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英 徐彦利
(1.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中国 北京 100081;2.河北科技大学文法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18)
2012 年第三期《人民文学》刊登了刘慈欣的四篇小说,其中便有《赡养上帝》。 同年,《赡养上帝》获《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 此作与《赡养人类》为刘慈欣科幻小说中少见的姊妹篇, 二者问世的时间较为接近,分别为2004 年10 月和2005 年9 月;篇幅相近,均为两万多字的短篇; 科幻背景相似, 均以人类与外星人接触、交往为背景,一方赡养另一方;主题相似,均对技术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表现出某种忧虑, 以寓言的形式描述了未来人类可能面临的困境。 除了故事内容刻意安排的相反之外, 二者的共通性不言而喻。 两部小说似乎都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当某一文明走向衰落后, 是否可以向宇宙中的同类求得帮助, 使晚年不致陷入绝境。
然而即使是姊妹篇, 二者的区别依然十分明显。《赡养人类》 充满了传奇色彩和浓厚的城市气息,《赡养上帝》则更为生活化、世俗化,乡土气息浓重。 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思考了科技、宇宙、人类未来等问题。 与《赡养人类》的冷漠、残酷格调相比,《赡养上帝》的情节荒诞、轻松、幽默,对于生活细节与乡村人物表现得无比熟稔。
曾经拥有发达生产力与高度科技进步的上帝文明日渐衰落, 正一步步走向灭亡, 过于舒适的生活使他们越来越懒惰, 忘记了曾经的严谨努力。 为确保文明殒落后的生活, 他们创造了六个地球, 其中的两个被其他星球消灭, 只剩地球一至四号。 上帝文明在四个地球上培育生命,帮它们消灭天敌,引导其进化,以形成和自己相同的种族, 准备在没落的将来可以到那里颐养天年。 对于四个地球而言,上帝文明是母亲,是养育者,也是施与者。在它不可挽回的没落后,20 亿个三千多岁的老人(上帝)乘坐宇宙飞船降临地球,希望人类尽到对创造者的责任, 予以收留和赡养, 这引起了地球人类的惊愕与骚动。
于是上帝向人类献出各种科技资料, 并用事实证明他们曾经对地球的保护与养育。 人们只好赡养这些超级长寿的老人, 将他们分配到各家各户。 开始的时候, 人们以为先进的外星科技可以使地球迅猛发展,大幅度提高人类生活质量, 于是对这些远方来客表示了真诚的欢迎。 但当得知那些过于先进的科技只在遥远的将来或许才有意义, 在当下绝无可能转化成现实生产力后,人们失望至极,曾经的好感一扫而光,代之以各种嫌弃和厌恶, 并在肉体和精神上不断虐待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一些老人只得出走, 离开收留他们的家庭。 最终上帝们重新坐上飞船,远离地球,重新回归宇宙,踏上遥远而未知的旅途。
小说虽然写了上帝文明的高科技发展与没落,但关注点却紧紧围绕底层农民对上帝的态度, 将最奇幻瑰丽的宇宙遐想与最土气、封闭、落后的环境、人物结合起来, 让读者深感一种奇特的张力。 贯穿小说的是作者的三个设问,它们分别指向科技、人性和宇宙,如黄钟大吕,铿锵有力,回荡在读者耳畔。
小说提出的第一个设问便指向了科技,“科技能否带给人幸福? ”这是回荡在《赡养上帝》中的第一个疑问。 其中对上帝星球高科技文明殒落的描写, 尤如一串此起彼伏、 连绵不绝的旋律, 贯穿小说始终。 在这里, 我们听到的是对科技的反思及对科技发展的忧虑与批判。
一直认为,刘慈欣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作家,有时会对某一问题显示出迥然不同的态度和观点, 这也许反应了作家内心深处的迷惑或思索的复杂性。 其小说中所表现的观念与其访谈、 随笔等文章中的观念常常背道而驰,令人颇为费解。 譬如他的科技观。 对于科技,刘慈欣一直持肯定态度,2013 年9 月在接受 《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他曾说“科幻不应把科学技术妖魔化”,高度肯定了科技的正向作用。2015 年在与江晓原的对话中,他提到“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我想不出任何问题是技术解决不了的” 。 表达了一种对科技奉若宗教般的顶礼膜拜态度。 2016 年1 月,他在《环球科技》中又指出“人类现在根本没资格批判科学技术”,高度肯定了科技的超前性及人类认知的滞后性。 也就是说, 在作品之外,作家明确表示出某种“科技至上”的倾向。 然而在《赡养上帝》中,我们又可以清晰地看到隐含作者对科技发展的否定,看到对于“技术恐怖”的描绘。
上帝文明中,科技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人的寿命被极大的延长了, 个体寿命已达到四千个地球年,他们发明的机器可以自我维护、 更新, 能够为上帝们提供一切所需的物质, 这里的人再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 完全可以依靠机器生活, 像婴儿一样只需得到照顾即可,而毋需任何脑力和体力的付出。
矿石云英岩化明显,石英、云母、长石约占矿物总量的96%以上,其他矿物含量少。为全面、准确地确定矿石中矿物的种类,我们按矿物特性,采用重选和浮选手段进行富集,使少量、微量矿物在X射线衍射分析中能够显示出来。经过系统工作查明矿石中的主要矿物成分为石英、长石和云母,其他矿物为萤石、辉钼矿、黄铁矿、锡石、钙钛矿等(表2),根据上述矿物性质和含量不同进行了分类统计,结果见表3。
然而技术不一定能给人类带来幸福, 上帝文明高度发达的科技不仅没有使他们幸福, 反而成为他们的桎梏,束缚了其前进的手脚,使这些人变得庸庸碌碌、无所事事。 他们的思想在两千岁时就已完全僵化,创造性消失殆尽, 变得懒散而空虚, 失去了创新能力和进取心, 舒适的机器摇篮中, 人们已遗忘了曾经的技术,于是文明加速老去。 “我们不会维修那已经运行了几千万年的飞船, 其实在技术和学习能力上我们连你们都不如, 我们连点亮一盏灯的电路都不会接, 连一元二次议程都不会解。 ”
在这没有危险、没有竞争、没有天敌的世界中,上帝们安享着种种不劳而获,劳动、艰辛、奋斗、钻研这些字眼已变得毫无意义, 他们需要的只是享乐, 能做的也只是享乐而已。 但是世界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技术, 技术也不可能拯救一切, 这种无限延伸的惰性加剧了文明的老化, 致使曾经无比绚丽的上帝文明难以为继,只得漂泊地球,成为地球人同情怜悯的对象。 当上帝们向人类乞讨,发出“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上,给点儿吃的吧——”,不禁使人想到科技的终极发展会给人带来什么, 极端的幸福吗? 或许不是,而是恰恰相反,是另一种你从未见过的恐怖。
自然界是一个充满竞争的环境, 所有生物都在与其他物种争夺生存权力、 生存空间, 但也正因为有天敌的存在,它们才可以跑得更快,飞得越高,或不断衍生出种种适应环境的新特征, 这让人想到著名的 “鲶鱼效应”。 娇贵的沙丁鱼在运输过程中,为了使它们保持足够的新鲜不至于死掉, 渔民们会在其中加入几条沙丁鱼的天敌——鲶鱼。于是,沙丁鱼为了躲避鲶鱼的吞食,只好拼命游动,最终保持了肌体的最大活力,可以成功地运输到目的地。 上帝文明的衰落在于缺少一条这样的鲶鱼, 时时悬置在头顶构成危胁。 高度发达的科技给他们带来全方位的保障, 但同时也养成了无可挽回的致命惰性。
世界上并不存在只产生正向价值而没有副作用的事物, 科技的极端发达同样如此, 人们在享受其带来的便捷生活时, 也会付出某种预想不到的代价。 如同我们享受了银行卡的简单便捷, 但在其出现故障时也只能在提款机前望洋兴叹一样。 科技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上帝文明的悲剧不是一个虚构的笑话, 而有着强烈的现实可能性。 科技改变生活,科技服务人类,同时科技又养成人类的惰性, 这是一条清晰的、 完全符合逻辑的思维链条。
透过小说的叙述,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科技的全方位审视, 客观的肯定和否定, 甚至否定的意味要远远大于肯定。 这似乎又与他“人类没有资格批判技术”的观点背道而驰, 为什么会产生如此矛盾, 到底哪一个才是作者真正的想法呢? 我认为这并不奇怪, 文学来自于生活, 是作者看到的各种生活表象的集合,许多情节可以凭借直觉完成, 并不以作者的理性思维为转移。如同托尔斯泰创作《安娜·卡列尼娜》一样,托翁的初衷是要将安娜设计成一个堕落的女人, 但后来又不由自主将其塑造的外形完美, 遭遇令人同情, 对这个女人表现出明显的矛盾态度, 既站在自己的贵族立场批判了安娜的出轨行为, 不肯原谅她的罪孽, 给了这个女子死亡的结局以作惩罚; 同时又认同了安娜女性意识的觉醒, 对其追求爱情的勇气进行了赞扬。 作品、 人物可以扭转作者的本意, 以强悍的自我跃然纸上,这便是文学的特点之一。 它不同于任何数学、物理等可以凭逻辑做出推导, 文学不需要推导, 而需要真实、深刻,发自内心。
刘慈欣访谈中表现出的“科技万能观”与作品中的“科技批判观”表现出其内心深处的某种矛盾,这种矛盾来自于其身份的双重性。 对科技的高度尊崇, 体现了一个理工科背景的技术学人的理性与逻辑; 而对科技的反思与批判又来自一个作家观察生活得来的感悟, 二者之间的矛盾或可理解。 然而无论作者以何种方式表述自己的立场和观点, 读者只会通过作品进行认知。 当小说成型,变成书籍出现在读者面前时,作者已失去了对文字的解释权,“作品” 也变成了独立的“文本”,用自己说明自己。
《赡养上帝》恰恰以文学的形式背逆了作者访谈中表述的科技观, 深入细致地描述了技术高度发达的恐怖。 技术可以给予你一切,但在不知不觉中,又可以剥夺你的一切。 当人仰躺在科技之上高枕而眠时, 并未想到危险已悄悄临近。 醒醒吧! 你的幸福即将结束。
《赡养上帝》的第二个设问便是:“人性是否可以把握? ”在人性问题上,刘慈欣再次显示了观念的矛盾。
“人性”存在于文学与现实之中,刘慈欣却明确表示了其对现实并不十分关注。 在代表作《三体》的英文版后记中, 他提道:“作为一个科幻迷出身的科幻作家, 我写科幻小说的目的不是用它来隐喻和批判现实, 我感觉科幻小说的最大魅力, 就是创造出众多的现实之外的想象世界。 ” 这句话或可理解为其对现实刻意保持着某种疏离, 将关注点聚焦于想象本身。 在与江晓原的对话中,可以看到“你关心人性,我关心生存”的加黑标题,它似乎表明了作者这样的创作态度:“与人性相比,我更在乎生存的重要。”2015 年9 月,刘慈欣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 提出了 “以科技消除人性弱点”的提法,记者问:“人生下来,人性便固有一些缺陷,那么,能够依靠科学解决吗? ”刘慈欣回答:“科学进一步发展的话, 其物质会进一步地丰富, 不光是人基本的需求, 很高级的需求也能一步步被满足。 这就是科技消除人性弱点的途径。 ”对这一观点,有些学者表示不能苟同,江晓原便提出:“虽然刘慈欣经常将希望寄托在科学技术上,但科学技术能改变人性吗?”[1]以上这些资料似乎给读者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刘慈欣的科幻作品更多地关注科技、 科幻, 而并不着意于揭露人性、批判人性。
然而作品表现出来的却并非如此, 在其多部作品(包括《赡养上帝》)中,我们看到的是对现实强烈的批判及对人性的无比关注。 依然那句话: 作者说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读者从作品中读到了什么, 作品才是联系作者与读者的桥梁。《赡养上帝》与《赡养人类》中的科技元素很少,与《三体》相比,可以称之为软科幻。 但是,二者均对人予以了高度关注,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人的未来、 人的生存、 人的忧惧, 以及人性的善恶。 在作者“更关心生存”的访谈叙述之外,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却是对人性细致入微的描写。 这一点或许同样是作家直觉超越了技术学人理性思维的体现。 如果只写生存,只对地球、宇宙这些的宏大主题感兴趣,而漠视对人性的揭示, 作品也便缺乏感人至深的力量,成为教科书一样的知识普及了。 事实上,《赡养上帝》 中遍布复杂的人性和矛盾的人格, 以许多细节性描述展示了人性的恐怖。
在与上帝们的接触中, 西岑村的农民表现出不可捉摸和纠结缠绕的人性。他们贪婪、自私、愚昧、凶恶、残忍、健忘、自我欺骗,同时却又善良、真诚、自省、富于同情心。 当人们看到上帝们为地球带来的各种技术资料后, 心内狂喜, 信誓旦旦地称赡养上帝是自己的责任, 每个家庭都真诚地欢迎上帝们的到来, 甚至亲热地挽着上帝的胳膊。 但当他们发现这些资料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可能变成真正的生产力时, 曾经的亲密立刻烟消云散。 后来,人们不给上帝看病,随意花掉从政府领到的赡养费, 动辄给这些老人脸色看, 或者虐待他们, 又打又骂, 不给饭吃, 最终导致双方关系恶化、破裂。
但当上帝们要乘飞船离开时, 所有人又恢复了初见时的亲热, 似乎从不曾嫌弃和虐待他们, 还有人哭出声来,懊悔自己过去的行为,请求原谅,态度无比真诚。 人类的健忘甚至能将自己成功地欺骗, 当他展示善良、高尚、和蔼的一面时,会真心实意忘却自己曾经的丑恶、低俗与冷漠。 上帝走后,他们又开始担心这些老人的衣食有没有着落, 因忧虑而流下了眼泪。 过去的虐待、 嫌弃和送别时的真诚、 善良就这样矛盾又统一,无比突兀又无比和谐。 人性是一架摇摆的钟,非左非右, 又时左时右, 这是自然界中任何一种动物都无法企及的。 如同秋生一家可以在牛奶中兑水出售,可以欺负年老的上帝, 但又可以真诚地充满善意地同情他们,二者并不矛盾,恰恰体现出人性的多元与恐怖。
小说中似乎有一双静静的、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在仔细观察着各色人等, 他们的生或死, 真或假, 痛与乐,品味人性的种种纠结与矛盾,洞悉其深层的涵义。这双眼睛可以穿透杂乱的表象获得最终的真实, 拨开无数遮蔽还原深层的特质, 并悄悄隐藏起个人的观点,不悲不喜,不嗔不怒,含而不露,清醒冷静的态度让人想起叶芝诗篇中写到的“投出冷眼,看生,看死,勇士,策马向前”。
或许我们同样可以将刘慈欣在访谈时对人性的判断看成其理性思维的结果, 再将他作品中对人性的揭示与批判看成对生活的感知。 小说已用情节回答了自己提出的第二个设问: 人性是不可把握的。 我相信任何一位读者在阅读时都不会只停留对外星科技的关注上, 而忽略地球上的西岑村, 忽略秋生一家与上帝相处过程中暴露的种种人性弱点。 读者看到的不仅是外星文明的发达与衰落, 更有对地球同类的审视与评判。 秋生一家人所暴露出的人性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人类整体的缩影。 它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看到他人和周遭的环境。 人性是复杂的,不可操控,人是多维的, 任何表述都难以穷尽, 即使人类自己也未必真正了解自己。 如果科幻仅仅满足于建构幻想而脱离对现实的眷顾和对人性的挖掘, 那么它在当世的价值必将大打折扣。
小说的第三个设问是:“星际友谊是否存在?”这一设问并非在《赡养上帝》中第一次出现,而是贯穿刘慈欣的整个科幻思维, 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可异文互见,譬如《三体》。 它体现了作家始终如一的关注:人如何在宇宙中给自己定位, 给他人定位, 怎样对待宇宙中的同类, 怎样被宇宙中的同类对待。 作者并未将此设问留给读者想象, 而是迅速给出了的答案: 在弱肉强食的宇宙中, 星际友谊绝无可能。 即使上帝文明创造了地球, 并给予了他们能给予的一切, 像母亲对待儿子,但依然不能从地球得到无私的帮助。
在此问题上,无论作品还是访谈、随笔中,刘慈欣从未表现出丝毫的矛盾或犹豫, 态度明朗一以贯之。对此设问的回答摧毁了某些迂腐的人类想象, 消解了“仁者爱人”的传统观念,告诉人们宇宙间并没有友谊的存在,甚至恩情、道义、怜悯、同情等都绝无可能,所有这些词汇不过是我们自己发明出来的, 是人类的一厢情愿而已, 对外星寄予不切实际的乐观想象无异于自欺欺人, 并使自己处于星际竞争的劣势。 上帝们寻找养老归宿的旅程注定是一次绝望之旅, 在地球上的遭遇不过是众多遭遇中最正常的, 原因在于他们并未参透这一设问的答案,而抱有侥幸的幻想。
上帝文明一共创造了六个地球, 除地球一至四号外, 另外两个分别与地球一号和三号在同一个行星系, 二者都被他们的兄弟消灭了。 剩下的之所以还没有互相消灭, 只是因为分属不同的恒星, 距离较远而已。 星际之间连和平共处、相安无事都无法做到,更遑论友谊。 人类所居住的地球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令人倍感恐怖的星际环境。 因此,上帝告告诫人们,“你们必须先去消灭他们,免得他们来消灭你们。 ”
上帝们降落地球之前, 已去过另外三个自己缔造的地球, 想得到三者的收留, 但那些星球的作法大同小异, 不但没有报答上帝的养育之恩, 反而骗走科技资料,扣留人质,逼其赎回,有的干脆赶紧直接杀掉人质。 他们极具侵略性,根本不知爱和道德为何物,凶残和嗜杀是地球人类无法想象的, 对待自己的恩人并无一丝善意或怜悯,只有自私、凶狠、残忍。 即使上帝认为最懂事的地球, 同样没有张开双臂热情拥抱这些创造与保护过他们的上帝, 而仅从是否利于自己的角度决定与上帝间的关系, 任何曾经的施与和恩情都无法使人类跨过对当前利益的权衡。
种种情节设置说明了一个问题: 残酷的宇宙生存竞争中是没有任何怜惜可言的, 唯有不断进步, 才能获得生存。 这一观念在刘慈欣小说中不断被强调着,成为其极具代表性的科幻观点之一。 它似乎在警示着人类: 不可对宇宙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宇宙不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大家庭, 而是一个无比血腥的屠宰场,弱肉强食,落后不仅意味着挨打,还意味着灭亡。
上帝在临别时给人类留下中肯的赠言:“到宇宙中去寻找新的世界新的家, 把你们的后代像春雨般撒遍银河系! ”这句话听上去发自肺腑,是一个可供回味、语重心长的忠告。 然而当我们对照上帝在地球的经历, 便会发现此语的荒诞和滑稽。 即使人类把生命遍撒宇宙, 即使这些后代都能在各自的星球茁壮成长,那么地球就可以得到回报或者善意的对待吗? 当然不能! 如果那样的话, 来地球求救的上帝们也不会重新踏上遥远的旅途, 飞向未可知的命运。 上帝嘱咐人类要像他们一样创造更多的地球, 这不仅不是一条可靠的途径, 反而有可能引领地球重蹈上帝文明的覆辙。因为宇宙星际之中, 本就没有任何情意可言, 任何播撒生命延续后代的作法都可能是播撒了敌人, 引来战争。 上帝的遭遇与感慨只是让人更清楚地意识到环境的危险, 并不断思索与寻觅: 怎样才能在宇宙中获得永恒的生存?
在三个发人深省的设问中,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沉入科幻文学的深处, 超越了仅以情节吸引读者的层次。 其中显示的矛盾又使我们看到其内心深处的某种疑虑与彷徨, 这不得不让人感到创作的神奇, 作品有时可以凌驾于作者的理性而独立存在。 作者希望读者读到的与读者真正读到的从不会完全重合。 亦有专家提出:“刘慈欣提出‘科学至上’的观点主要是为科幻小说争地位而言, 是为了与主流文学提出的 ‘文学是人学’的观点形成区别,落实到小说创作中却要符合创作规律,何况这篇小说发表在主流文学的媒体上。”[2]这样的判断有一定道理,既反映出刘慈欣在为科幻争得一席之地的种种努力,又反映了创作活动的相对独立性,二者间产生的矛盾或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