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薇
1
三年前,齐飞从那个名叫亳城的偏远小镇回来,就开始惧怕夏天。
他一个人坐在咖啡屋里靠窗的位置,翻着一本随手买来的地理杂志。咖啡屋主色调是经典的蓝,墙角的翠竹迷蒙一方烟雨,空气中是若即若离的经典老歌,这种气氛很让人怀旧。
三年前,他生日那天,约了一个朋友在小酒吧喝酒。窗外,细雨濛濛。天地间模糊成一个若即若离的梦。他盯着街角那块巨型广告牌,“锦绣苑”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鲜亮而活泼,但在他眼里,却像三座孤立的山峰,凭空生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错觉。
齐飞学的是建筑,对那些项目预算、工程监理、竣工验收、环境保护,等等等等,早已了如指掌。这个叫锦绣苑的小区,就是他做的预算。曾经有段时间,他一看见路两旁的广告牌,就一阵阵激动。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个叫锦绣苑的工程上。在他努力栽下梧桐树,准备引来金凤凰的时候,女朋友却跟他提出分手。姑娘倒坦诚,说自己爱上了别人。这个别人不是别人,就是锦绣苑的一位男客户。这件事就像大白纸上落下的一枚红色印章,刺目而夸张。齐飞感到自己沉入了一片湖底。当然,他没沉太久就自己爬上来了。是啊,无论是冰冷的刀遇上温柔的鞘,还是冰冷的鞘遇上温柔的刀,都注定是一场无法逃避的灾难。可遗憾的是,出来的齐飞凭空多了许多臭毛病,比如经常不洗澡,胡子也想起来就刮刮,想不起来就任其可着劲儿长。以前喜欢喝白酒,现在酷爱红酒。以前不熬夜,现在不熬夜睡不着。时间一长,他也就顺其自然了,日子嘛,就这样胡乱过呗,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哈。
朋友一进酒吧就问,嘿,这又是唱的哪出?他四处看了看,显然是对这个破环境有些不满,眉头皱了皱,不正常啊?
齐飞很想说,是不正常。不正常就对了。要是都正常了,那这个世界还有啥看头。他懒洋洋地举起酒杯,和朋友的杯子轻轻碰了下,就这一下,“啪”的一声,手中的高脚杯突然就碎了,大半杯酒全洒在了餐桌上,还有一些溅到了衬衫袖子上。齐飞的手举在半空中,很是沮丧,这质量真是太差了!朋友哈哈大笑,说,好!碎得好!岁岁平安!你要发大财了。齐飞对他的话向来不敢恭维,他洗净了手,发现手指破了几个小口子,不停地渗出血来。
工程不是结束了吗?给自己放几天假,出去散散心吧。朋友说,钱是赚不完的。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明白了,健康和心情比什么都重要。
齐飞点上一支烟,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心不在焉地说,给推荐个地方,只要好玩,就去。
朋友说,去亳城吧。保证你不虚此行。
好!齐飞半点心思都不肯花地答应着。
2
两天后的下午,齐飞真的就来到了那个叫亳城的小镇。
从小镇小巧的汽车站出来,他感觉地球像翻了个个儿,从此岸一下子掉到了彼岸。小镇呈半圆形,青石板路,街巷沿河而建,两旁的古建筑错落有致,又十分地协调。整个小镇就像一幅古老的褪了色的水墨画。阳光打在上面,那种无法忽略的厚重和沧桑,让他立刻想起外公的拐杖,外婆的木梳子,还有祖父迟缓的脚步,亲切而又遥远。
齐飞有严重的职业病,只要一看见有些特点的建筑,脑子里就会跳出无数个念头,因此,他会正走着突然就站住不动了。
齐飞就是在突然不动的时候,看见沈楠的。
沈楠就坐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他想,多亏停下来了。如果只顾抬眼看四周的风景,说不定会将她搭好一半的小房子给一脚踩扁。这是一个安静的街角,街道对面是潺潺的河水。阳光从木棉树上斜射过来,带着一抹嫣红,落在她瘦弱的脊背上。她坐在一块干净的塑料薄膜上,正聚精会神地在玩小孩子的积木。
齐飞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心想,这人不是智商有问题,就是情商有问题。要不就是浪漫得过了头。他走了过去,将旅行包放下,蹲下身问,你在干什么?问过后,又一想,他这人八成也有问题。
她抬起头,齐飞看见一张苍白的脸。这种苍白不是表面的,像是从内心深处渗透出来的,不容易改变的白。她看上去很小,大概不会超过十七八岁,脸上的感官也像好久都没用过了,孤单僵硬地各司其职各就各位。她警惕地看了齐飞好半天才说,你看不出来吗?我在造房子。声音低低的,让人想起积满灰尘的陈年古董。
齐飞心想,这我再看不出来,那就真白活了。女孩子说完,又低下头,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几块窗户、墙、门、房顶,不知该怎么搭下去。齐飞看了看,这套积木是挺复杂的,搭出来的不是直上直下的高楼,而是一个类似城堡一样的建筑群。他说,来,我帮你。
女孩子看了看他,眼睛里像藏着两个随时都会开口说话的心事。她没说什么,把面前的积木往他身边推了推。
齐飞边熟练地一块接一块地拼上去,边给她讲解。当然,他的讲解小孩子都能听懂。其实,也不能算讲解,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你会造房子?女孩子突然问。
嗯。齐飞点头。
真的?她的眼睛骤然一亮,眼神飘忽着,像两只随时准备扑火的飞蛾。那你能不能帮我造个小房子?在山脚下,不用太大,够我和我妈两个人住就行。你能吗?她像找紧急出口一样急切地盯着他,立等他回答。
齐飞觉得这个女孩子幼稚得可笑,随口说,这有什么难的,随便找几个人,用不了多久就造好了。对于她要求的小房子,根本没必要考虑什么造价、工期、人力物力的,用多少算多少,又不会浪费。
不是的。她更着急了,我要自己造,不用别人。
齐飞停下手里的活,很不理解地看着她,伸手点燃一支烟。自从失恋后,他的烟瘾就越来越大了。其实也没什么,谁离开谁还不是一样过。只是家的概念在他心里越来越模糊了。这个女孩子的话像谁在他脑壳上轻弹了下,但也只是弹弹而已。他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如果不方便也可以不说。
沈楠。
哦。沈楠。齐飞继续造房子。主体已经起来了,现在开始封顶了。封完顶,还有旁边的小房子,还有院子,花坛。
我在问你,你能不能帮我?沈楠看齐飞只顾着吸烟,嘴巴和手都在忙活,又问了一遍。她的脸有些红,不知是被夕阳染的,还是被齐飞给急的。
齐飞不得不停下手,看着她,很郑重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快出来了。沈楠看着他,眼里的欢喜和无奈泾渭分明。去年,我去看她,她说她不想见任何人。我就答应她,我要造一所小房子,等她出来后,我们就住在小房子里。我们谁也不见。
齐飞想了想说,你们想隐居吗?这不现实。
沈楠露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笑。她似乎好久没笑过了,笑得本来挺好看的五官都错了位。我总得给妈妈个希望吧。也给自己个希望。自从有了这个梦想后,生活就变得不一样了。
齐飞又停了下来,将烟灰弹了弹。他有些佩服这个沈楠了,她比他强。那段时间,他确实提不起精神,日子就像那只无缘无故打碎了的酒杯,再也拼不成原来完美的样子了。
那好吧。沈楠低头将拼了一半的小房子一块块拆掉,站了起来,今天晚了,我要回去了。明天你再回答我,老时间老地方。
你就那么相信我,不怕我是坏人?
你不像。停了下,又低低地说,哪有那么多坏人。
齐飞苦笑,心不知怎么竟微微动了下。这几年,他像只野兽一样在钢筋水泥丛林里出出没没,每天要换无数张脸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
暮色渐浓,风吹得像一段倾城的传说。
齐飞想起前女友说过的话,她说,他和她的相遇,是雪花遇见了梅花,注定要艳绝天下。那段时间,他的心的确柔软过,可现在,大概连眼泪都变成了粗粝的沙子了。他看着暮色下渐次亮起的灯火,感觉这个小镇就像飘在一条渔船上。而路那边的小河,像一条孤寂的走廊,很深沉很无畏地伸向远方。
沈楠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小镇的?还没等齐飞回答,她又接着说,来到这里,就像跳出了尘世,跳到了十丈红尘之外。真正的世外桃源,天涯海角,原来都在这里。
你是怎么找到的?齐飞反问。
沈楠没有回答,远处射过来一束灯光,透着奢华的美,真实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影子像掉进了光阴的脉络里,缀满了补丁。
3
齐飞很快找了家小旅馆,房间都很小,一床、一桌、一卫生间。窗帘是双层的,他进去的时候,拉着薄薄的纱帘,白色。窗外的灯火透过来,像被过滤了一遍,多了层朦胧之美。
他洗了个热水澡,坐在窗前玩手机。微信里的信息多了几百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一条条浏览下去,而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就将手机丢在了一边,打量起这个小房间来。沈楠想要的,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不需要太大,能够远离是非,保留自尊,够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就可以了。他突然感到沈楠那个小小的愿望有了些分量,像个承诺一样不容忽视,虽然他还没有答应她,但保不准明天头脑一热,就会答应的。
外面传来音乐声,声音很轻,像从小河上踏舟而来。他打开窗户俯身往下看,墨色的河水流向它向往的地方。路旁的木棉,隔岸的灯火各自守着各自的梦想。哪里的夜晚都是不甘寂寞的,跳到天涯也跳不出这个破尘世。
他下了楼,顺便问了下服务员,哪里来的歌声?
顺着门口这条街,走到尽头,有个露天广场,每天都有很多游客在那唱歌。有麦克风、音响,谁都可以唱的,去吧。
小镇很小,街道自然长不到哪去。歌声越来越近,先是个男声,唱的是刀郎的经典情歌。唱得还真不错,沙哑、粗犷、热烈,让这个流浪的夜晚多了层温暖的色彩。等他快走到时,换成了女声。他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夜色苍茫得像一段不为人知落满灰尘的历史。风声听起来很遥远,断断续续,大漠孤烟一样凄美苍凉。
是沈楠在唱歌。歌声很凝重,像滴化不开的墨。音乐很有节奏感,她的声音像掉进了空谷里,阴暗,冰冷,荒芜。
忘不了被幸福拥抱的滋味,憧憬着永永远远的相依偎……
永永远远的相依偎?做梦吧。齐飞静静地站在一片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楠。此刻,如果有人告诉他,从远古流传下来一种巫术,能将人的灵魂羽化,他一定会点头称是。灯光像受了惊吓,在沈楠大红的衣裙上跳来跳去,不时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化着浓浓的妆,像戴着个面具。只有眼睛亮亮的,像两片花瓣,美而脆弱,带着层次分明的伤感。
音乐在响,不远处的烟火表演隔世离空般遥远。游客都跑去看烟火了,小广场空旷得像片荒原。沈楠站在中央,像棵等待来世的树。地上的影子被风吹起,又霜染一样疲倦地落下。她的声音瓷片一样一点点破碎,身体开始左右摇晃,纤细的手臂伸到半空中,像一个无法闭合的拥抱。突然,光影静止在她的眼睛上,齐飞好像看见两颗泪珠,挂在睫毛上,圆滚滚的,像一双忽明忽暗的眼睛在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已经吸完第三支烟了,沈楠还在一首接一首地唱。她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长发散落下来,在她身后起起落落。灯光生动地闪着,她的影子渐渐模糊成一片浓浓淡淡的光晕。齐飞没有往前走,将手里的那根烟吸完,就转身回去了。身后,沈楠略带哽咽的声音一路追随着他,直到上了楼,打开那个小房间,才渐渐地消失。
第二天,老时间老地方,他又见到了沈楠。
沈楠像被复制粘贴了一次,连坐姿都一样。只是面前的城堡规模可比昨天大多了,用不了几分钟就能竣工验收了。挺聪明啊,一天就学会了。齐飞在她面前坐下,感觉自己像做了个梦。
你来了。她淡淡地说,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齐飞说,那不可能,我说过的话向来是算话的。
沈楠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继续搭积木造房子。齐飞被晾在了一边。
你喜欢唱歌?齐飞问。
沈楠猛然抬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梦一样空灵,齐飞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她像被人窥探了隐私一样吃惊地盯着他。
齐飞心想,这人真是太敏感了。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听到了。
哦。沈楠的脸放松下来。她将最后一块积木举到眼前,像举着块令箭,说,我喜欢唱歌,更喜欢变坏。
齐飞吐出一口烟,差点笑出来。心想,想变就变呗,变好难,变坏还不容易。但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严肃起来,问,为什么?
沈楠将“令箭”放到一边,说,我真的想变坏。一直都想。可是,这么多年我连变坏的机会都没抓住。你说我是不是太笨了?
齐飞很想说是,但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好用吸烟代替回答。
有一次,我差点真的变坏了。我跟着李姐走进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我犹豫了。突然,从巷子里窜出一只猫,黑色,两只眼睛像藏着两个魂魄。我吓得大叫,扭头就跑。是那只猫救了我。沈楠的脸有些红,齐飞简单地看了她一眼,等着她说下去。
沈楠接着说,那晚,我整整一夜没睡,第二天,我就跑去监狱看我妈妈了。那时,她已经在里面整整待了六年了。六年来,我就像只落单的孤雁,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县城,有这样一个妈妈就是一种耻辱。见到她,我哭了。我说我恨她。我也恨我爸爸。他在外面打工时,被一场洪水给淹死了。他们多好啊,找出各种理由不用管我了。他们都在逃避!可是,当我妈妈说她不想出来,不想见人的时候,我害怕了。我说,我们在山脚下造一所小房子,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不见任何人,好不好?最后,我妈妈终于点头说,好!看完妈妈回来,我感觉像重新投了次胎,那是我六年来最开心的一天……沈楠象征性地笑笑,目光落在缺了一个顶的城堡上,你看我小小年纪,是不是把别人一生的痛苦都经历过了?
齐飞看了她一眼,还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两只眼睛像两颗孤星,声音在四合的暮色里浮浮沉沉。他每天和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们在他眼里,和钢筋水泥没多大区别,只不过一个会动,一个不会。但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面前,他还真是有点不知所措。
他拿起她身边的一本书,是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他翻到折角的一页,几句诗被划了线:
我将静静地等候,像黑夜中彻夜不眠的星星,忍耐地低首。
齐飞合上书,突然有种千帆过尽的沧桑感,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沈楠说,后来,我就收养了一只流浪猫。猫有九命,它救了我,一定会借几条命给我。我很想尝试各种死法。比如,海葬。她指着远处天的尽头,眯着眼睛,很神往的样子。再比如,坠崖。一脚踏空,像只香陨的蝴蝶,直直地飞速地来不及后悔地跌进深谷,化为泥土。再比如吃安眠药,只身躺在一片花海里,静等死神驾着马车前来接我……
齐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感觉这个小镇像座幻城一样不真实。他只好又抽出一支烟,烟圈莲花一样绽放,从梦里一直飘到梦外。
沈楠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蝶翅一样抖动着,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真心对我好,一个是我妈妈,一个是那只猫。在我心里,猫和人是一样的。
齐飞只好说,猫是挺好的。回去我也养只猫。
沈楠像陷在了回忆里,双手抱膝,说,我只想等妈妈出来,我们住在山脚下,开几亩荒地,养一大群鸡鸭。我还要出去打工,要不我们怎么活啊。
齐飞点头,她总算还有点现实。他说,是啊,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沈楠终于意识到齐飞在敷衍,在闪烁的夕阳下,她认真地问,你觉得造个小房子,大概得多少钱?
齐飞的脑细胞立刻被激活,这我得给你预算一下。又一想,造这么个小房子,跟垒个猪圈差不多,用得着预算吗。他说,那要看你建在哪儿了,如果交通不方便的话,用小毛驴拉材料,那可就麻烦了。如果材料直接可以运到地方,大概两三万吧,三万足够了。
沈楠似乎对这个价钱很满意,她点着头,很开心很满足的样子。
齐飞本来觉得这件事只不过是她心里的一个愿望,或一个精神寄托罢了。她这个年龄还是允许有幻想的。不像他,工作了几年,连幻想都没了。可看着她欢喜的样子,心想,坏了!还是早点抽身吧。他说,好了,收拾东西回去吧。
沈楠又像昨晚一样,三下两下将搭好的城堡拆成了碎块。齐飞很奇怪,问她,拆掉干什么?
明天再重新来。她头也不抬地说。
齐飞点头,看着街那边的小河。残阳如血,小河呈现出一种明丽的黄。小路尽头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像一串驼铃飘零在风中。
你在这儿待几天?沈楠问。
三天。齐飞说。三天,太微不足道了,就像打了一个盹。记得有次醉酒,他就很轻松地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感觉就像转了个世一样陌生。他有点羡慕她了。她有个低微到尘埃里的梦想。虽然这个梦想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幻想,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吧。
是啊,强多了。
你送送我吧。沈楠突然说。她的眼睛小城雨巷般幽深,齐飞没办法拒绝。他们沿着石板路慢慢向前走着。
暮色哗哗地流淌过来,街道变得热闹起来。风一咏一叹地吹着,像一段恋曲一样荡气回肠。
他们路过一个教堂,拱形,圆顶,水晶一样。雕花木窗透着中西合璧的古朴,窗户上镶嵌着高深莫测的图案,五彩玻璃透着无边无际不合时宜的庄严。教堂旁边有座小房子,房门口居然有个小栅栏,一个老妇人坐在里面,在喂一只猫。一只黑色的猫。沈楠低叫一声,飞快地跑过去。她站在栅栏前,眼神像两个悬浮在半空中的气泡,忽上忽下地乱跳。风厌倦了漂泊,四周岁月般沉默。沈楠突然推开栅栏门,闯了进去,一把将那只猫抱在怀里。送给我吧,卖给我也行。她急急地对老妇人说。老妇人受了惊吓,嘴里叫着,拼命来夺。我的猫丢了,你送给我吧,它太像我丢的那只了。沈楠乞求着,一步步后退,那只猫在她的怀里安安静静的,两只眼睛在暮色中诡异地闪着,像囚禁着两个幽灵。
大片大片的暮色飞速地聚拢过来,沈楠抱着猫,转向齐飞,双唇抖动着,你帮我跟她说,让她卖给我,这是我的猫。怎么会是你的?我养了好几年了。老妇人急得都快哭了。沈楠不理她,紧紧抱着猫,将脸埋在猫的后背上,慢慢蹲下去。她的肩膀剧烈起伏着,暮色被她抖成了碎片。
齐飞转向老妇人,卖给我们吧,多少钱都行,您说个价。老妇人一直伸着双手,一听,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怎么能卖给你呢,我一个孤老婆子,猫就是我的孩子。你说,你能卖自己的孩子吗?你说……齐飞只好转向沈楠,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柔声说,放下吧。来,放下。我们走。好半天,沈楠才把猫放到地上。猫看了她一眼,两只眼睛晶亮,一下子穿透了小镇的暮色。它轻叫一声,蹿出栅栏,像贴着地面的一股黑烟,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沈楠像失了魂。他们又路过一家小吃店,人很多,看起来很好吃。齐飞说,我请你吃东西。
沈楠站定,轻轻摇了摇头,指着眼前的一个小旅馆说,到了。旅馆管饭的。
好。那你进去吧。
她不走,双肩包鼓鼓的,似乎比她还重。那里面装着她的城堡,她一刻也舍不得丢开它。我想造个房子,亲手。
又来了。齐飞很想答应她,但感觉那跟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差不多。她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能为了安慰她,就骗她吧。
他们就站在一株紫薇树下,看月光过筛子一样从树叶间漏下来。他没有送她进去的意思,他的感情正处在冰冻期,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于是,他又抽出一根烟,慢条斯理地吸起来。看着烟圈在月光下分崩离析,他感觉很痛快。
妈妈说,她还有三年就出来了。
三年?三年时间到底是长还是短,齐飞说不清楚。但觉得三年对沈楠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从花开到花谢,再从花谢到花开,是挺长的。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三年,三年中,我们互不联系,我会帮你把房子设计好。
好。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轻柔,像美人在款步轻移。齐飞有些感动。三年后的今天,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就在这里相见。她指着旅馆招牌上那个卡通小女孩,还是三天吧。如果我们有一个人没来,这件事就算了。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她走到那个大门口,又抬头看了眼旅馆招牌,月光没心没肺地掠过她苍白的脸,她回头,拜托你的事,能记住吗?
能。齐飞有些费劲地回答。
那好吧。她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齐飞竟也不自觉地跟着走进去,站在服务台旁,看着她一步步上楼。楼梯是木制的,朱红色,有些斑驳,像那些早已逝去的日子。
你叫什么名字?嘴巴有点上翘的服务员小姑娘自来熟地问。
齐飞。
我叫小马。慢走。欢迎下次光临啊!
4
从亳城回来后,齐飞依然住在出租屋里。他的钱足够买一套像样的房子,不大不小,三口之家足够了。他也曾无数次幻想着住在自己房子里的感觉,他要设计一个仿古墙,镂空的花纹,隔成错落有致的小空间,放进去最喜欢的青花瓷瓶、佛珠、开了光的玉器、建筑模型,还有照片。可这些想法到目前为止,还都只是想法。
他一次次想起那个无缘无故打碎了的酒杯,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对沈楠的那个承诺,他开始惧怕过夏天。誓言都是飘在水上的文字,区区一个承诺,自然更当不得真。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什么一言为定,不过是说说而已,早就褪了色掉了角,该扔就扔吧。他的网名叫“凡夫俗子”,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凡夫俗子,没办法的事。可越是这样想,那个承诺就越发地黑白分明,雪域高原一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眼前闪啊闪,闪得他头疼。
于是,在一个枫叶飘零的黄昏,他坐在灯下,打开电脑,开始设计沈楠的小房子。三年来,他一直在设计,一遍遍地修改。凭他的专业知识,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可他整整设计了三年。
往事如风中花瓣,渐渐飘远。齐飞对沈楠能否出现这个问题,在脑子里单曲循环一样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地追问着。他很想告诉她,他用了三年的时间,为她设计的小房子,有两间卧室,一个小客厅,一间小厨房。房前有草坪,屋后有花园。紫藤花开在窗前。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沈楠,是在一个公交站牌下。她依然背着那个大大的双肩包,似乎在寻找,又似乎在等待。她看见他,没有走过来,再确认一下他说过的话,而是一个人远远地站着。那一刻,他好像看见无数雨点飘落在河里,溅起细小的浪花,如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在寻找藏身之地。
三年的时光,不长也不短。咖啡屋里的音乐换成了轻柔的小提琴曲。阳光沿着走廊的楼梯拾阶而上,让齐飞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而不容忽视的。
他想起沈楠的话,三年后的今天,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就在这里相见。
他合上地理杂志,走了出去。
他很快找到了三年前沈楠住过的那家小旅馆。夕阳下,他望了会儿招牌上那个小小的卡通人物。三年了,这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小女孩,依然不计晨昏地望着那条小河。街边的垃圾箱换成了又大又亮的红色,远看像摆着一个个小花坛。小旅馆依然干净整洁,像自己家的客厅一样舒适。服务员还是那个嘴巴有点上翘的姑娘小马,他一看见她,就感觉日子被生生地掐断了,三年的时光似乎是他一个人杜撰出来的,其实它根本就不存在。小马看见他,从服务台后影子一样闪出来,你真的来了?齐飞一阵狂喜,心神摇晃地看着她,等她告诉沈楠的房间号。小马却噗嗤一声笑了,齐飞,那年住在我们这里,叫沈楠的那个女孩子,她不是你的朋友吗?她的东西还放在这儿呢。也不来拿,电话也打不通,我们也没舍得扔掉。我拿来,你看看。说完,跑上二楼,一会儿抱着个不大的纸箱子下来,放到齐飞面前。
是什么?齐飞问。
一座房子,很漂亮的房子。小马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到服务台上。
齐飞后退一步,手不由自主地去掏烟。
大厅里是不准吸烟的。我对烟过敏。小马说。
就一次,一次。齐飞感觉背后吹来一股凉风,一阵发冷。他看见沈楠站在悬崖边,红裙飘飘,长发也飘着,像两面旗帜,更像两片鼓胀的帆。突然,她一脚踏空,像片祥云一样朝着谷底慢慢地,慢慢地,坠了下去。
你怎么了?小马问。
没什么。齐飞淡淡地说,她想给她妈妈造个小房子。
什么?小马睁大眼睛,她妈妈早死了。她亲口说的。
齐飞感觉手心里冒出了汗,额头也冒出了汗,全身每个毛孔都变成了泉眼。他走了出去,站在那株紫薇树下。突然,他看见一只正在破茧的蝴蝶。蛹壳破裂,一只美丽的蝴蝶正在慢慢地一点点地破蛹而出。
5
齐飞在小旅馆住了三天。三天中,他几乎没离开过房间。夜晚,依然有歌声传来,像从小河上踏舟而来。他打开窗户,俯身看去,墨色的河水依然不分昼夜地流向远方。他告诉小马,无论沈楠什么时候来,立刻通知他。
他没有等到沈楠。
三天后,他离开了亳城。
离开时,他给小马留下了所有能找到他的联系方式。
回来后,齐飞依然住在出租屋里。偶尔,他还会打开电脑,修改一下设计图。
一天,他偶然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篇采访报道。受访人都是刑满释放人员。
他看到了沈楠。虽然隐去了姓名,但他知道,她一定就是沈楠。
他又想起了那句诗:
我将静静地等候,像黑夜中彻夜不眠的星星,忍耐地低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