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欣怡
这是一段无法忘却的珍贵记忆,在逆境中,在复读的“高四”生活中,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前途虽远,扶摇可接。于是心底深处的那些梦想,从不曾磨灭。
我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囚笼。像是远古时期的楚国遗民,与他们的三闾大夫一样,佩长铗,冠切云,饮坠露,餐落英,有着干云的抱负,满腹的诗书,一身的傲气,却也只能任风尘遮蔽一身的白衣,低头走进那座牢笼。
楚囚最是悲哀,我一直这样固执地认为,因为他并非卓尔不群,却一直太过自命不凡。自命不凡者,总是要比凡人承受更多的痛苦。
高三时所有的年少轻狂,都在分数发布的一瞬间化为一场巨大的讽刺。我曾信誓旦旦地说,即使是高三,也不值得我放弃所有的兴趣去成就一个单薄的分数,于是我的小说本上一年内多出了三万多的字数。可是真正看到分数的时候我才知道,计算机屏幕不会体谅你的绝望,也不会理解宣判时的悲凉。
那一瞬间,梦想中渴望了十几年的那一片湖光塔影,距离我如此遥远。
没有人会想到我落榜,面对所有人的错愕与惋惜,我知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切的一切,只能自己背负。
开心与喜悦对于我都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不出门,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不上网,拒绝所有人的关心与安慰。
那就复读吧,如果心里还有梦想,如果,还不愿意向失败低下高昂了18年的头。
父母都不赞成我复读,妈妈怕我承受不了,爸爸甚至认为以我高三漫不经心的状态,再复读也不会有任何提高,只会比第一次更糟。整整两个月,家里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我和爸爸不停地吵架、冷战,争论着毫无意义的对错,眼泪总是替代了一切能发泄出的欲望,而窗外,夏日的阳光正明媚得炫人眼目,我的朋友们正在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最长最美好的假期。
最终我还是赢了,如妈妈后来对我说的,从没有人能改变我做出的决定,从我小时候起他们就知道。
要不要回原来的班级,我曾一度犹豫。在我看来,愿意复读的人是猛士,愿意来我们班上复读的人是真的猛士,已经在我们班上经历过一年高三,深谙其黑暗艰苦还愿意再来一遍的人,就只能用“圣斗士”来形容了。
在后来的“高四”时光里,无数次,同学在交完卷子筋疲力尽地感叹着对我说:“你真的太勇猛了,怎么有勇气回来再受一遍折磨啊?”我也筋疲力尽地哀叹:“我也不知道啊,我一定是疯了。”
记得舍友曾出一个上联让我对:西安事变,张无忌,杨不悔。巧妙的事件与人名的结合,张杨兵谏,倚天屠龙,我最爱的金庸。
而我对的下联,出自《射雕英雄传》,却是对自己当下处境一场彻彻底底的自嘲:附中故地,孙不二,王处一。
在我中学的这片旧土上,班主任孙老师没有变化,我也依然待在同一个地方无法向前。
那时,我的朋友们已经在大学里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我在与去年如出一辙的填涂做题、讲评考试中体验着“物是人非事事休”,总是想起本不相干的那一句:“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高四”的学习生活,可用这句话来完整概括。
在同班同学看来,复读生总是比他们幸福。可以逃学、请假、迟到、早退、上课不听讲、不交作业,还永远拥有睥睨群雄的成绩。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是啊,假如你不曾经历那样的失败;假如你不曾看到在模拟考中从来没超过你的同学们带着比你优异的高考成绩昂首走进大学,而且你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因为你们再也不会有在同一个平台上竞争的机会;假如你不曾在重来之后看到初生牛犊般的应届生们依然能够考出比你高的分数。
那种不断质疑自己价值的恐惧感,没有复读过的同学永远不会理解,我也希望你们一辈子都不要理解。
冬天,我又一次参加了北大的自招,又一次在希望燃起之后遭遇了深深的失望。去年夏天是我先放弃了它,它随即以前所未有的惨淡分数宣判了我“变心”的代价。
于是我回来,从头开始,希望于事仍有裨益,再伤心再沮丧,心底却一直有着最自欺欺人的小小安慰:这是我跟它的缘分未尽啊,我毕竟又多了一次追逐它的机缘。
没想到,这次却是它放弃了我。知道自己笔试未过的那一天,我从中午12点哭到了深夜1点,一遍又一遍地想,难道从小听到的那些我只应该属于北大的赞誉就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玩笑?难道是北大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我填报志愿时的心志不坚定吗?这条看不见丝毫光明的路,我还要、还能坚持下去吗?
可退路已经被自己截断了。
记得曾经听一个同是复读生的姐姐说:“复读生是原地踏步的,没有改变,没有进步,所以大家听课的时候我可以睡觉,大家做题的时候我可以看小说,重来第二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我发誓,若我像她一样,彼时可能已经拿到自招加分,我也一定有这样的想法,并且从那一刻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不再用馍夹菜和煎饼委屈自己。为了节约时间,那是我将近一年的午饭和晚饭。
可是我没有她那么优秀,所以我只有更加努力,大家睡觉的时候我要听课,大家看小说的时候我要做题,早已不是为了成绩在拼,而是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心底的尊严。
重来一次,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
我习惯中午独自留在教室,习惯在自习室坐到很晚,身边总是安静无人,手边永远做不完的习题像是一场无人倾听的诉说,明知无益,却不愿停下。
我总是在做题的空隙莫名地走神,想一些荒谬而漫无边际的事,想曾背过的那些哀婉或明艳的诗词,想朋友们转身离去的背影,想曾有的那些轻歌巧笑和怅然若失,想晚上放学后仰头望见的长安月,想西安这座历尽荣耀与伤痛的城,想“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想看不见的远方河岸边的芦苇丛,风过时萧萧寥寥,静悄悄吹起一片芦花如雪。
“向人含笑背人咳,小恙轻随懒自呵。”总是难过。
后来我想,就当本不该有的“高四”是一场跋涉,我在冰冷的原野上追逐它前行,义无反顾。若是失败了,就只当这千里的跋涉,是来做一次甚至无法相见的告别,只为生命中最深的爱恋。
这里的“它”早已超过了北大的定义,而是我对自己全部的自许和自期,以及逆境中不曾磨灭的梦想。于是我奋斗在“高四”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没有停下,掩藏起所有的伤痛,依旧可以对着每一个人笑得灿烂。
幸运的是我有着一群能相互依靠的同学。大厦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我们是一群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
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生活,大家同气连枝,像同一个战壕中的战友,我们之间的竞争,也已被那相惜之情焐出了微暖的温度,成为熨帖胸口、充实记忆的别样的回忆。
还有我的舍友,这群最亲密的“战友”。“天上神仙府,人间三〇五(我们是305宿舍)”,这是我调侃我们宿舍时写的对联。我们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意外地收获了幸福。
我们付出了多少,没有人能说得清。我只知道我们宿舍在自习室的人总是最多最齐,待的时间也最长,我们合起来考过5次年级第一和无数次的前5前10,我们6人最终两个北大、两个清华、两个中财聚首北京。为了各自的梦想,我们舍弃了太多。
每一次回宿舍时,我都会在楼下抬头先看窗口是否有灯光,像是一年灯火要人归,家一样的温暖。我总是回来得很晚,但即使灯黑着也从来没有慌张过,因为我知道推开自习室的门,她们一定在。
记忆中最深的,是305朝阳的大窗,每天早上买饭回来的人拉开窗帘叫大家起床,睁开眼时,阳光洒满一室,漫漫长夜的伤痛化作满心满眼的温暖。我一次次地想起来我喜欢的那句歌词:“每一天睁开眼看你们和阳光都在,那就是我要的未来。”
我们是一群在涸辙中相濡以沫的鲋鱼,每一群涸辙之鲋都有着相忘于江湖的梦想,但在那之前,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游出那条拼向江湖的河道。
没来由地,我想到我的班主任孙老师,想我对他痛恨切齿的高三和感激涕零的“高四”,像一场很荒谬的虚拟:我希望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为我的每一点进步由衷地欣喜,也安慰我每一次的失落,只要看到他,我就有走下去的勇气,并且可以欣然地笑。我一直以为没有这么一个人,过后回头才发现,这个人一直都在,就是我的班主任。
他曾在所有同学怨天尤人的抱怨中面不改色地发试卷考试,也曾在地震时的剧烈晃动中如山岳般屹立在讲台上安定每一个人的恐惧与绝望,他让无数学生在毕业后感念他的好。然而,我感念的是在一次单独谈话中他对我说:“王欣怡,这次咱们拼了。”
这次咱们拼了。
回想“高四”经年倥偬,人浮于事,然而,这句话却让我始终铭记于心,并照亮我的前程。我想,有时候,人是可以为了一件事而付出全力的。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许多美好的东西,往往在心灵经历沧桑之后成为永恒。
那么就此结束吧。
我已在燕园,已在惦念了十余年的未名湖畔,愿所有人安好,愿前路风景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