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少爷
李巧云略为惊诧地看了何继生一眼,说:“红屋子,不就是小平山下那家废弃的孤儿院吗?”见何继生仍一脸不解,她解释道:“因为那家孤儿院房子的墙壁是红色的,所以人们习惯称它红屋子。”
何继生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李巧云接着说:“等乞丐从红屋子出来,我吃惊地发现,又脏又臭的乞丐居然变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中年女人。”说到这里,她感到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何继生皱了皱眉头,问:“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出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我不会看错的。”李巧云非常肯定地说,“再说那个地方根本就不会有别人,她虽然改变了容貌和穿着,但是走路的姿势却没有变。难道你没有注意到,那个乞丐是内八字脚吗?”
何继生认真回忆了一下,认同地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她也去了你们住的那家小旅馆,而且也开了一个房间,就在你的旁边。”李巧云苦笑一声,“我在外面一直等到差不多凌晨时分,还没有见她出来,就回去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老刘。你不要问我老刘他们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撒谎。何继生没有再说话,感觉脑袋里又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这么看来,那封信应该就是假扮乞丐的女人送去的。她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郭安梅呢?
李巧云重重地吸了两口香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也算是背叛了老刘,唉……”
何继生笑笑:“你害怕了吗?”
李巧云哭丧着脸,点点头:“你不知道,老刘为人挺狠毒的,我……”
“你放心吧,他现在应该没有功夫理你。”何继生冷笑一声,“如果我猜得没错,老刘的馒头店现在应该已经关张了。”
李巧云吃了一惊:“你是说,他已经料到我会被你识破?他是故意让我被你识破的?”她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老刘绝不会这样对我!”何继生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扔掉手里的烟蒂,启动车子,调头向市区开去。
“老刘馒头店”果然已经关门。
虽然这个时间段正是馒头店的最佳营业时间,不过这个小店突然关门歇业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它不起眼,而是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这家店经常会这样忽然关门歇业。
看着那道紧闭的卷闸门,李巧云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掏出钥匙打开卷闸门,大蒸炉的火尚未完全熄灭,蒸好的馒头犹在冒着热气,但是老刘却不见了,他那白色的工作服和碎花围裙胡乱丢在地上,上面还踩着几个肮脏的脚印,看起来一片狼藉。
李巧云连忙从包里掏出手机开始拨打,很快,听筒中就传出机械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惨然一笑,说:“原来他真的只当我是一颗棋子!他真的抛弃了我!呵呵,我真傻,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真的成为他的老婆,无论他让我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她靠在撒满面粉的案板边,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眼泪一颗一颗滑落下来。
何继生心里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了,却不知道怎么去劝慰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掏出一张面巾纸给对方递过去。
李巧云接过面巾纸,慢慢地擦去脸上的眼泪,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了起来。她的表情变化之快,令何继生暗暗感到吃惊。
李巧云从包里拿出烟盒,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冷笑一声,说:“你不要以为我跟他感情有多深,其实我只不过想给自己的后半辈子找个依靠。我心里其实早就清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从骨子里看透了这个该死的混蛋!”她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一边狠狠地吐着烟雾,似乎要把胸中的愤懑之气随着烟雾全都吐出去。
面对一个情绪失常的女人,何继生感到手足无措。他安慰了李巧云几句,匆匆驾车离去了。李巧云倚在馒头店门口,望着何继生的车子汇入车流中,嘴角渐渐绽出一丝诡秘的笑容。稍顷,她转身走进馒头店,重新拉上卷闸门,小心地将大蒸炉的火熄灭,然后打开了馒头店的后门。
馒头店的后门是一条堪堪行车的巷道。李巧云刚锁上门,一辆黑色的奥迪就恰到好处地开了过来,在她的面前停下。
李巧云打开副驾侧的车门坐了上去。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已经改变了装束的老刘。
此时的老刘,身着整洁,面色冷峻,哪里还能看出半点邋遢馒头店老板的影子。他瞥了李巧云一眼,冷冷地說:“你都告诉他了些什么?”
李巧云撇撇嘴,把她与何继生的谈话内容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老刘听得很仔细,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待李巧云讲完,他才沉声说:“看起来,这个人果然不大容易对付。”
“是啊,这人很可能是个大麻烦。”李巧云认同地说。
老刘冷笑一声,眼神中掠过一丝凶光,冷冷地说:“不过,老板说也到了要跟他摊牌的时候了。”
李巧云不禁打了个冷颤,忽然一把抓住老刘的手,央求道:“老刘,我……我很害怕。”
老刘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怕什么?”
李巧云将老刘的手抓得更紧,声音中透着惊恐:“我怕老板会连我们也……毕竟我们知道的太多了,不如我们离开河东吧……”
“你说什么!”老刘厉声道,“你的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对老板不忠!你不怕我把这话告诉老板吗?”
李巧云怔怔地看着老刘,忽然惨然一笑:“这30多年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任你一个人。是的,我没有对老板忠心过,我所做的事,都是因为是你让我去做的。但是我真的已经讨厌这样的生活,我想和你一起过我们小时候憧憬过的那种生活……”她轻轻地啜泣起来。
老刘的脸上仍然如同一块生铁,但坚冷的眼神却渐渐趋于柔和。
李巧云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她将身体向老刘靠过去,接着说:“我们离开河东,哪怕真的只能开一个小小的馒头店维生,我也知足了,会死心踏地地跟你一辈子,永远跟着你……”
老刘终于被融化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为李巧云擦掉泪水,说:“不要再说傻话了,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就申请跟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我们做一对模范夫妻,同样可以为计划效力。”
李巧云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失望之色,苦笑一声:“难道你真的认为那个荒诞的计划能实现吗?”
老刘的神色中也充满了无奈,叹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没有资格规划自己的人生,这从我们相见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运!”
李巧云愣了片刻,松开老刘,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老刘摇摇头,扭动钥匙启动了汽车。
何继生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侦探所,天色已经暗下来。各色灯影组成的城市仍然繁华如昨,他却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在椅子上坐下,他方才想起,刚才忘了顺便在楼下吃点晚餐。他烧水泡了一桶面,一边毫无胃口地吃着,一边在小本子上简单记录今天的所见所闻。
现在,除了要调查巨婴之谜外,还多了罗惠南的委托。之所以接受罗惠南的委托,除了那令人难以拒绝的百万巨额酬金,还因为委托人是东河集团的二号人物,还因为罗惠南那模糊的身世。
巨婴失踪,有许多孩子的大房子,这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呢?那个神秘的巨婴,会不会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或者,他就是罗惠南?
何继生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不过,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尽管觉得很荒诞,他还是将这个猜想记录在小本子上。
胡豆妹怀孕后究竟去了哪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有谁会把一个流浪孕妇养得白白胖胖?那个巨婴,会不会真如李巧云的公公所说,是被温兴中卖掉的?
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开始游离,不自觉地与罗惠南的讲述重叠:那个有许多孩子的大房子,究竟会是什么地方呢?难道除了孤儿院等福利机构外,还有人对幼小的孩子感兴趣?难道是拐卖孩子的组织,或者是强迫孩子乞讨的组织?但是,一般这样的组织不会善待孩子,而在罗惠南的梦中,那些孩子并没有受到打骂或虐待,他们好像只是被圈养,这也太荒诞了吧……
何继生越想脑袋里越乱,使劲儿摇摇头,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他感到全身酸疼,将吃剩的半桶泡面倒进垃圾桶,胡乱洗漱了一下,无力地将自己摔在那张单人床上,熄灯,闭上眼睛。脑袋里仍然乱纷纷的,头也疼得厉害。
朦朦胧胧间,他忽然发现黑暗中有几道诡异的亮点。是几双眼睛!他头皮一炸,没错,是几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动物的眼睛——狗的眼睛!
他全身汗毛直立,惊叫一声,坐起身来,方才发现是一场噩梦。他拉亮电灯,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发现额头很烫,连忙拿出体温计,一测量,自己居然发着高烧。
吞下一片布洛芬片,又灌了两杯水,头疼才稍稍减轻了些,身上却仍然不住地发冷。他拥紧被子,伸手拿过一支香烟点燃。想起刚才的梦境,他仍然感到心有余悸。
今天罗惠南讲述他的噩梦时,何继生深有同感。这些年来,每遇压力过大,他就会被噩梦困扰。不同的是,他的噩梦都很混沌,醒来之后就全忘了,可是刚才那场噩梦却历历在目。
他摁灭烟头,掀开被子,看着自己双腿上那些陈旧伤痕。对于这些伤痕,他并没有任何记忆,父母告诉过他,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被狗咬的,这也是他对狗怀有恐惧的原因。
他自嘲地摇摇头,刚要盖上被子,心里却忽然一动:照理说,被狗咬顶多也只有一条伤痕罢了,而自己双腿上的伤痕纵横交错,有咬痕也有抓痕,几乎数不清有多少。难道自己先后被多条狗咬过,或者被一条狗反复咬过?这可能吗?只有一种解释,自己被多条狗同时撕咬过!
想到这里,他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其实,不仅是对这些伤痕,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他全都没有印象,许多都是父母告诉他的。父母对此的解释是,他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导致幼时的记忆受损,所幸大脑无虞。
看起来,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父母到底隐瞒了什么呢?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上就有这么多疑团!父母已经过世,现在该从哪里入手查清自己身上的谜团呢?
何继生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焦灼地思考着。忽然,他眼前一亮,摁灭剩下的半支香烟,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一个小时之后,何继生驾车驶出环城高速,径直往河谷县而去——那里是他的老家。在他12岁时,父母带着他搬离老家河谷县方村,在河东市定居。这么多年来,父母偶尔会回去一次,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去過。
要查清自己身上的谜团,那些老邻居岂不是最好的突破口?何继生一边开车,一边努力回忆印象中与父母关系较好的老邻居。
通往河谷县的道路较之印象中的破土路已经是天壤之别,是一条黑油化的乡道,但是弯道很多,夜间尤其难走。何继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后视镜里的灯光有些眩目,他皱了皱眉头,放慢车速,往边上让了让。
不料,后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并无超过去的意思。何继生暗暗冷笑一声:差点忘了自己正一直被人跟踪!想了想,他忽然深踩一脚油门,车子迅速窜了出去。见他突然加速,后车明显也慌了,加大油门追了上来。
夜越来越深,两辆车就这样在弯曲的乡道上若即若离地追逐着……
第二天一大早,何继生疲惫地驾着车出现在方村。为了摆脱掉那辆跟踪的车,他几乎带着对方在乡道上兜了一夜的圈子,直到那辆车油尽抛锚。
与现今所有村庄的情形一样,方村也是一座由老弱妇孺留守的村庄,显得缺少生机。何继生凭着记忆,找到了他家的老房子。没想到,记忆中很破旧的老房子并没有倒塌,看起来倒是比以前齐整多了。显然,这些年中有人对老房子进行过多次维修。
何继生将车停在老房子前的场地上,心里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他在老房子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这里却留着他童年的全部记忆。之前那些缺失的记忆,还能找回来吗?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朝右侧那栋二层小楼走去。
这是秦四伯的家。当年,秦四伯虽然比父亲大很多,但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很要好。如果父母果真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那他无异是解开谜底的最好人选。
只要有人在家,农村人就没有关门闭户的习惯。秦四伯大门开着,显然主人已经起床。何继生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应答。他刚要往里走,耳边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扭头一看,一个中年女人提着一只泔水桶走过来,一边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
何继生连忙朝对方点点头:“你好,请问这是秦四伯的家吗?”
“你是谁?”女人反问道。
“我……我姓何,我父亲叫何文常。”何继生哑然失笑,遥指着自家的老房子,“那是我家的老房子。”说着,他朝女人走了过去。
不料,女人却惊叫起来:“你别过来!你快走,不然我报警了!”说着,她丢掉手里的泔水桶,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
何继生不禁愣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彩彩,彩彩……”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女人顾不得再拨号,三步两步奔进屋里,进了客厅一侧的卧室。何继生跟进屋一看,只见女人正在给一个咳嗽不止的老妇人捶背。折腾了好一会儿,老妇人才止住了咳嗽。女人小心地给老妇人盖好被子,这才回头瞪着何继生,低声喝道:“你怎么还不走?”
何继生没有理会她,朝老妇人叫道:“秦四娘!”
秦四娘睁开昏花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他:“你是?”
何继生连忙说:“我是何文常的儿子,您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不料,秦四娘的脸忽然冷了下来,挣扎着坐起身,骂道:“你们这些遭天杀的骗子!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害死我家老头子还不算,连我这个老太婆也不放过吗?”
何继生一头雾水,旋即想到了什么,连忙说:“四娘,是不是有人假冒我的名义找过你们?您看清楚,我真的是何文常的儿子。”
秦四娘冷笑:“你还想骗我,何家小生子绝对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他就不会再回来!”女人也骂着把何继生往外推搡。
何继生愣了愣,挣脱女人,奔到床边,使劲拉起自己的裤管,指着那些伤痕,说:“四娘,您看清楚,我真的是小生子。”
秦四娘坐起身來,使劲揉了揉眼睛,吃力地辨认着,还颤微微地伸出手抚摸着何继生腿上的那些伤痕,终于欣喜地点点头:“没错,你才是真正的小生子!”她指了指愣在一旁的女人,说:“这是彩彩,你大安哥的媳妇。”
何继生松了口气,朝彩彩点点头,叫了一声嫂子,又回头问道:“四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四娘摇摇头,混浊的泪水从脸上滚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彩彩说:“是这样的:前几天,有几个男人来找我公公,其中有一个自称是何叔的儿子,但是很快就被公公识破了,把他们赶走了。不料,他们半夜三更又返回来,溜门撬锁进了公公的房间,公公受到惊吓,没两天就……”
何继生感到胸中有一团火在烧,不禁攥紧了拳头,内疚地说:“是我害了四伯。”
秦四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也不怪你。小生子,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打听你的事?”
何继生摇摇头,说:“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也正是我这次回来找四叔的原因。”
秦四娘愣了一下,朝彩彩摆摆手,彩彩会意,走了出去,还顺手把房门关上了。秦四娘张了张口,却默然无语,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何继生在床头坐下,轻轻地抓起秦四娘瘦骨嶙峋的手,央求道:“四娘,告诉我,我父母是不是对我隐瞒了很多事情?”
秦四娘又叹了口气:“我们答应过老何会保密一辈子,可事到如今,看来瞒也瞒不住了,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其实,你不是老何的亲生儿子。”
尽管何继生已经猜到,但听秦四娘说出来,仍然吃了一惊,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秦四娘微阖上眼睛,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这才讲了起来:“老何两口子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就经常去城里看病。那一年,他们又攒了一些钱去了城里,这一去却是好几个月,回来时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是在城里领养的。这个孩子就是你。”
这时,彩彩送进来两杯热水,又退了出去。何继生喂秦四娘喝了几口水,秦四娘接着讲了下去:“由于我们两家住得近,来往比较多,我们发现你这孩子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认生,不大说话,问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村里人都说你是个傻子,连我们都相信了。”说到这里,她有些难以为情地笑了笑,“直到有一天,老何在我家喝醉酒,才把你的来历说了出来。他说,你是他们两口子从一群流浪狗的口中救下来的……”
“什么?狗?”何继生不禁大吃一惊,难道自己就是罗惠南要找的人?
“你腿上那些伤,就是给那些流浪狗咬的。”秦四娘心疼地看了他一眼,“据老何说,那次他们在医院得到确诊,说是他们两口子都没有生育能力,这让他们感到万念俱灰,竟然想到了一起去寻死。他们来到河边,打算一起跳河,就在他们手拉手往水里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很多狗的吼叫声,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黑压压一大群流浪狗朝江边奔来,前面是一个没命奔跑的小小身影……”
随着秦四娘的讲述,何继生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脊背渗出一层冷汗。
“那小小的身影就是你。当时你被群狗追急了,急中生智,三下两下爬上一棵柳树,但还是慢了一步,被狗扯住了腿。群狗扑上去撕咬,你撕心裂肺地惨叫,却还是紧紧地抓着树枝不肯松手……”秦四娘好像不忍再讲下去,泪水又流了下来,颤微微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何继生的头发,许久才接着讲了下去,“这时,老何已经跑了过来,他捡到一根竹杆,拼了老命才把狗群赶跑,再去看你,已经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老何两口子把你送进医院,经过抢救,才保住了你一条命,但医生说你的腿可能无法保住。为了治好你的腿,老何两口子一个到街上乞讨,一个去做苦力,治了好几个月,才保住了你的一双腿。他们是真拿你当亲生儿子啊!”
何继生心潮起伏,因为性格倔强,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与父母的关系并不友好,经常发生冲突,后来甚至还搬离家里独居,令父母伤透了心。他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流下来:“为什么我想不起来这些事呢?”
秦四娘爱怜地叹道:“这也不怪你。据老何说,医生的诊断是,你因为那天夜里惊吓过度,加上从树上栽下来时磕碰到头部,造成脑震荡,把所有的一切都忘光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的大脑功能后来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谜团解开了,何继生心里却沉重无比。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居然也牵涉在调查的案子中!那么在此之前呢?自己会不会还有更为离奇的身世?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会不会也同罗惠南一样,自己也在那间恐怖的大房间里待过?这更多的谜团,又该从哪里去解开呢?
秦四娘很累了,靠在床头,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已进入了梦境。何继生有些不忍再打扰老人,便小心翼翼地为老人掖好被角。不料,老人还是醒了,睁开眼睛,略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老头子这一走,我更要拖累可怜的彩彩了。”
何继生随口问:“大安哥呢?他现在在哪里打工?”
秦四娘脸上露出悲伤之色,摇头叹道:“走了5年了,塌在小煤窑里,囫囵身子都没找出来……”
何继生心里一震。秦家也只有一个独子,没想到现在也落得这个状况。一时间,他也找不出话来安慰老人。
秦四娘又叹息一声,眉目才舒展了些:“好在彩彩真是个好媳妇,尽心尽力照顾老的小的,劝她再找个人,她也不听……”老人絮絮叨叨,一脸满足祥和。趁着她不注意,何继生掏出那张内有10万元的银行卡,塞在老人的枕头下,打算告辞了。这张银行卡是孟玫付的酬金,取款密码写在卡的背面。这多少能抵消一些他心里的愧疚感。
秦四娘欣慰地看着何继生,感慨地说:“没想到,当年瘦瘦弱弱的小生子现在竟能长得这么壮实!要不是当年老何抛家离乡,可能……”说到这里,她方觉失口,连忙停了下来。
何继生警觉起来,说:“莫非当年我家搬离这里,还有什么隐情?”
“瞧我这张嘴!”秦四娘有些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嘴巴,“小生子,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何继生连忙说,“四娘,也许这些事情对我很重要,你快告诉我吧!”
秦四娘嘆了口气,说:“把你带回来之后,老何两口子就没有再到城里去过。这样过了4年多平静的生活,你慢慢地也不再认生了,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老何他们感到很满足。可是有一天夜里,老何忽然敲开我家门,一脸惊慌地说要连夜搬走,让我们对谁也不要说你的来历,并帮他照看老房子。”
“为什么要搬走?”见秦四娘停下来,何继生连忙追问。
秦四娘说:“在我们的追问下,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原委。原来,那天晚上,你已经睡下了,忽然有一个城里女人来到你家。女人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几捆钱,说你是他的孩子,要把你带走,那些钱是付给老何养育你的酬劳。”
何继生不禁瞪大了眼睛。秦四娘接着说:“老何当然不同意,也不相信你是那女人的孩子。可是那女人不仅能准确地说出你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还能说出你睡着时会吮指头这种连老何都没有注意到的隐秘事。女人也没有跟老何吵闹,临走时冷冷地说她还会再来,还说她保证下次老何会乖乖地把你交给她。老何越想越害怕,这才决定马上搬走。”
难怪当年自己一觉醒来,就已经到了陌生的河东。也难怪这么多年来,父母从来不肯再带他回到这里。何继生想了想,问:“那女人……她后来有没有再来过?”
“来过一次,见你家已搬走,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秦四娘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女人确实如老何所说,很漂亮,却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后来你父母回来祭祖,你四叔把这事告诉他们,他们怕那女人找着线索,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没有再回来。好在后来一直风平浪静,连我们都快把你给忘了,直到前几天那几个人上门。”
似乎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何继生却感到更加茫然。
原来自己就是罗惠南要找的人!看起来,自己的身世与罗惠南基本相同,十有八九也在那间大房间里待过,而那个女人,未必是他的母亲。那些控制过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何继生不顾秦四娘和彩彩的一再挽留,执意告辞了。车子开动时,他把留银行卡在秦四娘枕头下的事告诉了彩彩,然后迅速离开了方村。开着车,他隐隐有些担心,希望自己的造访不要再给这可怜的一家人带来什么麻烦。
回到市区,已经是中午了。一夜未眠,加上连早餐都没有吃,何继生感到头晕脑胀,同时又有些发烧。他找了家小餐馆,要了一杯水,吞下一片布洛芬,又勉强吃了点午餐,然后回到车里。
是的,尽管他现在已经很疲惫,但他必须支撑下去。他渴望快点解开最后的谜底!
他点燃一支香烟,心烦意乱地吸着。现在该怎么办?去找罗惠南?罗惠南寻找自己的意图,是为了补齐他的履历,然而别说补齐他的履历,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找回。再说,罗惠南这个人值得信任吗?这两天的经历,足以使他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起疑。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有电话呼入。接起来一听,听筒里传出图兰焦急的声音:“喂,大侦探,我有事要找你,我们现在能见一面吗?”
何继生稍稍迟疑了一下,马上说:“好啊,我在银座等你,你尽快过来吧。”
新近建成的银座商业大厦是河东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座落在城市核心区块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大厦一楼的“沸点酒吧”里,何继生找了个相对隐蔽的靠窗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地望着玻璃幕墙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此时,他的脑袋里盘旋着那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双眉渐渐地拧成一团。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天有些阴了,似乎有阵雨来临的迹象。何继生仍然出神地想着什么,对周围嘈杂的环境充耳不闻。这么长时间,他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更没有动过面前的酒水。
终于,一辆出租车在酒吧门前停下,图兰下了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很快就在众多的酒客中找到了何继生,徑直走过来在他的对面坐下,神色显得有些惊惶不宁,一开口就说:“你还在继续调查那件巨婴案吗?”
何继生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
图兰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一沓文件递过来。
何继生接过来瞄了一眼,这份文件的标题赫然是《东河集团公司名称及法人变更申请书》。他不禁吃了一惊:“这应该是东河集团绝密的资料,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图兰摇摇头,说:“抱歉,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先看看这份文件的起草日期。”
何继生疑惑地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上面标注的日期是2013年9月17日。见他仍然疑惑不解,图兰解释道:“9月17日,正是朱正东出事的前一天。”
“那又怎么样?”何继生仍然有些不解。
图兰直皱眉头说:“亏你还是大侦探呢!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东河集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突然变更公司名称和法人代表?”
何继生愣了一下,一边飞快地浏览着文件,一边说:“嗬,朱正东竟然自愿辞去公司的法人代表及一切职务,并将自己持有的股份全部捐出,成立‘太阳慈善基金。这是最彻底的裸捐啊,果然不愧是咱们河东市的公众精神偶像……”
图兰打断他的话:“不,我绝对不相信朱正东会无私到这种程度!”
“难道你觉得这是一个阴谋吗?”何继生已经迅速将文件浏览了一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倒是觉得,这挺符合河东市道德巨人的精神境界。”
图兰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沮丧地说:“说实话,我也不敢确定,因为我根本就琢磨不透他那个人。不过,我就是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
何继生伸出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击着,嘴里自言自语:“太阳集团?为什么要改成太阳集团这样一个名称呢?这个名称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图兰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问题。她拿起面前的酒杯,轻轻地摇晃着杯中的酒,幽幽地说:“在所有人的眼中,或许都认为朱正东掌管着一个庞大的财富帝国,能够主宰东河集团的一切,但我却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似乎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傀儡?”何继生不禁怔了怔,“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图兰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其实……其实他不是我舅舅的亲生儿子。”
何继生刚端起酒杯,图兰的话让他大吃一惊,连杯中的酒水都洒了一些出来。
图兰踌躇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个秘密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我舅舅和舅妈当时年过40尚没有孩子,他们一直想收养一个,只是没有合适的收养对象。那年冬天,有天半夜时分,他们忽然听到门外有婴儿的哭声,开门一看,门口果然放着个几个月大的胖婴儿,襁褓除了有张写着婴儿出生年月日的纸条,还有……”
“等等!”何继生急不可耐地打断她的话,问道,“这个婴儿就是朱正东吗?他的出生年月日是1979年9月2日?”
“你错了,他不是那个失踪的巨婴!当时是1977年,那个巨婴还没有出生呢。”图兰对他的打断感到有些不满,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除了那张写着出生年月日的纸条外,襁褓里还有一捆崭新的钞票,他们数了数,竟然有整整1000元之多……”
“1000元?”何继生不禁讶然。按照常理,丢弃婴儿的父母因为于心不忍,一般会在弃婴身边放些钱物以表示心里的愧疚。但是,在上世纪70年代,1000元钱无疑是笔惊人的巨款,一般人家的全部家当也值不了这么多,居然会有人在弃婴身边放这么多钱!(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普通市民拾弃婴天降横财,却恐惧不安,神秘组织精心培养傀儡,竟不惜代价。荒诞计划的真实目的令人费解,美貌女孩苦心追随原来别有用心;冒名者心知肚明别无选择,假面女镇定自若掌握全局。小平山下,残垣断壁中危机四伏,“天使堂”内,何继生身陷百年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