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泱
曾经我在给年逾九旬高龄的沈老先生撰写年表时,断断续续听他谈及张爱玲,前后有八年之久,像打捞历史的碎片,渐渐拼接出一段他与张爱玲不算太短的文缘轶事。2015年适逢张爱玲 (1920—1995) 仙逝二十周年,谨此为上海文坛前辈呈上心香一炷。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六日下午三时,由 《杂志》 社主办,在康乐酒家举办了一次评论张爱玲及其 《传奇》 的座谈会,《杂志》 当年九月号以 《〈传奇〉 集评茶话会记》 为题,对座谈会作了较为详细的报道。沈寂作为“新进作家”,以谷正櫆的名字,也在邀请之列。当时按姓氏笔划排列,他第一个出现在出席者名单中,接着是炎婴、南容、哲非、袁昌、陶亢德、张爱玲、尧洛川、实斋、钱公侠、谭正璧、苏青。《杂志》 社出席的是鲁风、吴江枫两位,《新中国报》 记者朱慕松作记录。
座谈会由吴江枫主持,他的开场白简洁扼要:“此次邀请诸位,为的是本社最近出版的小说集 《传奇》,销路特别好,初版发行四天已销光,现在預备再版,因此请各位来作一个集体的批评,同时介绍 《传奇》 作者张爱玲女士与诸位见面,希望各位对 《传奇》 一书发表意见,予以公正的与不客气的批评,在作者和出版者方面,都非常欢迎。”
作为座谈会主角的张爱玲,这天涂着口红,穿着橙黄色的绸底上装,戴着淡黄色的玳瑁眼镜,脸上始终露着微笑,可见这天她的心情之好。主持人话音一落,她便从座椅上欠了欠身,声音低低地说:“欢迎批评,请不客气地赐教。”接着大家自由发言,几乎是一片赞扬声。年方二十的谷正櫆,直言不讳地说:“在中国封建势力很强,对付这势力有三种态度,一是不能反抗,二是反抗,三是不能反抗而将这势力再压制别人。若 《金锁记》 里‘七巧就有以上第三种人的变态心理,受了压迫再以这种压迫压子女。”
一圈人发言下来,主持者请张爱玲“说几句”。张爱玲有点故作谦虚地说:“我今天纯粹是来听话的,并不想说话,刚才听了很多意见,很满意,也很感谢。”座谈会至此结束了。柳雨生本在邀请之列,因故未到,他特地把书面发言寄给了张爱玲,即转到编辑手上,及时得以在报道中一并刊出。可见作者们对这次座谈会的重视。
这是沈寂第一次见到张爱玲。虽然彼此没有直接交谈,但在一张桌子上,算是面对面了。
其实,正式见面前,沈寂与张爱玲常常在纸上见面。一九四二年,时在复旦大学读二年级的沈寂,创作的第一篇小说 《子夜歌声》 在顾冷观主编的 《小说月报》 刊出后,一发而不可发。第二年即在周瘦鹃主编的 《紫罗兰》 第七期上,刊发小说 《黄金铺地的地方》。而这一年,张爱玲从 《紫罗兰》 第二期至第六期,连载小说 《沉香屑》。主编周瘦鹃“深喜之,觉得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毛姆的作品”。可以说,《紫罗兰》 是张爱玲最早赢得文名的刊物。同年,沈寂在柯灵主编的 《万象》 第九、十一、十二期上,连续发表了 《盗马贼》 《被玩弄者的报复》 《大草泽的犷悍》 三篇小说,得到柯灵的好评,在第九期 《编后记》 中,柯灵推荐道,“这里想介绍的是 《盗马贼》,细读之下,作者自有其清新的风致。沈寂先生是创作界的新人,这也是值得读者注意的”。而张爱玲的小说 《连环套》,当年也在 《万象》 上连载。她的 《心经》,还与沈寂的 《盗马贼》 同时刊登在九月号上。在柯灵的眼中,张爱玲与沈寂,是 《万象》 的重点作者,也是有发展前景的青年作家。
一九四三年底,在亲友们为沈寂与女友朱明哲举办完定婚宴的当晚,日本宪兵突然逮捕了沈寂。原因是沈寂的中学同学蒋礼晓侥幸出逃后,在其家中的日记本上,查到沈寂的名字。四十余天的监狱生活艰苦难熬,包括上“老虎凳”。沈寂咬牙挺住,终因没有确凿证据,于一九四四年二月被释放。没过几天,有人打电话给沈寂,轻声说你进过宪兵队,不宜再给 《万象》 投稿,以免牵连刊物和柯灵,但可转而为 《杂志》 写稿。果然不久,《杂志》 编辑吴江枫写信给沈寂,向他约稿。沈寂寄去小说 《敲梆梆的人》,吴江枫说作品即可发排,但以后要改个笔名,不能再用过去的沈寂。两人推敲一番,最后定名为谷正櫆。之后 《王大少》 《沙汀上》 《挖龙珠》 《沦落人》 《大草原》 等小说相继刊出。当年八月,《杂志》 举办过一次笔谈专辑:“我们该写什么”,作者有疏影、谭惟翰、张爱玲、谷正櫆、朱慕松、钱公侠、谭正璧等十一人。按来稿先后排序,张爱玲、谷正櫆为3、4,正巧登在同一版面上。可以说,这是他们“零距离”在一起。尽管,只是见名不见人。从 《紫罗兰》 《万象》 到 《杂志》,两人纸上见面不算少哪!
但是,在康乐酒家所见的真人第一面,沈寂并没有给张爱玲留下好印象。沈寂发言里有“变态心理”四个字,这正是张爱玲极为反感的字眼。她联想到不久前看到的迅雨 (傅雷) 文章 《论张爱玲的小说》 (刊 《万象》 一九四四年第十一期),也批评她的 《金锁记》:曹七巧“恋爱欲也就不致抑压得那么厉害,她的心理变态,即使有,也不致病入膏肓,扯上那么多的人替她殉葬”。张爱玲进而联想到,有变态心理的作者,笔下才会出现有变态心理的人物。这谷先生与迅雨先生,可是一鼻孔出气,串通好专门找她的茬。她越想越气闷,就把这一想法悄悄与吴江枫嘀咕了一通。吴江枫听后很是吃惊,觉得事情不妙。作为 《杂志》 编辑,又是那次座谈会的主持人,他不希望张爱玲的情绪受到影响,如此,对 《杂志》 以后的编辑工作也无好处。吴江枫很快把张爱玲的想法转告了沈寂。怎么办呢?两人商量时觉得,从刊物这边说,张爱玲惹不得,她不但是 《杂志》 的台柱子,更是上海滩当红女作家。从沈寂这边来说,一句老话说的是“好男不跟女斗”,应该消除张爱玲的误解。从吴江枫这边来说,张与沈,都是他们重要的依靠对象,只能是“和为贵”。这样,在吴江枫的建议下,决定登门解释一下为好。
一日下午,约好时间,沈寂跟随吴江枫去了赫德路195号爱丁顿公寓 (今常德路常德公寓),电梯直达六层楼。显然,吴江枫是熟门熟路,可见他是这里的常客。张爱玲乍见吴江枫带着谷先生进门,已心知肚明,笑脸相迎:何不给谷先生一个台阶下哪。张爱玲年长沈寂四岁,自然有大姐的姿态,举止落落大方,这使心里有点忐忑不安的沈寂,很快消除拘谨,言谈自如。三人东拉西扯,说说笑笑,从座谈会谈到正在喝的咖啡味道,谈到市面上的行情。前后坐了约一个来小时,丝毫不见张爱玲有什么不愉快之处。张爱玲由此晓得,谷先生常常以“沈寂”笔名发表作品,谷先生与迅雨的评论文章毫不搭界等等。作为女人,张爱玲敏感,小资,自视甚高。但她毕竟是才女,聪颖,得体,又善解人意,“到底是上海人”的张爱玲,的确“拎得清”。
在张府,沈寂见到了她的姑妈张茂渊。另外,还见到了胡兰成。虽是一瞬间,没有说上话,但证实了外界传说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关系。
不久,还有一次没有成功的“义演”,也与张爱玲有关。吴江枫想以 《杂志》 名义,举行一场义演,请电影导演费穆执导根据秦瘦鸥小说改编的话剧《秋海棠》。剧中角色全由 《杂志》 作者扮演,谭惟翰饰秋海棠,张爱玲饰罗香绮,谷正櫆 (沈寂) 饰季兆雄,石琪 (唐萱) 饰一军阀。吴江枫说,请大家来义演,不是科班演戏,而是文人粉墨登场,这是义演真正的“卖点”。第一次召集会的地点,就在康乐酒家。大家悉数到场,张爱玲戴一副茶色眼镜,穿素色缀浅红花点的旗袍,一声不响地坐在后面。费穆给各位分配好角色,关照大家抓紧背台词后,就散会了。后来,又集中过一次,导演石挥、白文也闻听赶来。可是,张爱玲不知何故,没有到场。这次义演,未知是否因张爱玲不太热衷,最终不了了之。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张爱玲将中篇小说 《倾城之恋》 改编成话剧,由朱端钧导演并首演于新光大戏院,沈寂好友舒适演范柳原,罗兰演白流苏。沈寂获知演出信息,特地买了花篮,题上祝演出成功的贺词,当天购票观戏并献上花篮。第二天,吴江枫专门来电,转达张爱玲对沈寂的谢意。
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战胜利。沈寂除继续创作外,还先后做过 《光化日报》 特约记者,到《辛报》 编过“社会新闻”版,还主编 《民众周刊》。后应环球出版社冯葆善先生之邀,应聘主编 《幸福》 月刊。又于一九四八年五月,接编 《春秋》 月刊。
抗战胜利后,社会舆论对张爱玲多有责难,皆因她与汉奸胡兰成的婚恋关系。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曙光书店出版发行一本小册子,书名叫 《文化汉奸》。书中列出柳雨生、张资平、胡兰成、苏青等十七个文化汉奸,一一给予鞭挞揭露,张爱玲也在其中,被谴为“红帮裁缝”。文中说张爱玲“爱虚荣,要出风头去,被一群汉奸文人拉下水,又跟胡兰成那种无耻之徒鬼混,将一生葬送了”!无奈之下,在大光明大戏院担任外国原版影片“译意风”(类似同声翻译) 的姑妈,决意为张爱玲换个环境。这样,她们搬出爱丁顿公寓。起先迁入静安寺路梅龙镇弄内重华新村,几年后又迁往派克路 (今黄河路65号) 卡尔登公寓 (今长江公寓)。期间,张爱玲埋头写作,从小说 《华丽缘》《相见欢》,到电影 《不了情》 《太太万岁》。但报刊上以张爱玲署名的作品已大为减少,还时遭退稿。这大大打击了她的自尊。同时,这也意味着靠稿费生活的她,渐渐陷入困境。这些,沈寂颇能理解。本来,他是不敢轻易约张爱玲、苏青这些人稿子的。时至一九四八年底,沈寂正在革新 《春秋》杂志,想办得更纯文学一些,在一时稿源匮乏之下,他想到了张爱玲,不宜用真名发表创作作品,就请她翻译一些外国作品。张爱玲从圣玛丽亚女校 (今市三中学) 毕业,就读过香港大学,有扎实的英文根底,又爱好外国文学,早年曾给英国 《泰晤士报》 和英文杂志 《二十世纪》 写文章,翻译对她来说轻车熟路。沈寂写信约张爱玲寄稿,很快,张爱玲寄来了一篇题目为 《红》 的文稿,约四千余字,没有完稿,亦没有署名。沈寂看后,觉得是对毛姆原著的改写,文字风格则是张式的。张爱玲说明道:因在创作剧本,没有全部完稿,很是抱歉云云。同时,把美国“企鹅版”毛姆小说原著附来。沈寂读的是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对外国文学自然烂熟于胸。他很快根据原文,译完余下的三分之一文字,文末还写上“本篇完”,编入 《春秋》一九四八年第六期“小说”栏目,在内页 《红》 的题目处,沈寂请人配了题头画,中间留了空白,如何署名以及用翻译还是改写,一时未定。却因发排时间紧迫,在目录处误将吴江枫翻译毛姆作品时用的笔名“霜庐”,写在了此文下,又疏漏了在正文标题中写上作者名。这样,不看前面目录,不知作者为谁,只是此文与鲁彦的 《家具出兑》,田青的 《恶夜》 等排在一起,给读者造成这是一篇原创小说的感觉。刊物印出,张爱玲收到样刊后,自然喜出望外,内心感激着谷先生。张爱玲改写毛姆作品未完,沈寂曾予续译救场。作者与编者的默契合作,这实在是张爱玲的一则文坛轶闻哪。
很快,迎来五月上海解放。沈寂因香港永华影业公司买下他的小说 《盐场》 《红森林》 版权,并邀请他出任该公司编剧。在获得上海军管会同意后,年底,沈寂携妻子赴港履新。可是,两年后的一九五二年一月,沈寂因公司欠职工三个月薪水,代表职工与厂方谈判未果,得罪了港方。又因参加进步团体“香港电影工作者学会”组织的爱国活动,被诬以“不受港督欢迎的人”,宣布终身驱逐出港。一九五二年四月,沈寂回到上海,进入刚公私合营的上海电影联合制片厂。
而在上海的张爱玲,经主持上海文艺工作的夏衍同志提议,作为正式代表,出席了一九五〇年七月召开的上海第一届文代会。尽管已进入新社会了,但她的思想还停留在昔日的情怀中。她是一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她度日如年。
亦是巧事。一日,在黄河路上开办“人间书屋”的沈寂,去对面卡尔登公寓探望一个朋友,刚进大楼,与正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张爱玲撞个“满怀”。张爱玲脱口而出:“谷先生吗?”她习惯称沈寂为谷先生,“是。张小姐多年不见,你好吗?”听这一问,张爱玲显得无精打采:“还是老样子,除了动动笔头,呒啥好做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沈寂看得出,张爱玲的情绪十分低落。是否见到从香港来的人,把她的思绪引到了香港,因为胡兰成还在那里啊。正要告别,张爱玲说:“对了,最近正好出版了一本小说,送你看看。”说着,转身上楼去取书。
这本书叫 《十八春》。这是张爱玲第一部长篇小说,相比以往的中篇小说,《十八春》 写作的时间稍长些。她应 《亦报》 主编龚之方之约,答应写这部小说,以连载形式,来吸引报纸读者。小说署名“梁京”,从一九五零年三月至第二年二月,全部连载完毕。《亦报》 趁热打铁,请张爱玲对全书再修改潤色一遍,同年十一月以“亦报社”名义,出版单行本。接着, 《亦报》 又连载她的另一部小说 《小艾》。
一九五二年至今,六十三年过去了,沈寂一直保存着这本 《十八春》。这是他与张爱玲在上海最后一面的见证。这次见面后过了大约三四个月,沈寂听说张爱玲去了香港。又听说,张爱玲满怀热望到了香港,却见胡兰成与佘爱珍 (汪伪时期特务头子吴四宝之妻) 厮混在一起,做着远走高飞去日本的准备。张爱玲甚感绝望。此时经友人推荐,张爱玲在驻港美国新闻处谋得一职,并应《今日世界》之邀,写作长篇小说 《秧歌》 《赤地之恋》。这两部作品明显带有对大陆怨恨的反共倾向,与 《十八春》 《小艾》 唱着另一调门。闻此,沈寂为同时代的文友深感惋惜。
时光转到二零零九年,台湾著名导演李安要执导张爱玲的 《色·戒》,知道沈寂十分熟悉旧上海的一草一木,便聘请他担任影片史实顾问。又听说沈寂曾与张爱玲有过交往,高兴地说,请您任顾问是请对了,增强了我拍摄 《色·戒》 的信心!比如,张爱玲小说中的麻将戏,李安很重视,沈寂说那时不用塑料或木质,用的是牛骨。再比如,姨太太穿着黑披风,如何走路?沈寂说要走一字步,有一定的扭摆。影片上映一炮打响,为喜爱张爱玲作品的“张迷”们,沈寂做了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更使他续了半个世纪前与张爱玲的文缘。
(选自《文汇报》 2015年7月31日/原题为《听沈寂忆海上文坛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