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女司机的战争仍在继续

徐鹏霖

7月1日凌晨4点，黑暗仍然笼罩着沙特圣城麦加附近的一个村庄。忽然，火焰从一辆汽车上蹿了起来，迅速笼罩整个车身，浓烟翻滚。

31岁的女司机萨尔玛·谢里夫被邻居的敲门声叫醒，随后，她看着自己刚开了几天的汽车被大火吞噬。等到警方协助扑灭火焰后，汽车只剩下一具变形且锈迹斑斑的钢铁躯壳。

萨尔玛哭了。

海法公主以开着敞篷车的造型登上Vogue杂志封面

这起火灾迅速引发了全世界的关注。一周前，沙特才刚刚正式解除了不许女性开车的禁令。自1932年后，这个国家首次允许女司机合法上路。“全球唯一不允许女性开车的国家”，从此成为了历史。但这场大火，让人们意识到，比政府禁令更难改变的，是一些人的观念。

“我说的话都是有科学根据的”

6月24日，随着午夜钟声响起，一批获得执照的沙特女性开始启动发动机上路。轰鸣的马达声伴随着几个女人高兴的大叫，回荡在街道。有人激动地流下眼泪，更多人则拿出手机记录她们第一次独自开车的经历。

萨尔玛·谢里夫也在这天，驾驶着汽车去上班了。她是一名收银员，每个月的薪水是4000沙特里亚尔（约合人民币7000元）。据萨尔玛介绍，她之所以工作，是为了挣一些钱，能更好地照顾父母。现实中，她收入的一半，都用在打车、雇司机接送年迈的父母上。

虽然沙特是著名的富裕王国，但公共交通却差得出奇。中国领事服务网在介绍沙特交通情况时说，由于国民收入高，能源供应充足，油价低廉，每个家庭都有私家车。因此，沙特的主要城市均无公交汽车系统。近两年，这种情况有所改善，但程度有限。

以前萨尔玛出门，只能是由丈夫或其他男性亲属开车陪同，或者自己打车。网络打车软件优步统计，使用优步的乘客中80%是女性。甚至可以说，离开这些打車服务，沙特女性寸步难行。

沙特女性不允许开车的历史和沙特国家的历史一样长。1932年，沙特首任国王伊本·沙特统一全国，宣布沙特阿拉伯王国成立。这个国家奉行严格的伊斯兰瓦哈比教派规定，提出对女性的诸多限制，其中就包括禁止自由活动以及开车，沙特从此进入没有女司机的时代。

1990年11月6日，40多名沙特阿拉伯女性在利雅得驾驶汽车进行首次公开示威，反对禁令。她们被关押了一天，护照悉数没收，有些人还因此失去了工作。

此时的反抗，使得政府推行更为严厉的政策。1990年抗议后，沙特阿拉伯最高宗教机构“高级伊斯兰学者委员会”（Council of Senior Scholars）颁布了一项禁止女性驾车的教义解释，理由是驾车可能导致女性与没有亲属关系的男性接触，最终导致“社会混乱”。时任内政部长纳伊夫随即依据这项教义解释，颁布禁止女性开车的法令，禁驾令从此变成官方政策。

2017年lO月20日，沙特利雅得，当地女性前往文化中心观看短片节电影，这被视作沙特电影院向女性开放的征兆

沙特的保守力量，还通过各种方式，为禁止女性开车提供合理解释。比如2011年，“最高宗教议会”就曾委托法赫德国王大学展开一项研究，结果“证实”开放女性开车，将使卖淫和同性恋泛滥。沙特的一名酋长也曾公开表示，女性开车可能会伤到卵巢及骨盆，生出来的孩子常有各种临床疾病，“我说的话都是有科学根据的”。

“我们打破了这个禁忌”

虽然沙特长期禁止女性开车，但也有不少女性在国外获得了驾照。

马纳尔·阿尔-谢里夫就是其中之一。此前，她一直生活在传统观念中。2009年，她的人生出现转机。作为沙特最大的石油公司的员工，她被派往美国，在那里她学会了开车。

“当我驾驶时，感到自己被解放了，我觉得我是独立的。”马纳尔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自由，并且意识到开车是对传统束缚的反抗。

在沙特，除了不能开车外，在开办银行账户、出国等问题上，女性亦受到诸多限制。但随着与外界交往愈加频繁，这种传统也不断遭到冲击。

1990年海湾战争爆发之后，来自科威特的“达官显贵”拖家带口逃到沙特避难，这些科威特女性，并没有受到如沙特瓦哈比教义这般严苛的束缚，可以开车、出行、逛街、游历等等，这让沙特女性，尤其是中上层女性受到不小的震撼。

更大的震撼在美国出兵海湾后发生。那时，数量众多的欧美女记者、女公司职员、女性医生和护士来到沙特。这些向往“自由奔放”的美国女性，在沙特自由地开车，不戴头巾，常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让沙特女性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女性世界。

自1990年代起，沙特几乎每年都会有组织或个人抗议针对女性的“禁驾令”，但由于社交网络并不发达，这些抗议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力。

2008年国际妇女节，女权人士瓦杰哈·胡维德将她在沙特开车的视频上传网络。2011年，受到阿拉伯之春鼓舞，一群沙特女权人士发起“女人要开车”的运动。她们借助新兴社交媒体创造组织空间、激发运动能量，呼吁全国持有国际驾照的女性一起在6月17日这一天开车上街。

正是在这种氛围下，马纳尔加入到这场斗争中。2011年，她在Facebook上发起一个名为“主导自己的人生”的活动，倡议妇女们在6月17日开车上街。

为了鼓励大家，马纳尔“挑衅”地驾车行驶在胡拜尔的路上。她在YouTube上发布了开车的视频，一天内的点击达70万次。虽然有人支持她破格的举动，但也有很多人给她发送了恐吓信息，声称如果她继续这项运动，就会谋杀或者强奸她。

出乎意料的是，沙特当局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这让马纳尔更加好奇，当这么多的沙特妇女在6月17日一起上路开车时，政府会怎么做。

时间转眼到了2011年6月17日，街上到处是沙特警方的车，但仍有上百位沙特女性，在那一天打破了这个禁忌，开车上路。

“最终，没有一个人被抓起来——我们打破了这个禁忌”，她写道。

“2030愿景”

2017年9月，萨尔玛·谢里夫看到了一个消息，沙特国王阿卜杜勒颁布法令，允许女性自己驾车，这条法令自2018年6月24日生效。

2016年巴西里约奥运会，一名来自沙特的女性选手参加女子100米短跑项目

这个消息在沙特引起巨大的震动，很多人都跃跃欲试，萨尔玛的丈夫也鼓励她去考驾照。

6月4日，沙特交通总局向10名沙特女性颁发驾照，这是沙特历史上的首次，随后，更多女性拿到了驾照，萨尔玛也终于获得了上路的机会。

沙特交通总局发布声明称，最早获得驾照的10名女性，此前已在国外获得驾照。她们在沙特经过简单的驾驶考试和视力检查合格后获发驾照。而对众多没有开车经验的沙特妇女来说，想要上路，恐怕需要经过严格的考试以及一段时间的等待。

由于解除禁令时间比较短，女性驾校匆忙建立，目前只有利雅得和吉达等大城市才有女性驾校。以沙特东部省为例，目前只有50名女性经过30个小时的驾校学习，最终通过考试而获发驾照。而据沙特内政部公布的数据，禁令解除后，已经有12万名妇女提出了驾照申请。

24日零点，很多拿到驾照的女性，迫不及待地开车上路了。阿勒瓦利德亲王也陪着女儿丽姆公主开车上街兜风。他把这段经历拍成视频，放在了网上。期间，他还对着镜头展示了女儿的驾照。

这并不是唯一一个在公开场合开车的公主。美国时尚杂志《Vogue》阿拉伯语版请来海法公主，拍摄了六月份的杂志封面。照片中，她坐在一辆红色复古敞篷跑车的驾驶座位上，手握方向盘。标题写着：“驱动力——庆祝沙特女性的开拓性时刻”。

当地媒体就此评论道：“公主自信地將手放在方向盘上的那一刻，历史性时刻就此降临沙特。”

人们对沙特女司机上路后的社会，充满了各种想象。尽管这一政策的效果依然需要时间来检验，而沙特的贫富差距，也限制了很多妇女驾驶车辆的可能性，但已经有不少商家看到了巨大机遇。

据普华永道会计事务所预测，到2020年，沙特公路上的女性人数将增至300万。成千上万的女性已经注册驾驶课程，新的女性专业课程已经出现。

沙特之所以放开对女司机的限制，背后也有着经济考量。据沙特官方媒体报道，沙特女性失业率高达33%，其主要原因之一是缺少出行工具。沙特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沙特家庭每年雇用138万名外国司机，为此开支66亿美元（约合420亿人民币）。

据媒体报道，沙特女性能开车上路，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密切相关。《卫报》称，沙特年轻的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在改革方面功不可没。作为沙特的下一代领导人，萨勒曼提出了沙特“2030愿景”计划。其中，提升女性权利是这一计划的重要组成之一。

萨勒曼已经推出了很多与女性相关的新政策：2015年，沙特女性获准参加投票;2016年，沙特选送了四位女运动员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2017年，沙特解除了35年的禁令，允许女性进入电影院——要知道在此之前，即使是十岁小孩都能看的电影，却不允许女性入场观看。此外，沙特女性可以参军服役，可以现场观看体育比赛，这也都是此前不被允许的。

对女性的禁令相继解除后，女性的工作机会也开始增加——优步等打车平台开始雇用女性司机，沙特公共交通管理局也将招聘女司机驾驶公交车。该机构部发言人阿卜杜拉·穆塔里表示：“沙特公共交通环境需要合格的女司机承担关键岗位的工作，比如接送女学生和不愿驾车的女教师。”

“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权利”

乐观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萨尔玛的汽车被点燃了。

据沙特警方介绍，当地一名男子看到萨尔玛开车后非常不满，他买来汽油，并要另一个男性帮自己烧掉了萨尔玛的汽车。

“从开车的第一天起，我就受到男人的侮辱。”萨尔玛接受采访时说，几个男人曾要求她停止开车，声称这“违背了真主的旨意”。

这也是女司机上路前，很多人就有的担心：数量庞大观念保守的沙特男性，很可能会为难女司机;女性开车上路后，也可能会遭遇普遍的性别歧视和男性司机的骚扰。推特上，一位用户预测女性驾车者将导致交通事故激增：“我建议男人留在家中，避免被女司机杀死。”

“我支持女性驾驶汽车，但如果我通过优步叫车时遇到女司机，我会取消订单。”一名沙特大学生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觉得一个女人与一名陌生男性在同一辆车里“是不合适的”。

也有沙特男子担心，开车的女性亲属会受到男性司机的骚扰、跟随、追逐和录像。在一些偏远地区，很多妇女推迟了开车计划，她们担心男性为了找借口说话可能会故意撞上她的车。

沙特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5月份，女司机正式能够上路前，沙特立法委员会周一批准了一项禁止骚扰的新法律草案。根据最新法律，骚扰女性将面临最高监禁和80，000美元的罚款。

据媒体报道，沙特之所以出台此项法律，与允许女性开车上路有着重要的关系。事实上，就在禁令正式解除之后，沙特确实出现了骚扰女司机的案例。一名20多岁的男性驾驶汽车，不断骚扰一位开车的女性。这名女性愤而报警，几个小时候，警方根据他的车牌，将其逮捕。

烧毁萨尔玛汽车的犯罪嫌疑人，很快也被警察发现，并遭到逮捕。萨尔玛这才意识到，其中一名纵火犯，还曾到她家中表示哀悼，“他是第一个到达我们家的人，一直在祈祷安拉会赔偿我失去的汽车”。

事件发生后，一则题为“在麦加焚烧一辆女子汽车”的阿拉伯语标签在沙特推特上传播，网络上，不断有人对萨尔玛表示支持，很多人甚至谴责这次纵火是一场“恐怖主义行为”。

现实中，嫌疑人的家属开始对萨尔玛施加压力，希望她能原谅对方。也有村民提出，只要萨尔玛原谅嫌疑人，他们就可以集资购买一辆新汽车送给她。

萨尔玛拒绝了这些要求。如同马纳尔·阿尔-谢里夫此前为了争取开车上路所作的努力那样，这个案子，也成了萨尔玛·谢里夫的一场战争。

“他们决定报复，因为我把他们的孩子送去了警察拘留所”，萨尔玛说，她已经要求警方保护自己免受伤害，自己会坚持提出诉讼，直到将纵火者送进监狱，“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