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老吾幼

2018-07-11 08:08
绿洲 2018年4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我病了,急性胆囊炎,要手术。怎么也没想到,术前检查,竟然发现我还有更严重的疾病。七十多岁的人了,病不起。问题是我这病不大好开口,是一种脏病;而且后来进一步证明,我的老伴也已经感染。我对天发誓,我老安绝对没有做过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儿。可是我现在有嘴也说不清楚,也没有机会说。因为外人都还不知道,我总不能自己拿个喇叭满世界地嚷嚷吧?我的孩子们更是一个字不提我的病。其实不是不提,是不当我的面提。要不是我无意中听到他们提到我这病,我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我没文化,医院走廊的墙上那些宣传画和标语我也看不懂,可能都和我这病有关系。

做手术那天,孩子们都来了,一个个都苦兮兮的。我对他们说,没事啊!医生不都说了嘛,和切阑尾一样,小手术。孩子们这样其实我心里很安慰。孩子多有孩子多的好处,你有个病有个灾,他们再忙,你床前总会有个人陪着。想想我这些孩子们,老了倒是让人发愁。两个小的四个老的,要是我们当爷爷奶奶的再晚走几年咋办?

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孩子们一下都拥到我身边。我那会意识还模糊,不想说话。不过我忽然有种重返人间的感觉,很后怕。想到我总有一天可能还要被这样推进去,却永远醒不过来了,心里十分害怕。我赶紧闭上眼,担心孩子们发现我这一闪念。我不能让孩子们看不起他们的父亲,笑话他们的父亲是个怕死鬼。

我在医院住了大概有半个来月。六个孩子隔三岔五地轮流照看,但是相比之下,我还是能感觉到老五来得少些。而且每次来,都是在门口站会儿或是接一通电话。他那媳妇倒是真关心我,给我送了两回鸡汤,一来就给我削苹果,剥香蕉。尽管我肠胃不好,不能吃水果,心里还是舒坦的。

孩子们的变化是在我出院之后。

一开始他们还像从前,每周回来看我们老两口,肉啊鱼啊营养品从不空手。但是,他们现在基本不吃我做的饭,也基本不踩饭点回来了。偶尔留住他们吃顿饭,也是把我摆上桌的碗筷洗了又洗,开水烫了又烫。最后像是饭菜里下了毒一样,很小心地吃那么两小口,就饱了。我那俩儿子啥吃相我还不清楚?过去只要有肉吃起来没够。现在也没胃口了。

又过些日子,孩子们回来的次数开始减少了。有的十天半月,有的个把月才回来一趟。就在我费尽心思,想要弄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的时候,中秋节到了。我提前给孩子们打了招呼,说一家人中秋一定要吃个团圆饭。孩子们那天早早都回来了,闺女和媳妇张罗的饭。盘子碗筷喝水杯子都是孩子们买的一次性的。我把大女婿给我买的尖庄拿出来两瓶,我说平时我老是劝你们少喝酒,今天过节,只要你们高兴放开了喝。儿子女婿果然兴致很高,喝完两瓶又让我拿了两瓶。离开酒桌,孩子们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些酒话,最后还是聊到了我和他们的母亲。我乘着他们酒劲上来,完全放松警惕就问了我的病。还是大儿子吐了口,说:爸,不不不是儿女嫌弃你,儿儿子,对,还有我姐姐夫,你你两个儿儿媳,都都不会嫌弃你,她敢嫌弃你我我们休了她。爸,是你得了传染病,医生再再再三嘱咐我们,要做好预防。

我三十岁那年得过肺结核,也是传染病。我知道,传染病生活上是得注意,治好了就啥事没有了。

中秋节过后,孩子们又回来得勤了些,仍然是不吃我做的饭。他们大概以为中秋节啥都给我说明白了,我已经习惯了他们对我的疏远。

日子就这样改变了。其实我从内心已经不再怪我的孩子们回来得少了。我当然不愿意他们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就为怕别人说些什么不孝之类的闲话,提心吊胆地回家来。

尽管我的健康状况其实和以前差不多,但是我已经不能忘记我是个病人的想法,这样我的精神就不如从前了。不过,我和老伴的耳朵好像都比以前好使了。

有一天,我在厨房做饭,听见老伴说了句:这个死老头子,纸用完了,也不知道买。我听得真真的。从厨房出来,我才发现卫生间的门是紧闭着的。我就有些纳闷,从前老伴就是在客厅喊我一嗓子,我在厨房那也肯定是听不见的。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我拿了包卫生纸,在卫生间门口问老伴:是不是没有手纸了?

老伴说:你知道了也不早点备下?

我说:我也不知道没纸了,刚才听你嚷嚷没纸了。

老伴打开卫生间的门,一脸不解的表情看着我,问道:你说你刚才听到我说没纸了?

我说:是呀,我在给你弄饭,你还骂我死老头子。

老伴更是惊讶:老头子,我刚才可是自说自话啊!我自己个都没听清。

我把纸递给她,说,我也奇怪了。你再把门关上,我还到厨房去,你还用刚才的嗓门说话,看我能听到不?

这一次,直到老伴儿在我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我才明白我还是啥也没听到。老伴儿笑得半天直不起腰,我说前头我就是听到你说没纸了。老伴儿一只手不停地摆着,一只手抹着眼角的泪花儿。老伴儿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她终于止住笑,说:几十年了,有些话真不用说都会意了。

有阵子,觉得日子没有了盼头。从前盼着孩子们回来,听他们说些其实和自己无关的话,甚至有时会像对待孩子一样地训斥我们几句。那也还有话可说呀!

现在,我和孩子他妈是在熬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这样的日子谁愿意多过一天呢?

岳父手术住院的手续是我办的,我是老大。虽然我是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何况在这个家里一向是我说了算。我是把岳父安顿好才给安家其他的兄弟姐妹打的电话。其实我有最充分的理由可以把这事推给他们几个,因为他们知道我的事业正处在一个关键点上,很可能再过三五个月,多则半年我就不再是万副局长了,可能就转正了。这个时候,因为家里一些琐事耽误了大好前程,恐怕也不是安家一家人想看到的结果,但是我万明军不是那种人。再说了,现在我党考察任用领导干部,不光看你在单位的表现,还延伸到八小时以外。不孝亲敬老的人是一个不讲道德的人,岂能委以重任?所以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岳父大人最需要的时候。况且我和院领导很熟,安排个单间病房、特护啥的还是没问题的,也显得我这个做女婿的很有孝心。当然我本身就是个孝子,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母亲瘫痪在床时,我和万家四个兄弟姐妹硬是伺候了八年,母亲才安详地离开人世。虽然那几年由于我工作单位远回家少些,有时十天半月才回去一次,但是父母的日常生活所需我都想到了,米面油盐按时送回家,就算我没时间也会安排弟妹、或者手下的人办妥。平心而论我内心始终是惦记父母的,工作再忙,应酬再多,也会抽空打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

有时没人的时候,想想还是心虚的。谁不得工作?不管你是当官还是平民。工作就是个饭碗,相比之下,老百姓的泥饭碗比衙门的铁饭碗更怕摔。所以说为了工作和事业,推脱作为父亲、丈夫、人子应尽的义务,没什么可以标榜的。假使再有所企图,为了晋升个一级半级的,那就有些不可告人了。我便属于后面这种情况。

我不玩命地工作不行呀,我的竞争对手后台很硬,而我没有背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民子弟。我只能以出色的工作表现和业绩弥补先天不足,并且要花费一些时间做些让上级领导欢心的事情。作为分管农业高新技术应用推广的科技局副局长,我手里还捏着一些项目资金。当然我不会把这有限的科研经费装进自己的腰包,必须要用在项目上。不过,项目不是按照课题组选定的来做的,而是由领导英明决策的。有一回,我陪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去内地参加了一个设施农业观摩会(那时候我还只是科技局农技推广中心的主任,一个科级干部)。副市长被一项果树苗木组织培养技术吸引了,陪同参观的当地一位官员说:这项技术大大缩短了果树进入结果期的年限,至少提前两年进入成果期。副市长说:太好了,我们正计划扩大二十万亩“新丰2号”香梨定植面积。按过去砧木嫁接的话要六七年才有产量,如果用组织培养的话,二十万亩果树提前两年坐果,那带来的效益非常可观呐!于是很快达成了合作意向,技术转让、人员培训、市场运营各项文件的签订都很顺利。

考察回来不久,这项栽培技术推广项目就上马了。还专门在全市科技工作会议上搞了个启动仪式,副市长亲自挂帅,我则担任项目办主任。这么大阵势,在我们科技局前所未闻,显然不可小觑。不过全局从上到下,人人脸上都写着同样的疑问:组织培养容易,问题是定植成活率能有保证吗?成活率如果不高,不但不能提前见到效益,由此造成的果树园相差异,还会给树体管理带来很大麻烦。但是,领导说了你们科技局只要把组织培养这关拿下了,我就奖励你们。不光是物质奖励,贡献突出的我们可以建议组织部门认真考察一下,是不是可以进一步培养嘛!

我把培育推广点放在市郊一个国营农场,场长王大朋是我高中同学。实话说这个项目没有多少经费,它没有什么市场前景,但是它看上去的确是一件惠民,而且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好事儿。我当时真的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至于物质奖励我没想太多,倒是想做出突出贡献,这无可指责吧?人可以不爱财,不能没有上进心对吧?不是亲密的同学关系,谁愿意做这赔本的买卖?无偿提供六座温室大棚,占地近三十亩;而我所能回报的就是给他提供五千亩果园的苗木。老同学没办法,不但不好拒绝还要把事情办好了。那些日子我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吃住在农场。和那些泡在营养液里的叶片一样,整天泡在潮湿闷热的大棚里。那些日子,其实正是我母亲弥留人世的最后一段时光。也许是因她老人家久病在床,发生某些变化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有些麻木了。况且我已经暗下决心要做出些突出贡献,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我不是学农业出身,甚至专科都是在职学习拿到的。但是当领导不一定是业务精英,当领导主要是懂得调动下属的积极性和工作热情。这是我的长处,或者就是别人所说的天生是当领导的料。所以我和我的技术人员同样守在大棚里,汗流浃背。温度计上的数字对于他们是试验数据,对于我就是所忍受的炎热程度而已。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在里面出出汗就够了。足以让同志们感慨:还是有好干部的。我完全能够接受“深入一线”“深入群众”这一类的赞誉。

经过近一年的时间,我们的试验取得了圆满成功。之所以说圆满,因为利用细胞组织培育的上百万株苗木,由无土栽培转到育苗温床长势良好。试验小组的每个成员都得到了物质奖励,而我因为贡献突出被提拔为副局长。当然我知道我的突出贡献不是流了多少汗,而是无偿为几个乡提供了百十万株苗木。本来我是卖给他们的,一株一块也是上百万,我要是多培养一年,一株可以卖到两块。但是,这几个乡把苗木拉回去之后就找了市领导哭穷,说乡财政困难,能不能作为科技扶贫,把树苗钱免了。不知道市领导是真的体恤下情,还是为了笼络基层干部的人心,反正最后我们一分钱没见着。后来我也想通了,干脆也送了我的同学王大朋几万株。王大朋有点激动,说同学就是不一样,太够意思了。我怎么也要表达一下我的心意吧?你说我怎么谢你?其实我不过是想还他个人情,没想到他反倒不自在了。索性我就让他欠我个人情,我说以后咱们还要合作嘛!

这个事儿,其实应该感谢领导,没有车哪有辙?什么事都是领导想在群众前头,做给群众看。要不我咋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一送一卖之间,就把上级和下级,领导和群众,同学之间,从无情的买卖关系转变成朋友和兄弟感情。

我的母亲就是在我的试验进行到将近尾声时,与世长辞了。说真的,她老人家临终前那几个月,我回去得太少了。我的弟妹们那些日子轮流照看,有几次我实在过意不去,对我媳妇说你替我多尽尽孝心吧。我媳妇说你别光说好听的,婆婆也是我妈,我尽孝是应该的,凭啥成了替你尽孝?尽孝这种事情谁也代替不了。我很难过,没想到自己的老婆都不理解我!我这种以事业为重的男人不好吗?说的再民间化一点,我事业蒸蒸日上了,出人头地了,那安家不也鸡犬升天了吗?但是我要这么说,好像我是个官迷。

我升官了,母亲大人也升天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那边怎么想的,是埋怨我呢还是为我骄傲?

现在我岳父又病了,我不能再让他像我母亲一样带着遗憾走了。我呸我这臭嘴,岳父大人只是胆囊炎。至于“那个”病,更不会马上夺走他老人家的命,问题是我们很难堪,甚至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医生说了传染性不是很强,但是一旦感染便没得治。我不怕死,问题是这个病要搁在我身上,别说当局长了,怕是公职都难保。还会被人议论,说我生活不检点。再说我的孙子才一岁,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我每天回家头件事儿就是抱着他亲个没够。我要是被他曾外祖父传染上病了,那我再不能抱他了。那不等于要我的命吗?

我和我丈夫到医院的时候,大姐和大姐夫已经守在手术室外了。他们表情凝重,我的心里“格登”一下。我问大姐:手术不顺利吗?大姐说很顺利。我的心算是放下一半,刚在休息室的长椅子坐下。大姐紧跟着又说了句:爸得的是“那个”病。我的身体一下僵住了,怎么都不能相信,不自禁地冒出一句:不可能。我脑子里迅速闪现出一些不雅和惊悚的画面,我嘴上不承认,却还是往“那”方面想了。我怎么能把父亲想象成那种人,我这种想法是大逆不道啊!在我还处于恍惚中的时候,大姐夫说话了:我早就告诉他老人家看病不要到私人小门诊,他就是不听,肯定是理疗或者打针传染上的,唉!

我仿佛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听到了医生充满信心地说出了他的治疗方案。我说:就是就是,那些小门诊真正害死人啊!可是咱爸身体一直挺好呀,就是这次住院之前,他也是啥症状都没有呀?

大姐说:医生说了,这个病潜伏期时间很长,有的人感染了十几年才会发病。

我的神经又被针尖挑了下,甚至觉得下体有点不适。不是滴虫病带来的那种无法忍受的瘙痒,只是不舒服。我知道那是心理暗示造成的,但是我无法停止回忆和父亲共同生活的每一段时光。最初我只是本能的,极力搜寻那些可能存在传播几率的往事情景,后来占据我脑子的只剩下一些温馨的画面:应该还很小吧,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社戏;大概五岁那年吧,他到边境线修路回来,人又黑又瘦,见了我从怀里掏出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冲我直乐,我吓得哇哇大哭;九岁那年我从马车上掉下来,被辗折了胳膊,他抱着我跑了五公里,把我送到镇卫生院……我原本紧张得要命,最终还是温暖了我半生的父爱,犹如早年注入我体内的疫苗,阻止了一切病毒的侵入。

父母生养了我们六个子女。那些子女多的人家,要么孩子夭折,要么过继给人,而我们一个不少地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成人。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月,养活一群孩子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还需要智慧。我们极好的胃口和总是渴望得到食物的目光,让父母十分地揪心。记得有一年夏天,在连续喝了三天可以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后,母亲在老五老六的哭闹声中请求父亲:到食堂弄点米面吧,大不了等以后宽裕了再还上。父亲那时候是集体食堂的司务长。父亲“嚯”的一下,从我家唯一一把已经快散架的靠背椅上站起来,对母亲吼道:亏你能想得出来?那叫偷知道吧?我一个国家干部去当小偷吗?母亲没有反驳父亲,进厨房拿了个空布袋子出门了。把堂堂的国家干部,还有她一群骨瘦如柴的孩子扔在了家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们正在做梦吃肥肉片子呢,母亲生生把我们唤醒了。我们委屈并愤怒着,为什么白天吃不上肉,连做梦也不行。不过等我们闻到屋子里,真实的食物的香味的时候,我们兴奋地互相追逐着。

母亲将还没完全成熟的麦穗捋回来,搓出丰满的麦粒,用笼屉蒸熟,再用酱油回锅一炒。那真是美味。不知道父亲是被屋子里的嘈杂声,还是麦香所袭扰。竟然梦游一般出现在我们身后。他躲开母亲的眼睛,目光在餐桌上游弋了一圈。母亲从碗柜里,端出一个扣着盖子的海碗,递给睡眼惺忪的父亲。父亲有些迟疑地接过母亲手中的海碗。他并不上饭桌,而是拎了张小板凳,坐在一边,打开碗盖。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攥着一双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我们打心底里佩服母亲,觉得她太了不起了,从不会让我们陷入绝望。我们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父亲,至今我们对他没有往家里拿过公家一粒粮食的行为,表示理解。即使是在我们的小脑瓜还发育不完全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幼儿园的阿姨和学校的老师,认为我们的思想品德和操行比分数重要。尽管今天,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们恐怕不会那么执着了;但是我们还是敬仰那些可以坚持操守的人。只是现在,我们总希望别人都是那样高尚的人,希望别人能原谅自己的自私。

父亲刚做完手术的几天,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陪护。主要是大小便下不了床,只能在床上解决。我是女儿总不大方便,于是由女婿和弟弟们白天黑夜轮流守护。

吃饭本来不是个问题,医院有对外营业的食堂,再说出了医院大门就有饭馆,想吃什么都有。我坚持要给他们送饭,说医院食堂的饭太难吃,外面的饭馆太不卫生。其实我就是觉得,如果不参与到照顾父亲这件事里来,心里有些不安。但是平日的一日三餐已经忙得有一顿没一顿的,这还要医院家里往返跑趟,那就更难准点了。第一天早饭倒是提前了半个小时,那是因为我赶着上班。午饭推迟了将近一个小时,因为单位有点事加了会班。晚饭真真是晚了点,九点半我才进医院大门。儿子正在备战高考,每天八点才到家,八点半又要上晚自习,我必须要在八点准时给他准备好晚饭。早了怕他回来凉了;晚了又怕他自习迟到。而且我必须要看着他吃完饭,出了家门我才能安心地做别的事儿。

有时候我也劝自己,干嘛把那么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想当初我们六个孩子,父母待我们还不如公家的一群羊上心。我们照样长成了人样,还出了老四一个大学生。你看看现在的孩子,一岁前喝进口奶粉,又补锌又补钙。三岁前爷爷奶奶抱着不离手,或者是年轻妈妈辞了职,在家专门带孩子。孩子读小学,基本是天天接送,每晚还要陪着做家庭作业。上了初中不管成绩如何,没有不上补习班的。成绩好的瞄着清华、北大,不上补习班咋行?成绩一般的瞄着重点大学,上个普通院校肯定找不着工作,不上补习班万万不行;成绩差的想着怎么也得上本科线吧?上个专科丢不起那人啊!于是,所有的家庭,我们全部的生活都以孩子为中心。孩子的成败决定了我们人生的成败和幸福指数。

有时我们会感到厌倦和乏味,生活似乎只剩下简单的生命过程。也许当我们行将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天,我们会懊悔不已。但是,现在我们被一种惯性力量支配了。我们虽然不用像我们的父辈们当年那样,为一家人的吃穿发愁;但似乎所承担的压力更大。说不清是什么,让我们精疲力竭。

紧赶慢赶把父亲的病号饭送到医院,已经九点过半,好在保温桶里的饭还是热的。弟弟一向爱吃我做的饭,什么也不说,埋头苦干。不知父亲是饿过了头儿,还是因为生病没有胃口,只扒了几口就搁下了碗筷。我有些沮丧,进而有些不满他老人家的表现。

我想挽回点什么,于是我告诉老三我抽空炖只乌鸡给爸爸。

我一时冲动的承诺兑现了一天就搁置了。

儿子女婿轮流照看了大概十天,父亲出院了。

在父亲这次住院之前,我每周都会把父母接到我的家里,为母亲洗澡。不只是搓背而已,是像洗浴中心的小妹一样。先洗头,用海飞丝洗两遍,再用多芬护发素做护理,然后做十分钟头部按摩。据说母亲年轻时有一头令人羡慕的长发,可是因为到边疆从事艰苦的开荒劳动,大部分时间,她的秀发盘在一顶黄军帽下。即使这样,偶尔滑出来一缕柔顺光亮的青丝,也会让崇拜者浮想联翩。母亲会在难得的休息日,披着过肩的长发出门。这个来自江南的女子原本有一副娇小的身材,再加上一头迷人的长发,几乎倾倒身边所有的单身男人。但是,西部的风沙是不会吝惜母亲娇嫩的肌肤和秀美的长发的。现在,母亲的头发几近一把蒿草。我用焗油膏、抛光、发膜都不能挽回的那头秀发。但我仍然坚持给母亲染发,我无法面对那残忍的一头白发。

洗完头,抹上护发素之后,我开始给母亲洗澡,我让她坐在马桶盖上。她干瘦的身躯上布满老年斑,脖子、手臂、腹部的褶皱,像附着一层失去生命的寄生植物。我甚至都不敢用手去触碰,害怕一旦将它们剥落,母亲便只剩下一副骨架。我每次会花很长时间,用稍烫些的热水将母亲淋透,直至她的皮肤泛红,所有细密的皱纹都因为毛细血管的贲张而舒展开来。然后我才会用洗浴液,一遍一遍清洁她的身体,直至化学香味完全清除她的体味。她的乳房没有了脂肪的有力支撑,松弛而下垂。记得我的大弟弟五岁半了,有时还钻到母亲怀里,噙着母亲的乳头。母亲有一对硕大的乳房,和她的身体不大成比例。那对乳房喂养了六个孩子。

现在,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为母亲洗澡。尽管医生说和病人共同生活不会感染,但是他们如临大敌般严密的自身防护,传递出的是与之相悖的信息。

我是安家老三,目前经营着一家公司,主要是几个服装专卖店,以及几个全国知名品牌服装在本地区的总代理。老父亲住院时我刚到南方,参加一个订货会。我觉得胆囊摘除手术应该是个和阑尾切除差不多的小手术。家里兄弟姐妹们都在,多我一个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已经给我媳妇交代了:论经济条件我们要优越些,父亲的手术费就由我们负担了。再说了父亲是有医保的,这样一个小手术自己花不了几个钱。当然钱是不能代替亲情的,不过很多时候它能最准确地表达我们的爱心。温暖人心的话固然需要,花钱同样也有一种无声的力量。我说这话绝不是炫富,在亲情面前最苍白无力的绝对是金钱。当然在要不要放弃生意,回家照顾父亲这个问题上,是可以做选择题的。我相信父亲是能够理解我这么做的,如果因为父亲这场不大不小的病,耽误了我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定货会,则会影响我全年的销售。那我可能会愁得大病一场的。鉴于这个考虑我没有回来,我回来时父亲已经出院了。我媳妇告诉了我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实话说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想到“那方面”,但是我立即把它否定了。我坚信经历过苦难,一向生活俭朴,死要面子的父亲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也许是我回应她的有些迟疑,让她揣摩到了我的心思。所以她试探性地反问我:你爸会不会是去了那种地方?她对我父亲的这种怀疑,让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不是因为“有其父便有其子”这话的暗示作用,而是因为我确实有过一次疑似不忠的行为。而且被公安机关打击过。虽然事后证明我是无辜的,毕竟我不再那么清白了。事情是这么回事,公安机关在一次扫黄行动中,扣留了几个涉嫌从事卖淫活动的“小姐”。公安人员在其中一个“小姐”的坤包里,除了搜出些化装品和性用品外,还发现了一个名片夹,其中有我的一张名片。我对天发誓我绝不会干这等蠢事儿,对于这种事我一向处理得不留痕迹。况且最后在指认嫖客时,“小姐”否认认识我。警察问那这名片怎么解释?“小姐”说有时遇到喜欢自己的男人,也会带出去吃饭呀或是喝咖啡打牌。有的什么老板啊便会主动送名片。

如此,派出所这边我总算洗干净了,但老婆那边也落下了口舌。我老婆的审问要比警察刁钻得多:是不是“鸡”?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种人你给什么明片?难道以后夜总会和歌厅“小姐”上班都要穿工装吗?就是做那也是老板的事,你和她套什么近乎?不就是想沾点腥吗?再说了,那种女人还不知道和多少男人发生过关系?难道她都能记得那么清楚?我看要么是她被你这张假仁慈的蒙蔽了,要么就是警察网开一面,便宜了你。

我只能装做可怜和冤屈的样子,支支吾吾半天,并不申辩。老话说得好,有些事越抹越黑,言多必失嘛。再说我老婆多聪明,她想得很明白:如果非要让我招了,让我承认嫖娼,她下一步采取什么措施?离婚?警察都说我没事了,我在这场婚姻变故中显然没有明显过错。那在外人看来我是太无辜了,我是个值得同情的弱者啊!如果原谅我的“罪行”,那她又突破了女人的底线,要放弃尊严和我继续名存实亡的婚姻。所以我肯定,她对警察的结论是坚决拥护的,甚至想对于这件事给我造成的精神伤害申请国家赔偿,以此向全世界证明我的清白,证明她不是一个可以容忍丈夫背叛家庭和感情的女人。

她可以怀疑我,毕竟我和那事沾点边。不管我是不是想沾腥,反正沾上了。但是,她怀疑我的父亲是坚决不行的。这确实关乎我的血统属性,我不能让她认为我们安家有这种基因。这是对我祖上、对我以及我儿子、孙子的莫大侮辱。这次我表现得恼羞成怒,把积压在内心的不满全部宣泄出来,包括我一直忍受着她不许我吃油煎蛋和红烧肉(医生是说我有高血脂);还有她总是用那次“名片事件”打压我。我义正词严道:这种病专家都难下结论,你凭什么以为我父亲就是做了那种事了?如果是你的父母你会这么想吗?

她第一次在我情绪高亢的情况下,没有过激反应,而是明显理亏地申辩道:我也是听到些闲话猜测的,也没说就一定是。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除了父亲的病情给予我的打击,似乎还有在她面前取得小小胜利的激动吧。见好就收是我的优点,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得寸进尺。

我陷入沉默,并没有思考,只是一种沮丧的表现。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天,每天回到家什么也不做。如果我没有应酬,她把饭菜端上床,还必须要温柔地召唤我:吃饭吧!然后我才会貌似心情沉重地走向餐桌。如果晚上有应酬,不管多晚,她都会给我冲一杯蜂蜜水端到我跟前,她说解酒。其实我已经没事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哪能经不住这点事儿?只是对老婆史无前例的体贴,倍感受用。这次我没有把握好,演过了。那天下午从公司回到家,我又心情“沉重”地躺倒在沙发上。老婆从卧室出来,精心妆扮过。她平静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里直发虚。她用我早已习惯的口气说道:晚上我有活动,你自己随便弄点吃的。然后在门庭换了皮鞋,从衣帽架上取下坤包。再次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了句:别在家装悲摧了,去看看你爸妈吧。这才出了门。

我真是羞愧呀,回来这么久了,就去看过父母一回。还整天这装大孝子,实则骗取老婆一点恩爱,简直不是人呀!我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决定立即去探望老父母。

我先到超市买了些营养品。我在网上查了很多次了,父母的病,主要症状都是由免疫力低下引起的。我按照那些营养食品的说明书,挑选了几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导购过于热情,目光里都是同情,还有些让人不适的疑惑。我当然清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是我无法克服。那一刻我意识到,父母的病给我的生活带来的影响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无法专心开车。一次险些与超车道的车辆刮擦,一次险些闯红灯,前轮已越过停车线。

父母亲都耳背且腿脚不灵活,为此,有一次我在外面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左邻右舍都出来询问或打探,最后保安也来了,我说明了情况。保安回警卫室取来了喊话器,对着厨房一扇没有完全关上的窗户喊话。终于把在屋里打盹的老人唤醒。从此,我们几个孩子配了父母房子的钥匙,再不用费力敲门。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单独存放的钥匙,打开门后第一件事情是先冲到洗脸间,用清水洗手。也不敢用毛巾擦手,就湿着双手站在客厅的茶几对面和父母打过招呼。

父亲比前些日子消瘦,精神尚还可以。母亲只是冲我笑笑,然后表情木讷地看着别处。

我问父亲:晚上吃的什么饭?

父亲原本靠在沙发上,这时坐直了:英子咋没来?

我扯着嗓门说:你身体感觉咋样了?

父亲说:哦,好点,就是消化不好,没胃口。

我又问:我妈还好吧?

父亲说:医生说我吃的药不对,我今天又去买了种药,好像管用。

我用手指了指母亲说:我妈好像比前两天胖些了。

父亲这才把话题转向母亲:她前一阵一直拉肚子,这两天才止住了。

母亲又冲我笑笑,然后把空洞的目光移向窗外,再飘忽地停在屋内某一处。

面对父母令人心酸的状态,我解除了戒备,在父亲身边坐下来。我甚至想握着他老人家的手,最终控制住了。

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给你拿回来的药都是医生开的,你不要自己乱吃药。

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解释说:医院的医生开的药不管用,现在吃这药是英子带我到小区门诊开的,吃了就有效果。

有效果就好,管他哪的医生,我也不再劝他。

我又想起我前几天的拙劣表现,很不自在。

我问父亲:英子啥时候来的?

父亲这次没有打岔:英子天天来,你二姐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我想起媳妇出门前的神情,原来完全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我的幼稚和她的临阵不乱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忽然想小解,进了卫生间。马桶上全是污渍,卫生间里有股特殊的气味。我又有些紧张,匆忙小解完,返回客厅。从阳台一侧的壁橱里取出一双橡胶手套,那是我专门准备的。戴上橡胶手套,我又进了卫生间,用84消毒液将卫生间彻底刷一遍,完事准备离开。这时母亲冷不丁冒出一句:羊娃子你吃饭没有啊?

很久没有听到母亲这样的问候了,尽管她此时问的不合时宜,但是我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时那个处处惯着我的母亲。

我转身看看母亲,她还是一副麻木的样子。我出了门,多年不曾有过的泪水打湿了我的面颊。除了每年年三十,记不清多久没吃过父母亲手做的饭了。父亲再不可能像从前,一个人就张罗一桌菜了。现在全指着二姐天天做饭,就算老人家以后稍稍恢复些,生活能够自理已是万幸。

我拨通妻子的手机,我说:你活动结束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她说:你早点休息吧我自己打的回。

我说:没事我不累再晚我都去接你。

电话里她犹豫了一会,最后温柔地说:那好吧。

我是安家老四。我和妻子现在都在外头打工,我是长工,就是相对固定长年在一家包装制品厂打工。她是短工,按钟点或者按天算工。因为我们的女儿要中考了,都去扛长工,谁照顾我们的宝贝女儿。她妈跟着我没过上风光的日子,不能再耽误了我女儿的美好未来。为了女儿能考上地区重点高中,进而实现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改变她乃至我们一家人命运的宏伟目标。别说扛长工了,扛炸药包都行。

我和老婆原来在一家国企上班,都是普通工人。我是八十年代初顶替父亲上岗的,后来就在本厂找了对象,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结婚时厂里给分了一套两居室,虽然那是全厂最破最旧的一幢楼,好歹享受到了住房分配政策;而且还因此比别人先迁入商品楼。因为我们那幢楼破,所以实行住房商品化后,先拆除的就是我们那幢楼。我们和父母同住在厂里的家属区,父母看个病,换个煤气(后来有了天然气),都是我的事儿。兄弟姐妹中,我们经济条件最差,所以钱上面是帮不了父母什么。厂子不景气直至后来倒闭那几年,还要父母接济。不出钱就多出力吧!再说我们离父母近也方便嘛。

父母对孩子是没有嫌贫爱富的,哪个弱,得到父母的爱便会多些。这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原因。当然我和媳妇都不是那种会讨巧的人,再饿我们都忍着,绝不会厚着脸皮向父母索要。但是,一个处境窘迫的人,无论他怎么掩饰,免不了捉襟见肘。别的子女回家时都不会空手,老人的吃穿用都是几个条件好的子女孝敬的。老二还时不时给父母些零花钱,如此显得我十分抠门。好在他们都不计较,父母也明白我怀揣一颗孝心。

但是这次父亲住院,我没出啥力,就是带着老婆孩子,去医院看了他老人家一回。

父亲生病那些天,正赶上我们老板心情不好,老板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他母亲病了,听说很严重。偏偏这时候,印刷机出问题了,浪费了不少面纸。生产纸箱,印刷和面纸的成本最高。况且,修理调试又耽误了工期,只能加班加点生产。我正好在印刷车间上班,遇到这种情况,谁当老板也不会给员工放假的。我老婆虽然可以抽开身,可儿媳伺候公公毕竟不大方便。再说了,我父亲那性格,就算是我媳妇愿意床前尽孝,他老人家也不肯。

要说我媳妇对我父母,除了不会说好听话,那真是我们安家几个儿女没法比的。至于我们这个小家,虽然我挣钱比她多点,可是全都是她主事儿。别的不说,就拿我们现在住的这套三居室说吧,原先那套旧房子按照一比一补偿,我们还是只能拿到一套五十多平方的新房。我媳妇有远见,补偿协议拿回来她和我商量(她只要开了口的事,十有八九没跑了):四儿,我想过了,咱们好容易住上新楼房了,这辈子怕是再不会挪窝了。还挤在那几十平方的小屋里,不憋屈啊?咱们干脆再凑点钱,换套大的,怎么也要三室两厅,将来女儿女婿、外孙子回来也有地住。

我说:好是好,哪去弄这笔钱呢?

她看着我,不说话,眼神却发飘,显然她已经有了想法。

在这种大事上我一向没主意,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我必须要有所行动。我的后半生将在这三室两厅度过,如果我不做点什么,那我就再没有机会为这个家,做点一个男人可以引以为豪的事了。我调动大脑所有神经,可惜一个人大脑和身体一样,长期不用就很笨拙。我都不曾走远过居住的这座城市,所以我的思想也老在门前打转儿。我只想到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当然我也不是没有朋友,不懂一点人情世故。问题是曾经有个朋友告诫我:如果要和朋友绝交就向他借钱。我并不完全同意这话,但是我不敢尝试,因为我可以张口借钱的朋友太少了,我不敢冒这个险。

我想要问我父母借这笔钱,其实还有个心结。

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家里很穷。幸好老丈人丈母娘是通情达理的人,没有要任何彩礼。安家就花了一千多元打套家具,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便把儿媳娶回来了。我结婚那套西装还是女方家给买的。我媳妇那身嫁衣是租的,鞋子是我大姨子的。当时我父母是给了买新娘子嫁衣的钱的。可是我们新房里还缺好几样必须的家当,于是便挪用了这钱。我当然不怪我的父母,我娶媳妇花了他们几十年的积蓄,难道他们还有错了?但是我媳妇是有资格生气的,她完全可以在关键时刻使用这个“杀手锏”。她是在结婚多年以后对我提起这事儿的。她说对于一个女人,出嫁是人生中最隆重的一件事,任何一点遗憾都将伴随一生。她没有对任何人再提起过这事,对我也只说了那一次。那一身大红的嫁衣成为我不能释怀的心结。

终于又迎来我人生的重要一刻。我做出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很男人地对我老婆说:我去问我父母借,不够的话,再向老大和老三借点。

老婆笑眯眯地看看我说:还是算了吧,你也不想想,你们安家兄弟姐妹哪个张口问你父母借过钱?不是不想借,都是怕老人家为难,怕影响了兄弟姐妹间的关系。借给了儿子,借不借给闺女?借给了大的,借不借给小的?他老人家存那点钱是防老用的,动他们养老的钱,他们的日子就过不踏实了。你们这一大家能和和气气这么些年,一是老人家做事公道,再就是兄弟姐妹理解父母,相互体谅。

我好像一下又蔫了,终究不是当领导的料,顶多也就逞个一时之勇。

一如既往,老婆自己把这事儿解决了。还清房款后她才告诉我:钱是向她两妹妹借的。

我当时自尊心有些受伤,我说:以后我在你父母跟前还怎么抬得起头?在你们家人面前还怎么混?

媳妇笑呵呵地看着我,竟然戏谑道:鸡怎么看?鸭怎么看?然后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我忍无可忍道:我在这个家里是不是还不如一只鸡一只鸭?

她看我真的动怒了,便正色道:谁的看法都不重要,我认为我男人是好男人就够了。

我得承认我不是我老婆的对手,她是我的天敌。平心静气地想想,我怎么好意思指责她,没有能力没有实力,还想要面子?凭什么?

病床前孝不孝敬,是检验儿女是不是真正孝顺的唯一标准。我媳妇检验合格了,我已经合格一半了。当然咱不能啥都沾媳妇的光,我要做出点样子来。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大姐给我打来电话,说疾控中心来电话,需要对两位老人做下进一步检查,以确定是否接受治疗。大姐说她没有时间,问我能不能带老人去检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星期四晚上,我提前告诉父母:早上不吃饭不喝水,十点钟来接他们。

星期五早上十点,我在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想让司机开到父母楼下。谁知老两口已经穿戴整齐,等候在小区主干道边。他们那样子不像是去看病,倒有些像是去走亲访友。父亲背着手,朝门卫室这边张望着,什么事都是他操心。母亲盯着一个地摊看得入神,像个孩子看到别人在做自己感兴趣的游戏。出租车突然调头停在二老面前时,父亲将母亲往路边扯了扯,不满地盯着司机。我摇下车玻璃,父亲看到我坐在车里,埋怨的表情才又转为欣喜。

父亲先搀着母亲上车,母亲起初尝试着“钻”进轿车,她先将头伸进来,然后一只脚上了车,而另一只脚不知绊在了哪,怎么也上不来。父亲怪道:你咋这么笨。母亲非但不生气,还呵呵乐个没完。我赶紧从副驾驶上下来,将母亲扶下车;然后教她先屁股坐在后座上,然后再抬腿搁脚。母亲这时没忘了回父亲一句:就是嘛,你爸爸非要按着我的头像钻地道一样。

我让父亲坐在前排,他执意不肯,坚持坐在了后排。父母当然不是头一次坐车,我们兄弟姐妹中,只有我没买车了。我能想象的到,父母第一次坐在自己孩子的轿车里,心情何等激动。不只是他们,我们这一代人从前也没敢想过拥有家庭轿车。其实,轿车带给他们的享受不是乘坐在车子里,而是和那些还没坐过小车的乡里乡亲们,谈起坐车的经历时,他们眼睛里语气中的羡慕和赞许,那才是最受用的。对于年轻人而言,或许可以称之为虚荣心的满足;但是对于父母这个年纪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一部分。因为他们这一代人全部的生活,不可抗拒地陷入儿女的痛苦与幸福之中。

我听到他们在后边嘀嘀咕咕,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看了看后视镜,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出租车车费。我没有制止他们,车子快要到医院时,我以最为敏捷的动作付清了车费,同时催促二老下车,以避免他们为车费和我推来让去。

疾控中心大楼里冷冷清清,没有医院的嘈杂,反倒让我不大适应,怀疑走错了地方。一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正好穿过一楼大厅,我赶紧上前询问,他非常耐心地向我做了说明。完全没有医院医生的冷漠和厌烦情绪,这令我安慰,同时产生莫名的弱势心理,好像我也是一个无助的患者。

我顺利地带他们见到了预约医生。医生是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他一边询问一边填写了一张登记表。之后,为我父母每人抽取了一管血样。然后,医生问我:他们有什么不适反应没有?比如呕吐、消化不良、夜间低烧。我说:好像都没有。医生大概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转而问我的父亲: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父亲有些迟疑,或者是在努力想起什么。医生提高了嗓门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父亲仍有些犹豫地回答说:我听到了,其实我耳朵不背。不光是不背了,还比以前听得更清了。医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发问:是吗?父亲说:是,不光是能听到跟前的人说话,我儿子在他家说话我都能听到。

这一下不光是医生,连我都十分惊诧,目光异样地看着父亲。

医生很快恢复先前的平静,淡淡地说:可能是幻听,这也是症状之一。

我的胸口一丝疼痛划过,绝对不是幻觉,我能听到自己悠长的呼吸。

父亲肯定地说:医生,别说你不信,开始我自己都不信。有一次我正准备和老伴出门散步,我耳边就隐约听到三儿子说要来看我。我告诉老伴,说三儿子要来。我老伴问我你咋知道?我说我听到三儿子说要来。老伴儿说,你还成千里耳了,是儿子托梦给你了吧。我一下也恍惚了,说就算是吧。咱们等等嘛,要是三儿子真来了呢?果然我家老三没多会就来了。

医生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看看我父亲,而后对我说:这也许是生命科学所说的心灵感应,即使真的存在心灵感应,通常也是发生在生命力异常旺盛的个体之间。当然,还有濒临死亡的人,有时也会表现出这种超常能力。

我更愿意相信父亲出现了幻听的判断。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有某些超常表现,会让人兴奋和好奇;而一个原本身体有病的老人如果真有什么超能力,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只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安的联想。

医生当然更相信科学,他继续阐明他的理论:这种疾病导致最直接后果是人的脑神经系统受到破坏,也可能是视觉神经,也可能是听觉神经,甚至是整个神经传输系统。有的患者还会出现精神异常。

人们对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的歧视程度,远远超过一个患生理疾病的人。

从这一点出发,我宁可父亲的听觉神经受到了破坏,而不是可怕的精神异常。

我非常崇敬地对医生说:医生,你分析得太对了,我觉得上了年纪的人,耳朵不好,记性也差。说不定老三事先告诉过他哪天要回去,结果他把老三要回家的事是记住了,却忘了是老三告诉他的了。

医生赞许道:对对对,你这么理解问题就对了。其实不管是医学还是其他科学,都没有多么复杂,你只要按常理去理解分析就对了。

医生小声问我:他们知道自己的病情吗?我说:不知道。

医生可能担心我们这样交头接耳会引起父母的怀疑,所以一边埋头在处方上写医嘱,一边低声对我说:你父母亲的检查结果都还好,仍然处于潜伏期,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有句话也许不该说,依据目前情况和老人的年纪看,或许等发病时,老人也已算是少有的高寿了。

我忽然想起父亲刚才对医生陈述病情时的那番话,警觉而不易觉察地回头看看父亲,他正若无其事地瞧着窗外。看来父亲并没有什么超能力,至少此刻他的超能力没有表现出来。

把父母送回家,我决定给他们做顿晚饭。虽然我厨艺不怎么样;做一两个拿手的家常菜还是可以的。总比他们顿顿面条稀饭有滋味些。母亲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围在我身边,递个碟啊碗的,或者拍头蒜剥根葱什么的。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些我们兄弟姐妹间的事儿。我其实没太在意父亲说些什么,竟然回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到家,来不及搁下书包,先冲进厨房看父亲做了什么好吃的。虽然那时候难得改善伙食,但强烈的饥饿感使一切食物都变成了美味。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年轻的厨艺应该好不到哪去。缺油少盐的,全靠一瓶酱油调味,再好的厨艺也白搭。为什么我们如此怀念儿时的玉米面馒头,还有水煮白菜。那些粗糙的食物却让我们记住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而现在我们用珍馐海味,也没能让孩子给我们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点赞。

菜端上桌,父亲已经摆好了碗筷,四双筷子四只碗。父亲说:你给燕子打个电话让她也过来吃吧!我原本没打算留下来。尽管医生说过,一起吃饭不会传染,心里还是戒备的。可是看着满心欢喜的父亲,实在说不出要走的话。我给燕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不回去吃饭了。见我挂了电话,父亲问:燕子来不来啊?我编了个谎说:她晚上有应酬来不了,我在这吃了回去。

我从碗柜里找了双一次性筷子,乘着父母没有动筷子之前,往碗里夹了些菜,自顾埋头吃起来。母亲没有像从前一样给我夹菜,她完全是孩子般的吃相,目光不停地在饭上梭巡。父亲时不时地将菜盘子调换下位置,招呼我多吃菜。盘子里的菜我再没有动过,自己碗里的饭菜,也只挑中间的部分吃。象征性地吃过晚饭,我心急火燎地要离开,父亲非要给我带些他炸的油条。

小时候最爱吃父亲炸的油条,没有明矾。并不喜欢刚出油锅的,而是在蒸锅里馏一下,松软香韧。

父亲并不忌讳,用他刚剔了牙的手给我塞了满满一食品袋,我是不能说不要的。

我出门时,母亲仍是悠然地坐在沙发上,冲我笑笑。父亲把我送出单元门,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尾随我至另一幢楼房的拐角处。

我走在昏黄的灯影里,像还了谁一笔债务,也好像施与谁一种恩惠。我极力否认这种感受,我怎么能这么认为?

装油条的塑料袋好像异常的重,勒得我不停地换手。我一直犹豫着是否提回家。在经过垃圾房时,我站了一小会儿。没扔,我怕明天一大早,小区里那个捡垃圾的当早餐吃了。他经常坐在我父母那幢楼的一个阳台边上,津津有味地吃着捡来的食物。我担心让我父母瞧见,那会令我父母多伤心。当然我也担心他吃了这些油条会发生什么不幸。

我最终还是把它拎回家了。妻子看了看我手里提的东西,并没有多问。我没有把它放进冰箱,也没有搁在餐桌和厨房任意一个地方,而是挂在了厨房的窗户外。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听到燕子在厨房忙碌着。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想知道,她是不是馏了那袋子里的油条。

我躺在被窝里问她:早饭吃什么啊?

燕子说:冰箱里还冻着不少饺子,再不吃不行了。

等我洗漱完毕,坐上餐桌,燕子从厨房端着饺子出来。我说小心别烫着,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厨房窗户外面那个塑料袋子。燕子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低头拨弄着盘子里的饺子。我们明白对方都是嘴里吃着饺子,心里却惦着油条。吃过这一顿不知滋味的早餐之后,我们就很自然地把那包油条给遗忘了。尽管它是那么显眼,我们可以视而不见。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燕子拎着那个塑料袋从厨房出来,我正在洗漱。她张开袋口给我看,并告诉我:长绿毛了,吃不成了扔掉吧?我侧了下脸假装看了一眼,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们将一个阴谋演绎得非常生活化,没有人欣赏,我们彼此演给对方看?明明在努力证实一切不是刻意安排的,好像这件事自始至终真的有另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在演给那只眼睛看。

燕子将家里所有的垃圾收集起来,一只手拎着家里的生活垃圾,一只手拎着那个油条袋子。我赶紧给她开门,目光却没有离开过那个装油条的塑料袋。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惴惴不安。

我到南方十几年,没结婚前也就每年春节回趟家,结婚以后更少,八年回了五次。这次父亲生病,犹豫了两三天才决定回去。因为计划好了今年春节回去,况且父亲的病并没有什么大碍,为这跑一趟把探亲假用了有些舍不得。

是二姐打电话告诉我父亲生病的消息,也许是怕我着急,她并没有直奔主题。不过二姐实在不擅长掩饰情绪。

二姐说话一向温柔:“健康,你和玲玲还有琦琦都好吧?”玲玲是我媳妇,琦琦是我们的儿子。

“好着呢,我们准备今年春节回去过年。”我说。

“哦,那太好了。”二姐的话音里听不出“太好了”的成分。

“咋?不欢迎啊?”我开玩笑。

“哪能呢!姐——高兴还来不及呢!”二姐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到底出啥事了二姐?”我紧张起来;但马上想到二姐一向是比较脆弱的,能表现这么镇定,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

“咱爸病了,住院了。”二姐索性哭开鼻子了。

“住院了?啥病呀?”听到“住院”心情还是一下变得沉重了。

“急性胆囊炎,刚做完手术。”二姐的声音显然是因为伤感有些含糊不清。

“哦,你吓死我了二姐,胆囊手术很小个手术,不用担心的。”我真打心眼里服了二姐,幸好我胆儿大。

“可是,手术前检查出父亲还有其他的病……”二姐好像平静了些。

这下我却惊呆了。

“不可能!肯定是搞错了。爸都这么大年纪了,咋会得这种病?”我喊道。

那一刻,无法抑制的想象着父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我并不清楚得了那种病的人是什么症状,反正以为是最不堪忍受的。

“那现在医生怎么说?”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声音有些哽咽。

“健康,你别着急,医生说还在潜伏期,暂时没有什么危险。我们会照顾好爸妈的,只是觉得还是应该给你说一声。既然你们已经决定春节要回来了,那最好不过了。”二姐开始安慰起我。

“要不我和玲玲还是提前回去看看爸妈?”不管二姐的话是安慰,还是真实的想法。我还是犹豫了,并不想打破原先的计划。

我在南方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单位不景气,上班就是混日子打发时间;好在事业单位工资是有保障的,只是福利大不如从前。尽管这样,上班打卡考勤制度还是十分严格。不仅如此,连法定的年休假也不是想什么时候休就休的,要看领导的心情。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大家无事可做,单位又给不了大家什么福利,为什么给几天假也不行呢?况且是法律赋予的权利。

玲玲经营着一个少年英语补习班,一共有四位英语老师,平均全年带着四五十个孩子。因为是随报随学,每个学期人数都有变化。一年下来我老婆能赚个十二三万吧。

所以我们俩这种情况,都不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

接到二姐电话的当天晚上,我把父亲的情况告诉了玲玲。

“这种病没办法治,好在现在还是潜伏期,应该没什么。再说二姐不也说了吗?她们照顾得了。咱们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在这多挣点钱,春节回去多孝敬老人些。”玲玲的态度像在谈论别人家的事儿。

“钱能代替父子感情吗?”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回,玲玲的态度让我很生气。我们长年在外,没有尽过做儿女的义务。如今父母病了,回去看看也不过是给父母点安慰。和我的兄弟姐妹比起来,我们是有愧的。玲玲竟然以为给父母些钱就心安理得了,实在是过分。

“你这么激动干啥?我又没说不让你回,我只是给你个建议,你坚持要回我也不拦你。”玲玲的话意思很明白,就算我坚持回,她是不会回的。

一半是赌气,一半是良心不安,我就坐上了北上的列车。火车又提速了,比两年前那趟车提前了十几个小时到家。

父亲还在医院恢复治疗,我陪了父亲一天,似乎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开始有些心神不安。父亲当然看出来了,说:“你不该跑这一趟,不是说好春节带着玲玲和琦琦一起回来嘛。这弄不好春节又不来了,我是真想我的孙子了。”病房里只有我和父亲,他竟然伤心落泪。

“爸,你别这样,我们也很牵挂你,今年春节我们一定回来。”我知道我说了不算,不过这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唉!我没事儿,这人老了总怕有个万一。”父亲抹去脸上的泪水叹道。

“爸,你老身体好着的,你这就是个小手术。”我很想握着父亲的手或者拥抱一下他老人家,但是我终究没那么做。

“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这守这么多人干啥,瞎耽误工夫。再说我这过两天就能下地了。”父亲劝道。

父亲的话给了我返回的最后决心。

临行前一天,我把兄弟姐妹家都走到了,说了很多感谢和表示歉意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我还给一直没出现的老六打了电话,教训了他几句:“咱爸都住院了,你都没回家看看,有多要紧的事儿呀?”这是我回到家唯一一次说的硬气话。老六高中毕业就开始游荡,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家里人都说他神秘兮兮的,有时候几个月见不到人。冷不丁出现一下,给父母买一堆营养品,或者给侄儿外甥买辆好几千块的山地车,苹果手机之类的。问他在做什么,只说是跟人合伙做生意,别的不多说。他连结婚都没跟父母家人说一声,女孩子第一次见公公婆婆时,已经和老六领证并且身怀六甲。父母真是悲喜交集啊!给儿媳拿了五万块钱,不多却是老两口全部的积蓄,也是我们所有儿女中,待遇最优厚的。老大、老二结婚时都才花了二三千,老三花了五千多,老四一万多,我花了二万多。不过我们那时候都不用买房子,轮到老六结婚要买楼房了,虽说那时候房价还不高,但是五万块肯定是不够。

虽然我回来得少,那是因为我离家远,我这些年不但没有在经济上给父母增加负担,还借钱给哥嫂,帮他们解决买房资金不足的困难。老六不一样,守在家门口还长年不着家。

老六挨了我的训斥也不生气,还是油腔滑调的:“五哥你回来了!我真是想死你了,还想着今年去看你呢!五哥,你批评得对,我以后一定经常回去看父母。你在外面多不容易呀!当弟弟的不该让你在外面担心。唉!不过我这两天是回不去了,在省城跟着老板要账呢!你跟爸妈说一声,我过一阵回去。”

我明知道老六的话一半是顺嘴说说而已,但是我还是被感动了。老六更不容易呀!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闯荡,过得苦也好,难也好,从来不告诉家人,一个人扛着,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自在逍遥的作派。什么是孝顺?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给父母添乱也是孝顺。父母并不需要儿女为自己做些什么。

“小六,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对人家敏敏。你结婚咱家什么也没给人家,人家图个啥?这样的女孩子现在满世界都难找,别娶回来了就不当回事儿了。还有就是再忙也要关心涛涛,今年五岁了吧?明年就上学了,男孩子一定要父亲管教,别全甩给敏敏,孩子耽误了挣再多钱都没用。”我说这话时,不知不觉满眼泪水。

“我没事儿五哥,别担心我,你和嫂子多保重。听爸妈说今年你们要回来,我给琦琦买了个智能变金刚机器人,先别告诉他啊。”老六在外面单打独斗了这么些年,坚强了,也懂事了,不再让人操心了。

老六从小不让人省心。小学三年级就开始逃学旷课,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河摸鱼虾。为此没少挨父亲的揍,惩罚不断升级。

父亲教训我们的方法分几个级别:一般性的错误是在室内罚跪;再严重点是在院子里罚跪,院门大开,有示众的意思;最高规格是用他老人家的腰带处以“鞕笞”。而对于老六,这些都不足以震慑他。最后父亲将他吊起来,或者捆在院子里那根支凉棚的立柱上,然后用皮带抽打,场面十分惨烈。虽然父亲只是捡次要部位下手,老六还是疼得鬼哭狼嚎。每每此时,我们就想起电影里,国民党反动派拷打革命同志的情景。我们反对压迫的愤怒情绪那一刻达到峰值,但是终究没有一个敢冲上去,阻止父亲的暴力行为。

老六后来就不上学了,开始闯荡江湖,打架是常事。光顾公家的物资仓库,倒卖统购的农产品便是老六的“事业”。因为他基本脱离了父亲的视线,只是偶尔在半夜溜回家一趟,父亲已经管不住他。于是他经常被公安机关打击,父母还要承担经济处罚。

老六一时间成为我们这里的“名人”,大人烦他,孩子们躲他。八三年“严打”他竟然失踪了小半年,我们都以为他被逮进去了,谁知半年后他突然回来了,黑胖黑胖的,却有些衣衫褴褛。父母总归是心疼自己的孩子,何况数月没有音讯,如今又到这般可怜境地,赶紧好吃好喝伺候。最后问起这些日子何以为生?竟然是一个人躲在我们当地一个苇湖里,以打鱼为生。

从那以后,老六倒是不再惹是生非了。仍然神出鬼没,但是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老六的话让我有些失望,但也更加坚信老六在外面吃了不少苦。一个人只有在逆境和苦难中才会成长。

我知道父亲生病的消息时,他老人家都已经出院半个多月了。那天我从外地回来,洗洗澡,陪老婆孩子吃的午饭。在饭桌上,听老婆提到父亲生病住院的事儿,再一次嘱咐我要小心,说父亲得的是“那个病”。因为有一个多月没看过父母了,所以等老婆上班孩子上学,我就奔老爷子房子去了。我在外面这些天,除了和我的宝贝儿子涛涛联系多点,隔三岔五和敏敏简单在电话里聊几句外,和家里其他人几乎失去联系。

这些年他们也习惯了没有我,那个大家庭快把我遗忘了。这不怪他们,我早年已经让他们担惊受怕够了,没有我的消息已经是最好的消息。所以通常我不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打给我的。也许是出于悔过和弥补吧,我对他们的孩子非常喜爱。只要时下流行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会满足他们。

因为我排行老小,又喜欢和孩子们相处。他们就忽略了我的辈份儿,进而无视一个成年人的感受。

父亲开的门,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又瘦了,脸色也不如从前。

父亲有些意外,说:“是全啊(我大名安全)!老刘啊,咱小儿子回来了。”

“我出差了一段时间,所以没回来。”我跟老板去外地,催要放出去的一笔贷款了。

“哦,我说嘛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你人。吃饭没有?中午我和你妈吃的排骨,还有不少呢。”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去。

我忙说:“吃过了,吃过了。你别忙了爸,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们。”

“前头病了一场,做了个小手术……别的也没啥。”父亲的话像是隐瞒了什么。

“病了?还做手术了?这么大的事儿,咋没一个人告诉我一声?”我很生气,内心也很凄凉。

“是我没让他们告诉你,想着你事情多,涛涛又小,你能把自己的事儿处理好就行了。”父亲的话再一次证明,在这个家里,我要么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要么就是无以担当。

其实他们太小看我了,我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我现在在一家私人小贷公司供职,公司是一个一夜暴富的商人和一个权力不小的官员合伙办的。名义上的老板是我的老大,我跟着他主要就是对那些逾期不能还上本金和高额利息的贷款人,不惜采取各种手段,直到对方还钱。我们是不考虑什么天灾人祸的,我们不是中央银行,更不是红十字会。当然我们并不是每次都帮公司要回钱,也会遇到恶意拖欠的,甚至是诈骗犯。那我们只能和对方兵刃相见了,打架我不怕,我自认为是行伍出身,不曾想人家更是出生入死刀尖上滚过来的。好在遇到这样的对手,不管吃亏与否,大家是不会报警的,因为让警察知道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打过第一场架我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我喜欢。反正别的我也干不了。听说好些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像我这种小学没毕业的那就更没戏了。不过,我觉得一个人只要活着,这个世界总有一个容得下他的地方。老天爷已经安排好了,让那些有文化有知识有背景的人,要么管理这个社会,要么懂得创造财富,而像我这样的人只能从后面那种人那儿分一杯羹。在前一种人眼里,我这样的人就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可是他们又不想想办法让我安定下来,我只能干现在这行当。去当农民,我没有土地;去打工,我不怕吃苦,实在是觉得对不起安家祖先,我觉得我至少也应该像我五哥那样成为一个国家正式职工(当然后来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可笑),哪怕是又下岗了呢?等后来不再有这想法时,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古人不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嘛!歪才也是才。

回想我的成长史,真还有点感慨。小时候,父母兄弟姐妹把我宠到天上了。虽说不像现在的独生子女,要什么有什么。至少是有什么给什么。用那些教育专家的话讲,我人生的失败是父母教育的失败。我文化水平不高,不过这句话我非常赞成。至少我父亲对我的教育是失败的,他对我的教育就是臭骂和拳脚。他骂我骂得很难听,什么“狗东西”“畜牲”“龟儿子”。他讲的道理也就那几句:你是不是不听话?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你是不是不学好?然后就是一顿暴打。他从不赤手空拳,最客气的也是扫帚疙瘩。父亲尤其不应该把我捆在凉棚下的立柱上,那助长了我的英雄主义气概。

说心里话我有些日子非常恨他,比恨日本鬼子还恨他。后来不恨他了,也说不上原谅。主要是还念着他让我骑马脖,给我削木陀螺,给我做弹弓的那些好。成年以后,那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情,不会再去计较年少时的那些旧账。最重要的一点:当父亲老去,无论他曾经是偶像,还是强大的敌人(儿子都曾以父亲为敌),你都会感到伤感。你若继承了他,你也许会将自己的平庸归罪于他。从遗传从出身,总能从他那里找到根源;若是完全摆脱了他为你设计好的人生,你也不会有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悲壮。

现在,面对年事已高的父亲,更多的是想到作为人子的义务和责任。也许他已经不再关心我做什么了,不会强求我做什么。只在乎我是否平安?小日子是否和美。而我呢,也不会试图以自己的富有或者身份的高贵去取悦他老人家,况且我算不上富有,身份还不便在人前公开。

父亲征求我的意见:“给哥哥姐姐都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一起吃晚饭吧?”

我不喜欢扎堆堆,像打群架一样。我回答父亲说:“别叫他们了,清静清静吧。”

父亲的目光稍许暗淡了些,不过仍然饱含着久违的欢欣。他开始忙着着手晚饭。从冰箱里一样一样拿出冻食,摆在菜板上化冻。

“那叫敏敏和涛过来。”父亲的口气不容商量。

我赶紧应允下来。看着案板上那一大堆东西,我说:“爸,就咱几个人,你别弄那么多,吃不了都浪费了。”我真不是怕浪费,我不会做饭,肯定是爸掌勺,我是怕累着他老人家了。

“你一年能回来吃几回饭呀?多吃点,剩了也不怕,正好明天我和你妈少做两顿饭。”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踮着脚试图从厨房从壁橱里取什么东西。

我赶忙凑过去,问他:“爸,我来,你拿什么?”他说:“粉条。”我看到壁橱里有个扎着口的尼龙袋子,粉条应该就在那个袋子里。我把它取出来,大概有五六公斤的样子,解开扎口绳,看到的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透明光亮的粉条,也不是绛色的或玉米色的,而是比蕨根粉颜色要再浅些灰些。

“爸,你这在哪买的这粉条?又上人家当了。”我猜测他又是在流动商贩那买的便宜货。

“你知道啥?这是我专门托你老王叔回老家探亲时带回来的,正宗的红薯粉。一直没舍得吃。”父亲显得有些不高兴。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我从小爱吃凉拌粉条。

父亲很好哄,马上又满面笑容。一个下午,我都陪着父亲,先是和他一起去菜市场买些叶菜和果菜。我记得他从前,买把菠菜一块五毛钱,付完账都要唠叨一句:“咋恁贵。”那天他连菜价都不问,过了秤才问一句多少钱,人家说多少付钱走人,原本我要付账,他挡了下我的手臂,还要跟卖菜的发火。我再没敢跟他争着付钱,拎着菜跟在他后面,任他摆出一副很阔绰的样子。回到家,跟父亲一起择菜,洗菜,听他说些老大长老二短的话。那个下午过得真快,眼看准备工作一切就绪,父亲却把手给切了。我见父亲用右手紧紧握着左手大拇指,血从指缝间渗出,顺着手背流淌。我赶紧问母亲家里有没有纱布和医用胶布,母亲有些惊恐地看看父亲的手,再看看我说:“不知道啊,好像没有吧!”母亲是个不操心的人,家里的一切都由父亲打理。

父亲有些气恼地对母亲说:“怎么没有?不就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嘛。”

我赶紧从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出纱布药棉,可是父亲坚决不让我碰他的手,好像那不是他的手,而是一件易燃易爆危险品。他侧着身体,极力避开,同时有些暴躁地埋怨母亲动作迟缓。

以母亲一向的笨拙和做事缺乏条理性,最终还是惹恼了父亲。他松开一直握着伤指的右手,那根惨白的拇指上,有一条几乎贯通拇指第一关节的刀口。只一瞬间,鲜血迅速从刀口渗出。我再一次要伸手帮忙时,父亲已经将伤口胡乱地包裹住,并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到灶间。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倔强,难道就这样的小事我都做不好?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父亲的病。

那些时不时出现在各种场合,以及电视上充满人间温情的提示,的确唤起健康的人们对不幸染病者的同情。同时,这种广泛的宣传更引起人们对感染者高度的戒备和恐惧。但是,我真的不怕。我尤其不相信那些狗屁学者的话,他们各执一词,一会说香蕉治便秘,一会又说消化系统不好的人吃了会加重病情。难道拉不出屎不属于消化系统疾病?有时候他们的话甚至自相矛盾。

我只知道人生病了最需要的是别人的关心。有一年我在外面生病了,高烧快四十度,迷迷糊糊一个人到了医院。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可是医生护士不紧不慢地(现在想想发烧哪算病呀),那会如果有谁哪怕对我说两句安慰的话,可能我都要感激他一辈子。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的时候,我就想起小时候,一到冬天我经常半夜发烧。母亲弄盆凉水,把几条毛巾打湿了敷在我的额头和腋窝里。往往都坚持不到天亮,最终还是由父亲背上我去村卫生室输液体。卫生室很冷,父亲把他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盖在我的棉被上。然后用双手握住一截输液管,以提高液体进入我身体前的温度。

我结婚以后,我老婆给过我这样的待遇。所以,有时候我得场小感冒也躺在床上,装得死去活来的,敏敏给我端水喂饭的。被重视被爱带给人的满足感,缓解病痛比药物更加有效。

人老了,对儿女还有什么奢求呢?无非在身边时,能搀扶一把,别因为跌倒中风或脑溢血。

晚饭时,我们一家三口用的一次性碗筷。虽然父亲看上去心情不错,但我还是感觉到了眼神当中那一丝凄凉。

他有几次高兴地想要和他的孙子亲昵,都被敏敏巧妙地阻止了。父亲也没有生气,反倒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扒拉碗里的饭菜,以掩饰不安。我实在不忍心看父亲那一刻的样子,也没有理由责怪敏敏。有些无法抑制的液体,从鼻腔流进嗓子眼,和着饭菜被我吞进胃里。

吃完饭,敏敏就急着要走。涛涛喜欢上了爷爷家一只玩具狗,不肯离去。爷爷说:“涛喜欢就带上给他玩吧!”

涛涛高兴地欢呼着,敏敏冲孩子吼道:“不行。”我知道,让她和涛涛来父母这里吃饭,她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即使来了也是照顾我的感受吧。她似乎一直克制着心中的不満,而父亲这个“不负责任”的表态,终于给了她爆发的机会。

父亲大概是要弥补自己的过失,想要去抱抱他的孙子。这时敏敏发出“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这一声尖叫避免了父亲犯下更大的“错误”。同时,她几乎是扑到涛涛身上。一把抱住儿子,用她的身体隔开了爷孙俩。

父亲仍然呵呵一笑,对他的孙子说:“涛涛乖,这个都旧了,还脏得不行,改天爷爷给你买个新的。”

总算把儿子哄住了,从父母家出来,一路上我和敏敏都不说话,却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敏敏一定觉得她今天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而我在内心深处,为她的行为向父亲说了无数个对不起。

自从“听到”孩子们背后说那些话,我才知道孩子们都是好孩子,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是我们这些当老的不理解孩子,总想用我们那些老观念来管束他们。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总认为自己为孩子好,其实有些事是老家伙一头热。在有些事上,还放不下一家之主的架子,总想显示一下家长的威严。总爱拿来教训孩子的话就是:想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到新疆抡坎土曼了,已经会做买卖了,已经成家立业了……其实现在想想,我们年轻时不也想做自己做的主,似乎越能折腾,越有本事。我们的父母没有多大的奢望,只要我们不游手好闲,能够自食其力,他们就知足了。到了我们的孙子辈,大人们都指望着孩子能考上大学,能有个体面的工作。他们的父母成天逼着他们学习学习,起早贪黑,都没有个玩的时候。看看我那孙子、孙女,一回家都跟那病猫一样,真叫人心疼。星期六、星期天还去上啥补习班,比大人还累。有一回大闺女要打我的外孙女,说是她眼看要高考了,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候谈恋爱。我既然赶上这事了,不能眼瞅着外孙女挨打啊!我赶紧把我的外孙女挡在身后,对她妈说:“有话好好说嘛,孩子这么大了。兴许是男同学死缠着咱呢?以后不理他就行了嘛。”大闺女的手里倒攥着一根条帚,她用条帚把指着我外孙女,气势汹汹地说:“人家男孩子的父母告到老师那去了,说是她缠着人家,影响了人家孩子的学习,你说气人不。一个女孩子家巴着男孩子,再说你才多大呀?懂啥呀?爸你让开,我教育孩子你别掺和。”我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拦一下,她才好下这个台阶。我对大闺女说:“你好好跟孩子说嘛。”又回过头对外孙女说:“赶紧跟你妈表个态啊燕子。”我外孙女一副不关她事的样子。我只好替她服个软儿:“燕子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那么大火气了。”这下我闺女和我干上了:“爸,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当父母有多难?过去我们姊妹多,你们操心的是让我们吃饱穿暖就万事大吉了。可是现在虽说就这一个孩子,吃穿是不愁了,可是全部的希望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以后就业压力多大啊,不考个名牌大学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着。”

我听老大这话真寒心。她以为当年吃饱穿暖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吗?她们能全活下来多幸运啊!那年头生孩子多的,哪家没有夭折的?我们没有指望他们出人头地,升官发财,只想他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我对老大说:“妮啊,爸虽然没有文化,可是道理我还是知道的。燕子能上个好大学当然最好,退一万步说,就是上不了大学,她还不活了?都去干好工作了,都去坐办公室了,那苦活累活谁干?这社会再进步,它也要有人劳动吧?……”

我没说完老大已经急眼了:“爸,我求你了行吧,燕子的事你别管。你要这样我真不高兴了。”老大说完,扔下手里的家伙赌气出门了。

我倒不在乎老大生我的气,只要能免了我外孙女一顿打,反正闺女还能不认我这个爹了?

没想到我孙女不但不感激我,还向着她妈说话:“姥爷,其实我妈说的都对,你说那些道理都过时了,你可把我妈给气着了,回头我还要哄她。”

从那以后我再不瞎操心了。我觉得能为他们做的就是把我们老两口的退休金多积攒点,等我们走了给他们多留点。于是我们省吃俭用。当然孩子们生日啊,考学了呀我们都会给个红包。但是像买房子这样的大事儿,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给孩子们拿过。

我和老伴存了多少钱孩子们也不知道,他们谁也没有跟我们张过口。

我和老伴生病之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儿。我们在钱上犯了迷糊,而且觉得十分对不住孩子们。尤其是从那天“听到”孩子们背后的一番话之后。

我们这病瞌睡多,睡不够。那天晚上,我和老伴很早就上床了,大概晚饭吃的有点饱,我一直没睡着,胡思乱想。忽然就想到老四,隐约就听到他们在说道我们老两口。

老四媳妇说:“爸妈这病以后咋伺候呀?你说要是别的病,端屎倒尿都没啥,这病不注意传染上咋办?我说这话你别不高兴,老大她们原来回家是最多的,现在都不怎么回去了,我很理解,她们刚当上外公外婆,还想多抱几年外孙呢。”

老四说:“我也头疼着呢,好在爸妈现在还没啥状况。也别想那么多了,这些年兄弟姐妹当中,咱们照顾父母算是最多的了吧?到时真的不行了,那大家都要尽尽义务吧?不能再光指望咱俩了吧?”

老四媳妇说:“咱爸妈辛苦一辈子,养了这么多孩子,怎么着也不能不管。可是这咋管呢?其实要说,最不欠咱爸妈的就是我。当初咱们换房子缺钱那么难,都没有让他们为难。”

老四说:“这事儿不怪爸妈,咱们真要向爸妈张口,估计爸妈也会借给咱们的。”

听到这,我心里愧得慌。老四他们一直在我们身边,这些年多亏了他们。几个孩子当中日子过得最艰难的也是他们。他们换房子时候缺钱我清楚得很,就是装不知道。当时我和老伴就想:孩子们都会遇到买房子这样的事儿,我们好不容易攒那么点钱。帮了他们,万一有个病有个灾手里没钱,那时候孩子们不更作难?再说了,帮一个就都要帮,要不孩子们就会有矛盾。与其这样不如不帮,大不了孩子们对我们老的有意见。

现在想想真是错啊!我们把那点钱看得紧紧的,等我们归西的时候。如果钱都用在看病上了,有多大意义呢?或者我和老伴都突然走了。就算孩子们和和气气地把我们留下那点钱分了,他们也富不了。没准还会用这钱给我们老两口买一块豪华墓地,似乎那样这笔钱才用得最妥当。那却是我认为最糟糕的结果,是花得最不值当的,最没有意义的。

所以我决定:要在我的余生把这些钱花掉,花在我的孩子们最需要的时候。

一个寂静的晌午,我坐在小区里一张条椅上晒太阳。又听到了老六小两口在斗嘴。

老六说:“爸妈病了,我不在家时,你以后要经常回去看看。”

敏敏的口气很生硬:“知道知道,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还是要小心。接触机会多,是不是传染几率就大,我得上了没关系,你儿子呢?”

老六说:“看你那怕死鬼样,哪那么可怕,医学证明只有三种传染途径,和他们一起生活都没有问题。”

敏敏说:“要按你说三种途径,那你爸妈只可能具备其中一种。”

老六说:“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咱爸也许就是个例外。”

敏敏说:“既然有例外,那就说明还是有可能通过别的方式传染。”

老六说:“我只是说让你多去看看爸妈,又没让你天天伺候他们。”

……

其实不光是敏敏这么想,老大、老二、老三他们都在家说过这事儿,我恍惚都听到过。他们现在都被我们老两口累着,出于孝心也好,良心不安也好,他们都陷在这个事里。老五反正一年到头在外,恐怕将来我不行了,连最后一面也看不上他们,回来也就是给我磕三个头守一晚上灵。

随着日子一天天冷清地过去,我觉得关于如何处置我的存款的想法,已经不大可能兑现了。孩子们怎么可能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接受我们哪怕每一分钱呢?我现在觉得孩子们离我很远很远,就像北边那座山,在我眼前耸立了大半辈子,我也没有走近过。天气很晴朗的时候,甚至连每一道褶皱都看得清清楚楚,觉得它也就几步之遥。可是有几回到北边的山坡上,掩埋同乡的遗体,才发现其实离那座山,至少还有大半天的路程。并且原本在远处看到的层峦叠嶂,只剩下几道舒缓的山梁。我当然知道这几道山梁把无数山峰遮住了,也许再走近些,连这几道山梁也成了一条沟上的一道坎而已。啥叫风景,打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望着眼前这片坟地,就像是一个远古时代的村庄。除了没有炊烟,没有人影,没有车水马龙。成片黑漆漆的墓碑像茂密的丛林,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修建的气派的墓穴,还是像大户人家的豪宅。而那些早年的坟包和简单入殓的坟塚,像富人家的房前屋后的禽舍和粪堆。真的,好些年了我都以为:那是个风光不错,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后来人家告诉那是坟地,我还是不大相信

现在,我终于也快搬到那个地方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把那个地方看成风景,肯定有。

我突然觉得离开这个世界不是多么可怕的事儿。人一旦不害怕死了,就很坦荡了,就把啥都看淡了,内心就平静了。于是我再不计较儿女们来不来看我,吃不吃我做的饭;也再不为如何支配我的钱伤脑筋了,因为我又有了打算。

那天我和老家二十年没有见面的二弟通了电话。

我很激动:“二弟,你好呀!你还在,我真的很高兴,我和你大嫂准备回老家去,不知道当年离开的时候,留给我的那间老屋还在不?”

我的老家是山区,记得我二十年前回去的时候,从镇上到我们那儿还是一条石子路,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就是摩托车,也骑不到我们那个只有十几户人的村子。因为离村子还五六百米的地方,有一条布满了石子的沟,沟很浅却很宽。有时候有水有时候没水,修桥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村子的东面有一条河,河岸对面的山坡上树木很茂盛。我小时经常在那条河里游泳摸鱼。

二弟的声音慢吞吞的,有些嘶哑还打着颤:“大哥你说你这么些年了,咋没回来看看呢?如今这把年纪了,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咋想起回来了?你说你真回来了,还能没地方住?住我屋。”

我说:“这回回去打算长住了,所以必须要有个自己的窝。不过那老屋就是在,恐怕也住不成了。我就把它拆了重新盖,青砖碧瓦的,你说咋样?”不知道为啥,说到“青砖碧瓦”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想起了小时候我们村同姓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它让我向往了一辈子,我终于也可以住进那样的宅院了。

二弟不解其中原委,所以有些含糊地说:“回来也好,回来也好,住一阵子再说。”在新疆生活了大半辈子,儿女也大多都在这边。突然说要回去,二弟肯定有些意外。

我把想法告诉老伴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说:“听你的。”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道:“我也有二十多年没回过我老家了。”

老伴儿的话触动了我,想想这些年确实对不住她。我的父母早早就不在了,对家乡的牵挂少了些。她的父母亲健在的那些年,我不但没有主动提出来让她回老家看看,就是她有这想法的时候,我也以经济不宽裕或者这样那样的理由说服了她。如今她的老家只有两个弟弟还在,也已经多少年没有音讯了。

我当了一辈子家,从来都是我说了算。我做什么都以为是对的,她的话我从来听不进去。如今回想起来,好多事其实我是不讲理的。至少在她每次想要回家被我一次次拦下来这件事上,我犯了多大的错误呀!简直就是不通人情呀!

我第一次万分内疚地对老伴说:“我说,这回咱们先拐到你老家看看,待上几天咱再回我们老家,咋样?”

老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真的?我都二十几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老家有没有人了?”说完,她的眼神又变得飘忽不定了。

我说:“有没有人咱都回去看看,好不好?”我鼓励她。

她木讷地点点头。

也许她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所以回乡省亲的喜悦,已经因为等待太久变得寡淡了。

但是我主意已定,哪怕她痴呆了,都不认人了,我也要带她回趟老家。我不求她原谅我这么多年犯下的错,只求良心过得去。

在我出院半年多之后的一天,我和老伴由老四陪着,终于动身了。本来想悄悄摸摸走的,可是买票托运行李啊这些事,都不是我这个岁数干的了的,不得不把想法说了。但只说了一半,他们都以为我们是回去住一段,欢天喜地。不知道孩子们是真为我们高兴,还是他们解脱了高兴。前一阵耳朵又背了,听不到他们说啥了。背了好,人只要活明白了,不在意别人说的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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