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淹没了村庄的道路

2018-07-12 10:58王往
当代小说 2018年5期
关键词:咸鱼村里人稻子

王往

如果你是我们村里的人,你就知道我说的这些事没有丝毫夸张。

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多年前的那场大雨。

那是真正的一场大雨。傍晚时分,一阵响雷过后,粗大的雨点直直地砸下来,砸得什么都砰砰响。雨点越来越密集,几分钟后就连成了瀑布。天一下子黑了,牲畜和人都躲到能躲的地方了。地面上的水涨高了,从树叢里爬出来的蛤蟆,爬着爬着,就失去了地面的支撑,只能在水上笨拙地划动了。高处的雨水往低处哗哗流淌,如同河流决口,水面上浮着一层杂草、木棍和我们没有收回的破鞋子破盆。我们在昏暗中吃了晚饭,上床以后,听着屋檐下流水倾泻,无端紧张,在那铺天盖地的雨幕后,好像隐藏着什么更大的声音,担心房子随时要被冲垮。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们起来后,发现水已经涨到门槛了。突然间,水面一阵起伏,水花高溅,一条银白的弧线伴着巨响弹起,把我们吓得往后一退,紧接着堂屋里就出现了一条蹦跳的鲢鱼。我五岁的妹妹吓哭了。我爸却哈哈笑起来,一脚踩住了鲢鱼,让我们兄弟把它搬到水桶里。它把桶撞得咚咚响。这条倒霉透顶的鱼以为雨水能给它自由,没想到雨水很快就把它送上了绝路。

很快,我们就发现水里到处是鱼,村子里到处响起了捉鱼的声音。人们用盆子罩,用手抓,用棍子打,用叉子叉。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鱼四处逃窜,它们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它们甚至窜进了猪圈和牛圈。不用说,大水让可怜的猪不能安睡,它们像牛一样站在水里,不时地抖动一下身体,想甩掉身上的水。鸡全部跳到草垛或树枝上,歪着头看着鸭子和鹅在水里显摆。

雨水把所有地方填满了,把所有地方都连了起来。

我们村和附近几个村地势低洼,处在一条大河的下游,别的地方的雨水都涌进来了。逢到初夏汛期这样的大雨必然是汪洋一片。我和哥哥也拿了盆和桶,跳进水里。我们还在家门口,正准备去别处捉鱼疯玩,有一条鱼自己跳进了桶里。我哥抱起它,吓唬着妹妹,大鱼要吃人啦。然后将它扔进了门里。妹妹已经不再害怕了,咯咯地笑起来。这时,我妈站到了门口,她让我们回屋里。

“有什么好玩的。”她说,脸上满是忧愁。

我们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

“鱼塘的鱼都跑了。”她看着身边的我爸说。我们家承包了村里几十亩鱼塘。

“这有什么办法。”我爸说,“这么大的雨水,哪家的鱼塘都保不住。”

“承包费有一半是借的,到时候拿什么还?”我妈又说。

我爸看了我妈一下,脸阴下来,没有理她,对我们一挥手:“你们捉鱼去。”

我妈走到村路上,鱼就在她的身边跑来跑去。全村的人都在捉鱼,我妈孤零零站着,没有人搭理她。

中午的时候,天色又暗了下来。闷热当中,惊雷再次响起,大雨随之而下。几个小时以后方才停下。四面八方的水涌向我们村,好像我们村是用来蓄水的水库;水位又抬高了许多,角角落落都是鱼,都是捕鱼的人。有些人捉到了鱼,故意高声喊着,引起我妈的注意,或者直接抱着鱼从她身边走过。要知道,自从我们家承包了鱼塘后,有人偷偷去钓,有人偷偷去下网,我妈只要发现,就会不客气地将他们赶走,将他们的鱼网拖走。她总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偷鱼者身边。他们恨死她了。

村里人捉了鱼,马上去鳞破肚,腌了起来。很快代销店的盐就卖光了,不能腌上的鱼在初夏的闷热中只能变质发臭。这种腥臭粘在人们的身上,散布在空气中,流淌在水里,但人们仍然兴奋地四处追逐。有人开始将没有发臭的鱼背去城里卖了。雨水里的鱼一下子涌到了街道上,这种腥臭从乡村扩散到了城里,随处可见捂口掩鼻的人。令村里人失望的是,鱼价从之前的两三块钱一斤跌到了五角。五角钱只够买两袋盐。有人就将卖鱼的钱直接换成了盐,然后急匆匆往村里赶,他们要捉更多的鱼,将它们变为咸鱼。

“他们捉的都是我们的鱼。”我妈还在絮叨。但是没有人理她,我爸也不理她。我爸让我们尽量多捉鱼,说到时候咸鱼也能救命。

雨水带来了一时的狂欢,人们很快就陷入了愁苦之中。蔬菜没在了水里,玉米倒伏了。我妈拿着一根棍子探路,去了稻田。水稻是我们的主粮。

雨水把什么都连成了一片。田野里一只鸟都没有。所有的水稻都没在水里,倒是那些稗草在水面招摇。我妈走到自家的田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伸手探着一棵稻子,它的叶子已经开始烂了。她又去探另一棵稻子,它的叶子也烂了,秸秆上裹着一层黏液。我妈用探路的棍子使劲拍打着水面,好像这样可以把雨水击退。一条鱼在她身边飞起,差点把她撞倒。

她顶着阴沉沉的天空回来了。

“稻子的梢头都淹没了。”她对我爸说。

我爸正对着屋子里一堆半死不活的鱼犯愁,因为再也没钱买盐了。一只只鱼眼睛嘲讽地看着他,让他抓耳挠腮。

“你也不去稻田看看。”我妈又说。

“我不看也晓得。”我爸看也不看她。

“要是稻子死光了,秋天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我妈将探路的棍子扔进了门外的水里。

我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们遇到这么大的雨水不是一两回,庄稼绝收,等着我们的就只有饥饿。

我爸说:“难道是我叫老天下这么大雨的?”然后,高声骂了她几句。

我妈说:“我就不该嫁到这么低洼的地方,它就是个水牢。”

我爸说:“你活该。”

他们老是吵架,我都烦透了。

暴雨每隔几小时就下一阵,好像要将我们村彻底吞灭。水位不断涨高。有些人家的屋子里开始进水了。有几户人家的泥坯小屋倒了。

村里人慌张起来。我们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墙草顶,墙基都是石头,但那露出地面的部分高度有限。如果大水漫过石头,土墙将不堪一击,随时可能坍塌。

我爸带着我们开始在房子周围打水坝。别的人家也都这么做了。我们就地取土,鱼就在水坝里外跳着,但是我们顾不上它们了。我们正忙得满头大汗时,婶娘趟着水来了。她对我爸说,我妈带着我妹妹,挎着包袱,已经走上通往集镇的路上了。

我爸并没有吃惊,“哦”了一声,拄着铁锹愣了一会儿说:“让她走吧。”

我妈一吵架,就会出走,多数时候是我爸把她找回来,也有时候是她自己回来。

“你把我的脸丢尽了。”每次我妈走了再回来,我爸都这么说。我爸还对她说:“只要你不把两个儿子带走,以后爱去哪去哪,我是不会再找你了。”

婶娘对我爸说,你还是把她拉回头,要是真走了就麻烦了。我爸说:“随她去吧,我要先保住房子。人家女人都安稳,就她要走,给我丢脸。”

但是我心里很紧张,我跑到路上,看着白茫茫一片水,想要哭了。我突然很羡慕妹妹,妈妈每次出走都带着她。我爸冲我喊:“你站那儿干什么,你给我回来打坝子,她会回来的。”

我们打好了水坝,让它远远高出墙基,把每一个地方都拍得结结实实,把坝内的水统统刮了出去。

房子安全了。

我每天都会走出村子,去通往集镇的路上站着,等着我妈和妹妹。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妈和我妹回来了,她们骑在一条大鱼的身上,在汹涌的水里朝着村庄奔来。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我爸,我爸听了说:“你妈害怕下大雨,到处是水她会吓死的。”

暴雨总算过去了。太阳报复似的烤着村庄,气温急剧上升。淹没在水里的蔬菜露出来了,但从根到叶都烂了。腐臭四起,任何庄稼都在烈日烘烤下加速死亡。倒伏的玉米已经无力站起,花粉干枯在穗子上,水稻的叶子烂透了,蝗虫和蚂蚱在啃着它们的秸子,白色的黄色的蛾子飞舞其间。

水位在一点点下降。鱼塘显出了形状。我爸踩着泥泞去了鱼塘边,在那儿一站就是半天。

一天,村里的管强找到了他。管强很神秘地跟他说了一会儿话。我爸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尽给我丢脸啦。怕事有事……”

我爸回到家里,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我和我哥也挨着他坐着。我们问他,要不要找我妈她们,他突然就来火了,“本来想去找的,现在不想找了。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她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是不想她回来了,你们也不要想了。”

可是当天晚上,我爸睡了一会儿,又起来了,对我们说,他还是要去找我妈和我妹。他让我们都睡下,给我们掖好被子,吹灭了灯,就走出了家门。

我妈终于带着我妹妹回来了。

但是我爸却没有回来。村里人说,我爸负债逃跑了。我们家人不相信他会逃跑,但是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們问管强,我爸走之前,都跟他说了什么,管强说瞎聊几句,没说什么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妈把地里腐烂的庄稼都铲了,把板结的土重新翻了一遍,让它们接受烈日的烘烤,直到烤得发白,再把它们敲碎。她一个人做这些事情。她在这些土里种下了萝卜,白菜,菠菜,油菜。她对我们说,现在只能种这些蔬菜了。她还说,秋天了,这些菜卖了,可以换粮食。

在这些劳作的日子里,我们只能吃稀饭和咸鱼,咸鱼的咸的腥臊让我们难以忍耐,吃到呕吐。我妈说,再难吃,也比稀饭有营养,吃了它,才有力气干活。这是你爸留给你们的。

秋分到了,要种麦子了,我爸还没有回来。我妈带着我们把水稻田里的稻根和杂草都铲了,然后赶着牛下了地,她说把水稻田犁上一遍,晒上几天就可以种小麦了,明年春天就能吃到麦子了。在我们这里女人犁地,我看到的只有我妈。水牛不听她的,要么跑快了,把犁铧拖倒在地,要么站着不动,任她怎么吆喝就是不理。我妈让我哥抓着牛鼻子上的铁环,倒退着走,慢慢控制住了水牛。

犁了几趟地,我哥累了,就坐到了地上。我妈让他歇歇再起来,我哥却哭了。

“我爸到底去哪里了?”我哥咆哮着。

“也许他死了。”我妈说,“不管怎样我要把麦子种上。”

我们再次去问管强,我爸走之前,他跟我爸说了什么,管强说真的没说什么啊,有些事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实在要问,就去问你妈好了。

我妈怎么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们觉得管强的话实在气人。

种下的麦子很快露出了芽,又很快长成了青苗。我爸还没有回来。这期间,我妈去找过他,但是没有结果。

“我们还差人家钱呢,他就丢下我们不管了。”我妈说。但我们都不想理她,如果不是她出走,我爸就不会失踪。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和以前一样的梦,梦见我爸回来了,他骑在一条大鱼的身上,在汹涌的水里朝着村庄奔来。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我妈,我说上次你走了以后,我也做了这个梦。我妈听了,想了想说:“我们这里的雨水太多了,我也老做这样的梦。”

这时候,天很冷了,鱼塘的水位很低了,我妈雇来了抽水机,她说要起鱼了,城里人都等着腌咸鱼了,这会儿价格会不错。

鱼塘的水抽干了,比往年的鱼少了七八成,村里人说,算上承包费,饲料费,再除去抽水机的费用,我们家这一年真是亏大了。我妈说:“不管了,明年再放鱼苗吧。”她让我们把河底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一遍,无论多么小的鱼都捡上来。

我们听她的,把河底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一遍。最后,在一个水洼里,我们发现了一副男人的骸骨。

安葬我爸骸骨那天,我妈对着怀里白绸包着的骸骨说:“他爸,孩子说得对,你真是骑着大鱼回来了。”

我妈让做碑的人在他的碑上刻了一条鱼。离开墓地时,她摸着那条鱼说:“他爸,以后再穷,我也不去讨饭了,我再不会让你丢脸了。”

直到现在,我们那里还是经常遭受水淹。雨水到来时,还会将大片农田和整个村庄困住,还会有四处逃散的鱼群。

我母亲还生活在那里。自从那个多雨的初夏重返家园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们村。再也没有。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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