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症候的乡土表征
——以《后上塘书》为例

2018-07-13 02:53薛冰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名作欣赏 2018年21期
关键词:杰夫乡土小说

⊙薛冰[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中国自古以来就以农业大国著称,根深蒂厚的农业文明使乡土小说在中国的文坛乃至整个文化生活中一直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广袤的“乡土”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源和创作灵感。特别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翻涌和外来文化的冲击,中国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方面都面临着转型,这对传统的中国乡土社会的生活结构和道德伦理秩序带来的震荡也是值得探究的。提起乡土文学,不得不提辽宁农裔女作家孙惠芬。她是一名忠实的“乡土守望者”,作品多以改革开放以来的辽南乡镇为舞台,以乡镇风俗画的样貌呈现乡村农民的生活常态。她从源自生命的内在体验出发,始终以文字的形式游走于城乡之间。她的小说在富有辽南地域色彩的生活布景下充斥着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她的文字表现了乡村生活的静谧美好以及在这份美好背后所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沉重和纠结,同时也表现了城市的发达和城市文明对率真人性的扭曲和扼杀。她始终在这种城乡对望中试图寻求一个城市物质文明与乡村精神文明的黄金契合点。

一、城乡意识差异导致的个体焦虑

城乡意识差异所导致的个体焦虑归根到底是个体身份的自我认同和他者能否认同的一个时代悖论。换言之,个体身份的终极归属也是一个时代的隐喻。它隐喻了当前社会城与乡之间“多余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选择。从路遥《人生》中高加林的进城开始,一部都市外乡人前赴后继式的进城史序幕就已经拉开了。但是一直到今天孙惠芬《后上塘书》中的刘杰夫,一众多余人的群像仍然停留在于连式的挣扎与溃败中。实质上,“多余人”们的命运更应该被上升为不同时期的社会发展特质下的时代共性。正是这只不可见的手,牢牢地扼住了“刘杰夫”们的命运之喉,从而导致了改革开放之初到当下城镇化迅猛发展的今天,都市的外来者仍然徘徊在城与乡的缝隙之中无法实现自我身份的体认。众所周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经济建设重心由农村转移到城市,随之而来的就是城乡发展差距的日益悬殊。在此基础上,社会文化心理也随之产生位移,乡土文化空间也日趋边缘化。刘杰夫的出走与其说是对自我人生价值的实现和对城市文明的向往,毋宁说是在现实的压迫与生存困境中所做出的选择。而这一切从同乡人的遭际中就可以管窥其端倪:作为和他同时期进城的小环、宋佳们,他们的命运还远不如刘杰夫,无论是病死还是沉沦,这些人都在温饱生存的临界点苦苦挣扎。当刘杰夫历经艰辛,通过承包工程、开办夜总会,晋升为他所认为的精英阶层的一分子之后,等待他的不是城市文明对其的体认与确证,反而他依旧带有摆脱不掉的暴发户印记。当我们细读文本后,能感受到他的回归更应该被归结为其城市身份无法实现后所做出的退而求其次的一次衣锦还乡式的自我慰藉。也许,从百年前《阿Q正传》中阿Q在从城市回到未庄向村里人趾高气扬地讲述自己的城市经历时,就表现了长久以来的城乡意识的差异对个体生命的压制与禁锢。也许,孙惠芬在创作之初并没有对刘杰夫的行为有苛责之意,但实际上表现了自己对城乡文化差异的一次反思与追问。

二、城市境遇下的“恶之花”

孟繁华教授在探讨当下乡土小说的走向时,曾明确表示中国乡土小说作为百年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其态势依然强劲。①然而,陈晓明等人在贾平凹的《秦腔》研讨会上谈到,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乡土小说已经终结。②事实上,如果单纯从文学的发展与推演观之,二者的结论似乎是自相矛盾的。但是,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到中国当下的城市化进程中,二者的论断则呈现了中国乡土小说的一体两面。我们会发现作为强势一方的城市文明对乡土文明的入侵已经成为一种既成事实。换言之,当下的乡土小说作家在面临城乡对峙这一话题时,已经无法回到沈从文式的湘西田园,而是需要在直面这一时代问题的过程中深刻地剖析承载着中华文明与文化的乡土中国所经历的时代之变。这也就决定了孙惠芬对当下社会的关注是无法脱离大时代背景下的城乡二元对立。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所阐释的是在工业化时代背景下,资本积累对人性的异化与生存空间的挤压。自“二战”以来,城市文明的高度发展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引起了众多社会学者的高度关注。我们不难看出,当后工业化的浪潮席卷东方,即便是在辽南的上塘村中的男女老少也无法摆脱这股人性异化的浪潮。韩愈在《师说》中将老师的职责界定为“传道、授业、解惑”,所以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师长所肩负的社会道德使命有着明确的规约。大姐徐凤作为一名受人尊重的中学教师,有着令人尊崇的品质。因此,当进城后的小环们寻取精神救赎的时候,她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师——徐凤。徐凤在这里无疑充当着一个传统卫道士的角色,她不仅冷酷地拒绝了小环们伸来的求助之手,而且也在个体的生活经验中刻意地压制自我。但是,当真正的爱情风暴降临的时候,她却受到了最可怕的惩罚。享受爱情的一瞬间却需要用妹妹的死亡来祭奠。徐兰作为一名老师,原本有着旁人看似幸福的家庭,但颇为奇怪的是,她与她的丈夫始终“相敬如宾”。在长期的煎熬与自我压抑中,徐凤本性中的欲望驱使着她走向了地狱的边缘。不仅如此,在误杀妹妹后,她以不同的名字向自己的妹夫刘杰夫进行忏悔试图达到灵魂的救赎。这似乎与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的灵魂忏悔有着高度的契合。但实际上,这只能是人性异变的一次自我矫正,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人性之恶受到惩处的传统叙事套路。

三、时代裹挟下的辽南风貌

乡土小说作为由鲁迅、沈从文等文学大家开创的一个文学流派,在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实现了不断的拓展与衍生。但是当我们回望中国乡土小说的诞生时就会发现,其本身是世界性视域和本土性特质共同结合而产生的结果。丁帆教授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曾明确提出了乡土小说的世界性发展轮廓,并且在界定中国乡土小说的概念时提出了“三画四彩”这一最重要的特质。③所以,风景画和风俗画已经成为乡土小说独一无二的特质与标识。辽南作为东北的最南端,这里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与日本一衣带水,同时又是东北亚国际航运中心。丰沛的降水与适宜的温度造就了这里独一无二的自然景观。同时,四通八达的交通也为辽南带来了开阔的视野和得天独厚的对外交流条件。正因如此,在孙惠芬的作品中,辽南的一草一木乃至乡村的炊烟与晨风晓雾都独具特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孙惠芬成长的辽南地区的风土人情不仅塑造、培养了作家与乡村血脉相连的世界观与价值观,而且也孕育了她执着的向外奔跑的理想追求。这里的乡村风景也为孙惠芬的创作提供了小说中的环境原型。在《后上塘书》中开篇写道:“叫声在空中回响时,上塘的村庄、草垛、街道以及街道外面的山野统统染了一层红,像血。这是傍晚时分,大地的红分明来自天空的红,是霞光,可是因为叫声里有着撕裂人心的疼痛,疼痛里又夹杂着诉说不清的冤屈,霞光从西天喷涌而出时,一层层改变了颜色,由混沌的黄一点点变成惨烈的红。”④作为整部作品的开篇,这段风景的描写显然超出了风景画的作用,视觉的冲击来自血一样的红,而在血红冲击之余,听觉所遭受的长久的震撼则无疑昭示着全文的基调。

如果说风景画的描摹还停留在中国传统的景语和情语的意境中,那么紧随而来的辽南风俗给读者带来的是更加紧促的陌生感。在徐兰的葬礼上,辽南的丧葬礼俗得到了体现。然而传统的辽南民俗所融入的时代特征无一例外地在宣告着主人公刘杰夫身份的转换与传统民俗的土崩瓦解。无论是在贾平凹的《秦腔》中,还是在迟子建的《群山之巅》中,都透露着传统民俗在被现代文明消解的同时,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存在着异变的倾向。在徐兰的葬礼上,也许警车开道不失为一种身份的体现,但与徐兰赤身裸体死于非命而警察却无能为力任凶手逍遥法外形成了辛辣的讽刺。如此书中所涉的时代元素为孙惠芬用民俗开掘当下辽南的乡土变化提供了绝佳的载体。

无论工业化的冲击如何迅猛,乡土中国的坚守依然故我。可以说对乡土中国的关注是中国文学源源不断发展的生发力。而孙惠芬作为时代的记录者,她的《上塘书》与《后上塘书》与其说是对辽南的一次全景式扫描,不如说是对乡土中国的一次集中书写。作为一名长期值守在“乡土中国”的作家,孙惠芬凭借着其敏锐的感知与勤奋的笔耕已经逐渐形成了具有其独特性的乡土中国书写模式。她如此执着的坚守,也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孙惠芬能够在中国社会转型以及乡土小说转型的时代背景下成为一面镜子,从而照出时代的风雨际会与乡土的深沉和隽永。

① 孟繁华:《依然强劲的乡土文学——当下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方面》,《长篇小说选刊》2017年第2期。

② 陈晓明:《乡土文学的终结和开启——贾平凹的〈秦腔〉预示的新世纪的美学意义》,《文艺争鸣》2005年第6期。

③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页。

④ 孙惠芬:《后上塘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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