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美超
“中国古典舞”是一个探讨了六十多年的问题。自20世纪50年代对中国古典舞的重建工作开展以来,对中国古典舞和中国古典舞训练体系的理论及实践提出的问题一直处在令人争论不休的状态,至今仍然让人存有较多疑问。例如:深入传统,从戏曲、武术中提取元素,剖析、提炼形成“身韵”或与芭蕾基训相结合的舞蹈形式为“中国古典舞”吗?依据史料记载,通过研究考证,参照中国古代舞蹈历史文化的传承关系恢复而成的“汉唐舞”为“中国古典舞”吗?根据始建于十六国时期,经过历代发展的敦煌莫高窟壁画舞蹈形象提取元素重建而成的“敦煌舞”为“中国古典舞”吗?目前,以中国传统戏曲舞蹈、武术、太极等元素,或仅运用扇子、水袖等古代道具,甚至只通过贴上“兰花指”“剑指”等戏曲舞蹈手型的“标签”,结合当代创作理念及现代舞思维方式创编而成的舞蹈作品为“中国古典舞”吗?这些问题让人思考:究竟什么是“中国古典舞”?
闻一多在《说舞》中写道:“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1]101中国舞蹈的初始是古人用舞蹈的身体对生命最本质的体现。回到舞蹈艺术最本质的“体现”来思考,身体作为舞蹈的载体,因为追随历史发展的要求而使舞蹈身体语言有了分野和变化,才有了民族民间舞、古典舞、现代舞等不同舞蹈种类的类属。因此,“舞蹈原身体”是检验“古典舞”是否为古典舞的标准。正如古典芭蕾舞,无论是意大利芭蕾、法国芭蕾还是俄罗斯芭蕾,虽然分属不同的发展时期、不同的国家,但从未有人怀疑过它究竟是不是古典舞,因为所属芭蕾的“原身体”一直存在着。回归“中国古典舞”身体的原点,探寻“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是解决众多疑惑和推动其建设的可行之路。
目前,舞蹈界关于中国古典舞的称谓及概念理解不一。因不同时期的不同需要有了“中国古典舞”“新中国古典舞”“中国新古典舞”“当代中国古典舞”“现代古典舞”“后古典舞”等众多称谓。对于“古典舞”的概念也存在不同观点。北京舞蹈学院王伟教授曾指出:“古典是一种精神典范,并非绝对的时间概念,它的典范意义是不同时代在本民族传统舞蹈基础上提炼、加工、创造而形成具有独特风格特色、完整的表现手法和严谨的训练方法,且具代表性的艺术体系。”[2]刘青弋教授也明确界定了古典舞:“古典舞是从古代流传后世的、被后世认同与追认的传统典范之舞。”[3]20任何事物的存在都离不开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如果让时间静止谈空间存在,或者忽视空间存在仅论事物发展,就会陷入唯心主义或形而上学的认识论。对于“古典舞”,既要认识它时间上“古”之概念,即从古传至后世的延续性,又要认识它价值上“典”之概念,即典范性。由此,笔者认同刘青弋教授对古典舞概念的界定。在古典舞前加上“中国”二字指出国别所属,“中国古典舞”可以理解为从古代流传后世的、被后世认同和追认的中国传统舞蹈典范。[3]20
刘青弋教授在《现代舞蹈的身体语言教程》一书中阐述:“‘原点’为万事万物的‘出发点’,也即自身存在的理由。它让我们回到事物本身并面对独特性以及意味的原初性。人类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地建立起自身的种种文化形态,每一种文化形态的发生,必然有其最初的原点,即文化支撑点。从‘这一点’出发,人类达到自身存在于发展的种种目的。”[4]由此可知,舞蹈身体的原点是舞蹈身体运动的“出发点”和“文化支撑点”。“原”指最初,本来之意。《康熙字典》解释为:“原,本也。”“原身体”即指本来、最初的身体。“舞蹈原身体”可以界定为以身体运动原点为动机的舞蹈本来、最初的身体,它是在特定文化语境下未被异化的舞蹈身体,是经济、政治、文化、风俗及自然环境共同作用下的身体。笔者在刘青弋教授“身体原点”理论基础上提出这一延伸概念,属于舞蹈身体语言的范畴,试图通过这一构想探寻舞蹈特定文化语境下的最初身体语言。在刘青弋教授的观念中,“身体原点”不具唯一性,因此,“舞蹈原身体”也是变化的,以不同的“身体运动原点”为动机,就会有不同的“原身体”。“舞蹈原身体”是舞蹈的本体属性,这也正是芭蕾称之为芭蕾,藏族舞蹈谓之藏族舞蹈,胶州秧歌不是海阳秧歌最基本的判断标准。由此可知,“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是指中国古代典范舞蹈最初、本来的身体,因此,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古典舞的身体应该是完整地保留着中国古代典范舞蹈身体语言文化符号系统和记忆的。
要探寻“中国古典舞原身体”,廓清“中国古典舞”“中国古典舞原身体”“中国古代舞蹈”三者之间的关系非常重要。第一,从刘青弋教授对“中国古典舞”概念界定的逻辑来看,“中国古典舞”是今天人们对中国古代传之后世、具有典范意义的古代舞蹈的追认。那么,“中国古典舞原身体”即是指中国古代舞蹈流传至今仍保留完整的最初的身体语言。第二,“中国古典舞原身体”孕育在中国古代舞蹈的母体之中。第三,“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是否能够从古代流传至今也即其是否为“中国古典舞”最根本的依据。
“中国古典舞原身体”何处寻?如何寻?稍加思考就会明白“中国古典舞”的“根”在中国古代舞蹈,要寻根溯源去历史中找,“中国古典舞”的“脉”流传在当代,要立足当下在现实中找。要运用考古学、图像学、艺术学、历史学、文化学、跨学科交叉研究等研究方法去回溯历史,纵览现实,从而使探寻“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成为可能,并具有科学性。
舞蹈作为一门时空综合性艺术,不同于文学、绘画、书法,它具有转瞬即逝和现时性特点,流传至今“活态”的具有“中国古典舞”血脉的舞蹈作品无疑是最形象和直观的。当代舞蹈家在重建中国古典舞的过程中,注重从古典戏曲身段中挖掘、整理,可谓是对“中国古典舞原身体”的一种有价值的探寻,但是在当代一旦对其进行改造,就会打破它的“原身体”。现存于中国的“祭孔佾舞”、韩国唐乐呈才和日本雅乐中的唐乐舞《抛球乐》《兰陵王》《拔头》《秦王破阵乐》《甘州》等,即使在流传中出现了异化,必然还有“中国古典舞原身体”的遗传基因。尤其是目前中国古典舞在本土完整的作品流传下来的十分缺乏,因此,应该重视运用历史学和文化学等研究方法对日韩现存的古典舞进行考证,找到文化上的一致性,吸收和继承属于“中国古典舞原身体”的舞蹈元素。
古代留存至今的舞蹈画像砖、岩画、壁画等文物是对当时舞蹈活动的形象描绘和记录。虽在某种程度上融入了绘画者的创造,但大部分还是反映了事实的真相。如原始舞蹈岩画、舞蹈彩陶盆,汉代舞蹈画像石、画像砖,唐代彩绘舞俑,金墓乐舞砖雕,宋辽乐舞壁画等都是中国古代舞蹈的“活化石”。运用考古学、图像学等研究方法,分析图像中的舞姿动势,提炼舞蹈动态、典型化动作,寻找“中国古典舞原身体”的舞蹈动作语汇。在这方面当代中国古典舞重建中已经做了较多的工作,然而,对于一个具有五千年历史乐舞传统的中国来说,这一方面的研究仍需继续深入。
第一,古代流传至今的诗词歌赋,如周代的《诗经》,东汉傅毅的《舞赋》,唐代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歌》《胡旋女》,元代白朴的《驻马听· 舞》等都是关于舞蹈形象生动的描述。第二,古代典籍史料关于舞蹈的记载也非常丰富。如《乐记》《周礼》《吕氏春秋》《史记》《周书》《汉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晋书》《宋书》《梦溪笔谈》《乐府杂录》《教坊记》《通典》等对舞蹈不同分属的记录,包括历史沿革、曲目名录、演出场景、服饰装束、乐器规制、表情动作等,都为探寻“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提供了依据。第三,在古代的舞谱、图谱、乐谱中寻觅“中国古典舞原身体”的踪迹。据刘青弋教授证实,其搜集获得了宋代以来的相关舞谱38套100谱,包括雅乐谱“朝会舞谱”“圆丘坛舞谱”和燕乐舞谱“德寿宫舞谱”等[3]23,为“中国古典舞”作品的重建提供了重要的舞谱文本。
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是“中国古典舞原身体”的文化参照系,是“中国古典舞”孕育和发生的文化土壤,也是识别“中国古典舞”民族性的存在依据。“太极”“龙图腾”中蕴含的“圆”的文化内涵,“中和”“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中的“和”的思想境界,“真”“善”“美”的审美追求等都是探寻“中国古典舞原身体”的文化依据。
“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源于中国古代舞蹈,中国古代舞蹈的发展受当时经济基础、政治文化环境、风俗习惯及对外交往的影响,各个时期的舞蹈不断扬弃和继承前朝舞蹈文化,排斥或融合外来舞蹈文化,形成不同时期形态各异的“舞蹈原身体”。正如芭蕾在意大利、法国、俄罗斯、荷兰、英国、美国都存在着,却呈现出不同的“原身体”,中国古代舞蹈亦然。“中国古典舞原身体”在中国古代舞蹈中也是不断演进和变化的,体现出不同的身体形态(见表1)。
表1:“中国古典舞原身体”形态在古代历史中的演进
(续表)
原始社会,先民们对大自然的懵懂和崇拜,使得舞蹈作为他们与上天对话的工具充满了神秘感。同时,舞蹈也承载着训练先民狩猎技巧、增强战争技能的任务,动作发扬蹈厉、雄浑粗犷。舞蹈是原始先民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喜怒哀乐情感表达的最初手段,正如闻一多在《说舞》中所言,原始舞蹈“(一)以综合性的形态动员生命;(二)以律动性的本质表现生命;(三)以实用性的意义强调生命;(四)以社会性的功能保障生命”[1]101。夏商时期,从夏启、夏桀到商纣等奴隶主荒淫无度,沉溺于声色享乐之中,“造烂漫之乐”“以巨为美,以众为观”“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乐舞奴隶作为统治者享乐的工具,动作不免呈现出妩媚、妖娆、放荡不羁的特点。周代为了巩固政权,加强政治统治,制定了一套严密的礼乐制度,集中整理了前代的乐舞六部,被称为“六代舞”,成为雅乐的主要内容。维护礼制的雅乐,动作雅致、统一规范,演出有严格的规定,如天子舞八佾、诸侯舞六佾、大夫舞四佾、士舞二佾。汉代是大一统的时代,也是一个对外交流频繁的时代,宫廷乐舞大量吸收民间舞蹈元素及其他民族的舞蹈文化,具有综合性艺术特点的“百戏”及道具舞蹈流行广泛。此时,不但“百戏”兴盛,《盘鼓舞》《巾舞》《拂舞》等道具舞蹈种类也很丰富。无论是“百戏”,还是道具舞蹈,舞蹈动作多以跳跃、回旋和辗转为主,配合道具而舞。魏晋时期战争迭起,割据不断,却带来了文化艺术的大交流、大融合,西域诸国及外来舞蹈传入中原,如高昌乐、高丽乐、疏勒乐、龟兹乐、康国乐等,北方舞蹈吸收外来舞蹈文化动作呈现出扭转、回环的特点,而南方的西楚吴声动作却表现出婀娜、瑰丽的舞态,魏晋时期的舞蹈身体是中外融合杂糅的结果。唐代经济、文化的繁荣,政治的稳定,对外来文化的开放包容,使得舞蹈进入鼎盛时期。舞蹈获得巨大发展第一体现在种类丰富,如“九部乐”“十部乐”“坐、立部伎”“健舞”“软舞”“大曲”“歌舞戏”等,第二为剧目众多,如《霓裳羽衣舞》《柘枝舞》《胡腾舞》《胡旋舞》《兰陵王》等,舞蹈动作表现出刚柔相济、技艺高超的特点。随着唐代舞蹈的衰落,宋代民间舞蹈的发展,戏曲开始萌芽。宫廷舞蹈一部分流入民间,一部分融入戏曲,促进了民间舞蹈和戏曲的发展,舞蹈动作轻巧、柔婉,戏曲中的舞蹈具有了情节化的特点。戏曲在元、明、清时期走向成熟,纯的舞蹈衰落,舞蹈成为戏曲的组成部分,戏曲舞蹈成了戏曲表演的规范化、程式化的身段,起到了推动故事发展、强化矛盾冲突的重要作用。总之,“中国古典舞原身体”形态随着中国古代历史的变迁而变化,虽然有其自身的规律,但也受到来自外界各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
综上所述,六十多年来,舞蹈界对于“中国古典舞”众说纷纭、争论不断,“百家争鸣”“学术探讨”是舞蹈学术研究的良好局面。笔者则主张从舞蹈本体—身体出发去解决“中国古典舞”的众多疑惑和问题。为此,在“身体原点”的理论基础上提出的“舞蹈原身体”概念,是对前人舞蹈身体语言学的成果的继承和新探索,有利于舞蹈本体研究的深入和思考。探寻“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是对“中国古典舞”重新解读的一次有益尝试,因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古典舞需要从辨别“中国古典舞原身体”是否为中国古代舞蹈最初、本来的身体语言入手,方可全然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