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骑白马过三关

2018-07-16 21:36张夭靛
花火B 2018年5期

张夭靛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2016年10月份,皇后把我从邮箱里捞了上来,彼时年少轻狂,连文档格式都弄不清楚。兜兜转转,今天终于在花火过了第一篇稿子。祝福看到这篇文的你们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人生无悔,灿若星辰。

荣漳,我还是没有忘记你。

我最后悔的是,没能在我风华正茂的年纪里亲口对你说一句,我喜欢你。

一 漳

崔钰的父亲是中国传统陶艺的第三代大师,1988年的夏天,父亲带着寥寥行囊,牵着怀孕刚满三个月的妻子举家北上,定居在山东淄博,紧邻崇山的一个大院子里。

崔钰从小便踩着崇山上的陶土长大,性格也像大山般豁达坦率。

父亲做陶时,周身总会笼罩在一种独特的气场中,踏入那一方天地,所有灵气都会被不自觉地吸引去。

小时候的崔钰最爱看父亲做陶,白嫩的脸上即使沾上泥土,大眼睛也亮晶晶地紧盯着父亲慢慢地揉泥、拉坯、上釉……有一次,父亲拉着她的小手感受着快速旋转在转盘上的陶土,仔细描述道:“拉坯的时候,你能感觉到泥土是在挣扎的,它在不断地克服着地心引力,由下而上,努力生长。”

湿乎乎、软趴趴的泥土,毫无秩序可言的触感,却被父亲的大手驯服,逐渐长成一个羞涩的、有形态的瓶子。

那是崔钰第一次感受到陶土的生命力。

在万人空巷喜迎千禧的2000年,崔钰却静静地守候在电窑前,迎接自己的第一个作品。

同年,越来越多的商人、艺术家和游客来到崇山,对那个出自十二岁少女手下的陶器一见倾心,想要高价收走,这桩稳赚不赔的生意却被崔大师一一婉拒。

那个黛绿为底,红斑点缀的杯子被妥善的安置在博古架上,崔钰为它取名为漳,她从未见过的故乡的名字。

四年后,岁月将崔钰雕琢成了精致白净的模样,她曾躲在父亲的怀里娇俏地说:“我要把第一个陶送给喜欢的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那样仓促,仓促到她还没能学会怎样大方地表达出喜欢的心情。

来崇山进行平面拍摄工作的男生,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绑着松松的马尾、白衣蓝裙的女孩塞了一个杯子。他听别人提起过,那是崔家天资聪颖的独女。那女孩凶巴巴地说道:“喂,这可是我做的第一个陶,以后必定价值连城,要是弄丢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男生手中的杯子还带着少女的体温,在十月的夜风中格外温暖。不知为何,古井无波的心突然荡漾了春水,他紧紧地抱着那个漂亮的礼物,就像捧着一颗赤子之心。

崔钰心脏狂跳着离开,却没有走几步,很快躲在了拍摄现场不远处的大岩石后面,向男生的方向偷窥。

只见他摘下了脖子上深蓝色的柔软围巾,将崔钰的宝贝杯子仔细包裹好,妥帖地放在双肩包里才作罢。

躲在暗处的崔钰看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激烈的心跳好似得以平复,却又好像变本加厉,除了羞涩、慌张,似乎还多了一些甜蜜的喜悦。

崇山的桂花开了,有工作人员念叨着模特的名字从大岩石旁边走过去,却没有发现躲在那里的崔钰。

原来,他叫荣漳啊。

那個黑发碧眼的异乡人,她一见倾心的男生,从此留在了她桂花香的记忆里。

二 旅人

崇山脚下崔姓人家的姑娘,在二八的好年华,终于不再只闷头摆弄陶土。她整日往住在山上的那个摄影队凑,变着花样地打探荣漳的消息。

原来,轮廓深邃、身材挺拔的男生,来自遥远北国、横跨两洲的疆土。他在刚满十八的年岁里一路向南,远走他乡。少年途经淄博,被摄影队的老板一眼相中,成了“崇山之行人像”摄影系列的特聘模特。

荣漳休息的时候,崔钰假装不经意地走向那里,她嘴角噙着一抹甜笑,开口却是拙劣的挑衅:“喂,你听得懂中国话吗?”

男生瞥了她一眼,却让她热血上脸,后悔玩这样幼稚的把戏。

他指了指身旁的桂树,字正腔圆地念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我妈妈是中国人,我从小便会说中国话。”

那天晚上,崔钰在一个高高的瓶子上刻胚,用颜体小楷仔细地写了那首从半个外国人口中念出的古诗。他来时恰逢桂花芬芳,连清冷的月亮都为他圆满了。

荣漳的任务早早完成,却没有着急下山,反而在山上一处农家住了下来。

崔钰偷偷去摄影师那里看荣漳的照片,镜头下的少年冷漠疏离,却被巍峨的大山温和地包容着,别有一番韵味、风情。

荣漳偶尔下山,来崔家的陶厂闲逛。每当他出现,崔钰的余光就会不受控制地随着他走,手里原本蘸着朱红颜料的毛笔,也阴差阳错地上了个茶青。

她气得摔了画笔,指着荣漳乱发脾气:“你这个人没有事做,也不要打扰别人好吗!”

两人四目相对,却谁都不肯低头。

荣漳对崔钰的指责不以为意,他走到崔钰的身边,端详那个上了一半颜色的瓶子,说道:“艺术创作本来便没有什么规矩。”他捡起崔钰扔掉的笔,试探地问道,“我能玩一下吗?”

崔钰又气又羞,气他口出狂言,对她的陶指点江山,又羞他言之有理,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荣漳用笔把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调和在一起,混染成另外一种风格。崔钰不服气地接过带着他体温的笔杆,继续调制着带着灰度的颜色,待其干后,用薄片样子的工具刮过表面,留下带着纹理的痕迹。

荣漳耐心地看着崔钰动作,等她拍了拍手,示意瓶子基本完工时,才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不知何时聚焦到了少女乌黑的头发上。她喜欢将头发松松地绑在脑后,像极了崇山上婀娜的树。

荣漳不动声色地应对着娇憨的女子,将一直提着的袋子递给她:“这是我在附近的镇子上买的月饼,不贵,当作谢礼了。”

崔钰自然知道他谢的是什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继续道:“过了中秋,我就要离开了。”

三 失去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中秋的夜色格外美,崔钰端着一盘月饼,爬上山找到在桂花下赏月的荣漳:“吴刚你好,可惜这不是棵月桂树。”

荣漳并不在意她的玩笑,反而让出了整座山里最适合赏月的位置。

崔钰大方地席地而坐,山里长大的孩子最不在意尘土。

她开玩笑般说道:“喂,你要不要等我两年,我陪你去漳州,那里也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

少年途经此处,目的地却是说着吴侬软语的闽南处。他们在此地一别,怕是此生再不相见。崔钰孤注一掷,抛开矜持和羞耻,赌他会为她停留。

“不,太久了。”

他蓝色的眼睛像盛着一汪海洋,壮阔、美丽又冷酷无情。

崔钰装作不在意地转移话题:“我送你的杯子,能看看吗?”荣漳随身携带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被蓝色围巾层层包裹着的陶瓷“漳”。

崔钰把玩着自己最初的作品,眼神充满怜爱,像看自己的孩子。她问:“你能好好守护它吗?”

“我能。”

“如果它破碎呢?”

“……我帮你重新做一个。”

“好,好。”她喃喃两声,好似只为这样一句承诺。

她反复摸着可以称之为初心的陶器,眼神却落在不远处的一块顽石上,几乎是一瞬间,杯子从她的手中飞出,正对着坚硬的顽石摔去。

砰的一声脆响。

荣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贯淡然的面孔终于因为她的动作有了一丝变化。

崔钰眼眶泛红,声音喑哑:“好了,不用你帮我重做一个,你留在我家陶厂帮工两年补偿吧。荣漳,你可要说话算话。”

崔父到底不放心独女黑夜上山,循着山路找了上来,远远看到两个人的身影,大声喊道:“阿钰!是你吗?”

父亲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崔钰好像被惊醒一般,惊慌失措地弯腰收拾一地狼藉。

父亲最爱这些陶器,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这样轻贱作品……

父亲走近,荣漳突然站出来说道:“崔叔叔,对不起,我不小心摔了崔钰做的杯子,实在抱歉,不知道能不能厚颜在您门下帮两年忙,将功折罪。”

父亲果然看到女儿怀中抱着的碎片,他深深叹了口气,往日慈祥的目光也复杂起来:“罪过啊。”

崔钰更是抬不起头来,一半委屈,一半羞愧。

父亲到底没有追究孤身一人的异乡少年,反而说道:“你小子也是个有灵气的,先来干几天活,有机会我收你做徒弟。”

幸而荣漳一直不卑不亢,好似无欲无求的谪仙,最终也没有被崔父看出端倪。下山前,他接过崔钰怀中的碎片,低声说了句什么。

三步一回头,一晃已过秋,崔钰远远地看着荣漳拿起背包,消失在寂静的山岭。

少年漂洋过海,见了风浪,却还未达目的地,已失自由。

他说,我不走。

四 离开

荣漳在崇山下的院子里住了下来,他日出而作、夜深而息,从不多言,像极地常年不化的冰雪。

一年半的时光转瞬即逝,荣漳依旧会跟着工人上山挖土,連最精壮的汉子都会打趣他,不愧流着战斗民族的血,勇猛得像一头雄狮。

崔钰跟着被汗水浸湿衣物的荣漳进了房间,游移着目光,假装看不到他因为更换衣物而露出的大片皮肤。

待荣漳穿戴整齐,她却看到他正在吃一颗小药片。

“你在吃什么?”

“维生素。”荣漳把瓶子递给她,“要吃吗?”

崔钰摇摇头,问道:“最后一个寒假了,镇上有庙会,一起去玩,行吗?”

荣漳突然想逗弄她一番,故意板着脸、压低声音道:“不行,今晚大家都去庙会,正好没人看管我,有机会逃跑了。”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崔钰心头一紧。不过,几乎是瞬间,她立刻反驳道:“你如果真的要走,哪里需要这么大张旗鼓。”

荣漳笑着拿起围巾,冲崔钰打了个响指:“走吧。”

北方初春的夜晚依然很冷,不过,街上小摊云集,更有戏班子搭了个戏台,就着冷风便唱起了柳腔。

虽然听不出什么名堂,崔钰还是拉着荣漳去凑了热闹。两人拿着在大爷那买来的冰糖葫芦,边吃,边鼓掌。

崔钰问荣漳:“你听过戏吗?”

荣漳摇头。

“你吃过糖葫芦吗?”

荣漳摇头。

她有些羞赧:“那你现在听过了,也吃过了,而且都是和一个叫崔钰的姑娘,你得记一辈子。”

不过,一辈子那么长,一辈子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回去时,崔钰耍赖,不肯走路,最后荣漳妥协,背着她走在漆黑的、寂静的乡路。

崔钰趴在少年宽阔的肩头说:“我怕黑,你给我唱首你故乡的歌吧。”

许久无声,在崔钰快要放弃之前,荣漳却还是唱了首她没听过的曲子。

静静听完,崔钰后知后觉地问道:“你唱的不是俄语吧。”

“不是,是我妈妈故乡的歌,她唱给我听过。”

“那也是我故乡的歌喽!”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

我改换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凉/无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歌仔戏里的一段唱词,闽南语的一个唱腔,两个尚且懵懂的少年,还不懂戏文里讲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

高考前夕,学校给闷了一整年的学生大方地留了五天假期。这五天里的前两天,崔钰用来接受荣漳离去的事实;后三天,她认命地拿起了最头疼的理综卷子。

放假那天,她兴冲冲地赶回家,却只留一个人去楼空、积满灰尘的房间。父亲反复斟酌,还是如实地说明道:“他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是的,大张旗鼓地说要离开都是试探,真正的离开是没有告别的,他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裹了件最常穿的大衣,出了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五 爱不得

崇山的夏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绿树成荫,长天当日,父亲的灵感来得极多,大窑里的温度从未冷却过。

去年的这个时候,崔钰还和荣漳在山里的一道小瀑布旁避暑。荣漳受不住热,用手捧着水潭里清凉的液体往脸上泼。崔钰从小在崇山上长大,反而比荣漳更放得开,脱掉鞋袜便直接跳入了刚及大腿的水潭中,向岸上的男生泼了一身冰凉的水。

夏日的荣漳也仿佛沾惹上了一股清凉,不再像往常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笑着跳入潭水,将头和脸都缩进水中,再突然跳出来,像一个傻乎乎的小孩子。

上岸后,两人都全身湿透,崔钰才发现自己薄薄的衣服全贴在了身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嘴硬地说着:“你不许看!”

荣漳很快从包里拿出一件他的长衬衫,背对着崔钰递给她。湿透了的少女连忙包裹好自己,才发现他拨开附近的杂草,说道:“这里有一个山洞。”

……

崔钰再一次来到这个山洞,却是孤身一人。她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录取通知书,即将孑然一身,告别承载了她十八年记忆的土地和山脉,前往一个坐落在海滨的城市。

山洞里阴暗潮湿,崔钰打开手电筒,白光照亮的一方天地,却有一个锦盒,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个黛绿为底、红斑点缀的杯子。杯身布满裂痕,是被某个人仔细粘好的。

崔钰拿起杯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手电筒昏暗的光线照射其上,只有分毫毕现的四个汉字——两不相欠。

她的手有些颤抖,直到眼花了都不曾看到第五个字时,才狠心将字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原来,那些寸阴若岁的期待雀跃,两年来的冥思遐想,只是我一个人的故事,偏偏我竟然异想天开地以为你会陪我演到结局。

六 再会

崔钰来到厦门已有两年,父亲的一位学生在岛内开了一家陶艺体验馆,特地请她过去帮忙。2008年的崔钰依旧独身一人,她往来于漳州和厦门之间,帮师兄烧陶、教学生。

崔钰生日那天,恰逢同学聚会,一大群人热闹地挤在KTV的大包厢里。崔钰不是麦霸,却是寿星,被簇拥着拿着麦克风,和另一个男生合唱歌曲。

崔钰的朋友们都交了男友,她们特意策划了此次的聚会,为追求了崔钰两年的男生助攻。

结束后,崔钰故意避开男生,却被他拦到人头攒动的街口。

男生质问她:“为什么不肯接受一段感情?”

崔钰随口说道:“我有喜欢的人。”

男生不依不饶地追问,崔钰心烦地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胡乱说道:“我喜欢的人是他。”

喋喋不休的男生突然住口,喃喃地说道:“可是,他有女朋友啊。”

崔钰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是一眼万年。

两年未见的男生胳膊上挽着一个甜美的女生,他温柔地低头,帮女生擦掉因为贪吃而蹭到嘴角的奶油。

两人即将走远,崔钰扔下了还准备劝说她的追求者,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两人停在一家酒店的门口,女生先行一步走了进去,荣漳转过身,却是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崔钰找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在人来人往的街巷,在海风拂面的城市,对这个她苦苦寻了两年的男生说道:“荣漳,你还欠我三个月的时间。”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数米,却像隔了万水千山般遥远,他是她永远求而不得的妄想。

厦门是荣漳前往漳州的中转站,他分明早已离开崇山,却还是久久未到目的地,其中的原因,崔钰再三询问,他却始终保持三缄其口。

荣漳身旁的女生却热情地解答了崔钰的疑问:“因为他回国找我了!”

女生名叫小薇,不同于荣漳的混血,是一个纯正的俄罗斯面孔。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的汉语都是阿漳教我的。”

小薇对崔钰十分友善,一路上都拉着她喋喋不休。

然而崔钰不识好人心,对荣漳似是而非的女友丝毫提不起兴趣。等车到达了漳州,她便立刻挣脱了小薇。

被抛弃的小薇一副委屈的神情,拉着荣漳撒娇,荣漳安慰道:“前两天不是过敏了吗?今天就在酒店休息吧,不要乱跑了。”

小薇乖巧地点头,崔钰却别扭地背过身,不再看那依依不舍的两人。

安置好小薇后,崔钰沉默地跟在荣漳的身后,看他跟着地图九曲回肠地跋涉,終于来到了一个已有不少年头的别墅区。

他拿出钥匙开了门,走进那个早已破败的院落。院子里还有不少花盆,隐约可见当时住在这里的人精心打理的痕迹。

荣漳说:“这是我妈妈曾经住过的地方。”

她曾听荣漳提起他妈妈很多次,好奇地问道:“那她现在住在俄罗斯吗?”

荣漳扶起一个倾倒了的花盆,将它摆回原地:“算是吧,她被埋在俄罗斯的大雪里,那里很美,妈妈一直很喜欢雪。”

“……对不起。”

第二次见到你,死亡却成了我们之间的话题。

七 再别

荣漳在漳州要停留几日,然后,他便要和小薇回到俄罗斯——他真正的家乡。

崔钰向学校告了假,没有眼色地插入两人之间。小薇第一次来中国,潮湿的海洋气候击垮了这个习惯满身风雪的孩子,她只能恹恹地躺在酒店,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崔钰便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徐徐说着她读了中国最美的大学,学了喜欢的专业,毕业后也许就能开一家工作室,将崇山的陶发扬光大。

荣漳耐心地听着她说话,女孩的声音夹杂在湿热的空气中,舒服得让人可以忘记一切苦痛。

荣漳对她说:“崔钰,再帮我做个陶吧,让我永远带在身边。”

喋喋不休的女孩住了嘴,沉默许久才说了个“好”字。

她突然和这个世界和解了。她原谅了年少轻狂摔了陶瓷“漳”的自己,原谅了荣漳的不告而别,也原谅了他的不爱。

这些年来耿耿于怀的东西,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如果这就是别离,我很开心,你将带着我做的陶离开我。

崔钰连夜赶回厦门,借用了师兄的场地不眠不休地做了个盘子,很纯净的颜色。她绕着盘子一周写了一句美好的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回到漳州,她把盘子拿给荣漳。荣漳笑着抚摸着这个看起来有些简陋的陶,却突然把盘子翻转过来,快得她都没来得及阻止,一句“不要……”卡在了嗓子里。

盘子的背面还有小小的一圈字,写着:崔钰和荣漳永远在一起。

荣漳反复抚摸着那句话,轻柔得像對待脆弱的情人。在陶的背面写字是崔钰的一个小习惯,她却从未想过会有第二个知情人。

他说:“走吧,去逛逛,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两人随意地漫步在街头,却都默契地绕过繁华的商业街,走进一条条小巷子。兴许天意弄人,在一个深邃的街巷尽头,有一家小酒馆,酒馆门口摆着一大株的滴水观音,略有些破旧的墙上挂着一块书法牌匾,行云流水的两行字,却看得崔钰心里发涩。

巷弄即是深山,久别终会重逢。

那晚的崔钰终究还是喝醉了,她撒着酒疯,像极了十六岁那年孤傲的挑衅少年的样子。不过,人总是会变,无论遍寻何处,都再也找不到那个敢摔掉自己作品的女孩了。

输得多了,便也怕了。

[不能有喝酒的情节,改]荣漳背着崔钰走在冷清的夜里,酒馆在街巷最深处,前面是长长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崔钰神志不清地趴在荣漳的背上,却还是能感受到一股冷意,她小声嘟囔:“小毛子,快唱首歌,我好怕。”

荣漳无奈地把快滑下去的崔钰轻轻颠回去,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黑黢黢的巷子里。

“你说呢,明知你不在,还是会问,空气却不能代替你出声……”

小小的街巷承载了太多感情,如今已不再是少年的男人在这里留下了一行行的泪痕。

不知道哪里传来喑哑的低沉嗓音,吟唱着悲伤的歌曲——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承受这世界的残忍

我不愿眼泪陪你到永恒

……

八 十年

大学毕业后,崔钰顺利被保研到本校。她除了学业任务,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发展闽南地区的陶艺文化。

除了节假日会回到崇山的父母身边,大部分时间,崔钰都泡在学校和师兄的体验馆。

完成硕士答辩后,崔钰更加全心全意地投入创作中。走出校门的三年,她踏上了漫长的寻找灵感的旅途。她去过大漠,爬过雪山,看过秀水,却再也没有见过一个黑发碧眼、她深深爱恋的人了。

在此期间,崔钰完成了许多组作品,一部分被人高价收藏,另一部分被当作商品,大规模贩卖。不过,只有一组作品,被业界广泛认可为她的最佳之作,她却又像当初那样收得紧紧的,不让外人看一眼。

那组作品名为“等待”,不过,等待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在崔钰二十八岁那年,她终于停下脚步,在闽南地区开了一家大型陶艺工作室,旗下还有两处陶艺体验馆。

那天恐怕是崔钰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了,业内人士纷纷送来花篮相贺;父母也跋山涉水,前来祝贺女儿事业上的成功;记者更是闻讯而来采访陶艺界传奇的崔家父女。崔大师谢绝一切媒体的访问,将镜头全部留给崔钰。

疲惫地应付完所有访客,工作室却迎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那人自我介绍是“苍”摄影工作室的摄影师,十二年前曾经去崇山工作过。

崔钰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这个人,他是那时候荣漳在崇山当模特时,参与拍摄的摄影师。

崔钰热情地接待了他,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男人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是代替荣漳来这里的,我前几年去俄罗斯工作的时候,再度和他有了联系,他听说你开了工作室,特别为你开心,特地让我过来代他祝贺。”

崔钰双手扣着平滑的杯子,小心地开口:“他,过得怎么样?”

“应该算是不错的,有妻如花,有子如玉,前些年……”

有妻如花,有子如玉。

荣漳,你我相识十二载,相聚两年,生离十年。听到这个关于你的答案,我也该释然了。

崔钰从贴身的小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发黄字条,推到摄影师的面前:“如果有机会,麻烦您将这个东西交给荣漳,算是我们两清了。来日方长,也再无瓜葛。”

他拿起那个仿若破烂的玩意,上面只有别别扭扭的四个汉字,一眼就能辨别出是荣漳所写的——两不相欠。

后面的事情,崔钰几乎没有听清,全部身心都游离在世界外。摄影师好像有些激动,说了许多关于荣漳的话题,直到他离开了许久,杯子里的茶水都已冰凉,她才回过神来。白日里热闹的地方早已寂寥无声,不过,她习惯了这个氛围,开始坐在拉坯机前摆弄陶土。

心上缺了点什么,就做一个陶出来,这样,就好像她什么都没有丢。

九 镜像

荣漳是混血儿,母亲是来自中国闽南地区的美人,父亲则是俄罗斯冰雪中的勇士。两人相爱,生下一个继承了父母双方美丽基因的孩子。

可是,幸福的期限不是永远。荣漳十二岁那年,母亲查出了肺部肿瘤,最终也没能撑过俄罗斯冰雪交加的寒冬。

病床上的母亲经常用瘦弱的手拉着荣漳,温和地笑着说:“阿漳,你的名字便是我的故乡。”

母亲终究没有再次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永远地沉睡在了俄罗斯的冰雪中。从此,漳州便成了少年心中的执念。

父亲在两年后再婚,继母带着一个娇俏可爱的俄罗斯妹妹。荣漳教会她说中国话,将她的名字译作汉语,称她为小薇。

高中的生物课上曾经讲过,肿瘤具有一定的遗传性,在有家族史的发病率中,有血缘关系的高于无血缘关系的,近亲高于远亲,父系亲属与母系亲属无明显差别……

所以,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肺部肿瘤的切除手术时,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直面命运的坦然。

父亲顿时苍老了许多,没有被风雪压弯脊背的勇士终究败给了残忍的现实。妹妹趴在病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着一字一顿地说:“哥哥,你快好起来。”

幸而手术成功,不过需要一直依靠药物维持健康。

劫后余生的荣漳提前开始了前往中国的计划,他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意外和明天,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哪个会先来。

他漂洋过海,见了风浪,未达目的,却遇到一个送他礼物的姑娘。那姑娘娇憨又可爱,眼睛里都盈满灵气,天真烂漫,美好得不可方物。

她为他哭,为他笑,为他背叛了挚爱的陶。

于是,他自私地留下了,过着数着分秒度日的生活,因为他明白结局注定是悲伤。

然而,对她的承诺,他还是没能遵守,上天格外吝啬,连最后三个月的时间都不再施舍给他,身体内病变的痛苦让他不得不提前离去。

在俄罗斯经过长达两年的治疗和控制后,医生宣布他只有不足六个月的生命。他说服了父亲,却对妹妹束手无策。

“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他的眼前是妹妹气鼓鼓的脸。

好吧,这一趟不过是和那个女孩好好地道别罢了。

那个女孩做了一个盘子给他,正面写着长久,背面写着永远,好像那么多想对他说的话,全部留在了这个盘子上。

他将所有事情告诉了中国唯一的友人,拜托他在必要的时候代替他看望崔钰,并且告诉她,他过得很好。

不过,他在心底留有唯一一个秘密,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完成了“漳”的仿制品,他将它摔碎后重新粘合,放置在了秘密的山洞里。

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后,他终于放心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走完他所剩无几的独行之路。

就让他带着这两样陶器回到俄罗斯吧,回到他的严寒与风雪,回到他永远不再被春天光临的宿命。

十 尾声

三十岁的崔钰已经修炼得当,眼角眉梢都是风情。

她连夜从厦门赶到漳州,解决陶土供应的问题。漳州的负责人热情地邀她约会,看一部即将下映的电影。

崔钰欣然前往,却不想竟被影片结尾简单的一句话,打开心中尘封多年的开关。

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

泪流满面的崔钰突然明白,她的芳华不是逝去在衰败的三十岁,她的芳华早已凋谢在那人离去的时候。

她风度全失地告别了男伴,顺着久远的记忆走到了巷子深处,那个写着重逢的小酒馆里。

巷弄即是深山,久别终会重逢。门口依旧是一大株的滴水观音,却无处不透露着面目全非的模样。

她要了一壶黄酒独饮,回过神来却已是华灯初上。他离去的时光里,时间好像过得尤其快,她不过是喝了一壶酒,竟也蹉跎了大半天的光阴。[不要喝酒的情节]

可惜,漳州的街头不见桂花,可惜今夜的冷月残缺,唯有一点冷霜照亮幽静而漫长的街巷。

崔钰带着满身酒香踏入黑暗,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熟悉唱腔。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

我改换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涼/无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荣漳,我还是没有忘记你。

我最后悔的是,没能在我芳华正茂的年纪里亲口对你说一句,我喜欢你。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