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亘古男儿一放翁（三）

陆游是南宋时期最伟大的诗人、词人和历史学家（影响力可能仅次于辛弃疾），说到他，人们往往爱在他的头顶上加一个“爱国诗人”的桂冠，倒也十分贴切。因为通观其_生的经历和创作，你就会感觉到，他甚至还不仅是一个“爱国诗人”，同时也是—个“爱国英雄”。

前文我们说到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年方十六岁的陆游，第一次去临安参加“春铨”，失利后，回到山阴，读书更加发愤，特别是在拜了当时名满天下的江西派大诗人曾几为师后，诗文功力更是突飞猛进。

绍兴十三年秋，十九岁的陆游再次来到临安，参加了科举考试，却又一次无功而返。此次应试失利，使陆游的心里开始有了无形的压力。毕竟，他作为一个读书人，想要救国、想要建功立业，就必须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否则一切都免谈。他也在暗自思付自己落第的原因。可能是对策时，只以意度，舶人的用心处理解得不够深刻吧？又抑或是自己近年来多留意于诗文，经学的火候还不够吧？于是，他又开始疯狂地读经，期盼能尽早考中进士，进入仕途。然而，就在这时，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先是刚完婚不久的他，就迫于母亲的压力与发妻唐婉分了手；紧接着，他的父親陆宰，又因病去世了，依照礼法，他需在家守孝三年，守孝期间，他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使一向心高气傲的陆游，进入了他人生的第一次低谷期。

陆游与唐婉的故事，是我们大家比较耳熟能详的，而且还拍过电影。唐婉不仅是陆游的结发妻子，还是他的表妹，两人从小就经常在一起玩，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点像林黛玉和贾宝玉，但与林、贾所不同的是，陆母是唐婉的亲姑姑，唐婉的父亲又是陆母的亲哥哥，从这层关系上讲，他们的关系更像是贾宝玉与薛宝钗。

陆唐两家的结合，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陆母又怎么会在唐婉进门一年多以后就撕破脸皮，逼着儿子休了唐婉呢？能拿到桌面上来讲的原因，是唐婉“无所出'可是这个理由也有点站不住脚，如果说唐婉嫁到陆家十年，还无所出的话，那陆母为了香火后续，挥泪斩马谡，倒是有可能的。但唐婉过门才一年多，根本无法证明不能生育。再说了，如果仅仅是唐婉不具备生育能力，陆母也完全可以给陆游再娶个妾，传承香火，也不必非休了唐婉，付出与唐家人绝裂这样大的代价不可啊。那拿不到桌面上来说的原因就是婆媳关系不和了。虽说从古到今的婆媳关系都很难处理，但亲上加亲的婆媳关系一般还都处得比较好，比如薛宝钗与王夫人，就不会出什么乱子，毕竟是自己的娘家人。但这个事偏偏到了唐婉和陆母这儿就不行了。

唐家也是名门大户，陆母和唐婉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唐婉嫁过来以后，和陆游也非常恩爱。那是什么原因最终导致了陆母与唐婉婆媳二人的交恶呢？历史上，对于陆母与唐婉交恶原因的推测一直有很多种说法。我个人比较赞成的是，唐婉是一个才华出众的才女，这让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陆母觉得这个儿媳很不靠谱。特别是陆游在和唐婉成亲后，一度陷在温柔乡里，每天黏着媳妇，打情骂俏，甚至“从此君王不早朝'而陆母却认为，一个女人的本分应该是相夫教子，绣花织布，而不是整天和老公一起唱卡拉OK、拼酒、赌棋……

唱卡拉OK、拼酒、赌棋……这些都是男人在青楼里干的事，怎能在家里也如此胡闹！我们可以想象陆母心中的怒火。可能开始她还是把这些问题都当作是小矛盾来处理的，对唐婉肯定也是做过不少的教育工作，希望她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毕竟唐婉是自己的亲侄女，改了还是好同志。但我们同样也可以想象，唐婉一定认为陆母的建议，伤害了她作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的尊严，此时的她可没有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应该遵从“三从四德”的封建家庭的妻子。

一个苦口婆心，一个充耳不闻，矛盾便开始升级了，家里的火药味儿也越来越浓！如果陆游与唐婉很快就有了一个孩子的话，或者还能化解一下和婆婆的矛盾。但不幸的是，他们没有！对抗的最后，只能是陆母使出了杀手锏——逼儿子写下一纸休书。其实，在这场婆媳大战中，最无辜也最受伤的应该是陆游。手背手心都是肉，他应该向着谁呢？无法选择，却必须要做出选择！

很多年以前，我读陆游与唐婉的故事，很为陆游的软弱而替唐婉感到不值：一个一心想着抗金，想着成为盖世英雄的豪放诗人，却在母亲的威权下，放弃了自己的爱情。现在再来看，才终于感受到了陆游这份身不由己的痛苦。这份痛苦说到底还是时代的局限性造成的。其实当爱情开始和威权产生矛盾的时候，爱情远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具有竞争力。陆游可以和母亲抗争，但却无法与当时的威权抗争。

当时的威权是什么？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所以，当陆母提出要他写下一纸休书时，陆游在稍事抗争之后，很快就选择了投降！对此，唐婉当然是很失望的，她的这份失望，我们在一千多年以后的安娜·卡列尼娜身上同样也能感受得到。可能陆母原来还想，自己的这个杀手锏使出，会使唐婉屈服！但唐婉却表现出了超人的冷静，她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倔强地收拾起行装，默默离开了！这场战争其实没有赢家，陆游与唐婉换来的是一生的痛！而陆母也与娘家彻底断绝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陆游很快又再娶了，唐婉也很快找到了下家，一个家境、人品都很不错的老公——皇族士子赵士程。两人各自成家立业，以前的那段伤心往事，随着时间的冲淡，好像也变得模糊了起来。但真的如此吗？

1155年，也就是在陆、唐分手的第十个年头，陆游礼部会试失利，心情郁闷的他，到沈园游玩，与唐婉和赵士程不期而遇。场面何其離当时酒席上应该有很多人，而当唐婉很礼节性地举起酒杯向陆游敬酒的时候，陆游的心都碎了！那天，陆游喝得酩酊大醉，应该很失态！醒来后，已是曲终人散。伤心的陆游于是在墙上写下了那首传千古的情歌：红酥手，黄滕酒，满域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然后，黯然离去。

1156年，唐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只身一人来到了沈园，在去年同样的那个包间，看到了陆游的题词。唐婉读得泪流满面！陆游的词像刀子一样插进了她的心窝。于是，她也挥笔写下了一首《数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作完此曲，唐婉心力憔悴，不久就郁郁而终了。陆游则开始他不平坦的仕途生涯！去追逐他那永远也无法完成的“王师北定中原”之梦！据说，陆游四十年后，再次来到沈园，又看到了唐婉的这首词。于是又挥笔写下了两首绝句：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又20年过去，陆游再到沈园，已经82岁的他，眼里已经不出泪来了，只是淡然地挥笔写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