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征
滚铁环:世有方圆,犹如人有方圆,方者坚,圆者润,各有其性。铁环之戏,恍惚千年,唯其动而史河长流。乡村铁环乃奔跑启蒙,不动则废物一具,动方大汗淋漓,有通透感。
我家院子有两个门,一个朝东,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一个朝西,朝向日落的方向。我大部分时间在这座破旧的院子里度过,玩耍、张望、发呆、欢笑或者号啕。南墙是二大娘家的后山墙,一架分来的犁杖,犁铧生锈,时间将坚硬战败,一片片剥落;犁柄腐朽,再坚硬的木头也不能与光阴抗衡,生出耳朵一样的木耳,听风听雨,听我家如何一日一日度过饥寒与荒凉。
找遍了院子,我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略微粗些的铁条。我的郁闷由来已久,在梦中无数次操练滚铁环的技术,就是未能实现。有时我想,是我自身的笨拙,不轻易向母亲开口表达想法,还是当年的那座院落太过荒寒,甚至不具备拥有一只铁环的资格?
滚铁环是一种童年的隐喻。就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曾经在奔跑时说:世上时时有人嘲笑每日坚持跑步的人:“难道就那么盼望长命百岁?”我却以为,因为希冀长命百岁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同样是十年,与其稀里糊涂地活过,目的明确、生气勃勃地活当然令人远为满意。跑步无疑大有魅力,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哪怕是一丁点儿,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一事的隐喻。
滚铁环是我童年时一种司空见惯的游戏,远在汉代“铁环之戏”就是百戏之一。在四川德阳的汉代画像石上,就有滚铁环的具体形象。如此算来,一只滚动的铁环竟然奔跑了2000余年,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童年以光年的速度溜走,眼看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尾巴。十岁,陪伴我们家的那只木水桶确实是老了,母亲在村口的老井里打水,木水桶升起,四面八方都是迸射的水线。我听见母亲叹息的一刻,也听见自己内心的狂喜。崭新的铁皮水桶取代木桶时,我早已把木桶大卸八块,上中下,三道铁箍,意思就是我可以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将铁环滚动到底,滚到我不再适合扎孩子堆玩耍的年纪。
铁环有了,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手柄,一段木棍,前端插上一段弯成U形的铁丝。为了和杨早的铁环一比高下,我又偷偷卖了家里的一团破棉絮,换回几枚小小的铃铛,挂在铁环上,铁环滚动,丁丁有声。
人在奔跑时会忘记很多事情,比如曾经的苦难,比如脚下的坎坷,比如身边的处境。我以最快的方式掌握了滚铁环的要素。一要轻,二要稳,三要心无旁骛,意即武林高手中的人刀合一。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脚下是快速退移的大地,前方是延展的长路,是石板桥,是坑坑洼洼的阡陌,是向着秋天深处奔跑的庄稼。当然,还有不能错过的人生。
我写作为时尚晚,眼看到了三十好几,曾经的作家梦将要破灭之时,蓦然心惊。一个三十年,两个三十年,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第三个三十年,于是开始认真读书,学习写作。圆圆的铁环可以很快把握,文字组成的铁环却让我倍感陌生。母亲很多次说过,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就从语言开始,咿呀学语,辅以多年的乡村经验,竟然也能组字成章。发表、成书、获奖,几年下来我竟然小有成绩。
我还要奔跑,一只铁环的动力来源于不停地奔跑,无论你以何种方式。
跳皮筋:乡间女孩专属游戏,步步高升,挑战不可能。古有《升官图》,一幅勾心斗角场景,少儿不宜。猴皮筋一,女童若干,蹦蹦跳跳间完成年少时节;而命运殊途,光鲜者逛街秀恩爱,贫贱者挣扎于泥涂。
我问猴皮筋为什么叫猴皮筋,老祖母说是用猴子的皮做成。我就开始想象一个悲惨的画面,被剥下的猴子皮晾在地上,吱吱叫的猴子的灵魂尚未远去。猴子不怎么理解人的做法,就像一头牛永远不明白自己给人间贡献了多少,到最后依然逃脱不掉庖丁解牛的命运。
我要说的猴皮筋其实是乡村游戏的一种,中间有孔,由推木牛车的红胡子摇着拨浪鼓送来,后来有了代销点,就省事了许多,想扯几尺牛皮筋,就到学校对门的代销点。
跳猴皮筋是女孩子的游戏,看起来有些繁琐,
“小皮球,驾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
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边跳,一边唱,往复
循环,简直能跳到天荒地老。1980年代,村庄里的土墙上“高举毛主席旗帜”的标语正在日益斑驳,用大红油漆写的“忠”字光芒逐渐消退,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在以最为简洁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童年。
那时因为男尊女卑的思想作祟,所以一般是男孩子上学,女孩子在家帮助父母劳动,或者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我二姐上了沒有几天就中途退学,三姐甚至连学校的门也没进过。我曾经懵懂地以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现在想来,无非是贫穷,不足以支撑温饱之外的其他事物。
猴皮筋的弹性来源于事物的内质,就像一个人的一生不能总是绷得很紧。马兰开花的歌谣完结,“台田地,梳明头,梳得麦子绿油油”的歌谣又响起。她们是孩子,劳作之外的游戏激发出潜在的快乐因子,猴皮筋撑开,挑、勾、踩、跨、摆、碰、绕、掏、压、踢,种种动作恰如行云流水,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看见少女的天真,碎花的布衣,生动的麻花辫子,给死寂的村庄带来一些轻灵与活力。
跳皮筋,可将皮筋举至三个高度:一是两臂自然下垂扯紧皮筋,二是将皮筋举至与肩齐平,三是一臂上举拉紧皮筋。高度不同,所以跳皮筋的难度不尽相同。
如今的乡下很难见到猴皮筋的踪影,当年的少女已为人母。不要再问及过去的事情,猴皮筋的弹性与长度足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过家家:少年未成,构筑家之场景,画地为家,儿女父母皆有所属,各司其职。童心未泯,不知生之艰辛,以泥偶喻,扮作如花前程。钱钟书云,婚姻是一座城,进去的想出来,出来的想进去。可见人生如戏,遍尝人间百味。
“家”字的组成有两个部分,宝盖代表低矮的屋檐,下面豢养着一头吭吭唧唧的猪,月光落在屋檐上,院子里的老椿树正在落花,一粒粒细小的花朵,代表时间在节气中凋零。人是一个村庄的基础,那些长大成人之后的人,无一例外都曾有过单调或者美好的童年,都曾在孩子堆里,以自己的视角学习如何长大,如何在多年以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过家家是一种游戏,只属于孩子们的游戏。二皮当爹,黑妮当娘,村西的傻二最喜欢当大家的孩子。当然,有时我们也会觉得无趣,谁也不希望以后有一个像傻二那样的傻孩子,鼻涕流过河,浑身脏兮兮,这时木圈就会出来重新推选,让傻二一下升到爷爷辈儿,坐在一旁的土墙上,不许说话不许动,像一个升天的牌位。二皮和黑妮的婚礼开始,有人嘴里发出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另有两个人双手交叉握紧,黑妮坐在上面。二皮则被一个扮成高头大马的孩子背起,晃晃悠悠。
大家齐声唱:呜哩哇,呜哩哇,娶了个媳妇一脸麻儿,瘸腿的姑爷骑大马。红砖墙,琉璃瓦,滴滴答答就到家。有人问——到家了吗?有人应——到家了。大家便会把新娘和新郎重重摔在地上;或者强摁着黑妮和二皮的头拜天地,碰响头,叽叽喳喳的笑声像一群慌张飞起的麻雀,窜进村东的小树林。
我看《红楼梦》,常会产生小孩儿过家家的错觉,黛玉,晴雯,薛蟠,宝玉,一干人等在一座夸张的院子里,不事生产,只觅风月。一直到后来读琼瑶阿姨,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他们难道只靠你侬我侬活着?他们难道不需要在老河滩上开垦出一片庄稼地,他们的归宿莫非都会像《红楼梦》的结局,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其实到了后来才慢慢弄懂,无非是文学家玩儿的小把戏,以情感作为故事的主线,以悲戚作为行文的格调,吊足少年男女的胃口。
往事一幕幕浮现,过家家作为一个单纯的游戏,曾经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中。
一段游戏的结束就是另外一个游戏的开始,我在煞费心机的书写中捡拾起曾经的快乐,也陷入很多次痛苦的回忆。有一句话叫人生如戏,我曾那么不相信一个人在世间走过抱着某种投机的心态,有时却又不由自主将笔触与生活对接。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如同极不明朗的暗物质在我们的认知之外,却主宰着人间悲喜。
木头人:有道儒风,口令后人不能言,勿稍动,动辄输于人。有草木态,听风吹过耳畔,水声泠泠,秋虫悲鸣于野。无谓悲喜,矜持过后,方知静中妙趣。
我需要描述一幅画。静物。空旷的老河滩,流云作为永恒的形状在天空飘荡,夕阳,老祖母刚刚烙好甩在天上的一张饼。还有几枚游荡的柳树叶儿,寂寞的鱼儿般游来游去。此时,时间静止,一头归家的老牛张开嘴,哞声也静止在时间的宣纸上。
我的童年几乎就在如此静止的画面中度过,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庄的黑白背景中,一帧一帧翻过,童年,少年,一直翻到盛年。我发现村庄里的事物几乎没有改变,人还是那些记忆中的人,老屋还是那些沉默千年的老屋,土墙的头顶,永远顶着一株狗尾草在风中摇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当我们说完“一二三四五,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否则罚你钻狗洞”时,几乎能听见时间戛然而止的声音。
有关木头人游戏的规则,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来的人都清楚,就像屁股上的一块胎记,会带进来日的坟墓。到了那一天,即使游戏结束也不会再醒来,一个人守着漫漫长夜,真的将血肉的生命融进了几块薄薄的木板。
我常常是胜者,这并不一定代表我在某方面处于优势,恰恰是天生的呆板与无趣促成我好静的性格。游戏开始,我基本能保持原初的形狀,双臂下垂,嘴角上扬,眉头皱起,打着补丁的裤子里钻进秋天的第一缕风,裤裆里顿时清爽无比。我希望这样的时刻能继续下去,如此,便不会有饥饿与孤单的忧伤。
第二届国际发呆大赛在北京举行,与首届几乎同出一辙,获胜者是一个刚满20岁的小伙子,首届则是韩国的一位叫金智明的小女孩。为什么?人在生命初期的单纯是一生的王冠,山是山,水是水,村庄是一座仅供黑甜之梦的摇篮。
我们在时间中行走,耳濡目染了狡黠与腹黑,渐渐学会了圆融,渐渐懂得了向利而生;同时忘却的恰是从母腹中带来的单纯,与眼神中的清澈与舒缓。
窃以为,能迅速入定的人,距离母亲的子宫最近。能听见血脉汩汩而流的声音,能听见母亲极富节奏的心跳,能听见窗外啁啾的鸟鸣,能保持生命中最原始的形状:双拳紧握,身体呈自由弯曲状,双目紧闭,在羊水的柔波里自由落体。
静止带给我具体的益处是,能以最快的方式进入书写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