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景观叙事的内涵、理论与价值①

2018-07-20 08:28陆邵明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上海200240
关键词:景观

陆邵明(上海交通大学 设计学院,上海 200240)

环境景观如何通过各种要素以特定组织方式来表达其意境,如何让人获得一种主题与意境体验。这需要一套语言系统、方法来解读。

就如同欣赏《琵琶行》,首先要认知理解每一个词或者每一句话的意义,然后剖析它的前后关系与写作技巧,最后要了解白居易创作这首叙事诗的背景及其表达的思想。如果孤立地理解一个个单词或者句子,或者由计算机自动、机械地组合这些句子,是难以形成特定的文学意义、主题思想,难以感人肺腑。这里面隐含了叙事的三个基本要素——文本、结构与语义,而这三者应该是一个有机整体。

文本、结构与语义三者不是对立的,这也体现了艺术创作中形式与内容的辩证统一。俄国结构主义美学专家弗拉基米尔·普洛普(Vladimir Propp)在20世纪20-30年代指出,艺术的内容不能脱离艺术的形式而独立存在的。对于环境景观,既要强调环境中的物质要素,也要强调景观的组构技巧,最终要表现文化意境[1]。

国内外的研究与相关实践表明,景观叙事对于场所中(非)物质文化的认知体验、认同建构与传播传承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景观叙事的内涵

关于叙事的讨论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2]。现代叙事主要来自语言学、文学。所谓叙事②广义的叙事包括描述、叙述等,但狭义的叙事不同于叙述,描述、叙述只是一种行动,描述往往侧重在人与物;叙事是一个动宾结构,有对象,侧重在行为与事件。亚里士多德强调的模仿实际上是叙事的一种方式,记载、传承的路径。详见祝克懿.叙事概念的现代意义[J].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4):96-103。,是一种文学体裁,在时空中有序编排故事、活动、场景、人物、道具的形式,从而使得读者获得一种意义与主题效果。叙事不同于故事,故事是内容(content);而叙事(narrative)是一种叙述呈现故事的表达方法与结构(express and structure),不只是故事内容。一个完整的叙事需要作者(信息发送者)、文本内的叙述者受述者以及读者(信息接受者);对于景观设计来说,则需要设计师(信息发送者)、使用者(指定的和不指定的)和参观者(信息接受者)。通常,叙事意义的生成需要功能、行为与文本三个层面[3]。

叙事不只是一个概念,也是一门学科。1969年,法国当代文艺理论家兹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w)在《〈十日谈〉语法》中首次使用了叙事学(Narratology)一词。有学者认为这标志着叙事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开始。其实,叙事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成熟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与此同时,也逐渐被引入到建筑学、设计学、景观学领域中。

正是叙事的独特价值,深深地影响着人文社科领域,包括景观环境艺术。最终被认为是20世纪的三大理论支柱之一③另外两个分别为:自然科学领域的“相对论”与艺术领域的“立体派”。。

景观叙事,简而言之,就是让景观要素讲述一个故事。参照美国学者马修·波提格(Matthew Potteiger)的观点,景观叙事就是:景观设计师依托社区口述史、历史事件或者神话传说等叙事文本,通过命名(naming)、序列(Sequencing)、揭示(Revealing)、集聚(Gathering)等多种叙事策略,让景观讲述历史故事、唤醒集体记忆[4-5]。

通常,景观叙事可以这样定义:基于叙事学的相关理论与方法,来分析、理解、评价景观的要素属性、空间结构、文化语义及其建构策略,进而有效建构主题性或者地域性景观及其文化认同性。景观叙事是一种认知、表达、塑造景观及其文化意义的方法。这种模式可以唤起创作者/使用者美学体验的形成、重现与升华,同时来建构主客体之间的场所依恋关系。

所谓的景观叙事主体,就是谁在编织故事,谁在讲述故事。通常包括开发商、经营者、设计师、使用者以及游客,还有故事中隐含的主人公。经典的叙事学比较关注管理者、设计师等精英的角色与作用。后现代的叙事学比较关注日常使用者(社区居民等)的话语权,即“我者”,而不是由外来的投资商、开发商、设计师等“他者”来主导。

景观叙事的客体一般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包括物质性载体,如建筑、花木、山石、水体、园路等;另一方面辅之以非物质性的叙事媒介,如图像、声音、文字等。它们共同构成了景观叙事的载体。相比文学性的叙事载体,景观叙事载体更加丰富多样,更加直观。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景观叙事载体是可以进行真实的沉浸式体验,可触摸的体验,可互动的体验[3]。

一系列的载体汇集组合在一起,通常还需要借助一定的题材与主题。景观叙事题材的来源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历史片段、社区记忆、家族个人史、名人简历、仪式活动或习惯性行为、旅游名胜故事、民间传说、自然事物演变工艺流程等等。相比文学叙事来说,景观叙事主题有一定的局限性,一般要受到开发主体、经济功能、社会习俗、文化伦理、地理气候等条件的制约。

景观载体单元之间的组合需要一定的规则来构建,相应地,景观场景(单元空间)之间同样需要一定的编排规则与次序来组构起来。这些规则称之为景观叙事的组构语法——叙事结构。景观叙事结构揭示彼此景观空间与系列故事之间的关联关系。所谓编排,就是运用文学剧作一些情节手法,如将多线索、蒙太奇等手段组织一系列景观要素与场景空间,使之成为一个有序、有意味的整体,进而超越传统构图的的组织方式。也就是说,景观叙事结构可以恰当借鉴文学作品中的结构模式及其情节编排策略。

景观叙事的结构通常还与时间关联。这里的时间包括四种类型:再现的历史时间、真实的客观时间、个体的体验时间以及虚拟的未来时间。景观叙事结构可以根据不同时间线索进行编排组构,形成景观空间的前后次序与体验路径。此外,也会加入一些时空联结的修辞手法,让景观叙事更加有趣味性。

图1 沧浪亭场景局部

景观叙事的重要目的是表达情感与文化意义,而不拘泥于自身的物质功能。也就是,叙事为赋予每一个景观要素文化语义与意境提供路径与方法。一般来看,景观叙事的语义包括本意、喻义、引申义等;其中本意是表层的语义,隐喻、引申义为深层的语义。例如“沧浪亭”,本意是站在亭中“可凭可憩”,观赏“全园景色”与“田野村光”。“沧浪亭”同时蕴含了情景交融的风月山水——“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的文学意境(如图1)。而“沧浪亭”最初源自屈原《楚辞渔夫》中的一句诗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里引申为“刚柔并济”“随遇而安”“顺应自然”的处世态度。

如果说,景观叙事的语义是告诉人们讲述的故事是什么,景观叙事的主体则告诉参观者谁在讲故事,讲谁的故事,而景观叙事的结构则告诉使用者“怎样讲好故事”。

然而,景观叙事的效果如何,是否有效地到达预期的目的?这需要一个评测机制。对于文学叙事的效果评测比较熟悉的是通过书的创销量、电影的票房数及其口碑来计算。对于景观叙事效果相对比较复杂,一般地,笔者认为可分为设计阶段的预评估与使用后的评测两种。评测的因子与指标,可以针对景观叙事载体的语义与结构、主体的认知与认同两个角度不同层面进行,具体采用的方法可借鉴环境行为学、旅游心理学等相关评测方法,如空间连接度、场景热点图、心理认知地图、行为模拟分析、依恋度问卷调查、文化情景分析等多维评价。目前关于一个维度或者某几个指标评测的研究可以借鉴,但是综合性的评价研究在国内外尚未发现成果。

二、景观叙事相关的代表性著作

关于“景观叙事”的提法较早出现在20世纪初。萨特思韦特(Jan Satterthwaite)在1904年结合项目研究时发现①1904 年,塞特斯怀特在杰克逊设计提案《Jackson Street: Engaging the Narrative Landscape》中,使用了“叙事景观”一词,来表达景观的三层意义:记忆、视觉参考与体验。: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进行景观设计,可以再现场地历史、唤起人们对相关事物的记忆。这种将记忆信息视为景观故事进而作为设计线索的方法一直影响到20世纪70、80年代。

查尔斯·摩尔(Charles Willard Moor)在《花园的诗意》[6]preface在阐述花园的场所品质、次序与诗性精神之时,更广泛、基础性地揭示、暗示了景观叙事的方法与路径。作者通过大量的历史案例认为:无论是花园设计还是景观规划,最重要的是挖掘其中的关系(relation)、思想(idea)等,而不仅仅是为了愉悦(pleasure)。在历史场地的景观设计中,要让记忆说话(let memory speak),并注入观者的心中,最大程度的感动观者;在自然场地的景观设计中,要将收集到的名字、图像、纪念物、日常行为的轨迹编织到地形塑造、空间组织、路径设计之中。设计师要努力挖掘花园中的各种暗示:花园中有哪些故事与思想,又是如何因地制宜融入到场地之中。不管怎样,从该书的内容之中可以获得这样的启示诗意的景观叙事会使得花园更好(something better),或者至少使其不一样(something different)。

直至1990年代,景观叙事在美国形成了一种较为系统的理论与观点,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巴苏(Paul Basu,1997)的《景观中的叙事》①来自英国伦敦大学UCL人类学系1997年的内部资料:Paul Basu. Narrative in a Landscape: Monuments and Memories of the Sutherland Clearances.以及波提格(Matthew Potteiger & Jamie Purinton 1998)的《景观叙事:讲故事的设计实践》[4]。而且,这种方法还应用在大到一个区域、一条道路或一个公园,小到一个标志、路牌或一块铺装等。

波提格和普灵顿为了更好地解释景观叙事的价值,结合设计实践完成了《景观叙事》一书。该书认为景观与叙事密不可分:景观不仅是场地故事产生发展的背景与条件,也是推动故事不断变化的叙事过程;故事赋予景观空间更多的内涵和意义。但是,叙事与美学风格没有关系。该书为景观叙事的文化题材与设计生成提供一系列可操作的策略。从地方历史与传统、典型民间神话、口述历史、集体记忆中发现故事,通过文字描述、新的形态转译、情节编排、邀请当地人讲述故事并塑造景观。

该书主要分为三部分内容。首先,从跨学科的角度建构了关于景观叙事的内涵、要素、过程、形式等理论框架。然后,从地域文脉的不同尺度与项目中图解了景观叙事的一系列策略与实践,从遗产保护规划、公共艺术一直到可持续的绿色设计。最后,结合三个故事阐述了景观叙事对文化与自然、传统与现代、差异性与统一性之间辩证关系的启示。该书的价值是:不仅为景观设计提供了一种独特方法,而且为相关从业人员倡导了一种价值导向:要通过可持续设计维系保护场地中的历史信息构建文化与景观的关系[4]VII-XII。《景观叙事》的学术贡献是较为系统地构建了景观叙事的理论体系。

此外,马克·弗兰西斯(Mark Francis)与伦道夫·海斯特(Randolph T.Hester)1990年编著的《花园的意义:思想,场所与行动》虽然没有专门探讨景观叙事,但是该书从跨尺度、跨学科的角度清晰地阐述了花园的意义:在于揭示文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仅展现在营造花园的行为中,还体现在花园的感知、设计、使用与评价之中。这为景观叙事奠定了理论基础与价值导向。不管是作为隐喻的花园,还是花园中的圣经、神学、文学作品、绘画作品、戏剧以及日常生活与情感故事,均为景观叙事的主题与题材提供了丰富的叙事内容以及表征载体。与此同时,花园的次序与结构机理也为景观叙事花园的文化意义提供了表征路径[7]V-IX。

三、景观叙事的主要理论

目前,国际上已经景观叙事理论主要有两种: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两种理论是从语言学、符号学以及文学叙事学转译发展起来的。

以结构主义为主的景观叙事强调:立足共时性角度,从构成整体各要素间的相互关系中来理性考察与把握景观作品的叙事特征,进而寻找景观作品的结构模式与意义生成机制。以解构主义为主的景观叙事则强调:立足历时性角度,从文脉语境中考察碎片化景观语言与不同使用者之间的交互对话,认为景观意义不是固定的、是不确定的或无止境的。前者结构主义被称为经典叙事学;后者解构主义是后经典叙事学的代表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是在前者的基础上进行提炼、拓展而来的,并非全盘否定。

(1)结构主义对景观叙事的启示

首先,景观叙事是一个整体系统。要从整体上把握各种叙事要素之间的关系。景观要素之间的内在关系是共时性的,可加以分析。

具体来说,可以从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两个方面进行分析。表层结构通常是指景观文本载体的组合;深层结构通常是指景观文本载体的意义的内在逻辑。这种观点可以在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结构主义符号学中得到印证。他清晰地阐述了文化符号的两个功能:能指(siginie)与所指(signifier)[8]。能指,即概念(concept),众所周知的认知、认同的意义;所指,即物象(sound-image/physical form),可以感知到的存在载体②例如“树”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即为”能指”;指向自然环境中的实体”树”,则为”所指”。。两者是一个对立统一的整体。事实上,格雷马斯在《结构主义语义学》中也指出文本是一个意义的整体[9]。叙事文本是由能指和所指组成的整体。

也就是说,景观叙事不能停留在抽象的概念,需要与客观存在的活生生的物质载体融合在一起。景观叙事仅作为“能指”的概念或者符号而存在,而没有“所指”的可感知的载体为依托,那将是空洞抽象的,难以生成景观意义的整体,难以被人记忆。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罗兰·巴特①巴特后期转向后结构主义叙事的研究,代表性著作包括《零度写作》、《作者的死亡》等。,将文字、图像与音乐等均纳入到叙事文本的范畴之中[10、11]。这为景观叙事研究提供了丰富多样的表征语言。

其次,景观叙事由景观结构、景观语义两者组成。参照格雷马斯的理论[9],景观语义就是指故事内容、景观要素组合成的特定含义,景观语法构成故事内容、景观要素间的组合规则。结构主义景观叙事注重探索表层与深层结构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与机制。这种内在的逻辑关系包括两个方面:景观要素之间结构性的横向关联关系(grammar);景观符号表层联想到深层信息的纵向关联关系(semantic)前者是语法性的,后者是语义性的。

结构主义景观叙事最根本的是在探寻景观故事下面的故事[12]——景观文本间的组合结构(structural)。通过对景观空间情节与线索的编排研究,来指导怎么将故事信息融入到一系列景观空间之中等等。在横向组合上,可借鉴文学叙事结构的一些策略,如多条线索的同时并进、非线性的组合、蒙太奇的组合设置等等;在纵向关联上,可以应用回忆、联想、象征、隐喻等策略[3]。这些景观叙事组构策略对场地文化/记忆的保留、再现、重构传承提供了路径。

第三,景观叙事的生成系统根植于景观功能、行动与文本叙述。随着结构主义叙事学不断发展,形成了一整套构造方法论。其中最为经典的是罗兰巴特早期的观点与理论[13]。从巴特的理论中可以得到启示,除了从景观叙事的载体、组构(语法)、意义(象征暗喻的语义)来探索景观叙事的分层信息之外,从讯息载体的功能、使用者主体的行动、景观语境的表征三个层面来构建设计者、景观载体、使用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任何景观符号及其信息可以融入到任一层面之中,产生景观的文化意义。

下面从罗斯福纪念园与戴安娜王妃纪念园两个公园中去考察结构主义叙事在景观中的表征特点。

上个世纪70年代,为了纪念美国总统第32任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及他任期中的成就,在华盛顿杰弗逊纪念堂和林肯纪念堂之间建立罗斯福纪念公园(如图2)。1974年,委托加州风景园林设计师劳伦·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设计[14]。

图2 罗斯福纪念园平面图(1就职场景;2第二时期;3第三任期;4第四任期)

图3 主题场景1:第一任期

图4 主题场景2:第二任期

图5 主题场景3:第三任期

图6 主题场景4:第四任期

在罗斯福纪念园的设计中,哈普林抛弃了传统纪念碑式的构筑物的设计手法,而是采用传记式景观叙事的编排方式陈展了罗斯福总统的人生记忆与功绩(图3-6)。如设计师所说:“希望把罗斯福总统纪念园设计成一处完整的体验空间,而不是一个孤立的、抽象的建筑体,这种空间强调参观者在通过亲身体验所体味到的独特感受。我们希望创造出这样的一个纪念园它给人的环境空间感受主要是依靠参观者与参观对象的对话与交流,而不是靠纯粹的视觉艺术效果。它是生动活泼的、鼓励参与并适合所有年龄层次的人。”[15]

这一纪念园的叙事载体基本采用了两类载体。首先,通过徽章、雕像、浮雕柱、载着棺柩的马车、水池、树木等主题性物质要素来展现罗斯福一生中的标志性事件、场面与人。其次,“我看到一个民族三分之一的人民居无定所、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我憎恨战争”等罗斯福代表性的名言被刻在石头墙上,以再现总统的观点与思想。这些文本语义的呈现大多通过再现来实现,其中以具象的雕塑为主,包括乡村夫妇、排队等待面包的群雕、就职雕塑、火炉旁的雕像、社会改革浮雕、送葬队伍浅浮雕、第一夫人诶里诺·罗斯福雕像、总统与他的爱犬等;同时,通过隐喻的手法来表征语义,如隐喻战争的乱石块、隐喻自由的叠石瀑布等等。

这一系列叙事载体与信息通过一条时间线索及其四个主题空间的编排有序地整合串联在一起。四个主题的空间分别展示:罗斯福就职时期(1933-1936)、第二任时期(1937-1940)、第三个任期(1941-1944)以及第四个任期(1945)(如图1)。同时,这四个主题空间共同塑造了从开端、发展、高潮到尾声一个连续的、典型的情节结构;同时,通过一条水系将这些主题空间串联在一起:小叠水池、就职瀑布、信任之泉、象征水利工程的叠水瀑布、民主自由之泉、战争叠水瀑布、倒影池等。最终的目的是让观者像是在读一本三维的小说[16]。

罗斯福纪念园并没有将罗斯福神化、抽象化,而是物化到一系列历史阶段的空间场景及其相关具体的载体、文字信息之中,叙事主题与结构也非常清晰完整,让人可感知、可体验,而且可以进行交互式的模拟体验。因此,笔者认为该作品呈现了结构主义景观叙事的特点。

相对比的是,凯瑟琳·古斯塔夫森(Thryn Gustafson)设计的戴安娜王妃(Dinan Spencer)纪念园则呈现出更加简约浪漫、隐含的结构主义倾向。

图7 戴安娜王妃纪念园概念图

该纪念园坐落在伦敦海德公园蛇形湖畔南侧,为纪念英国王妃戴安娜而建造的。叙事的要素非常简约:椭圆水渠、小径以及几棵绿树组成。这个项链状的水渠是主题道具,正是这个与传统喷泉不一样的闭环流泉打动了评委,非常恰当地顺应场地坡度的,非常巧妙地展现了戴安娜王妃的性格与人生:是水平向的亲民,而不是竖向的权威;不是张扬的,而是内敛的;不是严肃,而是欢乐的。

凯瑟琳的设计概念是“伸出援手——环抱”(reaching out-let in)来体现戴安娜的包容博爱、为那些有所需要的人提供帮助的品质[17]。这是设计师通过阅读诸多有关戴安娜的生平故事,凝练了为一个高度概括的叙事符号(图7)。

这一独特的水渠其实包涵了水源、台阶、摇滚、涡动、筛选、气泡等多个精彩场景,流泉时而宽时而窄,时而倾向时而平静,时而急时而缓,时而深时而浅,包围水渠的花岗岩时而粗糙时而光滑,时而凹时而凸。泉流经历跌水,小瀑布,涡流,静止等等各种状态,塑造了不同的水声、水形与水速。最终形成了叙事的结构——“一串项链”,“温柔地佩在原有的景观之上”[17]。这生动地映射了戴安娜多样的个性与其起伏的一生。设计师说:“一方面,可以将水流看做是一条自由流动的溪流,她不停地冒着泡泡,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而另一方面,水流又可以从那边到这边来回流动,充满了感性。”①http://www.gooood.hk/diana-memorial-fountain.htm 2017-12-2。

这一椭圆形的水渠既是道具、场景,也是故事的线索,更是激发观者参与行为的艺术装置。水渠蜿蜒起伏在草坪上塑造了一个非常有魅力与亲和力的公共空间,游客可在水流中嬉戏,也可在石块上休息,还可以在草坪上野餐聚会。或坐或躺,或站或看,或回忆或联想。

这一椭圆形的水渠同时充满着理性的逻辑。设计师利用两个极坐标及其对偶原理,让泉水从最高处两个方向汇到最低处,然后回到最高点,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合。水渠的石材是通过与专业公司合作,借助汽车模具软件进行三维计算机模型设计。210米的水渠一共由545块花岗岩砌筑而成的,而每一块形状不同,石料用计算机技术切割加上出色的石匠工艺加工而成的;喷泉的水压也是通过多次精心设计而达到预期效果。整个建造历时5年,期间充满着故事。

图8 戴安娜王妃纪念园场景1

不管怎样,戴安娜王妃纪念园是一个充满理性与感性故事的结构主义叙事作品。

(2)解构主义对景观叙事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叙事及叙事理论研究已超越了对作品本身及其叙事策略的研究,而是从跨学科跨文化的角度对作品的外延语境进行历时性的研究。因此解构主义叙事更加开放。到20世纪末,叙事学在西方语言学家、文学家、哲学家、科学家的共同努力下突破了结构主义符号学这一范畴,已经发展延伸到地理学、环境认知、历史学、教育学、人类学、文化研究、艺术学、人工智能、旅游学等领域①在web of science(1985年-)数据库中,以landscape、 narrative 为 topic检索获得的结果。,使得叙事学变得更丰富、更广泛[18]。

以解构主义叙事为主导的景观叙事关注景观的非正式结构特征与特定读者间的相互作用机制,关注景观作品意义与社会语境的作用关系。通俗一点来看,景观叙事是一本通过物质形态、建造方法、空间布局、色彩材料、文字图像等编写的”书”,它可以告诉使用者场地或空间里面已经发生的故事。这是结构主义叙事关注的事情。而解构主义叙事关注局部文字与故事内容的差异性与多样性而不是整体的统一性:不仅关注这些景观的形式,更关注故事发生的社会语境,关注使用者多样化群体的认知反应。

解构主义对景观叙事的启示,关注主体的语境。景观叙事不能机械地将故事信息引入到特定的景观场地之中,不能阻断与特定使用者日常行为之间的互动;实际的景观语义超越了设计师的观点与意图。这个使用主体不是主体的全部也不是个体,而是一个特定社群集体,来自大致具有统一性的使用者(是“我们”但不是“我”),如儿童、女性、移民等等。不同使用者的知识背景与行为能力会影响到对景观叙事的理解、参与和认同程度。同时,使用者可以参与对景观叙事中的信息可编辑、嫁接等。因此,景观叙事不仅需要保留、恢复或重建记忆故事的语境,而且要处理好景观使用主体与景观叙事客体之间的关系,把景观文本融入到多样化的空间情节与时间线索之中,使之可见可感知(visual)、可参与体验(behavioral)、可理解认同(identity),甚至允许多种理解方式的存在。

图9 戴安娜王妃纪念园场景2

图10 戴安娜王妃纪念园场景3

图11 戴安娜王妃纪念园场景4

解构主义景观叙事关注文本的差异性主要有三层意义:关注景观的能指(概念)与所指(存在物象)之间的差异性,模糊多义的,而非同一性(一一对应);关注景观要素自身的异质性,而不是强调同一性而抹杀掩饰景观载体的差异性;关注每一个场地、每一个景观语言的独特性,解读景观作品自身的特定文化意境与其美学特征。就如同曲米设计的拉维莱特公园,其中40个红色的立方体装置出现在120MX120M的方格网点上,每一个有其自身的形态、功能与寓意,如小卖饮食、信息中心、医疗站、茶室等,而且观者可以自己想象与定义,如临时托儿所、聚会点等等。

解构主义景观叙事关注地方化、多样化的叙事——小叙事,而不是整体与宏大的元叙事(meta narration)。局部景观符号是真实存在的,相对独立的,不是抽象的。景观要素、局部之间的结构关系是复杂多样的、动态的,甚至可能是断裂的、对立的。景观作品与场地环境的关系、上下空间的关联是多元开放的。解构主义叙事塑造的景观秩序是“多声部的和谐”[13]。

下面从维罗纳(Verona)城堡博物馆庭院、布里昂家族墓园两个花园来进一步直观的感知解构主义叙事对景观塑造的影响与特点。

图12 迷失脚步的花园空间布局

图13 迷失脚步的花园场景1

图14 迷失脚步的花园场景2

图15 布里昂家族墓园平面(1墓地2教堂3亭子4水池)

迷失脚步的花园是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2004年威尼斯双年展期间的艺术装置作品。位于维罗纳城堡博物馆(Castel Vecchio)庭院中。他设计了一个临时性的景观艺术装置。这个装置的主题为迷失脚步的花园(The Garden of Lost Footsteps)。

这个装置展现了解构主义叙事在景观设计的一些理念。艾森曼采用主要的景观叙事语言为:红色的钢构栅格以及绿色的起伏的地形草坡。参照艾森曼的解释,这两种不同肌理的个性化叙事分别模仿了维罗纳城市中世纪的文脉肌理以及城堡斯卡帕定义的秩序。建筑师期望与四十年前卡罗斯卡帕(Carlo Scarpa)的作品对话。两种肌理在三维平面中相互叠加交错,并局部延伸到博物馆内部空间,与城堡中世纪的肌理形成碰撞。期间设置了路径、展示平台与缓冲区域,其中的内涵与语义留给了观者去思考与遐想。

如果说艾森曼的作品强调的是表层结构的解构主义,那么斯卡帕设计的布里昂家族墓园(The Brion Family Sanctuary)关注的则是深层结构的语境解构。墓园的叙事主题是“生死交叠”,设计师主要通过隐喻、象征的手法来实现这一主题。

图16 布里昂家族墓园场景1

图17 布里昂家族墓园场景2

图18 布里昂家族墓园场景3

布里昂家族墓园(Brion)位于意大利北部特里韦索附近小城圣·维托 (San Vito)。1968年,业主委托斯卡帕设计,1978年建成。墓园平面布局呈L型,面积为2200平方米。墓园分为三个部分:东区为入口廊、沉思亭,北区为布里昂夫妇墓,西区为家族墓区以及小礼拜堂[19]。

墓园的叙事载体主要包括布里昂夫妻墓、家族墓、转45度的葬礼教堂、静思亭、方形圣水池、寓意生命的树木、倾斜的墙面、草坪等。每一个要素极具特色,每一个肌理充满异质性,每一个细部充满精彩故事。与此同时,设计师采用了各种宗教符号,如西方的十字架、伊斯兰的水渠、东方佛教的莲花、中国喜字以及日本的格扇门等等,全都呈现在墓园之中。

这些符号与要素通过隐喻与象征传达了设计师卡罗·斯卡帕对生与死的思辩。有一个主题性的标志符号一直贯穿在其中——就是双交错圆。而其寓意却是多义的,可以由观者定义——生与死、水与火、男与女、阴与阳等等。整个墓园充满着绿色,草坪、常绿灌木、蔓延的垂直绿化、乔木、盆景植物、睡莲等,隐喻着“死亡并不恐怖”,死的另一个极端——生命,充满着希望与快乐[19]。

各种极具语义的叙事要素主要通过两条线索联结在一起:一条仪式性的步道,另一条是水系。前者是明的,后者是暗的。前者是由一条门廊、室外园路、甬道、组成,沿着庭院的边界布置,与花园的景物时而对望、时而连接、时而隔断。而水系由水渠、圣水池、泉眼、沟槽、圣坛等一系列不同形态的水面组成的,时而成为场景,时而成为边界、时而成为景点,时而成为了仪式的道具等;水将坟墓、教堂、入口等主要纪念要素连接起来,也将雨水收集起来汇集到水池中。非常独特的是,水的流向与另一条游线前进的方向是逆向的,形成了一种对比与循环。所有这些片段式的叙事语言通过进行编排以中国式“不经意”、不规则的组合方式,而不是西方轴线的对称方式组构起来。

图19 布里昂家族墓园场景4

图20 布里昂家族墓园场景5

这些对于观者来说,叙事体验是自由开放的。最终,试图让观者从每一个微观细部、每一处场景去体验、去探索生与死之间的复杂语境,一种诗意[19]。斯卡帕如是说:

“我想办法将诗意融入到整个墓园之中——为逝者营造的场地是一个花园(garden)——让花园中的每一个景园建筑述说一首诗…… “我要追求一个乡村情感,就像布里昂所期待的那样。每一个人都会很快乐地来到这里。小孩在此游玩,小狗跑来跑去。”[20]

可见,解构主义对于景观叙事的基本启示可以概况为:景观文化基因的叙事传承不是静态的单向度的,不只是基于符号、物像、空间等客体的再现,还需要将使用者多元主体的视线 (visual) 认知、 行为(behavioral)参与以及语境(contextual)体验纳入其中。解构主义叙事思想在艺术、社区设计中均有相应的应用。

表1景观叙事的要素系统

上述现当代两种主义的叙事理论如同一盏明灯,为地域景观文化、场地记忆传承提供研究框架与思路(表 1)。

四、景观叙事的应用与价值

在西方学术体系中,景观叙事在地理学、环境与历史研究运用最广泛①在Web of Science(1985年-)数据库中, 以landscape、narrative为 topic检索获得的结果。。塑造有意义、参与对话的景观作品,需要超越土地与自然的物质属性并注入文化信息,而景观叙事使之成为可能。特别是在地方知识、历史遗址、地方记忆档案、乡土文化的诠释/传播与共享、乡土景观、仪式性景观、文化景观的领域感建构发挥着独特作用[21-25]。

目前,国内建筑科学与工程、戏剧电影、中国文学等领域对于景观叙事的研究越来越关注。它在景观中的应用主要表现在校园规划、旅游游憩景观、历史、遗址景观、纪念性文化景观、主题公园等领域②在CNKI(1915-2018年)数据库中,以“景观叙事”为主题词检索获得的结果。。例如,王澍巧妙地将中国传统山水绘画中的艺术故事、场地中的自然风景,融入到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景观叙事之中,营造了一种独特的文化意境[26]。俞孔坚将田地、红领巾等代表性的符号通过夸张、变形、隐喻应用于景观设计实践中,意在营造一种现代景观的诗性美学[27]。目前国内学者从概念的辨析、叙事要素、修辞策略、表达手法等诠释了景观叙事的认知、方法及其意义,但对景观叙事本体理论的研究还有待于系统性深入研究。

综合国内外的研究情况,景观叙事在设计中应用主要体现在主题概念的甄选、空间结构的编排、活动功能设置以及景观内涵意义的塑造等方面,使得景观作品更具意味、更加生动、更有魅力。相比各类风格主义的设计理论,景观叙事核心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景观叙事可将场地中关于时间、事件、经验、记忆等隐性信息诠释呈现出来(interpret)。在主题的甄选方面,通常将场地中的记忆、隐喻性的文化符号、社区标记、仪式性事件等叙事题材纳入其中,从而拓展景观主题的内涵与外延、活力与张力。这些相关叙事主题的应用研究,对遗产地的保护诠释、乡愁记忆信息的呈现、社区领域与邻里关系、场地的可识别性、认同归属感、场地美学伦理的构建均有积极的意义。

第二,通过有意义的叙事线索可将菜单式的、碎片化的信息整合起来,建构物质空间的整体语义语境(integrate)。在叙事线索编排,通常将时间路线、非线性线索、特定历程融入空间之中,从而拓展景观体验的广度与深度。这样的整合有助于持久性的记忆,有助于地方文化的保留、传播与传承。

第三,景观叙事有助于加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根植关系,强化场所感与依恋感(attachment)。在促进主客的交互关系,构建社会关系网络与文化认同(identity)。在主体与客体动态交互中,探寻现代环境与传统文化碰撞的轨迹,从而将场地记忆、人的情感故事更好地系在一起。③图1来源于童寯《江南园林志》(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4)第129页;图2-7,图12,图15-20均由潭正绘制,图8-11,图13-14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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