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观音图像探源
——以陕西蓝田水陆庵为中心①

2018-07-20 08:28杨冰华陕西师范大学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研究中心陕西西安710119
关键词:观音菩萨鹦鹉

杨冰华(陕西师范大学 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119)

引 言

鹦鹉观音是在中国佛教美术晚期出现的新样式,陕西蓝田水陆庵中心佛坛背面鹦鹉观音造像是关中佛教艺术的代表作,反映了明代真实的社会生活。[1]嘉靖年间秦藩王朱怀埢聘请山西塑像名师乔仲节在水陆殿制作彩绘泥塑(图1),中心佛坛背面塑文殊、普贤与观音三大菩萨像,其中,观音胁侍造像中出现了新题材——鹦鹉,②2016年7月26日笔者在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聆听台湾大学艺术史系中国佛教美术史专家李玉珉教授报告时,也向其请教该问题,李教授教示笔者《鹦哥宝卷》对观音图像的影响,在此对李教授指导深表谢忱。但其却并无经典依据。对此,美国学者于君方(Chun-fang Yu)曾做了系统梳理,认为受到《鹦哥宝卷》的影响。[2]其作者熟悉有关鹦鹉本生故事的《杂宝藏经》《六度集经》等经典,在此基础上又大胆创新,创作出《鹦哥宝卷》《善财龙女宝卷》等民间俗文学作品,塑造出“菩萨站在鳌头之上,善财脚踏莲花,冉冉望紫竹林而来,又见白鹦鹉口衔念珠,从空飞来,迎接菩萨”的艺术效果。[3]另外,在陕北延安清凉寺石窟、子长钟山石窟中的自在坐观音造像中也出现了鹦鹉图像。对此,林钟妏的硕士论文中做了非常详细的梳理,令人受益良多。③林钟妏:《陕北石窟与北宋佛教艺术世俗化的表现》.台湾大学硕士学位论文[D].2006年,第28-51页.感谢陕西师范大学丝路中心石建刚博士向笔者提供林钟妏研究成果。不过她认为,“除了陕北石窟之外,并未见到其他北宋时期的作品,可能意味着这些故事的流传尚不广”[4]。幸运的是,笔者又发现一些新材料,或可为此问题的进一步探究提供新证据。

图1 水陆庵工匠题记(引自《影像水陆庵》,文物出版社,2009年)

一、蓝田水陆庵鹦鹉观音概述

图2 蓝田水陆庵诸圣水陆殿中心佛坛背面三大菩萨像(引自《影像水陆庵》,文物出版社,2009年)

观音菩萨像位于蓝田水陆庵诸圣水陆殿中心佛坛背面,与文殊、普贤组成三大菩萨像(图2)。观音像广额方颐,眉如弯月,眼睛微闭,朱唇稍启,嘴角两撇蝌蚪状胡须,有隋唐造像遗风。头戴化佛宝冠,头光、项圈装饰精美,无璎珞,左手持钵状器皿。上身着天衣,下身着裙,衣褶明快,线条流畅自然,其上阳塑龙纹、宝相花纹。周身金光闪烁,宝缯带自然垂于两肩,坐于金龙承托的龙台座上。民间称此类样式的图像为龙台观音,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相传,唐大中元年(847),有一位印度僧人来到普陀珞珈山,在潮音洞前自焚十指,观音化现,授七色宝石,于是知该地为观音显圣处,在此结茅修行。五代时日本留学僧慧萼从五台山请观音菩萨像回国,行至此处,狂风暴雨,海浪滔天,水面上漂浮很多铁莲花。他在观音像前祈祷,铁莲花很快散去,遂得观音不肯去日本国启示。于是将观音菩萨像留下,并在潮音洞前紫竹林内建“不肯去观音院”。

观音菩萨头部背光屏左侧塑一只白鹦鹉[5]①李淞教授认为是白鸽。,站在盏托中的摩尼宝珠上,下有兽头承托;右侧为净瓶,内插杨柳枝,也置于兽头承托的盏托上。背光屏分层设计,以连环画形式表现了观音经变,分别是观音救海难、观音救刑狱难、观音送子等场景;左侧图像分三层,最底层为庑殿门楼,塑像已失;中间一层四个场景,中间为庑殿黛瓦朱门,前有二级台阶,有男女二人。左上角为观音救海难,图像中有二人,海中者为一双手持奁箱,满脸惊恐的妇人,岸边是试图拯救她的男子。庑殿右侧上下两处场景,上部为观音救刑狱难,下处为老僧在石窟前打坐场景。

观音菩萨右侧背光也分三层,最底层分左右两个场景,左侧一男子端坐于屏风前。背后为巨型屏风,莲瓣状边沿,上有龙纹装饰。右侧为风平浪静的海面,数株莲花兀立于水面上,摇曳生姿。第二层也为两个场景,表现了庑殿门楼前有一对年轻夫妻跪在一位老人面前受责罚场景。据佛经载:“无尽意!观世音菩萨,有如是等大威神力,多所饶益,是故众生常应心念。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殖德本,众人爱敬”[6]。右上角也是观音救海难:波浪滔天的海面上行驶着一艘小舟,载着一名携带红色奁箱的妇女。观世音菩萨头顶为第三层,左右连为一体,有佛说法图、观音救难等四组场景。佛与菩萨皆乘祥云,或坐或立,草木茂盛,祥云缭绕,美不胜收。背光墙塑有殿宇楼阁、珠宝和人物,表现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经变故事。

二、鹦鹉观音的相关图像

图3 钟山石窟第3窟自在坐观音像(石建刚提供)

图4 清凉寺石窟万佛洞自在坐观音像(石建刚提供)

图5-1 福建泉州开元寺出土宋代观音造像(杨冰华绘制)

图5-2 福建泉州开元寺出土宋代观音造像(引自《东方收藏》2010年第10期)

鹦鹉与观音造像组合最早出现在北宋时期的陕北石窟中。子长钟山石窟第3窟后室南壁上方有两龛自在坐观音,足踩莲花,左右上下两层分别雕刻善财与龙女、净瓶与鹦鹉(图3)。另外,延安清凉寺石窟第1窟佛坛东面自在坐观音与钟山石窟造型相似,中间为坐于岩石上的自在坐观音,右侧放置净瓶,左侧为站在云朵之上的鹦鹉(图4)。这三件北宋时期的造像是最早的鹦鹉观音实例[7]。除陕北石窟外,笔者又找到一些新线索。

1997年,福建泉州开元寺重修大雄宝殿五方佛时,在底座和大像体内意外发现一批装藏的造像,共计23件,包括佛、菩萨、罗汉、泗州大圣、祖师等,其中一件为鹦鹉观音(图5)。该像由花岗岩雕刻而成,菩萨结跏趺坐于圆形龛内,圆形大头光,头戴化佛宝冠,缯带自然垂下,略朝两侧飞扬,戴宝珠,饰璎珞,上佩法轮,戴臂钏,手结禅定印。菩萨左侧石头上站立一只鹦鹉,因年代久远,侵蚀严重,略显模糊。右侧放置一只净瓶,内插杨柳枝。据研究此件造像为北宋至和(1054-1056)年间由海外传播而来[8]。不过,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虽然主尊面相与服饰带有外来风格特征,但净瓶、鹦鹉等图像组合足以说明为本土产物。其为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作品。另外,河南偃师商城博物馆收藏一件出土的金代菩萨像(图6),菩萨面容清秀,头戴宝冠,游戏坐于狮吼上,左肩有一只小鸟,右肩置净瓶。②图录中将该件文物定名为“文殊菩萨像”,偃师出土,金代,通高28cm,长20cm。详见周剑曙、郭宏涛主编:《偃师文物精粹》,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图版47,第58页。小鸟喙部并非鹦鹉的鹰钩嘴,可知造像者可能并不明白其中涵义,只是遵从了流行范式。可知,在宋金时期观音胁侍中出现鹦鹉图像已经有了不少案例。另外,北京首都博物馆收藏一件元代陶质观音像(图7),头戴化佛宝冠,脑后绿釉圆形头光,双目低垂含笑,缯带自耳后垂下,佩臂钏和手镯,游戏坐姿,右手搭在膝盖上,右肩处有一只白鹦鹉。[9]该件菩萨像无纪年题记,座上塑有一条腾云驾雾的龙,惜图版解说并未识出。

图6 洛阳偃师商城博物馆藏金代菩萨像(引自《偃师文物精粹》图版47)

图7 北京首都博物馆藏元代观音造像(引自首都博物馆编《佛教慈悲女神》,文物出版社,2008年)

图8 北京法海寺明代水月观音画像

图9 北京弘庆寺观音菩萨像(引自郭丽平《北京法海寺壁画及其相关的几个问题研究》)

鹦鹉观音图像在明清时期非常流行。在营建于明正统四年(1439)的北京西山法海寺大雄宝殿中心佛龛背面绘制观音、普贤和文殊三大菩萨像。中间水月观音游戏坐于大圆光笼罩下的青石之上(图8),四周祥云缭绕,神态悠闲,右腿曲立,右手自然搭在膝盖上,外侧放着盛放在玻璃碗中的净瓶。左腿盘坐,左手放于身后,身体略左倾,身体重心落在左手上。四角分别是韦陀与白鹦鹉,善财童子与狮吼。[10]鹦鹉绘制精细,站于枝头上。几乎同时代的北京弘庆寺造像碑(图9),造像模式与法海寺差异较为明显,菩萨正襟危坐于莲花宝座上,双手持莲花叠放于腹下,但仍然遵守主尊两侧分别配置白鹦鹉与净瓶的构图模式。

图10 北京八里庄慈寿寺明万历九莲菩萨碑(引自《难见细节的“九莲菩萨”和“鱼篮观音”碑刻》)

图11 北京圣安寺明万历九莲菩萨碑(引自《难见细节的“九莲菩萨”和“鱼篮观音”碑刻》)

明万历皇帝母亲慈圣皇太后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自号“九莲菩萨”,十分推崇佛教,万历年间也成为明代佛教的复兴期。①有关慈圣皇太后崇佛的研究,可参看陈玉女:《明代的佛教与社会》[D].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6-146页.慈圣皇太后不仅支持京城万寿寺、延寿寺等皇家寺院的建设,还绘制水陆图像分送各地。②有关慈圣皇太后绘制的图像可参看吴美凤:《明代宫廷绘画史外一章——从慈圣皇太后的“绘造”谈起》[J].《故宫学刊》,2013年第2期,第266-310页;杨冰华:《河西水陆画〈水陆缘起图〉北水陆法会图考》[J]//.光泉主编:《吴越佛教》(9),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1-223页;杨冰华:《民乐水陆画研究》[D].西北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1-15页。除水陆图像外,慈圣皇太后还在各大寺院中建造造像碑,如兴建于万历四年至六年(1576-1578)的北京宛平八里庄慈寿寺,慈圣太后于万历十五年(1587)敬造“九莲菩萨碑”和“鱼篮观音放生碑”。前者刻写万历皇帝及申时行、张居正、许国、王赐爵等诸大臣《瑞莲赋》等赞词,万历皇帝赞词为:“唯我圣母,慈仁格天。感斯嘉兆,厥产瑞莲。加大士像,勒石流传。延国福民,霄壤同坚”。该碑依慈圣皇太后模样刻制,但俨然遵守流行粉本,以致九莲菩萨与鱼篮观音并无明显区别。[11]图像中主尊九莲菩萨居中(图10),斜倚阑干,头戴化佛宝冠,璎珞饰身,脖子上戴宝珠项链,头部有大圆光,坐于莲花池边,池内数枝荷花亭亭玉立,摇曳生姿,右侧放置净瓶,内插柳枝,下有莲花相托;左侧身后为假山,后有竹木数株,郁郁苍苍,上面站立一只长尾白鹦鹉。图像左下角莲池内为站立在大莲花上的善财童子,双手合十,恭敬地望着右上部的菩萨。另外,较慈寿寺晚两年的北京圣安寺九莲菩萨碑同样遵守这一绘图模式。中间九莲菩萨斜倚在莲花池的阑干上(图11),莲池内生长着茂盛的莲花,左下角为恭敬礼拜菩萨的善财童子。菩萨身后为竹木与太湖石,上面停留着一只白鹦鹉。不同的是,画面左上角多出一身武士装韦驮,脚踩祥云,身披帛带,身朝外侧,作回首瞩目菩萨状。[12]其样式与法海寺水月观音一致,可知二者参考了同样的粉本。

综上可知,北宋时期观音图像中已经出现鹦鹉,陕北子长钟山石窟、延安清凉山石窟以及福建泉州开元寺装藏的造像是目前所知最早三件作品。北京首都博物馆藏元代陶质鹦鹉观音像,内容简约,处于宋至明清的过渡阶段。随后,这种图像样式变得异常流行,上至王宫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将其作为绘制粉本。明正统年间营建的北京西山法海寺水月观音、万历年间慈寿寺和圣安寺中的九莲菩萨碑是晚期鹦鹉观音的代表作。同时,该图像在宋代鹦鹉、善财童子、龙女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出现了武士装的护法神祇韦陀。

三、唐宋时期鹦鹉与日常生活

据前人研究可知,鹦鹉成为观音菩萨的胁侍与流行观音度化鹦鹉故事有关。[13]本文另辟新径试图从宏大唐宋历史背景入手,对此艺术母题做进一步探索。鹦鹉是中国本土出产的飞禽,因其羽毛绚丽,能言善辩得到人们喜爱。对中国中古时期的鹦鹉文化,美国汉学家薛爱华有深入研究。[14]唐宋时期鹦鹉与人关系密切,是日常生活中常见宠物。陕西关中地区出土唐墓壁画、扶风法门寺地宫及西安何家村窖藏金银器中多有鹦鹉图像。

中国本土鹦鹉出产于陕甘宁交界处的陇山地区,长期作为土特产进贡中央,甚至成了当地百姓受苦的原因。晚唐诗人皮日休《哀陇民》载:

陇山千万仞,鹦鹉巢其巅。穷危又险极,其山犹不全。蚩蚩陇之民,悬度如登天。

空中觇其巢,堕者争纷然。百禽不得一,十人九死焉。……胡为轻人命,奉此玩好端。

吾闻古圣王,珍禽皆舍旃。今此陇民属,每岁啼涟涟。

进贡长安的陇山鹦鹉多成为宫廷贵族的玩物,被贵妇们养于深闺,因而在唐人诗歌中成了羁旅他乡之人的隐喻。如白居易《鹦鹉》:“陇西鹦鹉到江东,养得经年嘴渐红。常恐思归先翦翅,每因餧食暂开笼。人怜巧语情虽重,鸟忆高飞意不同。应似朱门歌舞妓,深藏牢闭在房中。”[15]可知,此处鹦鹉已经成为仕途不顺的象征物。

除陇山鹦鹉外,雷州半岛及南亚还进贡当地品种,被统治者视为祥瑞,其中之一为五色鹦鹉。贞观五年(631)林邑国进贡五色鹦鹉,太宗特诏太子右庶子李百药作赋庆贺。不过,经过魏征劝诫最终将其放归;[16]高宗永徽六年(655),马来半岛的拘篓蜜国进贡五色鹦鹉;[17]武周时期武则天为营造天命所归气象,命白马寺僧薛怀义等人伪造《大云经疏》,宣称弥勒转世,女主当国,大造图谶祥瑞,一时各地纷纷上奏祥瑞。据敦煌藏经洞出土文书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载,偏居西北一隅的敦煌豪族阴氏也敏锐地捕捉到政治时机,进献五色鹦鹉以求晋升。①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详细校录参看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5-33页;李正宇:《古本敦煌乡土志八种笺证》[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1-144页。其实,武则天确实养过鹦鹉,还是狄仁杰劝诫武后让李唐复国的重要话题。[18]圣历元年(698)武则天梦到鹦鹉折翼,狄仁杰为其解梦称鹦鹉为武后,两翼为相王和庐陵王,建议起用二王,归政李氏。[19]

除五色鹦鹉外,一身雪白羽毛的白鹦鹉也是权贵喜好的宠物。唐贞观年间林邑国进贡除五色鹦鹉外还有白鹦鹉。天宝年间岭南上贡唐玄宗一只白鹦鹉,“颇甚聪慧,洞晓言词”,玄宗及杨贵妃亲切地称其为“雪衣娘”。玄宗与诸王玩双陆棋处于下风时,左右人多呼其打乱棋盘,甚至啄诸王手以阻止,以免玄宗败局尴尬。某日,雪衣女梦到自己被鸷捕杀,杨贵妃就教白鹦鹉诵念《心经》禳灾。[20]该故事广为流传,晚唐宫廷画家张萱、周昉据此分别创作了《写太真教鹦鹉图》《妃子教鹦鹉图》绘画。[21]该图流行甚广,影响深远,甚至还出现在内蒙古赤峰宝山辽墓之中(图12)。[22]此故事在明代笔记小说中女主角又改为女皇武则天,白鹦鹉口诵的《心经》也换成了《观音经》。[23]晚唐诗人白居易更有数首以鹦鹉为题材的诗,多表达内心苦闷。[24]白诗还提及林邑国除进贡五色鹦鹉、白鹦鹉外,还进贡红鹦鹉。②“安南远进红鹦鹉,色似桃花语似人。文章辩慧皆如此,笼槛何年得出身?”(唐)白居易:《白居易全集》,卷十八《律诗》“鹦鹉”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57页。除接收地方土贡和外邦进贡外,唐玄宗也将能言善说的鹦鹉作为外交礼物赠送新罗和日本,甚得当地欢迎。③《唐会要》卷九十五“新罗”条:“前年(开元二十年),帝赐兴光白鹦鹉雌雄各一,及紫罗绣袍、金银钿器物、瑞文绣绯罗、五色罗、婇绫共三百余段。”(北宋王溥撰,牛继清校正:《〈唐会要〉校正》[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1464页);《续日本后纪》:“入唐法僧惠云献孔雀一、鹦鹉三、狗三”。([日]藤原良房、春澄善绳:《续日本后记》[M],吉川弘文馆,1980年。)

图12 内蒙古赤峰宝山辽墓M2北壁颂经图(引自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考古揽胜》,文物出版社,2014年)

除王公贵族外,寺院及普通人家也经常养鹦鹉,陪伴主人消磨闲暇时光。白居易《邻女》就描述了一个豢养鹦鹉打发寂寞时光的少女形象。④“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唐)白居易:《白居易全集》卷十九《律诗》.“邻女”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87页。长安城中胜业坊霍小玉家养着一只乖巧鹦鹉,见李十郎来,大呼“有人入来,急下簾者”[25]。开元年间长安富民杨崇义被妻子与邻居李弇通奸后杀害,牵连数人未能破案。县官到杨家查访时,架上鹦鹉突然说话“杀家主者刘氏李弇也”。府尹将此事禀告于唐玄宗,甚为惊叹,将鹦鹉封为绿衣使者。[26]

鹦鹉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甚至可以记诵佛经。据唐人李繁《玄圣蘧庐》载,唐代东都洛阳有一老僧别人送他一只鹦鹉,老僧教其念经却不为所动,还回复说“身心俱不动,唯求无上道”,居然死后还火化出了舍利。[27]宋代笔记小说《太平广记》载:“河东裴氏养鹦鹉,火化舍利十多颗”。此事在《文苑英华》中的记载更加详细:河东裴氏养育一只恪守斋禁的鹦鹉,某日自知寿命将尽,请求裴氏为其击磬,“每一击磬,一称阿弥陀佛”,十念而亡。裴氏将其火化后留下十颗舍利子,仿照高僧建立舍利塔。[28]唐代鹦鹉故事带有浓厚佛教色彩,反映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社会氛围,士人精神呈现多元化特色。[29]另外,宋代大文豪苏轼路过杭州,知州陈襄设宴接待,宴席上官妓周韶请求苏轼让其落籍从良,提笔写下《白鹦鹉》:“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去,常念观音般若经”。此处,周韶以白鹦鹉自比,请求能够像鹦鹉一样飞出雕笼,获得自由。南宋淳熙十五年四月,寿普禅师前往荆南麻成忠家做客,趁主人进别屋取《圆觉经》空当,家中鹦鹉竟开口央求老僧解救。[30]可见,唐宋时期鹦鹉是王公贵族,寻常百姓家豢养的常见宠物,个别聪慧异常的鹦鹉可以记诵佛经,甚至像老僧一样持斋守戒,为最终鹦鹉成为观音胁侍奠定了基础。

四、世俗文学的流行与鹦鹉观音的确立

唐宋时期流行鹦鹉故事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素材,但其广泛传播得益于明代书籍出版业的迅猛发展。明代中晚期由于刊刻技术的改良,大量私人书坊出现,出版业竞争日趋激烈,书籍价格大幅下跌,[31]“刊本书籍已经成为一般百姓的消费品,书籍市场随着经济发展、城市化及教育的普及不断扩大,同时大量刊本也流通全国各地”[32]。此时符合大众阅读习惯的戏曲小说急剧增多,“《三国志通俗演义》《韵府群玉》,皆乐看爱买者也”[33]。1967年,上海嘉定县明代宣氏妇人墓出土刊刻本《新刊全相莺哥行孝义传》(简称《莺哥行孝义传》)话本,年代为成化七年至十四年(1471-1478),由北京永顺堂书坊刻印。[34]可知,明代中晚期书籍出版业的昌盛促进了《鹦哥行孝义传》等俗文学作品的广泛传播,甚至成为家中必备的消遣读物,使观音度化鹦鹉成为家喻户晓的故事。

《莺哥孝义传》主要讲述唐代陇西一只白鹦鹉孝养父母的故事。唐代陇州婆娑树上居住白鹦鹉一家,白鹦鹉能诵经作诗。一日白鹦鹉父亲到南园采食不幸被猎户王氏兄弟捕获,母亲前去寻夫也被王氏打伤眼睛。白鹦鹉前往西园为母采食六颗荔枝,返程时不幸又被王氏所捕,后卖于好奇白鹦鹉能作诗文的陇州知府。白鹦鹉为知府及夫人、侍女梅香作诗后名气更胜,后被知府进贡给朝廷。白鹦鹉向皇帝诉冤,下诏处死王氏兄弟后重返故乡侍奉母亲,却发现母亲已经在其被捕不久后死于山西。天神感念,派孔雀、凤凰、鸽子等百鸟前来帮助白鹦鹉料理母亲丧事。后来在土地公公教示下,前往南海礼拜观音菩萨,最终成为观音胁侍在紫竹林观音殿修行。[35]

鹦鹉是佛教中的灵鸟,与孔雀、迦陵频伽、共命鸟共同表现了美好的西方极乐世界。佛教典籍中也有鹦鹉相关故事,如《佛说鹦鹉经》《六度集经·鹦鹉王本生》等。其中,《杂宝藏经》还记载了鹦鹉本生故事,讲述过去世界的雪山中白鹦鹉孝养盲父母,故事中白鹦鹉为过去世佛的化身。[36]不过,经典中并未涉及鹦鹉与观音的关系。虽然唐宋时期鹦鹉就已是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物,但其与观音菩萨的关系并无经典依据。另外,宋时流行较广的妙善公主故事也未出现鹦鹉,可知观音度化鹦鹉的传说流传范围有限。据学者郭淑云研究,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百鸟名君臣仪仗》词文,表明鹦鹉题材在民间文学中传承日久,最终形成了格套化的文本。除成化刻本《莺哥孝义传》,民间传抄的《鹦哥宝卷》《鹦鸽宝卷》等作品内容均大体相似。它们源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故事,经过不断重叠、改编最终形成相似的文本。[37]明代中晚期随着书籍出版事业的迅猛发展,《鹦哥宝卷》《莺哥行孝义传》等通俗易懂妙趣横生且有劝善性质的文本在社会流传开,民间逐渐对观音度化鹦鹉故事耳熟能详,为鹦鹉观音图像的传播孕育了社会土壤,最终使这一晚期出现的观音样式成为新的流行风尚。

结 论

陕西蓝田水陆庵为明代关中地区佛教艺术的精华,诸圣水陆殿中心佛坛背面为文殊、普贤与观音三大菩萨像,其中观音胁侍中出现了鹦鹉图像。学界一般将这种明清时期较为常见的鹦鹉观音归为《鹦哥宝卷》等世俗文学的影响。但其并非始于明代,陕北钟山石窟、清凉寺石窟、福建泉州开元寺装藏等造像表明至迟于宋代已经出现。不过此时尚不流行,也没有文本依据,只是以民间故事途径流传。鹦鹉是佛教中的重要题材,唐宋时期更是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常见宠物,一些聪慧的鹦鹉可以念诵佛经,为有关佛教因缘故事提供了创作素材。明清时期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刊刻技术的改良,图书出版竞争激烈,价格下跌,使民间俗文学的词话及话本逐渐普及到寻常百姓之家,其中《莺歌行孝义传》《鹦哥宝卷》等观音度化鹦鹉故事是此时鹦鹉观音大规模流传的社会基础。可见,这一图像样式是民间俗文学与民间信仰影响下不断累积造成的结果。①这里借用顾颉刚先生著名观点“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说。参看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C].古史辨(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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