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实
一个人在河西走廊慢慢行走,是一件苍凉的事。当河西走廊收留我流浪的身体时,每天都能看到血色的日落,潮红的日出,像达到高潮的人,还有夏日烈性的阳光。河西走廊的烈性阳光,让一些地表温度达到70度,70度烧死了草木,蒸干了碱水,寥廓的荒芜任风肆掠,比如遥远的敦煌玉门关外,干燥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其实这些区域都曾经是水域。
我经常行走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小城——民勤,到河西走廊西端——敦煌玉门关外古罗布泊湖,去看古老的水域,古老的生命姿态。腾格里,我精神上的一条沙漠尾巴,始终缠绕在心里。从祁连山北麓狂奔而来的石羊河,自东向西接纳了大靖河、古浪河、黄羊河、杂木河、西营河等八条河流,成了腾格里沙漠的风景,也是火把,燃起腾格里沙漠的激情,想来石羊河就是艺术家,在创造辉煌的同时,确立了毁灭。石羊河的灵感来自祁连山,石羊河怎样涂抹是自由的,就像写作者,灵感突袭让你不管不顾,由着那根神经无限延伸,碰到快乐就快乐,碰到痛苦就痛苦,碰到死亡就轰轰烈烈地去死,当然也有被风吹散的时候,在思想的旋涡里越陷越深,有时也似从雪地上走过的风,没有一丝痕迹,但是的确有东西划过。当石羊河万千根神经碰触到了腾格里沙漠时,像青春期的男人,让澎湃的性找到了出路。民勤盆地成了石羊河最好的归宿,于是潴野泽古终端湖这篇浩渺、波澜壮阔、永载史册的美篇写就了。想象50万年来石羊河气势多么雄浑,一个长120公里、宽80公里的湖泊装下了石羊河全部激情。水太多了,到处是沼泽、湿地,到处是草木和动物们。水走多远草木就走多远,不管高山还是丘陵,不管沙漠还是戈壁,草木摇曳的身影是大地的才情,是大地身体里的风暴。这样的风暴在民勤大地上刮了无数年,刮呀刮,直到刮来赶着牛羊的乌孙人、月氏人,直到人类有了纪年,直到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和铜器时代。想必乌孙人、月氏人也是被草木引来的,碧草连天,无边无际,随心随性的乌孙人、月氏人听从内心、喜欢草木的气息,就归于草木,就与草木生活在一起,就与草木和水一起动荡,一起漂泊。他们把对天地的感悟都写在草叶上,然后随草叶的死亡而死亡,出生而出生,这是原始的对自然的崇拜。
民勤盆地这棵大树,牢牢拴住了乌孙人、月氏人那艘随波逐流的船。靠水吃水、靠羊吃羊的乌孙人、月氏人,用皮囊盛水,皮筏渡河,羊肚装食物,皮袄御寒。那么夏天呢?不知道咋避暑,想必那时的温度没有现在这么高,穿件羊毛衫或羊毛披肩就行。披肩很粗厚,线是羊毛捻细的,双股向左捻成,想象,不长的骨针挑着绿色、黄色、黑色的毛线上下翻飞,长长的披肩一寸一寸从手里滑出,漂亮的毛织品使人时尚,精神飞扬,身体舒爽。羊是快乐的,每天吃被露水洗过的青草,喝清澈的湖水,还有暖烘烘的阳光,自由地穿梭在每一棵青草之间,然后喂养人。狗尾这棵古老的草,一直让自己像民谣一样在大地上传唱,纤细的身子顶着毛茸茸的大脑袋,里面装的全是种子,秋风里,就在树上、墙上、带刺的灌木上砸开脑壳,倒出种子让羊踩进泥土,春天里便披着绿衣裳骄傲地站在阳光下、春雨里了,它就是糜子(黍)的祖先。怎么也看不出狗尾草在数千年前就给人灵感,也能变异,孕育成粮食。当乌孙人、月氏人用锋利的石刀或者骨刀割下带小穗的花序,然后一小把一小把捆好,放在太阳下晒干,再收进窖里,这是多么细致的活。想呀,夏天里,石羊河冲刷出的平原上到处是糜子矮小的身子。水鸟啼叫着在天空盘旋,给高一声低一声鼓噪的青蛙递话,让青蛙看看辽阔的水面,青蛙用折叠刀一样的长腿把身子弹得高高的,没看见,大眼睛却瞪着糜子上晃动的蚊子。当我在民勤沙井文化遗址看到有蛙纹和水鸟纹的彩陶时,那只水鸟也给我递话,它把我当成了青蛙,忽地,水鸟的气息就传遍了全身。这是数千年前的一只鸟,乌孙人、月氏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安放在泥土里,不让灵魂吐露一个字,对死去的人或者后来者。乌孙人、月氏人走了,匈奴人走了,汉人来了,那只水鸟始终没说一句话,它实现了对乌孙人、月氏人的承诺。
泥土的味、花香的味、青草的味孕育了农耕文明,当铧犁翻炒着沼泽和湿地,水鸟就离开了石羊河,当然水鸟不舍得河流、湖泊,它们在这里生活,繁衍子孙,等待野性的、铺张的洪水漫过丘陵和湿地。我也是一只水鸟,也离开了石羊河。其实,我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一条野性的石羊河,脑海里常常出现石羊河暴发洪水的图景,天空阴郁,黑云压得很低,电光疾速地划过云层,狂风伴着暴雨倾泻而下,草木、房屋在战栗,大地一片汪洋,石羊河浊浪滔天。这样的图景始终在身体里,走到哪就带到哪,石羊河的蛮劲也常使我心性膨胀,膨胀的欲望使我越來越复杂,心思越来越细密,就离石羊河越来越远。
现在,我们弄丢了石羊河,石羊河蛇一样的身子空了,丢下一张干皮,绷在民勤盆地上。湖水跑到哪儿了,没有人告诉我,人和树木、庄稼、村庄失去了浸润感,草木的绿像蜡笔画上去的,没有水分,失去水分的一切有一种隐隐的悲苦。这种悲苦也传递给了人,民勤人的脸上就有这样的表情,一种干燥、流离、困苦、忧郁的表情。还有心里的,为这片荒漠化的土地流的泪。当我一次次行走在民勤盆地上,那稀疏的绿、艰难的绿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时时感到身体像龟裂的土地,有无数道口子划过。
这种感觉在敦煌玉门关外、疏勒河古河道里奔驰时更为强烈。疏勒河是河西走廊唯一向西奔流的河,与石羊河都是祁连山孕育的,一条向北一条向西,祁连山伸出的两条胳膊,一条伸向古终端湖——民勤盆地,一条伸向古罗布泊湖——敦煌玉门关外。两个湖泊距离一千多公里,都曾是蓝莹莹的水,都是让人激情澎湃,眼含热泪,尤其夜晚,硕大的星星徜徉在水里,不能不让人激动,但是水干了,星星跑到天上了。疏勒河把自己藏在大山的褶皱里出不来,在戈壁、沼泽里打转转,再也无力将绿色送到古罗布泊湖畔。我看见疏勒河是在安西一个叫桥湾的地方,疏勒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然后荡荡地向西奔流,水很大,河道宽阔,两岸及其周边草木繁盛,绿色浩渺。我也看到了早晨里的疏勒河和它的草木。
清晨,太阳正在升起,像火焰一样噗噗往上冒的红,染遍东方的天空,仅仅一两分钟,那红由深变淡,最后消失。太阳露出了脸,那么新鲜,光芒四射,照亮了大戈壁上的一切。从黑夜里走来的草木像穿了新衣站在风里,尤其长出芦花的苇子,放着白光,像苍茫的水域起起伏伏。这里起雾了,是青草、玉米、葵花和庄稼散发出的清凉,让祁连山冷冷的,河水冷冷的。一种叫羊奶角的藤蔓,把手脚伸向远处,骑在其他植物的身上,毫无顾忌地炫耀自己美丽的花朵和长长的果实,与它一起还有另一种不知名的藤蔓,身体更加柔韧,枝叶紧紧缠住低矮灌木,当这些灌木被围起来后,那硕大的花朵就开在灌木的身上(好似遮住灌木丑陋的身材),长长的花序闪着光,像海底的水母,海洋撤退时留在陆地上的潜伏者。它们也把根须伸进河水里,日夜不停地喝水,身体里却流淌着白色的奶水,是在喂养大地还是自己呢?还有许许多多灌木、乔木在晨阳里完成自己的成长。这些,晨阳里的疏勒河不管,自顾自地奔流。疏勒河带走了多少阳光,风雨和光阴不知道,每天总在晨阳里醒来的河水,让天空荡漾青色的水汽,大地布满繁密的绿色,让朝露慢慢漫上来。
阳光越来越强烈,站在岸边的桥湾城、锁阳城、破城子、六工城等50余座古城越来越燠热,城干燥得成了浮土,疏勒河走到乱山子就走不动了,它死在这里,被火烧林荒漠埋葬。但是,汉长城依旧延续着它的样貌,干枯的胡杨延续着它的样貌,想来,火烧林荒漠原是一片胡杨林,霜降前后,胡杨叶子黄了,那亘古的、辉煌的黄让人感到生命的盛大,生命的张力,生命的美丽绝伦。靛蓝的天空无边无垠,深不可测,使人紧张。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比如胡杨1000年才走向衰落.当然,人不能活得太久,太久了会荒凉,心灵会荒凉,精神会荒凉,虚无、厌烦、飘零、昏聩、恐惧时时袭击你。但是人会让胡杨很快死去,就像火烧林荒漠里曾经的胡杨,就像疏勒河。
玉门关外的疏勒河已经不是河流了,没有水的河流,失去了对岸,就失去泅渡的意义,就没了向往和梦想。疏勒河成了辽阔的盐碱地,到处粗硬的泥土,尖锐、低矮的草木,像个情绪愤怒的人,贫穷的人。这里每年降雨量只有39毫米,蒸发量却是2486毫米。在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人的踪迹的沙地上,我看到雨滴的脚印,那么大,竟也把沙子掀起来,细泥溅在碎石上。雨的脚印稀疏,是云朵开玩笑时不小心遗漏的吗?其实,云朵也经常飘过,雨水也着地了,是干裂的空气、燥热的大地吸掉了。这些躲在地洞里的蜥蜴、老鼠、蚂蚁们知道(它们怕烈日、更怕干渴,把身子藏在地下是很凉爽的);这些裸果木、沙拐枣、甘草们知道;这些普氏马、野骆驼、鹅喉羚们知道;这些古罗布泊湖里的“猴子、孔雀、狮子”们不知道。
古罗布泊湖也不是湖了,三百多平方公里的湖面碎裂了,山丘像高楼、塔林、寺院、各种动物,似布局有序的街道、城堡的垄岗、墙和塔柱,都有十几米高,被斯文·赫定称为雅丹地貌。这里寸草不生,干裂、饥渴像深深的沟壑。十万年前这里碧波荡漾,蒹葭苍苍,而眼前是十万年后的样子,十万年啊,它保持了最原始的姿態,原来时间贴在荒野上是没有意义的。十万年,风把古罗布泊湖的泥沙带走了,剩下的黑砾石覆盖了湖底,风在雕琢这些垄岗时是多么不遗余力,这些高楼、塔林、猴子、孔雀们的身上留下风的踪迹,一道一道水波晃动的样子。站在湖底的垄岗里,风会把我雕琢成什么样子呢?站在湖底的垄岗里,静静地听风吹过,就像流水哗哗淌过,淌过那些塔、香炉、动物、街道,也淌过我的身体。风就这样吹呀吹,吹出泥土的心思,都写在那些垄岗上。风吹呀吹,把我也吹成一截塔柱、一只动物或其他什么,风也会把我的心思吹出来,我的心里住着什么,是魔鬼、天使都写在纸上。
盛夏,这里地表温度达到70度,人连一粒黑砾石都不如。我也看到了这里的落日,荒野托起的泡沫,沉陷在皴裂的地表里,当黑夜浸满古罗布泊湖时,繁密的星星开始歌唱,古罗布泊湖在倾听水一样的歌唱。这些激越的话语是在呼唤,水归来,鸟归来,绿色归来,让人间的味道重新氤氲古罗布泊湖吗?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