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黄维梁
陶然的长中短篇小说集有《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蜜月》《岁月如歌》《陶然中短篇小说选》等很多种;2015年出版《没有帆的船》,是他的小说自选集(香港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自选集的首篇,是陶然生平“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1974年春天写作发表的《冬夜》。
陶然原籍广东蕉岭,出生于印度尼西亚万隆,回国读书,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73年秋天移居香港,半年后发表了《冬夜》。这篇小说的叙述者张诚年纪二十几,在名为“绿岛”的餐厅当侍应生(服务员)。冬天某日,临近午夜,已无顾客。冷清中,一个年轻顾客进来喝咖啡,张诚为其服务,觉得客人颇为面熟;另一个侍应生王强告诉张诚,说此人是大明星廖化。张诚认为这个大明星就是他中学时的同学王利成,于是上前问他,希望获得确认,并叙旧日情谊。而此人则是困惑地应对,颇为支吾,一问一答之间显出不耐烦的神色,甚至恼怒,又是“满脸的冰霜”。他迅速把咖啡一饮而尽,说一句还得去拍片,匆匆付账就走了,临走时往张诚手里塞了一元硬币作为小费。
《冬夜》写的是一件小事,是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手法平实,走的是写实主义(现实主义)路线。题材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宏大叙事,技巧也不是意识流魔幻写实那一套,而它却颇为重要:为陶然后来的很多小说定了调,同时显出这位新秀作者已谙熟写作小说之道。方忠在《香港文学视野中的陶然》里说:“陶然的理想是美好的,但在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中又是‘不合时宜’的,因此其小说主人公往往经历坎坷,具有悲剧性的命运,作品弥漫着忧郁的情调。”(《没有帆的船》,附录,第383页)这篇《冬夜》有相当的“悲剧性”,有“忧郁的情调”。
陶然这篇小说在香港《周末报》发表时,题目被编辑改成《大明星的小账》;41年后收入自选集《没有帆的船》,作者把它还原为《冬夜》,这是正名。王蒙20世纪50年代的著名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发表时被改成《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后来王蒙把它纳入自己的作品集时,改回原来的题目,也是一种正名。王蒙的两个题目,语义是有差别的,但差别不算很大。《冬夜》与《大明星的小账》的差别,比起王蒙两个题目的差别,就大了。“大明星的小账”这几个字,完全让读者看不到丝毫“悲剧性”“忧郁的情调”;而“冬夜”两个字一出现,读者脑海里就会出现“阴沉”“矜肃”“寒冷”“黑暗”的画面。
白先勇1970年有篇短篇小说名为《冬夜》,“五四”时期俞平伯有诗集名为《冬夜》(其中有以《冬夜之公园》为题的);往文学史上推,唐代的白居易有诗名为《冬夜》,如此等等。白先勇《冬夜》的阴冷气氛,欧阳子对比有过细致的析论(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引》,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俞平伯《冬夜之公园》有这样的句子:“淡茫茫的冷月”,“格外觉得清冷”,“‘乌鸦’不知为甚的叫得这般凄紧?”白居易的《冬夜》共16句,其首6句为:“家贫亲爱散,身病交游罢。眼前无一人,独掩村斋卧。冷落灯火暗,离披帘幕破。”“冷”是这几篇作品的共同关键词。
以上“阴沉”“矜肃”“寒冷”“黑暗”四个词语中,头两个见于《文心雕龙·物色》。“物色”指自然景物,这篇论的是自然景物和作者所书写情志的关系。《物色》篇这样说:“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由此可见秋天和冬天的气氛情调是“阴沉”“矜肃”;这个意思,两千多年前宋玉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已有揭示。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的气候和景物不同(当然其不同与地域大有关系),予人感受也不同。把四季浓缩为春夏和秋冬两者,则春夏暖而秋冬冷,春夏喜而秋冬悲,正构成对比。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我们大概可看出这样的分别。随便举些例子,如杜甫的《客至》和《登高》,其差异正是如此。
文学理论家佛莱(Northrop Frye)的四季原型论就是上述道理的一个体系性解说。“四季原型”是个简称,较为具体地说,则是“晨昏春秋人生文学的原型”,即将晨昏、春秋、人生、文学加以模拟,并说明其情调或意境。他的纲领式说法是:
—、黎明、春天,诞生时期。英雄诞生的神话,复兴、复活、创造的神话,击败黑暗势力、冬天、死亡的神话(因为四个时期是一周期)。附属角色:英雄的父亲和母亲。传奇、大部分的祭酒神诗歌、狂想诗文的原型。
二、日午、夏天,结婚或胜利时期。封神、神圣婚姻、进入天国的神话。附属角色:英雄的女伴与新娘。喜剧、田园诗、牧歌的原型。
三、日落、秋天,死亡时期。衰落、垂死的神、暴毙与牺牲、英雄疏离的神话。附属角色:叛逆者与女妖。悲剧和挽歌的原型。
四、黑暗、冬天,解体时期。这些势力得逞的神话;洪水、混沌重临、英雄失败、诸神式微的神话。附属角色:鬼怪与巫婆。讽刺诗文的原型。
佛莱从另一个角度阐释其理论,即“喜剧和悲剧的境界对比”,意指喜剧中出现的自然景象和人间事物,以及悲剧中出现的自然景象和人间事物,两者极不相同,构成对比。佛莱的《文学的基型》一文对此有所阐释,这里只引述他关于悲剧境界的若干说法:在悲剧境界之中,人是孤独的人,是被离弃或被背叛的人;环境则是荒野;在悲剧境界中,作品的结尾通常是人物离散(而非喜剧境界的欢聚)。(以上佛莱的理论,引自他的“The Archetypes of Literature”,此文载于W.J. Bate,Criticism: The Major Text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1970)陶然的《冬夜》,当然不是西方古典意义上的悲剧,却正有忧郁阴沉的氛围,充满对人生对生活的负面描述。先说主角张诚。他是侍应生,而作者开章就描写“几个疲惫的侍者的身影”,笔触直接涉及张诚时,则是他“几年来饱尝生活的煎熬”,“万念俱灰地叹了一口气”,“满脸阴沉”,“‘与另一侍应生王强’相对默然”。到了“大明星廖化”从门外进入餐厅,“张诚从迷茫中立即惊醒过来”,“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张诚与大明星接触、问答,最后张诚知道大明星塞给他的是一元硬币,“他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双眉紧蹙”,“惨然地苦笑”,“一股愤怒的情绪”,“张诚的叹息声包含了复杂的情绪”。小说最后两段的描述包括“他朦胧地记起每次在万籁俱寂的冬夜中走回家时又冷又乏的苦处”;“他揉了揉又重又酸的眼皮”,“冷意又开始袭上他的心头”。以上的操作表情等,完全和高兴快乐的喜剧性氛围沾不上边。
《冬夜》的另一个侍应生名为王强,却不是强者。他16岁,“脸上已经开始爬出了几道轻微的皱纹”,“看上去显得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苍老得多”,“好像被那压抑的气氛感染……”“‘与张诚’相对默然”,“这时的王强仿佛一下子又变得老成了”。小说对王强最后的描述是“这时的王强憋了憋嘴,冷笑着说……”
王强不强,《冬夜》的强者是大明星廖化,陶然这样让强者出场:“从餐厅的弹簧门跨进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青人。”16岁的王强“看上去显得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苍老得多”;大明星大概比王强大10岁,却是个“年青人”,而且“身材魁梧”,他才是强者。不过,这个强者并不“扶弱”,他没有为“弱者”张诚和王强带来什么东西,除了那侮辱性的一元硬币。他只表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对张诚“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身为大明星,和张诚讲话时“不觉感到大失身份,语气中已经明显地带着勃然大怒的味道了”;他与张诚的含糊应对,“那声音仿佛塞在喉中不愿出来,满脸的冰霜顷刻间也挤成一团麻木的笑容”。
人物之外,陶然对环境的描写,也与喜剧性的、嘉年华式的欢庆场面完全属于两个天地。他写道:“录岛餐厅宽敞的卡座已经空无一人”;餐厅与“外部世界隔绝了,自成一块寂寞的小天地”“若明若暗的几盏壁灯……无精打采地映着……”;“曾经有些生气的餐厅重归沉寂”。餐厅以外的世界呢,那是“万籁俱寂”,是有“冷意”的。环境的冷,和人情的冷融合在一起。大明星支支吾吾,不想和现在是侍应生的中学旧同学相认。因为二人身份一“高”一“低”,如果相认,就有降低自己身份之嫌;如果相认,并和他应酬交往,则会“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大明星的势利无情,昭然若揭。古典小说《莺莺传》的张君瑞,有其“忍情说”,陶然《冬夜》写的是另类“忍情”。
《冬夜》之后,陶然的众多小说,常有批判现实商业社会中人的势利、冷漠、无情,袁良骏、吴义勤、蔡益怀等对此早有论述(蔡益怀:《陶然作品评论集》,香港文学评论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30页,第36页)。就此而言,这篇《冬夜》是在“开风气之先”,是陶然小说一个主题的缩影。
说回上面介绍的佛莱原型论。佛莱所谓“垂死的神、暴毙与牺牲、英雄疏离的神话”、“英雄失败、诸神式微的神话”的秋冬悲剧性人物与故事情节,其例证根据的是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以及亚里士多德论析的《奥迪伯斯王》(Oedipus the King)一类悲剧。现代的写实主义小说,自然没有这类角色和故事情节。不过,佛莱的原型理论,极具普遍性,我们用以分析现代的作品,自可剔除“垂死的神、暴毙与犠牲、英雄疏离的神话”“英雄失败、诸神式微的神话”等成分,而用其“日落、秋天”“衰落”“疏离”“黑暗、冬天、解体”“‘恶’势力得逞”“失败”“式微”等关键词及其含义。
根据上面笔者的引述和分析,我们把陶然的《冬夜》和佛莱的原型论加以比照,可看到《冬夜》所写,正有佛莱所说的秋冬原型。顺便指出,香港的冬天比起陶然读大学时北京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当气温下降到摄氏十度八度,香港人就觉得“冻(冷)死了”(而有钱的太太小姐们的皮裘就可以炫耀了——经济学所说“炫耀性消费”的炫耀)。香港的冬天并不真正的冷,陶然在《冬夜》中颇为用力营造冬天的寒冷气氛,以与题目相应,有其艺术上的需要。陶然在1973年秋天从北京移居香港,大学文凭不获政府部门承认,“加上全球能源危机,想找一份工厂最底层的杂工工作都难”(《没有帆的船·自序》)。《冬夜》中主角的身份与作者陶然的身份不同,但小说主角的抑郁挫败心情,应可视为作者心情的投射。刘勰的“物色论”,以及佛莱的原型理论——让我借用中国哲学思想的一个概念——可说是一种 “天人合一”论,是文学艺术创作中“人”间情意与“天”然环境的吻合融和。它是诗文修辞的“情景交融”,是李元洛厚重之书《诗美学》里说的“内情与外景水乳交融、情理形神和谐统一”〔李元洛:《诗美学》(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页〕。陶然出身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积学储宝”(《文心雕龙》语),对情景交融这种宝贵理论了然于胸;也可能他悟性高,情景交融的技巧是自己悟出来的。循此技巧理念写作,乃有《冬夜》的“原型”表现。
说到技巧,这里要补充一下。《冬夜》除了气氛营造甚佳之外,其布局谋篇井然有序,呼应得体。作为作者的破题儿第一篇,实在已非常难得。此外,陶然为篇中诸角色取名字,读来有深意,值得赞赏。主角张诚,诚意要与大明星叙旧,却遭冷遇与屈辱;“诚意”到底有何用?只有叹息。另一角色王强根本不强,名与实构成讽刺。餐厅名为“绿岛”,绿岛应是生意盎然的,实际却空无寂寥,这也构成讽刺。台湾有“离岛”名为“绿岛”,又名“火烧岛”,是关押囚犯之地;餐厅以“绿岛”为名,可有暗寓其侍应生人生无望如囚徒之意?我这里也许有“过度诠释”之嫌。陶然1973年才从北京移居到香港,对绿岛的历史大概并不认识。至于大明星原名王利成,这自然有名成利就之意,贴合其身份;但他的艺名取为“廖化”,我认为甚可商榷。男明星如秦汉(本名孙祥钟)、成龙(本名房仕龙),名字都有气派;廖化来自“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一语,明星取名字,哪有如此自贬身价的呢?陶然如此命名,我猜想,乃隐含了对势利之徒的不齿之情。
另一技巧运用,见于一个细节。近结尾处,“煤气炉上刚煮沸的开水发出嗤嗤的声音,化成一股股蒸汽从壶嘴急剧地冒了出来,飞升到天花板上去;王强快步地去熄火”。为什么有此场面呢?就像为什么某短篇小说的开头要写墙上挂着一把枪呢?陶然读过海明威的小说,也知道海明威对小说技巧的一些理论。好的小说,每个细节都有它的作用。《冬夜》里“蒸汽从壶嘴急剧地冒了出来”,根据我的理解,可视作主角张诚愤懑情绪已到高潮;随后王强“熄火”,则是防止情绪爆发的一个动作。
陶然首篇之后的小说创作,题材以至叙述手法,有其发展变化,历来论析已多。《冬夜》涉及的主题以及其气氛情调,则是其创作常见的一个模式。“那个冬夜的晚上,寒流袭港……哪里料到转眼间梦娜已在天涯成了陌路人。”——这是陶然某篇小说的一个片段,印在《没有帆的船》这本自选集的封面上的。陶渊明“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李白自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陶然是舒适快乐、欣然自得的样子,北京有名胜陶然亭。作家陶然居港四十多年,生活有其陶然快乐的一面,但人生不免有忧虑哀愁,身为作家兼编剧的陶然,在重商业重金钱的社会中从事文学工作,哪能没有“冬夜”的一面?(陶然:《留下岁月风尘的记忆:〈香港文学〉卷首漫笔》,香港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7页、第130页、第179页等。)自选集的书名是《没有帆的船》,它很有象征意味:陶然自适中带点虚无。小说名为《大明星的小账》,在影视八卦新闻可以卖钱的社会,自然比《冬夜》富有吸引力。但“冬夜”有其文学艺术上“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的无形“原型”传统;把握小说技巧、对文学艺术有所执着的作者,怎可以不把这意义重大的首篇名字,还原为《冬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