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商学院201400)
毛延寿和王昭君的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王昭君是正史中出现过的人物,见于班固(32—92)《汉书·元帝纪》:“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又《汉书·匈奴传下》:“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樯字昭君赐单于。单于驭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复株累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乃风单于令遣王昭君女须卜居次云入侍太后……。”班固幼承庭训,又曾任“兰台令史”,《汉书》代表了当时史学界的最高水平,成书时间又非常接近西汉,书中数处与王昭君相关,并没有提及毛延寿。
张彦远(815—907)《历代名画记》作为我国第一部绘画通史,收录了从轩辕时期至唐会昌元年(841)间三百七十余位画家,画家按照时代先后为序,但参考资料佚失情况严重,编撰工作极为困难,像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录》这样的文献就算不可多得,本朝朱景玄在编撰《唐朝名画录》这一断代画史时,才收录了一百位画家,分别是:国朝亲王三人、神品(上中下合计)九人、妙品(上中下合计)二十三人、能品(上中下合计)六十二人、逸品三人,不少画家几乎就一个名字,在介绍后世大名鼎鼎的戴嵩时亦只有:“尝画山泽水牛之状,穷其野性筋骨之妙,故居妙品。”魏晋南北朝与画史相关的文献则更少,如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收录了二十七位画家;南陈姚最《续画品》有二十位画家列入条目;东晋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只提到卫协与戴逵二位画家及二十来件画作。再早,仅零星见于各种文献,且未必可靠。
《历代名画记》收录了毛延寿这位大名人,“前汉六人……毛延寿(杜陵人)、陈敞(安陵人)、刘白(新丰人)、龚宽(洛阳人)、阳望(下杜人)、樊育(长安人)。已上六人,并永光建昭中画手。时元帝后宫既多,使图其状,每披图召见。诸宫人竞赂画工钱帛,独王嫱貌丽,意不苟求,工人遂为丑状。及匈奴求汉美女,上按图召昭君行。帝见昭君貌第一,甚悔之,而籍已定,乃穷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毛延寿画人,老少美恶皆得其真。陈敞、刘白、龚宽并工牛马,但人物不及延寿。阳望、樊育亦善画,尤善布色(见葛洪《西京杂记》)”。
从《西京杂记·画工弃市》:“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付,举止优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延寿。下杜阳望,亦善画,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上看,《历代名画记》关于西汉画工的介绍,与《西京杂记》所记载略有不同,主要内容源于《西京杂记》当不假。
但《西京杂记》本身并不可靠,其作者一直不明,有汉代刘歆(前50—23)说、东晋葛洪(284—364)托名刘歆说、南梁吴均(469—521)说、南梁萧贲说、无名氏说。《西京杂记》应成书于隋代之前,初唐魏征等编撰《隋书·经籍志》最早著录了《西京杂记》,二卷(现传世为六卷),没有著撰者,虽归于“史部”,但《西京杂记》却和一大堆以“故事”、“杂事”、“旧事”、“伪事”等为名字的著录相邻,看来编撰者将其看成野史、杂史,甚至笔记小说、历史小说、历史故事等。宋代以后多数学者把《西京杂记》归于小说类,并不太看中其史学价值。而晚唐《历代名画记》参考了其内容,大概是为求各时代画家完备不得已而为之。后世美术史论中但凡提及毛延寿多出于此。
西汉初期开始的和亲政策,无论理由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脱不了统治者“苟安”的嫌疑。人们在唾骂娄敬的同时,自然还会把关注点放在“和亲公主”上,从汉高祖到汉元帝,至少有十六个和亲公主嫁给了鄯善、乌孙、匈奴的统治者,这十六人在史书中留下名字的只有刘细君、刘解忧、王昭君三人,刘细君(江都王刘建女)、刘解忧(楚王刘戊孙女)虽是汉室后代,却是以罪臣家属的身份嫁入乌孙国,很难演绎传颂。而王昭君原为掖庭宫人,出身于良家,和亲的对象匈奴也远比乌孙、鄯善有名,最终西汉和亲政策的代言人只能是“掖庭良家子”——王昭君。王昭君本人也逐步走上故事化的道路。
“美化”王昭君是其故事化的重要步骤。班固《汉书》没提过昭君是否自愿出塞,以及籍贯、年龄、相貌等。范晔(398—445)《后汉书·南匈奴传》:“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然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赦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后汉书》和《汉书》均属“前四史”,可《后汉书》作者范晔成年后基本生活在南朝刘宋年间,时间上离汉代较远,许多资料会佚失或被人篡改,对于修史是不利的。范晔修史谬误不少,班固史学造诣则更胜一筹。《后汉书》中有不少主观的臆断,如“昭君入宫数岁……乃请掖庭令求行”、“昭君丰容靓饰……帝见大惊,意欲留之。”《后汉书》显然有全方位美化王昭君的嫌疑。
“丑化”毛延寿亦是王昭君故事化的重要步骤。《西京杂记》中并没说毛延寿不肯给王昭君画像,只是认为六个画工中他的画像水平较高。汉代、魏晋南北朝以王昭君为题的诗句不算多,西汉焦延寿《易林》:“昭君死(守)国,诸夏蒙德”、“交和结好,昭君受福。”魏晋南北朝石崇、鲍照、庾信等人的诗句也大多围绕着远嫁展开。但约在南梁时期画工索贿一事见于文学作品,《西京杂记》南梁吴均说和南梁萧贲说亦由此来,王淑英妻刘氏《昭君怨》:“丹青失旧仪,匣玉成秋草。”沈满愿《王昭君叹·其一》:“早信丹青巧,重货洛阳师。千金买蝉鬓,百万写蛾眉。”萧纲《明君词》:“妙工偏见诋,无由情恨通。”并没指名道姓说毛延寿索贿,相反,“重货洛阳师”与《西京杂记》称毛延寿是杜陵(西安)人不符。隋代侯夫人《自遣诗》:“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才正式把毛延寿与王昭君联系在一起。此后,虽也有人企图替毛延寿翻案,可其在王昭君故事中“配角”、“丑角”的形象已深入人心。
《历代名画记》西汉和东汉各收录了六位画家,可记载多有不真。如东汉收录了赵岐、刘褒、蔡邕、张衡、刘旦、杨鲁,居然记载:“张衡字平子……昔建州浦城县山有兽,名骇神,豕耳人首……平子拱手不动。潜以足指画兽。”这个用脚趾画怪兽的事迹实不足信。而西汉记载则更少,只是“一个故事中的六个画工”,六人显然属工匠,毛延寿则是水平较高的工匠,地位也不高,
王昭君是掖庭待诏宫人,掖庭设掖庭令,下属有掖庭丞等职,多由内监担任。宫人要想获得宠幸机会,画工绝不是重金行贿的对象。尤其待诏宫人和画工不可能单独相处,必有监督者,西汉没交子,要实现“少者亦不减五万”的行贿,难道宫人手里都有大量黄金、珠玉。毛延寿向王昭君索取巨额贿赂并不成立。
从西汉的画像砖石、墓室壁画、帛画、漆画上看,涉及的题材除了神话传说、鬼神世界、历史人物、引魂升天、练气养生等之外,偶尔也有当时的权贵人物及其随从人员,散见于洛阳、长沙等地墓室出土的壁画、帛画中。西汉的地面建筑仅遗存一些石室、石阙,大型建筑均已损毁,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所描述的这个位于曲阜的西汉宫殿早已湮灭,殿上的那些“成教化,助人伦”的壁画也只存于记载。如果本朝的人物要出现在宫殿庙堂的壁画之上,则大多是已盖棺定论的功臣名将之属,如西汉麒麟阁十一功臣壁画,所谓“功成画麟阁”。姚最《续画品》:“四门之墉,广图贤圣……掖庭致聘远之别。凡斯缅邈,厥迹难详。”这里的“掖庭致聘远之别”当指“昭君出塞”之事,王昭君成了“贤圣”,被人画在了墙壁上了。这事多半不假,但不可能发生在王昭君被“神化”前,普通宫人地位低微,是没有资格让人画像的。
另外,汉元帝想要:“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是不可能办到的。画工呈现给皇帝的画像肯定是可卷曲的,西汉晚期用“浇纸法”制作的纸,比东汉蔡伦用“抄纸法”制作的纸还要粗陋,厚薄不一,根本不能用于画像。如果在丝织品上绘制,整个两汉期间的帛画才出土了20余幅,均属楚风遗存,中原地区从无发现过帛画。况且,现存的西汉绘画中没有“头像”、“半身像”的写生先例。从技法看,西汉人物画均用简略的线条表现,没有阴阳渲染。不仅是毛延寿,当时无人具备给美女画像的“写真”能力。因此,历史上未必真有毛延寿此人,即便有,其与王昭君的故事是存疑的。事实上,后宫虽众,可每次入宫的人数却有限,皇帝亲自挑选佳丽最为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