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 210000)
山飒是著名旅法两栖作家,以法语写作写中国故事,为外国人展开一幅幅具有东方美的画卷。《围棋少女》是她的第三部作品,发表后一举夺得中学生龚古尔奖桂冠,已被选入课本。在当时,这是中国作家国际上获得的最高荣誉,是中法文学比较之范本。小说主要叙述了中国抗战期间身份对立的两个棋手在对弈中互生情愫的故事,演奏了一段动人心弦的战火悲歌。
旧中国女性地位问题一直是以山飒为代表的华裔旅法作家经常涉及的话题。山飒以她女作家特有的细腻和对女性的关怀,运用了视觉转换、意识流和情节切割的现代化手法,展现了当时社会女性的处境,塑造了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全书贯穿着主体意识和性别文化启蒙精神。本文将据此分析山飒对女性解放道路的思考和探索,探讨中国女性在性别问题上的抗争之路。
小说的时间定位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历史上最沉重的时间段。古老的中国饱经重创,民生凋敝,丧权辱国的耻痛余烟未散,却又偏偏赶上日本侵华战争,和广大中国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危机中。最辛苦的莫过于中国女性,她们被三从四德的锁链捆绑,短暂的青春过早凋零在摧残女性的大家族制度下,正如波伏娃所说“法律把风俗和婚姻强加给她”,过着没有自我的生活。
书中女性大多贵族出身,相比劳动妇女没有生存压力,在当时已算幸运,却依然靠他人生活、被视作男性玩物。在她们身上,作为本质确立自我的主体的基本要求不断被将其构成非本质的处境所压制。女主角的一段台词详细地概括了当时社会大多数女性的处境:“你婆婆一定是个悍妇,叼旱烟,还抽鸦片,她会嫉妒你比她年轻,比她有文化。她会羞辱你,折磨你,直到你变得和她一样邪恶、狠毒、可悲。你的未来公公则更不用说了,这些乡绅,个个都脑满肠肥,整日里眠花宿柳,回来时醉如烂泥,对他的老婆颐指气使。你丈夫无所事事,却总也不在家。你得跟一大帮女人朝夕相处:仆妇、厨娘、你公公的姨太太、你丈夫的姨太太、大姑子、小姑子……每个人都处心积虑,想讨男人欢喜,想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还得生儿育女。要是生了儿子,或许还能让人敬重。要是生了女儿,那对你可就猪狗不如了。说不定哪天一直休书把你赶回家,到那时你可就成了全镇的耻辱…….”这长长的一段将旧社会中国女性在大家庭中毫无地位、对羞辱和不幸没有反击之力的痛苦生活揭露得淋漓尽致。
在这样的生活下,她们有的逆来顺受、默默吞下男权社会的苦果,有的逃避现实、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方式斗争,不过也还有一些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和主体意识、努力摆脱他者地位、争取自主命运的权力。
小说中和女主角最亲近的人就是她的母亲和姐姐夜珠了。作为传统女性的代表,她们身上没有什么反抗性,只有不断妥协。
对夜珠来说,不幸的不仅是她遇人不淑,还有这种生活对她造成的改变。她曾经是个无忧无虑、活泼可爱的贵族少女,“家中到处都有她清脆的笑声”。然而不幸的婚姻生活把她摧残成一个全身心依赖丈夫却又因为得不到爱而屡屡绝望癫狂的怨妇,“三年来,夜珠一直生活在绝望之中”。得知丈夫对她的背叛,妹妹建议离婚,她只是“泣不成声,全然不觉自己的滑稽可笑”。她把幸福全部寄托在丈夫身上,“她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在祈祷着丈夫午夜之前能够回家”。作为昔日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大学生,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怀孕,在得知自己没有怀上孩子空高兴一场时精神濒临崩溃。她评价自己的婚姻“这项仪式残忍冷酷,不过让父母开心罢了……我真希望能变成一件家具……永远在等待,奉献,光宗耀祖”。她把自己的全部都押在了一份随时会分崩离析的感情上:“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我会向他献出我的生命,他生我死!” 波伏娃说,一切主体都是通过计划,作为超越性具体地确立自己的;它只有通过不断地超越,朝向其他自由,才能实现自由。而夜珠已经不再努力确认自我,她的存在意义只是她的丈夫。她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因为心中没有反抗的种子,她代表的正是置她于地狱的守旧势力。正如她听到抗联成员被抓时的评价:“造反起义!你们听听,多愚蠢呀!”夜珠的形象,如女主角所说“已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朵凋零的鲜花。”
女主角的母亲已经接受了生活,妥协和隐忍成为她的品质,尽管“她同样在苦海中沉浮”:费心帮父亲誊抄查找文献却永远不会被承认这份功劳,如米利特在《性的政治》里所言,作为女性她从事的是无偿的劳动;在遭到感情背叛时,牺牲自己的财物给上门讨说法的女大学生把事情压下去。她是当时中国、也是千百年来上流社会有知识有文化的良家妇女典型。如果说夜珠还挣扎在确立自我的本能和非本质的处境之间,那么母亲已经彻底地归顺于命运,不再有主体意识。“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在生活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日益衰败的世界。”
母亲和夜珠代表的是最妥协的一代人,良好的出身以及随之而来的义务剥夺了主体意识,她们忍受着这一切,在岁月剥蚀中渐渐沉沦,看不见希望。
除了母亲和姐姐,女主角接触最多的女性是好朋友鸿儿。漂亮的鸿儿熟知交际圈的规则,拥有与她这个年龄段不相称的成熟得体,是她带着女主角在社交场合应付自如,教她喝酒,“喝一点吧,否则你永远是个局外人。”
鸿儿的早熟源自不幸的童年经历。她出生在思想观念落后、民风鄙俗的乡间,忍受着继母和同父异母弟弟的折磨,进城上学是解脱。在学校她要摒弃耻辱的过去,“决意把自己变成城市女孩儿”。凭着美貌和智慧,她很快如鱼得水,“熟知游戏规则,玩得城里人任她差遣”。但出身的阴影烙在她心灵深处,“她扭曲的灵魂有明暗两面”。每年暑假她还是要回到那个在她看来满目疮痍的家,“她父亲正在给她找婆家。三年的逍遥时光转眼就要结束了。”女性能否幸福再一次成为由所嫁之人决定的未知数。女主角的担忧也是读者的担忧:“她能在灯红酒绿之中遇上一个愿意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她的父亲为她做主,逼她回家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孩生活,否则就要断绝她以后的生活费。鸿儿一开始也积极反抗,她寄希望与女主角,希望好友能帮自己说服父亲。但女主角的努力遭到了对方的白眼,鸿儿无法反抗父亲的意志,毕竟她要对抗的其实是整个乡绅阶层和旧制度。
在拒婚无望和战争即将摧毁一切的威胁下,鸿儿的心和希望都破碎了,她选择了另一条反抗父权意志的道路——放纵自我。“既然世间没有自由没有爱,我乐得去做男人的囚鸟。我要享受。我会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来补偿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幸福。”这段话是一个除了美貌和青春以外一无所有、命运完全在他人手中的少女最后的反抗。凭借做一个银行家的情妇,她终于摆脱了父亲和婚姻,自己仅有的武器赢得了战斗的初步胜利。“我的生命中得有一个男人。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比起女主角的姐姐和母亲,她已经迈出了新的一步,她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确立了自我,满足了自己作为一个主体的基本要求。但是她真的会幸福吗?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她对女主角时叫道:“你为我感到羞耻,是不是?”她的抗争手段注定为上流社会所不齿。她抗争的资本——青春和美貌也终有一日会凋零。最重要的是,她依然扮演着“他者”的角色——身心维系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她仍旧是波伏娃形容的女性:“她们只挣到男人肯让给她们的东西;她们什么也没有夺取到,她们接受。”她终究还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抗争成果只是一时的逃避。一旦人老珠黄失去宠爱,没有依靠的她命运会比母亲和夜珠更悲惨。
归根结底,鸿儿的反抗是饮鸩止渴,跳出火炉却把自己推进未知的深渊。她有主体意识,能在有限的环境里以自己的方式抗争,却未必能幸福。
与母亲、夜珠、鸿儿都不一样,女主角夜歌不仅出身名门、接受良好教育、有着相对宽松的生活环境,而且天资聪颖读书多,内心有着不同常人的追求和信念。
当大多数同龄女孩人生目标就是觅得好夫婿时,夜歌孤身在千风广场下棋,在这个只有成年男性的世界杀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她是幸运的,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她的女性意识早早觉醒,面对同龄女性的不幸,她始终鼓励她们进行抗争,追求光明和幸福。她建议姐姐离婚,并支持鸿儿反抗父命:“从前,反抗就是犯罪。现在,这却是唯一能使你获得幸福的途径。”她愿意卖掉自己的东西换钱来支持鸿儿完成学业,“在金钱和自由之间,一秒钟都不能犹豫。”甚至在刚刚因为流产而身体极度虚弱之际,她也艰难地去帮助女友说服顽固的父亲。虽然只有十六岁,她却如同一道女性意识觉醒的光,照耀着周围黑暗无边的世界。
她始终保持着鲜明的主体意识,没有像夜珠和鸿儿那样把自己依附于男人,更是拒绝成为男人的玩物和附属。对于自己的人生,她坚决地掌握着选择和决定权:“我会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让自己活得快乐。幸福就是棋中的包围战。我会毫不留情地扼杀生命中的苦难。”
表哥向她求婚,她不爱他,于是提出以下棋定胜负来决定命运。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她靠自己的智慧赢得了胜利。和大学生敏辉互生好感,她顺应自己内心天然的欲望,大胆偷尝禁果。在对方主动表达想要娶她时,她平淡地回答:“我不想结婚。”对她来说爱欲只是爱欲本身,这样的言行举止在当时可说是惊世骇俗。当敏辉因为晶琦的原因吃醋对她大吼:“你的身体是属于我的!”,她的回答更是有力:“我是自由人,我愿意献身给谁就给谁,哪怕是魔鬼你也管不着!”性爱对她来说只是凭意愿做出的选择,没有归附于他人的意义。
即使在绝望重重中,夜歌也保持着自身的独立和对自由的渴望。当时社会容不得未婚先孕的贵族少女,当爱情与现实产生无法解决的矛盾时(敏辉死了她却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也绝望过:“敏辉背叛了我,我只能一死了之。”但是她最终没有那样做,她打掉了孩子,以十六岁的弱女之躯肚子承担了这一切。她坚持着下棋的习惯,以此逃避现实的丑恶。她意识到自己和对手产生了心灵相通的感情,在对生活环境感到无望和厌恶时,大胆请求他带自己走,这是她又一次自主的选择。虽然失败了,她也没有停止追逐,跟随晶琦离家奔往向往的北平。可惜的是她很快意识到“我渴望拥抱自由,结果却变成了晶琦的囚徒。”在大爆炸中她躲开了晶琦,舍弃了一切保护和依靠,把自己置放在危机重重生机渺茫的乱世之中,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自由会带来形而上学的危险,因为这种自由要孤立无援地创造目的。古往今来,造成封建社会妇女地下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们很多时候心甘情愿扮演着非主体的角色,不惜逃避自由、成为物、成为外来意志的牺牲品,只为逃避生存带来的焦虑和紧张。但是夜歌却勇敢地选择独自一人流浪,这是她做出的最彻底的反抗。
当然严酷的时局不可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自由地生存。她很快被日军发现,好在她的围棋恋人也在现场,她得以免于被蹂躏的悲惨命运。她恳请恋人杀死自己,是对自由的最后维护——既然决定不了生,至少能决定死。夜歌最终用生命为代价换取自由,维护主体意识,拒绝成为他者,实现了珍贵的自我救赎。
《围棋少女》作为难得一见的中法文化交流杰作,其内涵当然不止女性主体意识。山飒描绘出一幅沉重又优美的东方女性群像,指出旧社会对女性身心的摧残,同时以三类女性形象为例,对比了不同女性对待命运的态度,体现了细腻悲悯的人文关怀,对女性如何摆脱命运牢笼作出思考。今天中国女性地位已经有了很大提升,她们无需付出生命这么高的代价去捍卫自由。山飒通过讲述上世纪女性抗争的故事,向女性指出只有将自己视为主体,保持鲜明的自我意识和为自己做选择做决定的信念,做自己命运的主人,才有可能在和对抗不合理的命运时获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