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那整片的湖水与湖下那个原始的小村落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真的是沧海桑田,我在那些陌生的高楼建筑工地中四处寻找着,可是哪怕一点点的记忆残渣都没有留下——我的那个青涩的年代,那段短暂得像流星一样的往事,也随之一同被深埋进了泥土里。两岸垂柳殷殷的村河、土坯房、柳条插就的篱笆,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头儿的向日葵,瞎眼的婆婆还有她,眼睛里的那一切还都是那么亲切,只是这一切只能在记忆里去寻找了……
那是高二暑期快开学的前几天,我依旧像个游魂,一辆白色的斯普瑞克自行车(那是那个年代很时尚的一个品牌),一只草绿色的双肩背包,一个速写本和一副画夹……
那天,从湖上下来时已是黄昏了。暑热退去,大地蒸腾着沁人心脾的泥土与青草混合成的清香,四处流溢着。进村时阳光已经暗淡了,没有人,清一色的灰泥土坯小屋,绿漆的门窗。一条坑洼的村路与村西一条深邃的小河并肩而行。小路的右手是成片的向日葵,向东滚滚地蔓延而去。我喜欢那种因辽阔而带来的空旷感,那能让心灵瞬间变得敞亮无比,那时甚至想,如果能筑一座小屋我情愿就淹没在这成片的向日葵里,早看日出晚看日落……
村子真是不大,在刚刚要出村时,一群鸡鹅从地里狂飞乱叫着,穿过马路扑进路边一座用柳条围成的篱笆院内。从路上就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院子里的一切。鸡、鹅冲进院子便一头钻进了一座柴棚。屋檐下有座土灶,灶前一个女孩这会儿正蹲在地上,歪着头往灶膛里烧着火。和大多乡下女孩不同的是,她身上穿着一条蓝底素白花的扎染长裙,与周围那土得掉渣的环境相比显得仿佛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在晚霞中便诞生出一种清新脱俗的美。女孩的旁边蹲着一条黑狗,黑得没有一点杂色。黑狗静默得像一座泥胎,而女孩跃动得仿佛一颗音符,这会儿,她好像是被烟熏到了,猛地站起身低头揉起眼睛来,黑黑的刘海儿垂到了面颊上。莫名的我忽然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张水彩画,极清晰的,像是印在了水里的那种感觉,忘记是在哪儿看到的了,总之那个定格的印象真得很美。我呆立的时间或许过久了,一边的黑狗警觉起来,腾地站起身,两只耳朵竖起来,汪汪汪地乱叫。叫声惊动了女孩,她回转身,刹那间,我看到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而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惊愕中似乎还略带有些窘迫。我冲她微微点了下头,她也愣怔地点了一下头。狗仰起头冲着我再次汪汪汪地叫起来,而且作势要冲过来的样子。我只好低头向前慢慢地骑去,在经过篱笆门前,我看到她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我猜想大概是看到我背上背的画夹了!
狗终于还是没有追出来,只是在后面叫了两声便被女孩喝止住了。“呃,啊啊,呃——”我听到两声尖细柔弱的声音,我的心一惊,她是个哑巴——我想回身看上一眼,可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没有勇气回转身去。顺着村里的小路一直骑下去,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再加上已是黄昏,更显出一种苍凉。路边成片的向日葵散发出一种浓浓的清香,左手是一条小河蜿蜒向前。女孩的身影依旧在我的眼睛里转个不停,那张被夕阳映红的脸,那双乌黑的眼睛,还有那呃啊啊的声音……我奇怪当时为什么没有转身再看上一眼,我相信她会更新奇于我身上的那副画夹,也许我停下身的话,她会跑出来……可最终我还是连侧下身的勇气都没有便一本正经地离开了。这是我一贯矜持的性格,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总是故意装出一副绅士般的正经。当然当时也略有些惊讶于她的喑哑,我有些驚慌,我怕贸然地交谈也许会伤害到她……
终于我像个疲惫而落魄的游魂一样在荒野中又游荡了一番后,打道回府了。我的家在离这里二十里外的一个镇子上,虽说只是一个不大的镇子,可从小我们比镇子下面村里的人就有种优越感,可看到女孩儿的一瞬,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自卑了,而且自卑得自自然然,就像是平头百姓见到了官绅贵族。可这种自卑却又总是不大轻易认输,想想背后的那副画夹,于是我的高傲便又重新昂扬起来。那副草绿色的画夹,背在身上就像是五六十年代父辈们能够有幸穿上一身军装一样。可当我走到路的尽头开始往回走,在快到她家篱笆院子前的一瞬,我还是拐向了旁边的一条小路溜走了。就像刚才经过时我没能鼓起勇气回转一下身子一样,我的勇气总是在关键时刻喜欢掉链子,我十分痛恨我的这种懦弱,甚至在日记里无数次地痛骂过自己,可到头来临事时仍旧会溃败不止,而外人看来我却又是那么的矜持,矜持得像个女孩子!
1
一夜辗转反侧,脑子里转悠的都是那个女孩的身影。早上早早地便背了包和画夹朝湖堤下而来。
早晨的湖堤下面还处处流淌着一层薄薄的雾,路边的野草沾满了晨露。太阳从东方的湖面上跌落到湖下的向日葵地里后,便只剩下一块红色。小村仍浸泡在雾霭中,灰褐色的土墙,颠簸的村路,彼此纵横交错着,组成了几组大写意的线块,雾中的小村像被洗淡了水墨的版画。还没进村,呛鼻的炊烟味儿便迎了上来。村路上热闹起来了,陆陆续续地有从村外牵着牲口赶回家吃早饭的老农,也有骑着自行车扛着农具奔向村外的中年汉子,村妇们多是在院子里忙着做早饭,听不见孩子们的吵闹,该是还没有起来吧!鸡起得早,在我的车子前劈里扑噜地追逐着。农人们相互之间不温不火地打着招呼,我是个外村人,没有人理我,可我那身装束还是偶尔会吸引来村人好奇的目光。我有些恐惧这眼神,便急急地往前骑去。远远地又看到那座篱笆院了,我的心也跳得更快了。篱笆稀疏得可以看清院内的一切,而那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毫无兴趣,我要找寻的是那个昨天刚刚看到的女孩。灶还在那里,只是没有炊烟飘起,鸡和狗也在,女孩却不在。我放慢了车子,心跳已经由怦怦怦乱跳转成了淡淡的失落。车子不能再慢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莫名地停下来,那样让村里人看到会产生疑心。
走,我鼓足了勇气。在我右腿使劲蹬下脚蹬板的一瞬,我看到那空荡荡的院子里,小屋破旧的房门忽然一开,女孩从里面端着一盘子馒头走了出来。我准备踩下去的脚猛然停住了,我侧转了头,她的眼睛刚好与我对视在一起。女孩的脸一下子羞红了,我的心头一颤,脚下竟再不敢停留,车子像小船一样轻飘飘地划了出去。东边的朝霞退去,一束耀眼的光射了过来,我的心头也一下子变得一片光明。太阳出来喽!我带着那份小小的满足,在车子再往前滑行了十几米后又停了下来。我瞅准了她家屋西侧的那条小河。两岸粗大的垂柳,阴绿的河面上漂着一堆堆的浮萍。一座用三根老树架起的小桥,蓊郁,清翠,小屋就依傍着这一切……好风景!我从心底里抑制不住地喊了一声!
我将自行车靠在了她家的后墙上。走进墙西房山的阴影时我才发现,那份青翠和森郁竟然美得更让人心动。一条小河一直向前伸去,河不宽有几群鸭子在河里游来游去,白的毛绿的水,真的像是一幅十八世纪西方田园风光的油画。房的阴影和树的阴影重叠在一起,黑黑的像一块湮湿水的土地。我拣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下,侧身看了一眼,透过她家西边的篱笆墙刚好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棵枣树。枣树鲜绿的叶子一半在篱笆内一半在篱笆外,枣树下有几只白鸡正在刨食。我支上画夹,拎着水罐到河边打了水,当我回来时看到篱笆内探出一个女孩的半个身子,紧身的白色罗纹背心,凸出了女孩匀称的身材。我一愣,女孩也一愣,我尴尬地冲她微微点点头,她也友好地冲我笑了笑,便缩了回去。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几下,心头略略地泛起一丝欣喜。院子里很静,可听不到任何的响声,太阳吊起来了,满世界的阳光,树阴显得更加浓郁了,我静静地用水粉画着面前的这片风景。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快到中午了,我伸了下腰,不由自主地便看向了旁边的那个篱笆院,脑子里便又冒出了那个女孩的身影。想着想着,自己竟然咧着嘴轻蔑地嘲笑了自己一下。画画得很顺手,心情便又增添了一丝的愉快。腰因为坐了一个上午了,有些酸疼,我直起身刚要离开,身后的墙角旁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身影,这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也许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了。看着我吃惊的表情,她端了下肩笑了笑。我也笑笑,她便走近我,蹲下身认真地端详起画来。我站在她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张画得不好!”女孩没有说话。我这时才忽然想起她是个哑巴,有人说十聋九哑,或许她……但这个想法刚刚产生,就见她转过身笑着冲着我挑起大拇指,我笑笑,随后指指旁边的篱笆院:“那是你家吗?”女孩摇摇头,随即做了几个手势,我看不懂她比划的是什么意思。她便又做了两次,可我仍然不懂,只能冲着她无奈地摇摇头,这时她的神情忽然黯然了下来,低下身继续看画,再不理我。慢慢的,我看到她好像入了神,有时还会抬起头来对照着眼前的景物看上几眼。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除了树上的蝉声就是风吹树叶的哗哗声。我站起身问她:“你上学吗?”她侧过脸点点头。我问在哪儿?她这次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看着画,我显得有些尴尬。又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醒過神来似的,看看我身边的速写本,然后一把拿过来用铅笔在上面写道:市聋哑学校高一。我点点头,她随后接着在本上写道:你呢?我说:“我在工艺美院附中上高二。”她便伸出手来冲着我挑了下大拇指。我笑了。
就这样我问她写,或她写我答,到中午时一本速写本子上已经写了半本了。这时旁边土坯小屋里传来一声老太太的喊声,女孩子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腾地站起身,慌慌张张地放下本子便往回跑,当她跑到墙角时她回转身冲着我抿嘴一笑,然后招了招手,才像风一样地跑走了。我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身影,远处是午后成片的向日葵,再远,是高远的天空,几朵浮云呆呆地吊立着。
屋里断断续续地又传来老太太的说话声——白露,吃药……
2
我知道了她叫白露,家在市里,父母都是工程师,而这土坯屋里住着的是她的瞎眼外婆。
她每年放假都会来这里陪外婆住上一段时间,因为从小她是跟着外婆长起来的,平日她就帮着外婆做做饭,喂喂鸡、鹅、狗。这个村里她还有个舅舅,她来了,舅舅就很少过来了。她说,她喜欢这里宁静的田园风光,没事时她也会背着姥姥偷偷和舅舅下地收拾一下瓜果、庄稼,不过姥姥知道了可不得了,她会说,城里的小姑娘在地里晒黑了回去多难看啊!所以,每次去地里都是去几个小时就赶快回来,姥姥一眼看不到她就会喊,时间久了再见不到她便会骂……
今天天从一早便阴得厉害,我站在窗前一直犹豫着,出去还是不出去。有时天稍稍好些了,我便拎了包要走,可刚到院子里天空就又飘来几块黑云,于是我只得又退回到屋里。就这样往复折腾了几次,天终究还是没有掉下一滴雨来。这时看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于是一咬牙,推了车还是冲了出去。
铅色的阴云已经快要压到湖面上了,心情便越发变得压抑。凉风嗖嗖地吹来,翻下湖堤时几颗雨滴飘落,随后噼里啪啦的雨滴便下起来了。可来也来了,那就即来之则安之吧,索性就来个雨中做画!想着,我跳下车子套上了雨衣,继续向小村骑来。湖下的小村很安静,阴云笼罩中的村子沉重得像一块铁,每个窗口都是黑洞洞的,我顺着村中的小路一直奔向昨天作画的那个河边。路过她外婆家的篱笆院时,我的车子慢了下来,我想像着她此时正在院子里向路上张望,可到了近前才发现,院子里面空荡荡的,连大黑狗都没在。我的心呱嗒一下掉了下来。失落和着这阴郁的天气像酒精一样弥漫了我的整个心头。坐到树阴下,雨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还好有厚厚的树阴和屋檐遮挡,雨打不到身上。可看着四周的景致,我又犯难了,今天画什么呢?画水粉的话不知雨什么时候会下大,而且此时也没了出门时的那个心情,那股空荡荡的感觉让人无法安心去做事。好吧!那就画速写吧,平时因为练得少,没少挨老师的批评,说我的线太碎了!
翻开速写本,我才发现有少半本竟然写满了我和她的对话。我不觉哑然一笑,随便翻了几页,昨天的情形便又浮现在眼前。小河上的浮萍更加鲜绿了,小雨打在上面只在有水面的地方才触起一点点的涟漪,鸭子是不惧这点小雨的,依然在水草与浮萍间优哉游哉地觅着食。我抱着速写本竟然有些羡慕起这群无拘无束的鸭子来了,“一蓑烟雨任平生”——送给这群鸭子也送给我。
速写慢慢地画着,这样的天气是很少有人出来的,村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大都是守在屋里唠嗑、睡觉。而此时唯独我坐在这绵绵的细雨中,让村里人看到会不会认为这孩子有毛病?想着便更严肃地坐正了身子,以显示我是在一本正经地在做事,而且是很重要的事。不知不觉在这河边已坐了半个上午了,雨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要停的样子,也没有变大的迹象,忽然旁边的篱笆院里好像有动静,我竖起耳朵,是屋门推开的声音。我的心又紧张起来,——一定是她!果然,不大一会儿她从篱笆墙上探出了半个脑袋,笑眯眯地冲着我故意咳嗽了一声,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很木讷,这阴雨天里竟然还会跑出来,让人感觉像是……不大一会儿,女孩便踩着湿滑的泥水绕到了我的身后。
她见了我冲我挑起大拇指,然后又做了个手势。我依然现出懵懂的神情,她知道我不懂手语于是便又从我手里夺过速写本,一眼看到我速写本上刚刚画的速写,竟细细地端详起来。看了一会儿,她在下面写了“真好”两个字。
后面,我们又开始了用笔的对话。开始时还是我问她写,后来我觉得这样很蹩脚,索性从包里又翻出一个本子来,一起写。我写了送到她的手里,她答了把本子递给我,就这样两个本子像是传沙包一样在我们两人的手里传个不停。四周只有沙沙的细雨打落在树上、河里的声音,不知不觉已是中午了,院子里忽然又传来老太太的喊声:“白露,吃药——”
白露便像是中了魔咒一样,腾地站起身将本子扔给我,转身就走。我被她这像条件反射一样的举动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她跑出去几步了才停住脚,然后回转身冲我招了招手。我依然有些惊愕地瞅着她,她却笑了然后又做了个手势,大概是明天再见的意思。看看她转身离开了,我喊了一声:“你怎么了?”可是没有回声。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河面,一时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总是像救火队员一样,一听到她外婆的喊声就匆匆离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速写没有画完,也无心画了,雨也停了,天空苍白得像被洗过一样。我站起身,心情有些抑郁,这次不是因为自己,好像这十八岁的年纪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而抑郁,而是因为另外一个陌生或者说是算是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一个女孩。我郁郁寡欢地收拾了东西开始往外走,在路经她外婆家的篱笆门前时故意停了下来,向着那座小屋的窗子里张望了一眼,可那小窗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大黑狗在,这次却没有叫只是莫名地站直了身子瞪着我。
3
回到家我翻看着和她的对话,她和我讲了许多她们班里的人和事,尽管我一个也不认识,但她讲得还是兴高采烈。我也和她讲了一些我们班里的人和事,我讲得马马虎虎,因为我总觉得那些人和事都没什么可值得费口舌的。我讲的最多的是我对“艺术”的见解和对当今“画坛”的评价,还有自己的艺术理想。她完全像是个无知懵懂的信徒一般不停地恭维着我,赞美着我。我欣然领受了这一切,仿佛找回了在学校中失落已久的认同感。在那幸福的回味中,我忽然想起学期末的那次图案设计课,那个古怪的老头举着我的作业,大声在全班面前嘲笑——蓝配紫恶心死!妈的,真是奇耻大辱,每当想起那一幕我的心里就是一颤。
今天的天气很好,刚刚下过雨,天蓝蓝的。太阳的光线很干净,地上的树阴和房阴都很深邃、棱角分明,仿佛与这个世界势不两立的样子。小村依然在宁静中,进村时这次碰到了五六个孩子,他们见了我像马蜂一样扑了过来,追着我的车子奔跑。这下可把我弄糗了,平生最讨厌孩子了。另外我实在是羞于在村子里让人们看到自己像个猴子一样被一群孩子追逐的样子,于是便不时地下车来低声恐吓他们,有时甚至还做出伸手要打的样子,可这帮孩子就像是一群野蜂一样,任你怎么恐吓就是嬉皮笑脸地在你左右不离不弃。看看快到白露外婆家的门口了,可这帮孩子们还是不肯离开,我的头上真是冒汗了。我可不希望让这群猴孩子打扰一会儿我和白露可能会有的“约会”。于是急中生智,从包里掏出几支水粉颜料,冲着一个大点的孩子说,我这里有几支颜料,你们要是不跟着我了,我就把这个给你们。那孩子冲着我点点头,然后蹭过来趁我不备抓了颜料就跑了。后面的几个孩子跟着他也一窝蜂似的跑走了。我苦笑笑,转过头来,忽然发现篱笆院内白露正站在那里冲着我笑呢。那一刻她苍白的脸上仿佛有了血色。我冲她招招手,她便推开篱笆门悄悄地跟了出来。她向我做了个手势,问我是不是还到院子后面的小河边去?和她呆了这几天我现在也基本懂得几句手语了。我摇头,说:“不去那了,一是画了几天了也没什么可画的了,二是那群孩子说不定一会儿还会跑来,烦死了!”她笑了,点头。我说小河的对面有几间老屋还有段残破的土墙我觉得不错,到那去吧!她点头。
太阳底下,老屋的泥墙反着土黄色的光,两所老屋的门窗都已经没有了,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墙面大都已经倾斜,用一根根圆木或树桩支撑着。老屋前已经长满了过人的野草,老屋后是已经倒塌的半段残墙,残墙旁边同样长着成片的野草,我们在残墙旁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白露仰头看了看天,示意这里没有阴凉太晒了。我看看也是,可此外也没有更好的角度了,她看我为难的样子,示意我不用为难了,竟转身奔外婆家的方向跑去。我不知她这是干什么去,于是便目送着她回到了篱笆院。好在这里离她外婆家只有几百米的样子,来去一小会儿的事,不大一会儿,她拎来两只板凳和一把旱伞。另外还带了几个带着叶子的西红柿,我笑笑,“女生的嘴就是馋!”她一边递给我一个西红柿,一边却已经撑好伞坐在那里吃上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喜欢残破的美。老师也批评过我多次了,说你为什么不能画些雄伟的、整齐、端莊的景物,为什么总是喜欢从犄角旮旯里找些丑陋的、阴暗的、边缘的东西来画。我极不服气,暗自叨咕:你看画册或展览上哪个成功的画作画的是新建的百楼大楼?可想归想,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天越来越热了,看着白露投入地看我画画的样子,我说:“你也来试试吧!”她点头,于是我重新铺上一张纸,递给她一支笔,我站到她背后给她指点。白露真的很有美术天赋,一上手便极快,从起形到上底色,仿佛像是学过几年的样子。我不住地称赞,而她则一心一意地对着画纸认真地画着。我指导的每句话她都认真地听,谦虚得像个儿童。有灵气的女孩谁都喜欢,再加上这么善解人意,那就更让人喜欢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太阳已经转到头顶上了。正午的阳光晒在身上火辣辣的。正一门心思画画的白露猛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放了画笔指了指外婆家的方向,然后做了个手势便慌慌张张地跑走了。我瞪着她的背影,知道她又回去吃药了!地上,她拿来的那把旱伞还在,我想喊住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她大概一会儿还会回来吧!果不其然,一会儿的工夫她便颠颠地又跑了回来,而且手里还拿着两个苹果,到了近前她递给我一个,我这才发现肚子真的饿了。三口两口便吞了下去,她笑着看着我,将自己手里的那个又递给了我,我摇摇手,忽然一眼看到残墙边上有块玉米地,便诡秘地笑着说:“想吃烤玉米吗?”她一愣,随即会意地点了点头,于是我便跑过去一头钻进了玉米地里。不大工夫,我抱回来四五个还没完全成熟的玉米,然后动手在土墙的墙角处拣来了一抱干柴。火点起来了,将几个青玉米扔到里面,烧得玉米嗞嗞地直冒水,因为都是青玉米所以不停地冒着青烟,呛得我们俩泪流满面。此外本来就是大夏天的,再点上这么一堆火真是烤得人难受,不大一会儿我和她的衣服便都让汗湿透了。
在火里扒出烧得焦糊的玉米,吃在嘴里竟别有一番美味。白露大概平时没吃过这个,所以嚼得满嘴的黑糊,我笑着把最后一个递给她,她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天太热了,画是画不下去了,我说:“你告诉你姥姥你出来了?”她点点头,我说:“天太热了,不画了,我们往前走走吧。看看有没有好的风景,明天过来。”她又点点头。
一条乡下的土路一直向北伸去,路的尽头是一条大河叫金钟河。从这里就能看到大河高高的河堤。路的左边是庄稼地,种的都是玉米。右边是那条从村里流淌出来的小河,河边稀稀落落的是几棵柳树。乡路整个就暴露在了太阳底下,庄稼因为比较低矮所以没有一点阴凉。我推着车子在前面走,白露在后边跟着。虽说太阳还是直晒,可走在路上,毕竟还是有些微微的凉风了。
白露性格比较内向,但很自尊,因为不会说话的原因,所以她在我面前除了做手势和写字外,很少出声。更多的时候是听我夸夸其谈,而每次等我说完之后,她只是报以一笑。
正往前走着呢,远远地就见河堤上有一辆农用三轮车风驰电掣地向村里开来,白露一下子站住了,她端详了一会儿神色忽然有些紧张,随即慌忙和我做了几个手势。我看不明白,她急了一把就把我的包抓过来,从里面拿出速写本,飞快地写下几个字:我舅舅来了,我得走了。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她指了指河堤,我明白了,随即她又写道:明天还在我外婆家房后见,早点来!我点点头,她便转身顺着小路飞快地跑走了。我瞪着她远去的背影,再看看河堤上已经开下来的农用三轮,也骑上了车子,朝着湖的方向骑去。
4
早早地来到白露外婆家屋后的小河边,空气还有些湿漉漉的,柳树深绿深绿的。小木头桥上偶有村人扛着农具经过,我刚到她外婆家的屋旁,白露就来了。手里拎着个背包,我冲她招招手,她便跑了过来,我拍拍车子的后座,她会意地笑笑。顺着昨天走的那条乡路,车子慢慢地骑着。早晨的庄稼地里还是一片的潮湿,但鸣虫早已是叫个不停了。
车子在颠簸的村路上一直骑上了河堤,地势一下子高耸起来,一条大河横亘在眼前。淡绿的河水中浮着一簇簇水草,河上渔网密布,竹竿林立,两岸绿树成行,河中几条小船慢悠悠地划过,留下一条条细碎的波纹。
我回头问她:“咱去哪?”白露顺着河堤向西一指,我便调过车头顺着河堤一直骑了下去。河岸上的景致都很平庸,没有一片能吸引人停下来的去处。越往前走,堤岸两侧的树越浓密了,高大的杨柳遮蔽了多半个天空,我又放慢了车子。头顶的鸟鸣声噪起来,与地上蝈蝈的嘶叫声相映成趣。
忽然,背后传来了清脆的口琴声,我回头看,坐在车后座上的白露,这时手里正端着一支口琴一边吹一边冲着我点头笑呢。我用腿支住地,停下自行车:“就在这吹一首吧!”她也不扭捏,笑着跳下车,捧着口琴便吱吱呀呀地吹起来。就这样,一首《同桌的你》在林间悠悠地回荡起来。一曲完了之后,她笑笑,指指车子示意我们该上路了。重新骑上车子,忽然我感到有些自卑,平时她的谦虚、无言,好像和那美妙的琴声不成正比似的。“吹得真好,真的,尤其是和弦。”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她在笑,那种很平静的、很无所谓的笑。
在一个闸口处我们停了下来,河中有三条停泊的小船,堤岸上是渔人的窝棚。两个女人在岸上正做着饭,一座泥灶正冒着炊烟,河边的几个男人正在船上忙着收拾着渔网。我们拣了一块有树阴的高岗坐了下来。今天我拿出速写本来开始画速写,而让白露画水粉。白露画得很认真也很安静,两个多小时里她一直全神贯注地画着。画画本身就是个安静的事儿,加上白露不能说话,所以也就少去了我的许多唠叨,相处的一直是匆匆的,但我也习惯了这种安静相处的方式。有时有些话都到嘴边了,可因为交流的不方便又咽了回去。她好像一直都很安静,很少或者说几乎不主动交流。快到中午了,我在速写本上写:你和你姥姥交代好了吗?不用回家吃药吗?她看了点点头,我忽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又在后面加了一句:你有什么病,要天天吃药?她看了,脸色变得略有些苍白,没有回答赶忙回过头去继续画画。
又画了一会儿,我说:“画了一上午了,休息一会儿吧,先吃饭。”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块塑料布来,左右看了看发现旁边的小树林子里有块空地,便指了指说:“我们到那去!”说着便拎着包跑了过去。早晨从家里出来时我买了一些面包、罐头、火腿还有一些水果。没想到白露也有准备,她拿了一些瓜果,大概都是她舅舅家收的。地上的草很柔软,吃过饭后可以躺在上面休息,甚是惬意。我说你再给我吹首曲子吧,她点点头。于是那个中午她便一首接一首地吹起来,大都是一些校园民谣和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那片小树林便在口琴声中变得更加幽雅起来。河堤上很宁静,没有人迹,偶有鸟儿飞过,也只是安静地一掠而过,常驻的是草丛中的那些昆虫,没完没了地鸣噪着。
大概是吹累了,白露也躺在了草地上。一起抬头看着树隙间那蓝蓝的天。躺了好一会儿了,我侧转了身说:“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你是不是也要回市里了?”她点点头,我说:“你的画真的很有天赋,只是这几天时间太紧了,如果一放假就教你就好了,现在说不定你都能超过我了!”她笑笑。我说明年暑假你还来吗?她点点头,我说,“好。到時我还教你。”她便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来和我拉勾。
下午又画了两个小时,我给她讲了讲,她依然很认真地听着,然后依我的指点修改。不知不觉中,已是夕阳西下了。我站起身,拍拍酸疼的后背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再画脑子都木了,我们回家吧!”她也站起身,只是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看面前的画,仿佛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一路往回骑时,两人都没有话,夕阳就在背后,路上的乌鸦成群叫着从头顶掠过,风有些凉了。到村口时我停下车,她下来做了一串手势,我大概能明白她说的是:感谢这几天的指导!接着又做了几个手势,我便又不明白了,我拿出本来,说:“还是写吧!”她点点头,她说:等明年再来时,她也置办一套写生画具。我说;“好,约好了,明年我们画一个假期。”她笑了,笑得很甜。然后她从包里将那支口琴拿了出来递给我,写道:没什么送你,就送你这支口琴吧!我推让了一番,见她很真诚的样子只好收下了,说完她愉快地转身走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该送她点什么,可送什么呢?因为也没这个准备,所以我忙拉过包来胡乱翻了半天,觉得只有那个调色盒可能还拿得出手,于是大声喊住了她,推车追了上去。我拎过包来从里面拿出调色盒来拿给她说:“实在没什么可送你的,就送你这个吧,有些旧,不过洗洗还可以的,平时你可用它画些画。”她推开说什么也不要,意思我平时还要用,怎么能离了这个呢,我说我可以再买,但她执意不要,正僵持着呢,她忽然一眼看到我包里一块扎染的布巾,一时来了兴趣。她从包里拿出来抖落开,那是一条上工艺美术课时练习扎染的一条布巾,不是太满意,所以便用来包了颜料,现在已是脏兮兮的像一块抹布。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能送给我吗?我不好意思地说,“太脏了,而且染得也不是太好。”但她看上去像是很喜欢的样子,表示没关系,她喜欢。于是我便只好说,“喜欢你就拿去吧,等明年我重新给你扎染一条好的再送你。”她笑着点点头,说完这才欢快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感觉心里少有的一种轻松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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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分别好像平淡得像水,像风,没有任何的伤情就结束了。今后的一年,时常会想起她,一个清纯而恬静的女生,想起她时常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神情,画画时那专注的样子,烧玉米时那开朗的笑声,以及那悠扬的口琴声。篱笆院、河边的树阴、半段残墙、河边的渔家,景与人,人与景相互交融在一起成了一幅幅寧静的画面。每当闲暇无事时那静态的画面又会动起来,有笑容有欢乐却唯独没有声音,那个小小的村落仿佛一幅清秀的水彩画,生命与时光都稀释成了色彩,涂抹其中。
回忆多了,便会生起一种情愫,久之便会像色彩渗进心里,再也抹不掉了。有人说这叫发酵,这个比喻很是形象,像酒像醋,总之最后去除了许多的杂质而变成一种纯郁的结晶!当夏天即将要来时,我的心已经变得像一锅即将煮开的沸水了……我要去见她,一刻不停!
暑假第三天,我准备好了画具和特别扎染的一条蓝花的围巾,细棉布料的,藏蓝色的底色,形状各异的白花。还是那座湖,不过四周比去年多了些景致,但人迹还是寥寥。太阳很是充足,骑进村子,四下里显得有些荒凉,因此也平添了一丝的陌生。刚刚下过几场雨,每家院子旁的野草都疯长得老高,路上偶尔有一两只鸡在啄食,仿佛从它们的身上还能拾回去年的一些记忆。我的心从一进村便开始慌乱,有点慌不择路。
到了她外婆家的小院前,篱笆还是去年的样子,门还是紧闭着,小窗口里依旧还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看看四下无人,停下了车子,走到篱笆前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大黑狗看到了我,忽然跳起来朝我跑来,却没有叫。我站了一会儿见屋子里不像有人的迹象,于是故意咳嗽了两声,谁知这下却刺激了大黑狗,它冲着我汪汪地叫了起来,我只好退到马路上。又停了一会儿,我确定白露该是没有来,不然听到动静她早该出来了。
离开了小院,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像一颗被蛀空的瓜。风从里面呼呼地刮过,我安慰自己,也许刚放假她还没有来呢。于是在这种不断强化的自我安慰中,我像个无主的游魂四下里游逛了一番后郁郁寡欢地回了家。
第二天起得更早,心像是被那个小院粘着了一般,拼命想去,可心里又一直在解劝自己:“她没那么快就来了!”可说归说,心里焦灼得还像是吃了炭火一般,终于在快到中午时忍耐不住还是骑车出去了。到了村里,心依旧是怦怦地乱跳个不停,由于紧张内心竟变得战战兢兢了。到了小院前,还是那么安静,森郁得像是一座森林。我一靠近又招来了大黑狗的狂叫,屋里依然是没有声音,最终我又是郁郁寡欢地离开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终于有些灰心了。我猜测,她也许是家里有事,或许是出去旅游了,或许是加课了……但无论何种猜测,我坚信她肯定会来,赴今年之约。于是我便像跑马拉松一样,坚持每天都要穿过那个湖下的村子去画画。毫无例外地到了她外婆家的门前都要停上一会儿,盼望着她的身影会出现,可终于一个个希望都变成了失望,而且连成了线。直到要开学前的第三天,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拉开了她外婆家的那个小篱笆门,狗不停地叫着,走到门口时,我听到从屋里传来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谁呀——”我拉开外屋的木门进到里面,答应了一声:“是我,外婆。我是白露的朋友!”说着话我挑开里屋的门帘,进到屋里的一瞬间,我的眼睛感觉被墙上的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瞬间,我一下子愣住了,里屋迎面墙的木柜上摆着一张女孩儿放大的黑白照片,上面挂了黑绸。那面容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白露。我惊愕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又走前了几步,炕上的婆婆问道:“你是白露的朋友?”我木然地答应了一声,转头看到炕上坐着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瞎眼老婆婆,她应该就是白露的外婆。我急切地又扭过头去指着白露的照片问:“白露她……”瞎眼婆婆叹了口气,“孩子去年腊月走的,得了场感冒,先天的白血病……”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我这才猛然想起,为什么去年她每到中午时都要跑回去吃药。我呆呆地坐到了炕边上,瞎眼婆婆哭了一会儿说:“她提起过你,住院时还和我说,外婆,等我好了,放假我还到您那住着去,我夏天时在您那结识了一位画画的朋友,约定了明年暑假一起画画。”说着外婆从炕里拿出了一个小包,里面拿出一支口琴来,说:“去年送你的那支口琴是旧的,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想再送你支新的。”说着又抽出一条布巾来,我认得那是我去年送她的那条包颜料的扎染布巾,但已经被洗过了。瞎婆婆接着说:“这是她临走时让我还给你的。她还说,让我转告你,说是对不起你,答应你的一起画画的事实现不了了……”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从包里拉出那条新扎染的布巾,轻轻地挂在了她的遗像上,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快步走出了小屋。
黑狗在院子里腾地站了起来,却没有叫。我失魂落魄地出了院子,一切好像都木然冰结了,又像是远去了,飞快地飘走了,天地间没有一物,只孤零零地剩下我自己,我木木的脑子里机械地闪动着一个个画面……“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车子在路上像条濒死的蛇,风、云、树、那条小河,那片树阴,那树阴里传来的咯咯的笑声,我的眼泪终于又长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