府的权威结构与政治效能感之间的关系,她以美国学者布劳纳为依据进行分析。布劳纳考察的领域为汽车工业领域、纺织工业领域、印刷行业、化工工业领域,并在此分析之上比较了不同行业的分工对工人的影响。总结结果,他发现了汽车工业领域和纺织工业领域的工人一样,经常觉得卑微,但不同的是,在印刷行业和化工工业领域中,工人对自己的工作控制程度较高,并且具有良好的责任机制,工人有权不受外部控制,对自己有着高度的自信心。在现代工业场域之中,工人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很少能运用自己的能力,对工作控制程度很低,创新精神不足的工作环境之中。这会使工人们体验到“控制、责任感的下降”。由此可以看到个人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作环境中的权威结构,而且在工作环境中参与决策能够大大发展政治效能感。
进一步解释看,在不同环境对个人心理导向的影响证据中,关键变量是个人能够对他的工作和工作环境施加控制的程度,这其中控制和参与是紧密联系的。一项对美国五千多名工人的实证调查结果表明,有超过一半的工人希望在自己的工作中享有更多的发言权。在英国,从战后以来的工人罢工的趋势中可以看到,除了以增加工资为要求的罢工外,关于工作安排以及工厂规章的几乎占据罢工总数的四分之三,也就是说,大多数罢工是涉及那些与“控制”有关的问题。
另一方面,工人的工作满意感和控制之间的联系也可以提高工作的整体效率。例如“工作扩大”措施,当工作内容被增加,不仅能够使工人更多地发挥能力,赋予更多控制权,创造更多兴趣,提高工作满意感,而且还能够克服普通工人在企业事务上的无力感。这可以认为是工作场所的参与的一种最初形式,参与的增加能够产生有益的结果。例如,在一个实验中,从同一个服装厂中选取四组工人,两组参与了管理者制定决策的过程,其中一组选出代表参与决策,另一组完全不参与。结果是最后一组工人中产生了普遍的敌对情绪,同时工作效率下降。但在广泛参与的两组中产生了良好的合作氛围,同时生产效率也大幅度提高了。
总体看来,工作场所的参与和效能感之间的关系是实证研究的结果,参与除了对政治效能感产生有利影响,还会提高生产效率。这也就证明了参与在非政府权威结构中的影响,进而也论证了参与式民主的合理性。
四、工业领域的“参与”和“民主”
佩特曼认为,参与和民主的概念在现代社会里发生了意义混乱。几种关于参与的界定可以分为这样几个方面:参与是指下级在上级所负责的事务中有较高影响力,影响程度不等,实质是一种委托活动;第二,参与是雇员在影响他们的工作的管理决策中发挥作用的过程;第三种定义认为参与雇员可以自下而上行使权力,并且雇员和雇主都认为是合法的。
佩特曼对于这些界定提出了批评,她认为,这些定义将参与视为一种“万金油”,在关于权威结构行为的总标题下,参与这个概念在工业领域的问题处理时经常被滥用,这并不能高效解决问题。所以她提出一个工业领域的参与概念:参与是在制定计划、政策或决定过程中双方或者多方互相影响。它限定于对那些有权做决策的人和接受委托的人产生影响的决策。这里参与的概念是着重强调了过程,即决策活动中的参与。然而,工业领域决策活动中参与又有几个相关概念:首先是“假参与”,这样的参与是指许多上级用于说服员工服从决策的一种管理艺术,实际上并没有在决策过程中发生参与活动,一些关于决策的讨论是使得决策更容易被接受的手段。第二种是“部分参与”,这样的参与的决策权属于管理者,被管理者的参与也只是影响决策。因为他们的定位“工人”,处于永久服从者地位,真正的决策权在上级管理人员手中。还有是“充分参与”,在这种情况下成员都享有决定政策结果的权力,比如在一个不存在管理者的自我管理的工人团体中,相关人员之间不存在具有不平等的决策权,工人们自己决定工作分配和实施情况。
佩特曼认为就像“参与”和“民主”被十分随意地使用一样。工业领域中,民主通常描绘的是一种假参与的情形,即管理者运用方法创造出来的“风气”。而有一些错误的理论认为,工业领域中的参与和民主是可以相互替换的。这种看法将当代民主理论关于民主的观点直接用于工业领域,忽视了工业和政治领域的权威结构是大相径庭的。对此,佩特曼认为,当代民主理论认为统治者可以被替代、受任期限制。如果工业领域与政治领域一致,那么该领域的所有的员工都可以享有最终决策权,上级管理者也都由企业的所有员工选举产生并可以罢免替换,这样的话工业领域中管理者的固定管理地位和工人的依附地位之间的差别被废除,在所有决策时,管理者是仅仅具有管理能力的人群而已。工业民主体系意味着工人有可能享有更高层次的参与。但事实上,更高层次上的参与并不要求这种权威结构的民主化。佩特曼指出,在权威结构没有民主化的条件下,不仅部分参与在所有的管理层次上是可能的,而且在一个完全非民主化的权威结构中,较低层次上的充分参与也是可能的。一种高层次的部分参与可以让工人有影响决策的机会,又将决策权保留在上级领导手中。这样的部分参与不需要组织的权威结构民主化,公民的参与得到保障同时不会触动双方的根本利益,又使得这一制度设计具有了现实的可行性。
从这个角度看,佩特曼对工业领域参与式民主的分析也采取了“过程一结构”的分析方法,但是佩特曼主要将视阈集中于过程,强调参与本身的意义而淡化了结构对于参与的影响,换言之,佩特曼的论述更多聚焦在参与式民主的现实应用之上。
五、总结与讨论
佩特曼的参与式民主理论对当代民主理论的假设提出了一种清楚的、富有智识的挑战。佩特曼赋予政治领域一些重要概念新的定义,分析了当代民主理论对古典民主理论的误解,并力图让古典民主重振光辉。参与式民主在理论和现实层面都有其重要意义。但同時,我们也应看到佩特曼的参与式民主理论本身的局限性。
首先,佩特曼参与式民主理论最显著的进步性在于对当代民主理论进行的重新审视,指出了当代民主理论的缺陷。与当代民主理论过分强调经验性相比,她认为民主理论是经验性的同时也应是规范性的,所以需要对古典民主概念承接和修正。当代民主理论的开创者熊彼特认为,“民主的意思只能是:人民有接受或拒绝将要来统治他们的人的机会”,精英主义民主的核心是认为民主的宿命只能是精英,并且开始忽视民主原真性意义中的“人民”的参与,也逐渐拒绝普通人的参与活动。然而,民主本身就是一种政治价值,是对现实制度安排的规范性总结,所以,民主是价值与现实的结合体,有着特定的要求和取向。真正的民主应当是公民对决策过程的直接和充分参与,公民从政策议程的设定到政策的执行都进行广泛真实的参与。
其次,作为对古典民主理论的回归,参与式民主强调民主的功能,抽象出有教养的现代公民是民主社会的基本命题。在古典民主理论中,依据教育培养,塑造出有效参与政治、有理性、有判断力的合格公民是关键。而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特别当民主理论盛行之后,这种古典的民主精神几乎找不到了。精英民主被广泛认可,对公民参与能力的培养不被重视。佩特曼反复强调了公民参与的教育功能,她认为民主不是单纯的工具或者目标,民主本身具有价值,民主的价值就在于它对好公民的塑造,在于它对人的能力的培养,在于它对人的潜力的挖掘。
最后,佩特曼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参与的条件,进而淡化了民主概念在不同场域的应用性,这妨碍了佩特曼民主理论的深化与拓展,成为其理论的局限。具体而言,首先,佩特曼忽视了参与的条件,参与的教育功能的确会让人更佳积极主动地参与,但个人参与行为的发生往往受制于多种因素。如人们会更愿意参与和自身利益相关的活动,再如人们对自己参与成本的考量。其次,她没有考虑参与的可操作性,虽然她提出的高层次的部分参与可以在权威结构不变的情况下发生,但是在不动摇统治者决策权的情况下,这种高层次的部分参与是否具有有效性?如何保证民众参与兴趣的同时又不损害统治者们的决策权?再次,佩特曼将参与式民主理论限定在工作场所,这种日常生活中的民主还是没有解决“规模与民主”的问题,只是为民主在微观处操作找到了一个方式,所以佩特曼回避了参与式民主在大规模下应用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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