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红旗
山飒(Shan Sa)本名阎妮,生于北京。7岁开始发表作品,8岁后在《诗刊》《散文》《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文学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15岁加入北京作家协会。1990年留学法国,进入巴黎天主教学院学习哲学专业。曾担任著名画家巴尔蒂斯的助手,著有中文诗集《阎妮的诗》《红蜻蜓》《雪花下》和散文集《再来一次春天》、法文长篇小说《和平天门》(1997年;获龚古尔小说处女作奖、文学新星奖、法兰西学院文学创作鼓励奖、中国新年文学奖)、《柳的四生》(1999年;获卡兹奖)《围棋少女》、(2001年;获中学生年龚古尔奖,英译本获桐山奖)《女帝》(2003年;获袖珍丛书读者大奖)《尔虞我诈》(2005年)、《亚洲王》(2006年)、《裸琴》(2011年,中文版201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及法文诗集《凛风快剑》(2000年)、散文集《午后四时,能否在东京再见》(2007年)、画册《镜中丹青》等。她的小说已被译成32种文字。作为画家,曾在法国巴黎、摩纳哥、日本、美国纽约、比利时、瑞士日内瓦、中国上海和澳门举办画展,并荣获法国艺术骑士勋章和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
王红旗:其实,《裸琴》表达的主题,仍然是女性、战争与爱情。《围棋少女》以棋为媒,《裸琴》以琴为媒。前者,围棋少女与日本青年军官的爱情,瞬间被战争摧毁;后者,死于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弹琴女,用爱的灵魂去拥抱现世的造琴师。
在被赐死的最后瞬间,她再次听到造琴师说:“我是你的琴匠,你是我的琴。”与自己的灵魂结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灵魂与梦境的交融,让真爱能够超越一切苦难,灵魂获得永生。少妇服下毒药后,“她皮肤在抻开,变成一块土地,成为天空的依赖与支撑”。“树苗在胸腔生长,还有一些枝干从她的四肢冒出,转眼间她成了一片树林。叶子丁丁当当清脆作响,奏出美妙的音乐。”“她失去了思想,于是成千上万的思想如鸟儿穿越她的身体。她失去了太阳,于是她不断升高挺拔向上,奔向成千上万的太阳。”(山飒:《裸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6页)你以散文诗的语言将死亡幻化为真爱,灵魂永生,生生世世在宇宙天地间如悠扬的琴声。
文本中如诗如画的灵魂之音、梦境之景比比皆是。比如,弹琴女的灵魂对“伏羲造琴”典故的重复讲述,就将古琴的历史,从蔡琴向前推向远古,意在诠释“乐”是人类的礼仪之根。还有另一种说法更久远。据《尧典》记载,古琴为女娲所造,“女娲立笙簧,建婚姻”,建立了人类第一个情人节: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春暖花开的时节,青年男女谈情示爱的“春社”开放。既可对乐或对歌,又可在春池里沐浴嬉戏,男女如鸳鸯戏水裸体交合,有“奔者不禁”的自由恋爱。并且现代考古已经充分证明,女娲真有其人,是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的第一个女帝。“笙簧”,笙者为笛,簧者为琴,古琴的历史又被推向人类最初始的“母神文明”时代。
请你举一两例,解释灵魂与梦境书写的运用,对推进小说情节发展,或者塑造人物形象的意义。尤其是“伏羲造琴”的典故,大概在每一个人物出现时,都会谈到“伏羲造琴”。在她的儿子遇害时,你曾谈到“完璧归赵”的故事,运用这些典故,你想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山 飒:人类历史从远古女神时代开始更符合逻辑。猿人发展进化到原始人,从非洲丛林走到欧洲大陆,选择了山洞作为栖息之地,在群体衍变成社会的过程中,生育始终是维持种族兴衰的关键,原始状态的人类往往不知道谁是父亲,只知道谁是母亲。母亲是氏族部落的符号和定义,如有信奉,一定是孕育哺乳人类的女神。
基克拉泽斯(Κυκλάδες,爱琴海南部的群岛)文明的雕塑在艺术史上被视为原始雕塑艺术的杰作,这些人物雕像多数是怀孕的裸体女性,造型简洁生动,历史学家猜测它们被用在祭祀过程中,是保证分娩安全,保护部族,伴随死人的女性神灵。
《裸琴》一书中始终贯穿着“伏羲造琴”这个典故。和“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大禹治水”“仓颉造字”“精卫填海”“夸父追日”等传说相比,“伏羲造琴”并不广为人知, 因此也没有学者关注它的深刻含义。
伏羲和女娲为兄妹,是可以追溯到女娲补天造人时代的上古祖神。传说伏羲看到一凰一凤栖于梧桐树上,凤凰通天地,协五音,是灵鸟,伏羲便令人将这株梧桐截成三段,将其中段浸在水中七十二个昼夜,三尺六寸五分的琴身长度对应三百六十五天,琴后宽四寸,前宽八寸,对应四季八节气,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五行。当时的古人茹毛饮血,处于野蛮蒙昧状态,伏羲造琴乐众人,让人们不再与野兽为伍。音乐的节奏是呼吸的节拍,创造了时间感,音符是尺度,创造的是空间感。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意识,原始人才有了自我意识。
音乐的功效是将为所欲为的原始人,进化到能够自我约束的新人类,为后来社会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当然,上古的传说无从考证,究竟何人造琴,也没有证据。无论是伏羲帝还是炎帝或者神农氏造琴,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音乐是中华民族的文明之祖。
还有一点值得在这里提到。孔子生于春秋时代的鲁国。鲁国毗邻齐国、宋国、卫国、郑国等强国,争霸就是自取灭亡,在礼乐崩坏的年代里,孔子洁身自好,崇尚礼乐,俨然为周礼的保存者和实施者。身为鲁人,孔子信奉礼乐,其实礼乐才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就是说道德规范衍生于祭祀和音乐。《史记》记载的孔子学琴师襄子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些传说、典故能够让读者更好地了解古琴在中华文明衍变发展中起到的核心作用。
“完璧归赵”的故事十分动人,它的主角是和氏璧。在中国古代,像蔡琴,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都是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灵物。玉匠卞和多次向楚历王献上一块石头,声称是块宝玉,他的左脚右脚均被砍掉。最终,楚文王命工匠除去石头,发现了其中包裹的美玉。后来,秦昭襄王希望用十五座城池和赵惠文王来交换这块玉,因而有了“价值连城”的典故。然而赵国并不信任秦国,使出了“完璧归赵”之计。后来,秦国灭赵,秦始皇命令李斯撰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刻在和氏璧上,从此和氏璧成为皇帝的宝印、神权的象征。王莽篡权,向汉太后索要玉玺,太后一怒之下,用玉玺砸向王莽,摔在地上,碎了一角,从此有了金角一说,历经一千年的宫廷风雨,五代末期玉玺神秘失踪。身为太后,我的女主人公也有幸掌握过这枚传国玉玺,它在小说中出现,是我向玉匠卞和这类人物的致敬。
《裸琴》中,沈风和他的师傅沈凤就是玉匠卞和一类的人物,是有使命感的小人物,虽然被饥饿寒冷所困扰,却有一种感应,知道自己捍卫的是中华文化的血脉。老琴匠沈凤原是鲜卑人,北朝西魏军士,在战火中巧得琴谱,因而学琴,通过琴声发现人性之善,决定放弃暴力,逃到南朝,隐居深山,寻找最完美的琴声。老琴匠的故事也是民族大融合的典范。
我认为历史人物分为阴(女)性和阳(男)性,《水浒传》中一百○八条好汉虽然都是触犯法规,被流放于社会边远之地的小偷、杀人犯等,但他们却是身手不凡的英雄,是阳刚的象征。《裸琴》中的人物是被厄运围剿的弱者、失败者、牺牲品,是历史阴柔的一面。改朝换代需要英雄好汉, 然而文化孕育和萌发需要的却是外柔内刚的“烈士”, 因为他们反对暴力,是和平的使者。
王红旗:综观你的创作题材,几乎都是不同朝代、不同阶段的中国历史事件,核心人物形象大多是不同时代的中国女性,在历史惊涛骇浪与暗流涌动的行进中,个体生命具有内在的强大力量和挑战命运的柔韧魅力。你对中国女性生命价值多元别样的诠释,逐步呈现出全球化时代一种“女性人本意识的觉醒”。作品中的历史事件、神话故事、民间传说、仙灵幻影等,如数家珍般随手拈来,运用“时空结构”的后现代方式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群,犹如一粒粒具有灵性的种子,孕育出女性主体精神生命的历史原野,又仿佛是人类文明根性意义上的一种女性自我的寻找与回归。
翻译成中文的长篇小说《围棋少女》,是以20世纪30年代的抗日战争为背景,一个十六岁的围棋少女与一个日本年轻军官在“千风广场”刻有棋盘的石桌前相遇、对弈而产生爱情。《柳的四生》是演绎中国明朝皇室后裔孪生兄妹春毅、春宁,“四度时空”里的人生命运。但妹妹春宁是绝对的主角,无论她化成绿衣还是静儿,从明末到当代数百年的重生轮回中,对忠贞爱情的追求始终如一,并在生活与精神层面获得了爱的觉悟。《裸琴》以一位少妇与一把古琴的命运为主线,串起魏晋南北朝时空交错的战乱历史,琴与人、情与爱、灵与肉合二为一。据你介绍,法文版《女帝》是对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唐代武则天的重塑。饱经数千年男权文化否定的女性,穿越男权历史的“时空隧道”而涅槃,她没有被销毁尽失,更没有被重新塑造,而是在见证男权文化的深层矛盾中发现女性内在人本思想的丰富性、合理性与现代性。
我很想了解,你的文学创作为什么要重构这几段历史?为什么以“女性、战争、爱情”为侧重点?
山 飒:《裸琴》的历史背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宋朝。女主人公出身贵族——那时只有具备贵族身份的女性,才可以接触诗歌、绘画,古琴,享受文化教育,进行艺术活动。虽然血统高贵,但她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她被战争绑架,成为男权暴力的牺牲品。时过境迁,北朝杨坚渡长江,灭陈朝,统一中国,但隋朝统治并不坚固,短短三十年后,大唐灭隋。
《女帝》就是发生在承上启下,从分裂到统一的转折期。唐代历史无比辉煌, 是继统一汉族的大秦后,多种民族、文化、宗教大融合的新文明开端。北魏的文明太后、大隋杨坚的独孤皇后、大唐李世民的长孙皇后都是鲜卑女性,著名的贤德女性,相比之下,南陈宠妃张丽华,却是丧国之妇。唐朝由有胡人血统的李氏执政,西域风俗和中原本土风俗相融合,保留了胡人重视女性的传统。唐代初期,边境相对稳定,不受外族入侵的威胁,唐代社会既有安全感和自信感,又有建国创业的朝气。武则天在这时夺取政权,开创大周,成为一位主宰乾坤的传奇女性,并不是偶然。
唐代女性的社会地位上升,是中国历史的一大特色,值得深入研究。《女帝》通过第一人称, 用第一夫人的角度叙述了当时女性的生存条件、心理活动、生理需求,以及和男性社会的冲撞。由于性别的特性,女性的生命更充满戏剧性。作为女性、女政治家,武则天创建大周,颁布了一系列保护女性利益的法规,提高了女性的地位, 给予女性新的人性定义。
宋代后,中国女性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中原传统文化将胡人习俗稀释后,女性受到的是更大的束缚:三从四德,男女授受不亲,缠足,甚至有些贵族女子也被剥夺了读书认字的权利。女性再一次沦为男性社会的生殖奴隶。
在世界文坛上,我认为书写中国女性是最精彩、最丰富的主题。中国的历史起伏跌宕,社会关系不仅仅是道德捆绑或是暴力征服,还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中,女性在不断地成长发展,直到今天,成为独立自由的个体。中国女性的个性鲜明,感情丰富,具有国际性。这也是我的小说深受国外读者喜爱的原因。
王红旗:读《柳的四生》,仿佛其中就融进了你自己对生死轮回、爱情永恒、形而上的重生等主题的哲学思考。小说以柳树意象,隐喻生命流转于数百年历史之间的古代与当代社会,明朝皇室后裔孪生兄妹——春毅与春宁,过去(明朝)与现在(清末民初)、未来(当代)及天上仙界的四度重生。在我看来,不仅包含女性个体生命“时空结构”意义上的循环往复,而且从佛学意义上包容与延续了男女两性的生命形式与智慧,从而走向更高层次的人类社会理想。也许,东方佛教所蕴含的“万物平等”的生命思想,可以对当代自然生态、人文生态、性别生态的关怀伦理的重建,产生重要作用。
请你谈谈这部小说为何选择“柳树”作为意象,在基督教信仰曾经光耀的西方欧洲,你为何以文学弘扬东方佛教对人类生命的普世意义?
山 飒:《柳的四生》有四个年代,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明代,开场时间为1430年。女主人公绿衣是个柳树精,变成美女报答当年栽培她的男孩重阳。重阳虽然深爱着她,但是考中状元后,选择了仕途和皇上赐婚的公主,这个故事听起来似曾相识,一个飞黄腾达的男人抛弃了乡下的老婆,直到今天还会发生。被抛弃后的绿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因为她认为伺候深爱的男人是自己生命唯一的定义。这个时期的女性被男性绑架,一旦被弃,女人只有死路一条。
1430年,在法国,率兵打仗的圣女贞德被逮捕后,英军将她交给教会法庭,被判处火刑。圣女贞德不但是象征法兰西自由独立的女英雄,也是欧洲女性解放的符号。相比之下,中国的女性还需要经历漫长的历程。
第二个故事,写的是女性个体意识的萌生。故事发生在民国初期。西方民主意识流入中国,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产生质疑,很多学者认为专制传统束缚了国人的创造力和社会生产力。女主人公春宁自幼被裹上小脚,关在大宅院中,双胞胎哥哥春毅是她的投影。哥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策马狂奔,而妹妹只能骑在墙头上,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想象自己就是他。哥哥在家里闯了祸,是妹妹鼓励他逃出深宅大院,走向外面的世界,哥哥就是妹妹理想的寄托。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今天,发生在“外面的世界”。女主人公静儿是个具有个体意识、经济独立的女性。在今天中国的大城市中,这类女性非常多,她们成了命运、事业的主宰,然而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她们的苦恼是找不到合适的恋人。
第四个故事中的“绿衣”兼“春宁”兼“静儿”找到了梦中情人,解决了婚姻难题之后,却发现了女性的终极痛苦:衰老。
在这个故事中,她的爱人是王母的儿子,是天上的王子,英俊潇洒,青春永驻,而她却一天天在变老变丑。现实生活往往也是这样,男人比女人衰老得更为缓慢,女人对于年龄带来的生理变化更为敏感;男性可以是“巨婴”,而女性经历的是从少女变为少妇,从少妇变为母亲的心理历程。当孩子长大离家,彻底与母体分离,此时的女性就像失去双翅的天使。故事中的静儿从天上坠回人间,在喧闹的凡尘中睁开眼睛。现代女性的伴侣,是孤独。
作为中国女性从事写作,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中国女性的命运坎坷,每一个人都是一本小说。《柳的四生》有个美好的结局,经历多重生命轮回,不断寻求生命的意义后,“绿衣-春宁-静儿”,和心心相通的恋人静看天边的彩虹。
王红旗:当然,如果说“春毅—重阳—青衣”“绿衣—春宁—静儿”重生在不同时代,有不同身份,是孪生兄妹经历生命磨难的轮回转世。那么,在他们的原生家庭中——清末民初的明代皇室后裔家族,他们一生下来,受到的就是“生男弄璋,生女弄瓦”的不平等教育;尤其,作品描写春宁缠足之痛如酷刑的细节,是那个年代女性身心创痛的缩影。
你是出于怎样的构思,塑造了一个经过男权文化精心教育出的逆子——春毅形象?
山 飒:在我的小说世界中,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形象。
《裸琴》中的皇帝刘裕,原本是个农民子弟,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趁着天下大乱,在暴力群体中脱颖而出,显示了自己潜在的能力,改变了个人、家族的命运。在改变的过程中,他被权力所腐蚀,野心膨胀,手段越来越残忍,他将权力的欲望传递给儿子们,他死后,三个儿子互相残杀,他开创的南宋也因此灭亡。
《柳的四生》中的重阳,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然而理想、抱负和野心,一个是客厅一个是卧房,只相隔了一道门,一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重阳追求功名,却被利禄所腐蚀,他想出人头地,却变成贪得无厌的朝臣。为了生存,女人卖身, 而男人出卖的是自己的道德底线。这不仅仅是个人选择,也是社会环境造成的。
我也塑造了一些“放弃男权”的男性形象。武则天的丈夫唐高宗,就是个纯真、有爱心的男人。虽然他身为大唐皇帝,却厌恶玩弄权力,他最痛恨的就是杀戮,因此选择了有能力、 能抗压的武则天。封建王朝中兄弟、父子、亲戚之间互相残杀是家常便饭。高宗的父亲太宗就在玄武之变中杀死了太子和齐王,篡夺了皇位。高宗让武则天出面替他管理朝廷,改革创新,大胆启用庶族官吏,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高宗是董事长,武后就是他信任的总经理。高宗不是软弱的昏君,他是个厌恶政治的君主,是个逆反的男性。
《围棋少女》中的日本军官,原本是个被人灌输了武士道精神的侵略者,在与围棋少女对弈的过程中, 被中国少女的美和纯真所震撼,再次发现了人性, 最后放下武器,用自尽表达对战争的厌恶,用行为反对男性暴力。战争是男性社会史中暴力的终极表现。
《柳的四生》中的春毅,是个放弃男权的主人公。他放弃贵族身份、家族产业、儿子的特权,从家庭出走,变成一无所有的流浪人。而他经历轮回后,变成电影明星森田,不甘心沦为娱乐圈中的奴隶,逃到巴黎做了一无所有的穷人。他也是个叛逆者。
王红旗:尤其是春毅,他叛逆的不仅是专制男权,还有当今的世俗社会。《柳的四生》中,当代“女强人”静儿,如果真是春宁的化身,那么春宁六岁被裹上小脚,痛得流血化脓、寸步难行,当时她说:“我下辈子能不能不做人了做小鸟?”(山飒:《柳的四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想飞”就是这个小女孩当年美好的愿望。她成人后代替已故的父母管理衰败的家族,但她与自己的母亲截然不同,她即使做了母亲还“想飞”,她对归来的哥哥春毅说:“我们快上路吧!带我走得远远的!走出我自己,走向绚烂……”(同上,第194页)
仔细思考一下,这何尝不是你、我、她,我们每个女性的内心追求,想要走出家庭,走出传统,实现自己的梦想。从女性历史来看,春宁已经成为中国近代女性生存命运的象征。我们女性现在的生活、思想与精神,是踏着春宁她们那一代代女性的梦想之梯走过来的,但在那时也只能是一种梦想。
请谈谈你当初对塑造春宁这个女性形象的想法与期待,她有没有历史原型?
山 飒:春宁这个女性形象,还真没有历史原型。我小时候,从家中卧室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伸展到西山的麦田,金灿灿的,还有天边变幻莫测的云朵。对着窗外的风景,我能发呆很长时间。如今的北京,原来是麦田的地方已经是清华大学的科技中心,高楼耸立。在现实生活中消逝而去的儿时风景,是我小说的源泉。眺望远方,眺望窗外的世界,这个场面会经常出现。春宁就是这个风景中的一个人物,她的故事就是围绕着“鸟瞰”这个主题而塑造的。大家可以想象这样一张画:一个衣着精致、体型瘦弱的女孩,裹着小脚,坐在墙头,如醉如痴地眺望远方。她的身后是阴森黑暗的大宅院,她前方的脚下是断壁悬崖,悬崖脚下就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天边镶嵌着泛着金光的湖,还有无数飞翔盘旋的鸟。显而易见,这个女孩子就是关在大宅院中的一只金丝雀,被人剪断了翅膀。她的眼睛中充满了幻想和渴望。然而她鸟瞰的风景不是柔情的南方水乡,却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西南高原。看到这个画面的人能够猜到, 这个女孩和传统女性不同,她向往的地方不是封闭、温馨、安全的小家庭,她渴望的是狂风暴雨、严冬酷暑、野蛮与文明并存的世界。
从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男人在外面打猎、杀戮,女人留在家中抚养子女, 种地织布,因为家中劳动繁重,女人越来越与大自然隔绝,直到她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裹脚的束缚,放弃奔跑的本能。女人变成了被禁锢在屋檐下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柳的四生》中的春宁就是新女性萌生的符号。她渴望的是拥抱能带来能源的力量。
今天的女性不但能走出家门,拥抱大自然,而且还涉足科技领域,涉足太空,飞向宇宙。《柳的四生》也是女性走向独立的四段历程。
王红旗:但是在新全球化时代,女性再次面临新的机遇与挑战。在《柳的四生》结尾,春宁穿越百年历史“时空隧道”,变身为当代中国香港的一位成功女商人静儿,需要有多么强大的生命意志力。在现世社会,她被金钱、繁忙堵塞了向内追求的精神之路,以向外征服世界、创立帝国来实现生命价值。某一天被恋人森田的梦点醒,她看着森田解梦的眼神,突然发现恋人如自己梦中的前世情人那般美。他们“突然领悟我们的前世、今生、未来不是轮回,而是平行发生的”(同上,第194页)。
你让这对情侣从浩瀚宇宙汲取生命能量,收到月亮的来信,并写着静儿梦中前世的心愿:“人间生活虽然恶劣,但人和人之间相互依靠,相互鼓励,能够一同走向衰老。”(同上,第82页)此时,前世与今生、理想与现实、灵魂与肉体融合在一起。诗意的终极符号意象:湖中无数明月的倒影、燃烧着的一片片朝霞、不断翻滚的灿烂云朵、握在手中闪闪的金沙,自然之光显示宇宙之律有限中的无限,点亮恋人之间明眸的凝视、心灵的相依。画面感,仪式感,多维度无限延伸着……
这个小说结尾,想象、诗化与哲韵的融合浑然天成。你是在怎样的具体情形之下构思而成的?也谈谈你的宇宙观,多维时空生命“平行观”。
山 飒:春宁经历了二生二世,转变为成功的现代城市女性静儿,然而女人的脆弱依然伴随着她。好像很多成功的女性,虽然赢得了经济和思想上的独立自主, 她们却因此而找不到合适的伴侣。在这一生中,她也是个喜欢眺望、充满诗意的女孩子,然而她的日常生活却是经营化妆品,遇到的困难是收购、存藏、运输、营销、宣传等令人头疼烦恼的琐碎问题。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工作虽然能够带来大量的金钱,使她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却不是她的理想工作,只是谋生赚钱的手段。她的生存条件和许许多多的成功人士一样,被全球制造消费的大机器所绑架,表面上是命运的主人,其实是物质世界的奴隶。我的一位法国女朋友,MeriamChadid,天文物理学家,每三年就会率领由世界科学家组成的团队,深入南极大陆,在极地中心与世隔绝地生活六个月,进行天文观察。她四十多岁,有些发福,穿着简朴,没有任何名牌挂在身上,皮肤微黑,笑起来像个幸福的少女,也像个温柔的母亲,她会用最简单纯朴的言语讲述自己几次差点在极地丧生的故事。当她讲到天上的星星,她脸上浮现出无法描述的美好和憧憬。这位女科学家和嫁了有钱人或是赚了大钱的女性相比,她们的不同之处有两点:精神世界的动力是希望等待和求知的饥渴,物质世界的动力是自卑愤怒和永不满足的欲望。
小说中森田的出现敲响了静儿的警钟。他宁肯做流浪人,也不愿意被困在某种系统和潜规则中。小说的结尾就是静儿思想的提升,预示着女性发展进化的未来。这个结尾也是第五生的开始……
正如我在前面谈到的宇宙和多维空间,有人相信天堂和地狱,有人相信轮回,当然还有无神论者,我个人认为过去、现在、未来的平行,并不是不可能的,我也认为不存在是不可能的,因为多维的宇宙无限大、无限小,死亡只不过是一种能量转变为另一种能量。
王红旗:当静儿遇到森田时,产生的微妙感情变化是回归自然。小说写到人的终极救赎,人从出生到成长到所谓的成功,其实终极之处就是回归。我个人认为是回归大自然,因为大自然是孕育一切生命的圆,是人类的母亲。那么,一个女人走到自己的终极方向时,才发现原来她仍渴望回归到母亲的怀抱。她和自己的恋人身体依偎在一起,看到眼前升起的那片彩霞,也许一片彩霞给予的正是你表达的“真爱的无价”。作为一个人,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对这种希望之光,对大自然的敬仰,和大自然之间的交流,就是她最终的灵魂升华,真正超越世俗的人生价值。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
山 飒:现代人类最大的悲剧就是远离大自然,生活在工业世界中。人类萌生于大自然,从与自然生态相依为命发展到扼杀和改变生态,女性也有责任。一个成功的女性,生活在嘈杂的大都市,呼吸的是雾霾,食品中有重金属,出门就是大堵车, 连洗手间都不能去,同时要回几个手机的电话,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还要保持青春、苗条、漂亮的发型,脚踏高跟鞋,这是可笑又可悲的成功。可以想象,孤独的静儿,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中越发感到孤独。
人类最好的伴侣,就是大自然。当我看到一棵草,一片草地,一望无际的草原、森林,听到海浪扑打沙滩的响声,风穿过树枝的声音,我的心中充满感激。我们住在一个美丽的星球上,人类的出现是宇宙奇迹,壮观美丽的大自然是地球人最大的财富。
所以在《柳的四生》的结尾,我送给静儿和森田的是太阳升起时灿烂的云霞。
我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能够意识到大自然是人类的终极归宿,能够为拯救我们的星球做出贡献。
王红旗:是的。《柳的四生》结尾,那层层“天人合一”的风景,直入心底,是你对生命终极的哲学诠释。《裸琴》的结尾,历史穿越到2010年北京的一个拍卖会上,音乐学院的一个拉小提琴的男生,与一个弹古琴的女生,因“琴”而生情,目睹了一场两亿元成交的千年古琴的拍卖,但是买家并没出现。
小说多重隐喻性的开放结尾,想表达怎样的寓意?
山 飒:《裸琴》的结尾是一个讽刺。正如说梵高的画,他生前一幅画都没卖出去,唯一收藏他的画的是他的弟弟。到了当今世界,已经高到没有人会去卖。在这个物质世界中,他的作品成为艺术作品中价值最高的典范,这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吗?这个讽刺不是针对梵高,而是针对我们有问题的社会。
《裸琴》结尾的拍卖会上,这张古琴其实就是沈风仿制的蔡琴,他抱着琴想去卖,卖不出去就会饿死,可是社会并不欢迎古琴,世俗社会更喜欢皮鼓、排箫这些热闹的乐器。千年后一张卖不出去的古琴创下新高价,这对物质社会是多大的讽刺。
小说从开始到结尾,不断地强调古琴的艺术价值,赞颂斫琴师、弹琴女们为了孕育、保护、承传艺术所做出的牺牲。另一方面,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践踏艺术、伪造艺术的商人和当权者的讽刺。买古琴的匿名大亨没有出现。他只能拥有这张古琴,“拥有”不是小说的主题。
两个音乐学院的年轻学生是音乐的化身,他们得到的是梦想,是爱。
王红旗:其实,物质时代拍出天价的艺术品,也只是它的物质价值,恰恰是“天价”遮蔽了艺术价值。因此你的写作是携未来而生的。从某种意义上,大胆奇妙的想象、诗意永在的灵魂、隐喻象征的符码、灵魂叙事的策略、梦境之景的营造、如诗如画的语言,可以凝聚自审、反思、批判、重构,沟通历史长河的生命系统,激发当代人的心智成长与爱的觉悟。
据说你的中文版《女帝》即将在国内出版,很期待。记得2003年法文版《女帝》发表后,我看到法国和美国评论家都说你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武则天。评论说:“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读者仿佛听到战场上马的嘶鸣,呼吸到皇家宫阙的气息,和亲历了不断变幻风景的那片土地。”“这部作品的野心和魅力,就像绽放的鲜花正在蔓延。” 而且,第一版就印了十万册,现在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发行几十个国家,畅销于日本、韩国及东欧国家。读者说,在这部小说里捕捉到了当代中国崛起的文化渊源及厚重历史。
请谈谈,如今你将会为国人奉上怎样的武则天形象?
山 飒:武则天,如果从政治角度评估她,她是功高于过。正因为她是第二性的女性, 在执政期间她不断地维护庶族、平民、女性的权益, 为弱者争得发言权。她大力打击门阀贵族,推广科举制度,不断地挖掘国家栋梁。可以说,从武则天开始,曾盛行的门阀制度最终被扳倒,平民子弟,凭借自己的才能和知识,经过层层筛选,也能走上仕途。可以说,今天的高考源于当时的科举制度。连法国历史学家,经过考证,也认为法国今天高等院校录取制度是当年中国科举制度的衍变。
从摄政到登基,如果没有广大百姓、多数朝臣的拥护,武则天不可能最终成为大周皇帝。她给大唐社会带来了一种公平,一种贫富、弱强的平衡。武则天是寄生于李唐王朝的女性、庶族、没有名分的前朝才人。很多类似的情况下,有些人一旦掌权就会掩盖自己的身份,打压自己出生的阶级,和过去划清界限,证实自己就是统治阶层的一部分。然而武则天却不是这样的“伪君子”。她是民众的代表,要给生来不具备任何出路的人,开一扇幸运之门,为此,她首先打压携带着幸运符号出生的人。这其实是最原始的民主思想。
她从皇妃升到皇后,又成为女帝,虽然权力越来越大,称号越来越响亮夸张,但她依然是被红色宫墙监禁的“人质”, 她和现实世界的唯一接触就是她的朝臣,她的官僚机构。男性朝臣既是她的耳目,也是她的障碍,更是她潜在的危机。为了清除庞大的官僚体制的腐败和造反情绪,她一手提拔了御史和酷吏,借男性的暴力打击暴力;另一方面,她认为不了解世界的人,无权统治世界。在她执政的顶峰时期,她决定给天下子民发言的机会,下诏全国人民上京城御前举报,给自己一个接触民众,倾听民声的可能。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她是非常明智的君主, 在今天,她采取的民主措施依然可以借鉴。
我觉得武则天这个女性形象,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全世界。《女帝》一书畅销欧洲和美国让我深感欣慰。一位距今一千多年的女性依然能给现代女性带来启发和激励,这是多么美好的历史文化精神遗产!
另外,武则天母仪天下,她的政治行为是女性型的,而不是盲目地模仿男性。今天很多的女强人,尤其在西方,一旦进入男性的领域,做了男性的总经理、董事长、总理、总统,她们会摇身变为男人,这时她们体内的雄性激素可能比男人还多。女人的最大错误,就是放弃自己去做男人。现代教育学指出,女性儿童的智力情商都高于男性儿童。
王红旗:在你的笔下,武则天是一个真正超越了性别、国别的女性领袖形象。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男权社会,这位唯一真正登上政治巅峰的女帝,能够国泰民安执政五十年,是因为她实施的女性政治,汲取了远古“母神时代”丰富的人类关怀“母乳”。这不仅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母性的、平等的包容与关爱,而且为开创未来人类新文明的民主和谐、多元共生,走向真正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重要的“理性政治”文化资源。
从《围棋少女》《柳的四生》《裸琴》,和即将出版的中文版《女帝》,来梳理你二十多年的文学创作,毫无疑问,这四部长篇“新女性历史小说”均为你不同时期的重要代表作。一条清晰的演进脉络是:女性—战争—爱情。你以书写个体女性的命运爱情为经之起始,截取历史动荡变革的瞬间事件为纬之讲述,从战争背景下异国男女博弈而一见钟情的玉石俱焚、现实俗世与梦中仙世婚姻之爱的书写,延展为对与家国命运共沉浮的女性生命之爱,以及对人类女性政治社会模式与巅峰之道的重构,逐步构筑起越来越宏阔辽远、富有人类未来学意义的文学时空。
从构建自己的文学“理想国”,到构建未来人类的和平“理想国”,这不仅代表着你在文学创作方面走向成熟,而且标志着海外华人女作家在“第二故乡”的创作,从中国历史里为世界文坛奉献出的人类性经验。你的作品选取女性视角,切开中国社会不同历史阶段的横切面进行透视、反思与重构,揭示与纠正了女性被遗忘的“真相”,迸发出女性生命人本之爱的神奇力量。这预示着一种全新的社会关怀伦理秩序诞生的多种可能性。期待你的《女帝》早日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