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悲少游

2018-07-11 06:28湖南易文芳
初中生 2018年18期
关键词:莎行秦观贬谪

文/湖南易文芳

相隔近三十年,去年国庆节,终于再次重游郴州苏仙岭。在迷蒙的晨雾中,拾阶而上,竹林幽径,绿草苍苔,晕染出一片凄清。

山崖上的三绝碑已在小院深锁,不得而见,我只能望门兴叹,寂寂而返。

三绝碑,因秦观的词、苏轼的跋、米芾的书而著称,并称“三绝”。留于碑上的,是秦观的《踏莎行》: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别号邗沟居士,江苏高邮人。北宋文学家,词人,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颇得苏轼赏识。

然而,成也东坡,败也东坡。当少游三试不第时,是东坡先生的鼓励,让他重整旗鼓,一举中第;当少游初入仕途时,是东坡先生的大力推荐,让他平步青云。也因此,少游被认作“苏党”,其仕宦之路随东坡先生而进退。

然而,贬谪之路,成就了苏轼,却毁灭了秦观。

绍圣四年,秦观因新旧党争先贬杭州通判,还在前往杭州途中,又被贬为监处州酒税。在处州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又被罗织罪名贬谪郴州。据《宋史·文苑传》记载:“使者承风望指,伺候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削秩”是将所有的官职、俸禄等全部削去,是宋朝对士大夫最严厉的惩罚。正是在这种非常绝望的情况下,秦观在郴州旅舍留下了这首著名的《踏莎行》。

春寒料峭,客馆独处,往事纷纷,前景凄迷。一个“闭”字,锁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馆门,也锁住了那颗欲求拓展的心。杜鹃声声,催人“归去”;斜日沉沉,正坠西土,京师渐远,归乡无期,前路茫茫,此恨重重。诗人敏感多愁的心,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凄凉。

少游仕途可谓一波三折。三次科举,十年仕宦,七年贬谪。

少游亦非豪放达观之人。

第一次参加科举应试,未料想落第而归,于是便“杜门却扫,日以诗书自娱”;再次应试,依旧名落孙山,于是哀叹“风俗莫荣于儒,材能咸耻乎未仕”。

少游初入仕途,作黄本校勘,有诗云:“出门尘障如黄雾,始觉身从天上归。”

少游京城为官时,曾作诗称:“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友人见而怜之,赠米二石。

得之,喜不自胜;失之,叫苦不迭。经历如此,心胸如此,发之于词,就有了这般纤弱绵密的愁,一如这首《浣溪沙》: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轻盈缥缈,色淡语柔,这首词被视为“淮海小令的压卷之作”。春已至,寒未去,披着一身轻寒,悄悄踏上小楼。飞花似梦,丝雨如愁。漫天飞舞的花朵,轻盈得如同一个美丽的梦,似真似幻;无边无际的细雨,织就一张广布天地的网,让愁思无处脱逃。这愁,是水中之月,是镜中之花,无法捉摸,却又无处不在。

细腻敏感的诗人,所感受到的愁,自然比别人来得更多更强烈。少游就像一只受到过惊吓的小兽,躲藏在自己逼仄的空间,怯怯地打量着外面的些微动静。

少游年近不惑方入仕途,所以,他少了年少得志者的意气风发,多了中年人的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遭遇挫折时,他感受到的是比别人更强的失败感;经历的坎坷,性格的柔弱,也让他少了愈挫愈坚的斗志。

少游被贬途经衡阳时,好友孔毅甫厚待了这个闷闷不乐的落魄诗人。一次宴饮之后,少游写下了这首《千秋岁》:

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飘零路,生离别,人不见。而今重游故地,只有风景依稀似旧年。春去也,飞花散作漫天霞。那漫天飞舞的,真的是落花吗?不,那是作者的愁,铺天盖地。该有多么深广的愁,才会让作者写出“愁如海”这样的句子。

相传,孔毅甫读到“镜里朱颜改”之句时,大惊:“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停留数日,少游辞别友人南下,继续他的贬谪之路,孔毅甫一直把他送到郊外。回来后,孔毅甫对身边的人说:“秦少游气色不像平时,真担心他寿命不长啊!”

几年之后,果然传来了少游暴死于藤州的消息。

“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贬谪,对刘禹锡而言,是愈挫愈勇的坚忍,他写出了《陋室铭》;对欧阳修而言,是“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的达观;对苏轼而言,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洒脱……对少游而言,却是如苦海一般无边无际、如砖石一般重重叠叠、如丝网一般密密层层的愁,他躲不开、掀不翻、逃不掉。

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总结秦观的一生:“官不过正字,年不登下寿。间关忧患,横得骂垢。窜身瘴海,卒仆荒陋。”的确,秦观像一个孤魂,到死的时候还忧心惴惴地游荡在远离家乡的天涯。

少游死后,苏轼悲痛难抑,哀叹:“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近代刘菊庄评价少游:“名并苏黄学更优,一词遗墨至今留。无人唤醒藤州梦,淮水淮山总是愁。”

他有卓越的才情,却无豁达的心胸;他有经天纬地之能,却无昂扬不屈之志;他能感悟到人类心灵深处最幽微的情愫,却沉溺其中

无法自拔。

悲哉,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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