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中华民族饱经沧桑,曾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千年古训。古语云:“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一代伟人毛泽东自幼怀有忧国忧民之心,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这是毛泽东爱国情怀和奋斗精神的不竭动力。这种忧患意识不仅体现在毛泽东的政治理论著作中,也深深地寓含在他寄情抒怀的诗词里。尽管毛泽东诗词就总体而言气势磅礴、纵横捭阖,充满激情和豪迈,但也有着苍凉沉郁、忧时感怀的特点,饱含着深沉的忧患,从而使他的诗词更彰显出思想的深邃和理性的光辉。
毛泽东生于1893年,那时正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近代中国,封建社会已极端腐朽,西方列强欺凌中国,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深重危机。进入私塾读书后,毛泽东读了《盛世危言》《支那分割之命运》等书,开始朦胧地意识到国家贫穷落后。1910年秋,毛泽东前去就读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临行前,写了一首《七绝·呈父亲》:“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借此表达一心向学、志在四方的决心。
1915年5月7日,袁世凯悍然接受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湖南一师的师生集资刊印《明耻篇》,毛泽东愤然题诗言志:“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冲天忧愤、报国大志骤涌笔端。此间,同窗好友易昌陶不幸病故,在《五古·挽易昌陶》中,面对“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毛泽东忧愤地写道:“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并为他写了一副挽联:“胡虏多反复,千里度龙山,腥秽待湔,独令我来何济世;生死安足论,百年会有役,奇花初茁,特因君去尚非时。”毛泽东借悼亡以消心中块垒,怒斥日本人觊觎我大好河山,诗情沉痛悲婉,但又透发着一股阳刚之气、报国豪情。痛失好友之后,他以“二十八画生”的名义发布《征友启事》,“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1918年4月,罗章龙准备去日本留学,毛泽东写了《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诗中写道:“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意思是说著名人物五百年出一个,而现在的达官显贵都是些碌碌平庸之辈。毛泽东立下人生誓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学生时代的毛泽东“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充满着革命豪情与报国之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历史使命感促使毛泽东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为中国人民求解放的斗争洪流中去。
忧国家民族之前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选择并信仰马克思主义之后,毛泽东矢志不渝地探索救国救民之策。1925年秋,毛泽东独立橘子洲头,在无限怅惘中,他从内心深处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一气壮山河的诘问。中国的命运究竟该由哪一个阶级来主宰?中国革命的道路究竟应该怎么走?
1927年春,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毛泽东倾情吟成《菩萨蛮·黄鹤楼》。“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毛泽东迅速摆脱“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精神状态,“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一个“酹”字,既是对革命英烈的深情祭奠,又是革命到底的慷慨壮行。“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毛泽东毅然发动秋收起义,走上了武装斗争的革命道路。
秋收起义失利后,毛泽东引兵井冈。他的军旅诗词尽情抒发革命战争狂飙突进的心情舒快状态:“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横扫千军如卷席”“百万雄师过大江”。然而,毛泽东的诗情之中,却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抑郁和忧患。一方面是敌强我弱的态势,“敌军围困万千重”“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另一方面是战争环境艰苦卓绝,“赣江风雪迷漫处”“路隘林深苔滑”。特别是党内“左”倾教条主义的错误,使中国革命艰难曲折,毛泽东本人也几度身陷逆境。如《菩萨蛮·大柏地》《清平乐·会昌》《忆秦娥·娄山关》。毛泽东自注《清平乐·会昌》道:“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第五次反“围剿”损兵失地,“一寸山河一寸血”,毛泽东怎能不为根据地危局而痛苦忧伤?
1935年1月遵义会议召开,毛泽东走出逆境,重掌兵权。2月,他率领红军二渡赤水,重打娄山关,再占遵义,写下《忆秦娥·娄山关》。按理说此时的毛泽东应该踌躇满志、神清气爽,然而《忆秦娥·娄山关》却写得凝重沉郁:西风凛冽,寒霜满地,晓月孤悬,雁叫凄厉,马蹄声碎,军号低回。不见欢声,没有笑语,气氛肃穆悲壮,尽显战斗的凶险和紧张。他后来对《忆秦娥·娄山关》批注道:“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毛泽东所忧所虑的,绝非个人的起落沉浮,而是红军仍然处于蒋介石数十万军队的围追堵截之中,远未摆脱险境。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上世纪40年代在延安时,史沫特莱曾问:为什么听中国人唱《国际歌》,和欧洲人不同,中国人唱得悲哀一些。毛泽东说:我们的社会经历是受压迫,所以喜欢古典文学中悲怆的东西。旧中国社会黑暗,民生多艰。“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洒向人间都是怨”,可谓是“国家也坏到了极点,人类也苦到了极点,社会也黑暗到了极点”。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毛泽东富有诗意和哲理地诠释了中国革命战争的政治理想和神圣使命。“一念”表明革命者的坚定执着、义无反顾;而“真忙”则把土地革命的火热场面写得活灵活现。中国革命为了人民,也必须依靠人民,“军叫工农革命”“十万工农下吉安”“百万工农齐踊跃”“唤起工农千百万”。
毛泽东关乎民生疾苦的诗句,大都见于战争与革命题材的作品之中,但《七律二首·送瘟神》从人间万象中抒发对苦难中国、苦难民生的一种忧虑与悲悯,这在毛泽东诗词作品中是颇为独特的。作品触及人民生计、触及卫生防疫这件大事。“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气氛悲哀,感情抑郁,语气令人哽咽。血吸虫病曾经长期在我国南方横行肆虐,许多村庄失去人烟,大片良田变成荒野。其夺走的生命超过近百年战争中死去的人数,患疾的人数以千万计。1955年他发出号召:“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第一面红旗》,报道江西省余江县消灭血吸虫病的可喜成果。读罢,毛泽东“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这个序言本身就是一首短诗,字里行间洋溢著对劳动人民无限关怀的崇高感情,入景、入情、入意。“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新中国劳动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改天换地,征服自然,创造新生活。悲欢都在忧患里,忧患自见悲欢情。毛泽东忧患着人民的忧患,欢乐着人民的欢乐。
1959年6月,毛泽东回到阔别32年的韶山,当时农村的生产形势存在诸多问题。“民以食为天”,老百姓的吃饭问题始终让毛泽东牵肠挂肚。毛泽东请乡亲们吃了一餐饭,可饭桌上狼吞虎咽、杯盘狼藉、残羹不剩的情景,使他内心隐隐作痛。“喜看稻菽千重浪”,更多的是诗人浪漫的想象。
1912年秋天,毛泽东在省立湖南省图书馆,第一次看到《世界坤舆大地图》。世界如此之大,给他以强烈的心灵震撼。从此毛泽东的眼界变得更加宏大,志向变得更加高远。《礼记·孔子闲居》云:“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1921年,他把新民学会的宗旨由“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和风俗”上升为“改造中国与世界”,他将人生追求同全民族、全人类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始终把中国革命问题摆放到世界大局去思考和谋划,斯诺在《西行漫记》中由衷感叹:“我发现他对于当前世界政治惊人的熟悉。”
1935年10月写的《念奴娇·昆仑》最能体现毛泽东的世界情怀。巍巍昆仑雪峰耸立,夏日冰雪消融,造成水患祸害人间,毛泽东顺势诘问:“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毛泽东对昆仑山之雪危害的关注,本质上是对中华民族和全人类命运的忧患。他要剑劈昆仑,将其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毛泽东自注:“昆仑: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不是别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民是不对的,这样英、美、日都涉及了。”毛泽东把日本帝国主义和日本人民区分开,胸襟何等广博!“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更是突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彻底消灭帝国主义,实现世界大同理想的坚定信念和决心。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二战结束后,“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国际社会出现了“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局面,美苏争霸,西方势力敌视中国,中苏关系不断恶化。上世纪50年代末,毛泽东一连写了多首《七律·读报》,反映中国面临的国际局势“已是悬崖百丈冰”:“反苏昔忆闹群蛙,今日重看大反华”“西海如今出圣人,涂脂抹粉上豪门”“敢向邻居试螳臂,只缘自己是狂蜂”。面对“高天滚滚寒流急”的严峻挑战,毛泽东气定神闲,“冷眼向洋看世界”“乱云飞渡仍从容”“梅花欢喜漫天雪”。他蔑视各种国际反动势力,将其视为“蚂蚁”“蚍蜉”“苍蝇”“蓬间雀”。他坚决反帝反霸反修,坚定支持各国人民的正义事业。“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1949年,人民解放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占领南京后,毛泽东异常冷静和理性,他担忧革命队伍中会滋生因胜而骄的懈怠情绪,更担心除恶未尽、给敌人以喘息之机。他号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誓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才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横空出世与长治久安。
新中国成立,“天翻地覆慨而慷”“一唱雄鸡天下白”“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毛泽东深知革命成功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艰巨。“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毛泽东坚信中国人民一定能“迅速地荡涤反动政府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治好战争的创伤”。他积极营造“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的发展局面,充分调动“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的建设热情,努力实现“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的社會理想。
西方敌对势力从未罢手,他们把“和平演变”的幻想寄托在中国共产党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毛泽东对此阴谋高度警惕,十分注重培养“不爱红装爱武装”的一代新人。1949年上海解放之初,有人断言:上海是个大染缸,共产党红着进来,将黑着出去,抵挡不了糖衣炮弹的攻击。1963年8月1日,毛泽东唯一一次为一支基层连队热情赋诗《杂言诗·八连颂》。“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为人民,几十年。拒腐蚀,永不沾。”“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贼。”“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事迹,使毛泽东感到了莫大的欣慰和鼓舞。这首诗是对好八连的热情礼赞,更是对人民军队的殷切希望。其中很多内容,如“拒腐蚀,永不沾”至今仍有重要的警示作用。
(作者系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教授、副院长) (责任编辑:刘文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