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词中雨意象的情感内涵分析——以黄州时期的含雨词为例

（贵州大学 550025）

一、前言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讲：“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意象，指构思过程中客观事物在作者头脑中构成的形象。即眼前的景物不仅是独立存在的客观事物，外物与自我相合后，在匠心独运的作者那里已经着了主观的情感。

《文心雕龙•明诗》：“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意象在在诗词文中勾勒出作者的情感世界，表达着情思。若想分析作者之情与志，我们可从意象出发。

北宋神宗元丰三年二月至元丰七年四月，经过“乌台诗案”的苏东坡谪居黄州，其身份地位与以前有天壤之别，由主政一方的官员，变而为无实权的团练副使。黄州时期可说是苏轼一生中重要的转折期，据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注》统计，黄州及流寓江淮时期（1080-1085）年，共有编年词111首。东坡词现存为三百四十多首，几乎是东坡词作的三分之一。3“雨”在东坡词中的使用十分频繁，共计出现八十一次，是为一个丰富的意象群，黄州时期的“雨”共计出现二十次。

于东坡而言，仕途上“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失落，该如何自处的问题困扰着他，以前的一切需要重新思考，情感和思想在作品中流露出来，成就了黄州时期的东坡词。所以本文主要以黄州时期的含雨词为例来分析东坡词中的“雨”意象，一探东坡是如何用“雨”来表现他的情感，这些“雨”又体现了他在黄州时期是怎样的心理和审美。

二、黄州时期词中“雨”

云雨融为一体，造成一种缠绵朦胧的美感，雨从天上来，纯洁轻盈。《释名•释天》云“雨者辅也，言辅时生养也。”4它是生命的希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带来寒冷和破坏。雨的母题意象所能引起的情思的联想，或生的希望，或毁灭的痛苦，或缠绵的思念和伤感。

1.雨中之境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者自成高格，自有名句。”5东坡通过对雨的描写，自成他的境界。元丰四年十二月，“雨脚半收檐断线，雪林初下瓦疏珠。”6烟，云，麦田，雨滴，霰，构成了一幅雨后临皋烟景图，似真似幻，朦胧而含蓄。“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东坡借扬州的平山堂来写快哉亭。在烟雨里，若隐若现的江南山水，极尽南方美景的婉约。

雨能造就朦胧的美感，还能营造清丽之境。元丰六年的一天，东坡因清凉的天气而心情闲适，“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结句清逸万分。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此词从陶诗中得来，逾觉清异，较‘浮生半日闲’句，自是诗词异调。”7东坡对于书画、曲调也是偏爱清丽淡雅。“入画竹身肥拥肿，何用？先生落笔胜萧郎。”虽是集古句而作的墨竹词，字里行间却是东坡清瘦的文人风骨。另有东坡改张志和《渔父》为《浣溪沙》，描绘了斜风细雨中景象，表现出心中的一片清淡祥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息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8在那清丽之境的背后是多情东坡的孤独。初到黄州，他在《临皋闲题》里写：“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哉！”9望着眼前之景，遥想着故乡。“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在这空阔的背景里，是词人独自思乡的背影。

很快到七夕，“枕上梦魂惊，晓来疏雨零。”美梦惊醒，疏雨为这孤独更添凄凉。此词是东坡五月与继室王润之相会分离后所作，虽写牛郎织女相会，又何尝不是写一人孤枕难眠的凄寒。另一首词“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以昨日黄昏的纤纤细雨起始，将淡淡的愁思铺开。昨日的雨犹在眼前，东坡一人对着雪地孤坐，想着友人在把酒言欢之时思念起自己，更显孤独。

在黄州雨里东坡，虽有孤独和伤感，但他胸中自成境界，清丽词章里有他当下最真实的情感。

2.雨中的时空流转

卡西尓《人论》：“时间与空间是与一切存在你有关系的架构，若不按照时空条件，我们不能想象任何真实的事物。”10雨让空间和时间都变得模糊，生的短暂，人若蜉蝣，更要经历生离死别，在词作里面，我们可见他感情的往复和对自己痛苦的超越。

“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时间的被拉长使得苦痛更长久，这就是东坡对时间真切的感受。元丰三年，东坡一首咏杨花词被王国维评价为：“咏物之词，自东坡《水龙吟》为最工。”11此词首四句是写花形态，‘萦损’以下六句是写见杨花之人的情绪，情境交融。“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时间带走一切，了无痕迹，是雨是杨花还是泪都已分不清，徒留一腔悲伤。元丰三年十月九日，一双木芙蓉独向徐君䣭开放，“但看低昂烟雨里。不已。”然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一树的花能在风雨里多久呢？来年又有谁来看花？东坡借花之语来问自己，表达了世殊事异的苍凉。

元丰五年，东坡心态发生了变化，他以自己在黄州的处境自比渊明的斜川游，“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一场春雨使他高兴。但最后却感叹：“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时间俯仰今古，想要做的事在有限的时间里很难完成。他一时说“吾老矣，寄余龄”，一时又在暮雨里明志“门前溪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豪气万丈却显悲凉。

元丰六年三月，又到寒食，“冥漠重泉哭不闻，潇潇暮雨人归去。”生离死别的悲痛集中爆发，暮雨里一幅凄然之象。元丰六年重阳，东坡在栖霞楼对今古做了一番感慨“点点楼头细雨。重重平外江湖。”雨沟通了当年和今日，当年宾客满坐，今天孤对细雨，一场热闹和清凄凉的对比，虚实相接，相同的节日，时间里只有变化。“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当年的少年已将至天命之年，但理想何在？当年的自己又何在？

东坡在时空里游走，雨充当着过去与现在的媒介感，他在充满变化的岁月里忧喜，在词里倾吐着他感知的一切。

3.风雨里的忧愁和旷达

风雨使出行成困，文人用它来象征人生路上的艰难险阻。风雨是东坡黄州词中重要的意象，因为他人生真正的风雨从这里开始。

《水调歌头•昵昵女儿语》中的“烦子指间风雨”指的是指间弹出的乐曲如风雨般激烈，使得听的人如置冰火两重天，可知听乐之人的情感强烈矛盾。“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无泪”更是无胜于有，显感情之悲与深。

元丰五年，黄州水灾，东坡面临室家之忧。“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寒食诗》）12情绪到了哭不出来的境地，该如何面对这生命呢？这是东坡亟待解决的问题。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经历了从雨到晴的过程，“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已是无甚悲喜的境界。

初来黄州，东坡的词里大部分是离别的孤独、时间易逝的无奈和不得志的愁苦。经过元丰五年的雨灾，人生的风雨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心中悲苦更甚，但在穷途末路中东坡找到了出路。“忧愁风雨，一半相妨。”之后是“江南好，前钟美酒，一曲《满庭芳》”；“忧喜相寻，风雨过”之后是“一江春绿”和“左手抱琴书，云间宿”；离开黄州时，已是“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在他的眼里，风雨、忧喜已然成了混沌空漠的状态，自然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李泽厚《美的历程》中“说到：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求解脱与舍弃。”13

在短暂的生命里，东坡半生漂泊于风雨中，而追寻的超越也难以真正去达到，这使得东坡的旷达始终带着悲凉。

三、诗文中的“雨”

东坡在黄州的词作比诗文数量要多，他解释：“某自得罪，不复作诗文，公所知也。不惟笔砚荒废，实以多难畏人，然好事者不肯见置，开口得罪，不如且已。（《与沈睿达》之二）。”14

元丰四年黄州大旱，元丰五年大雨成灾，却并未见东坡有文章专门记录一场雨所带来的喜或忧。除了关注民生，东坡有更多时间来进行自我思考，但这种复杂情感的交织，无法完全通过议论性强的文章来表达，只能借助诗词一吐心中的郁结。

东坡诗中也频现“雨”。含“雨”诗亦有营造“清”之境的特点，“人随雁远边城暮，雨映疏帘绣阁空。（《题织锦图》）”。“江流镜面净，烟雨轻幂幂。”（《晓至巴河口迎子由》）“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东坡》）

然较之于词，诗的叙述性更强，用典更多。如同样记录元丰四年聚会饮酒一事，诗题为《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享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全诗通篇用典，表现了徐孟二人同古人一般的风流品德。而词作序里虽可看出东坡是赞赏徐君猷的为人，但是从内容来看，却是表现了对时易世变的悠悠感伤。

除了用典和叙述性较词强，诗中的“雨”和词中的“雨”出现的形式和抒情性也不大相同。“昨宵雷雨恶，花尽君应返。”（《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花菩萨泉见饷二首》）中的的雷雨；“今年又苦雨，雨月秋萧瑟。”（《寒食雨二首》）的苦雨，“玉渊神龙近，雨雹乱晴昼”（《栖贤三峡桥 》）的雨雹，以上的“雨”在同期的词里都未出现，“细雨”、“烟雨”、“云雨”、“风雨”虽有出现，但和在词作里面是全然不一样的味道。诗中的“雨”较写实，词里面的雨则更注重营造一种凄清缠绵的背景和氛围。

以元丰五年三月的《寒食雨二首》为例，此诗一开始便以凄雨奠定基调。“空厄煮寒菜，破灶烧湿苇。”这里的雨，是让人绝望的苦雨，他直言凄惨的境地，又毫无掩饰地表现政治上的失落“君们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这些是在词里面没有的直白。元丰五年寒食不久后的三月七日，东坡在《定风波》中已是另一番情景，“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坡弱冠之年便善作能兴观群怨的诗，于时人而言，词只消配上音乐来娱乐。东坡为免祸从诗文出，却为作词提供了契机。因词体本身具有音乐的韵律，东坡虽以诗为词，仍不能打破词的本质。词配合音乐演唱的特质，让它的章节和词语平仄更具有音乐的节奏，随之而表现的感情也因而有一唱三叹的效果。因为词体的这种音乐性，导致了它抒情特性的不同，“词的体制，如乐律章节之重复节奏，文辞句法的平衡对称，更加强化这种婉转低回，流连反覆的情感质性。”15就黄州时期的含“雨”词来说，里面的“雨”更具有婉约纤细柔弱的美，传达出来的感情比之于诗歌更缠绵悱恻和婉约。

四、结语

东坡的含“雨”词中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内涵和审美意蕴，他通过“雨”这一意象表现了复杂的情感，也表现了自己的偏好“清”的审美和淡然适然的精神力量。

注释：

1.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第493页.

2.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第65页.

3.苏轼撰.薛瑞生点校.东坡词编年笺证[M].陕西：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

4.刘熙撰.毕沅疏证.释名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5版，第3页.

5.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08.

6.本文所引的词皆出自《东坡乐府编年笺注》（石声淮、唐玲玲笺注1990.07 出版社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7.郑文焯撰.大鹤山词话.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01.

8.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08.

9.苏轼撰.王松龄点校.东坡志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1.09.10.卡西勒著，甘阳译.人论[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11.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08.

12.苏轼撰.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版.

1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08.

14.苏轼撰.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4版.

15.《词学文体与史观新论》刘少雄著，台北：里仁书局，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