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汐
民国二十六年夏,明媚的阳光照进昆山陆家浜的一座小院里,一个青年正在看报纸,忽听见隔壁院子有训斥声,他走过去一看,师父陆班主正在责骂一个小师弟弄坏了吹奏表演用的铜管唢呐。
青年笑道:“师父您别生气了,我去城里再买一把唢呐就是了,正好我还要去买《申报》。”
陆班主一听这话更生气了:“阿毛,我还没空说你,你一个吹鼓手整天捧着那些新闻纸看来看去,有啥用?”陆阿毛道:“师父,报纸上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他们野心勃勃……”
陆班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咱就是一个鼓乐班子,国家大事哪里轮得到我们管?你要去买唢呐就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最近城里不大太平!”
陆阿毛叹口气,心想照现在的形势发展,恐怕用不了多久,整个中国都没有太平地方了。
陆阿毛来到了苏州观前街,走进一家乐器店,说要买铜管唢呐,让店伙计给拿把好的。伙计见他衣着普通,有点瞧不起他,愛搭不理地指着乐器架说你随便试吧,我们店里的货色都不差。
陆阿毛听说可以随便试,就从衣兜里拿出只叫管套在一把唢呐嘴上,“咪”一吹,竟把唢呐音符管给震裂了,他摇摇头又换了一把,“吗”一吹又裂了,就这样吹裂了三四把。伙计急了,刚要和陆阿毛吵架,楼上走下来一个妙龄少女,皱眉道:“怎么这么多刺耳的声音,还让不让人安静地看会儿书了?”
伙计忙道:“小姐,这个人是成心来店里捣乱的,他已经吹裂了好几把唢呐了!”
陆阿毛见那小姐清秀面庞中隐隐透出一股英气,校服上还别着“沪江大学”的校牌,更显得文秀高雅,不由得脸色一红,解释道:“我不是来捣乱的,只是你们店里的这些唢呐经不住我吹的高音。”
这家店世世代代经营乐器,小姐自幼耳濡目染也很懂行,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卖喇叭,当心遇上陆家浜鼓手”,就问道:“你是陆家浜喜庆班子的吹鼓手?”
陆阿毛一愣:“是啊,我是陆家班的大师兄,叫陆阿毛。请问您贵姓?”
小姐点点头:“我姓佟。陆家浜鼓手果然名不虚传,你等一等。”说着转身上楼,片刻工夫,拿着一把紫铜管唢呐走下来,说你试试这个。
陆阿毛套上叫管,口中左右换气一下子吹了一百七十二响,直吹得佟小姐睁大了眼睛、店伙计双脚发软瘫倒在椅子上,街上的人们听到这高亢激越的唢呐声,都跑到乐器店门口看热闹。
“哈哈哈哈,高手,高手啊!想不到我佟家老店的镇店之宝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从门口的人群中挤了进来。佟小姐连忙迎了上去:“爹,对不起,我私自把咱祖传的宝贝拿出来了。”
佟老板笑道:“若彤,你做的没错。”转身对陆阿毛道,“小陆师傅,你跟这唢呐有缘,而且也只有你能驾驭它,我就把它送给你了,分文不取!”
陆阿毛惊呆了,说那怎么好意思?佟老板笑道:“宝物也得遇到知音,否则就是废铜烂铁。只要你今后用它吹奏出动听的曲子给乡亲们带去喜乐祥和就不算埋没了它!”
陆阿毛感激道:“佟老板,您也是我们陆家浜鼓手的知音啊,我一定不会辜负您今日的赠宝之情!”
陆阿毛得了这把宝贝唢呐,原本就技艺高超的他更是如虎添翼,一时间陆家班名声大震,生意络绎不绝。
这天陆家班给一家办喜事的人家表演完,陆阿毛在院子里收拾乐器,那个乐器店的小姐佟若彤走了过来。陆阿毛一愣:“佟小姐,你也在这里?”
佟若彤微微一笑:“新娘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是来祝贺吃喜酒的。你们陆家浜的鼓手真了不起,吹拉弹奏样样精通,不如你教我吹奏乐曲吧!”
陆阿毛吓了一跳:“佟小姐,我们陆家浜鼓乐班的规矩是不收女学员的。再说你一个千金小姐,又是大学生,学这个干吗?”
佟若彤道:“我自幼就喜欢音律乐器,你买唢呐那天我就有意拜师了,不过当时人多所以没说。正好今天又遇到你,现在又没别人,我就郑重提出来了。至于你们的规矩,我学了又不出去表演,不说都没人知道,怕什么?”
陆阿毛一来觉得自己能得到那把紫铜唢呐还是多亏了佟小姐,总是欠她一个人情,再则他对佟小姐很有好感,虽然知道二人身份有差距,但还是在心里隐藏着小小的希望,于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一违背行规的决定,终是惹来了一场风波!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陆阿毛攥着报纸跑进院子,陆班主正在监督大家练功,一看陆阿毛满头大汗的样子一惊:“谁打起来了?”
陆阿毛扬了扬手里的报纸:“七号晚上,日军在北平的卢沟桥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守军第29军严词拒绝,日军就向咱们守军开火,炮轰宛平城了!”
陆班主一惊,破天荒地夺过报纸看起来,那些练功的师兄弟也纷纷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报上说29军奋起抵抗,誓与北平城共存亡,好样的!”
“小日本野心真大,占了咱们东三省还不够……”
这时有个小师弟从外面进来,喊道:“大师兄,门口有人找你!”
陆阿毛出门一看,竟是佟若彤,问道:“佟小姐,你怎么来了?”
佟若彤秀眉紧皱:“阿毛,你知不知道日本人已经在宛平城开火了?”
陆阿毛点点头:“知道,刚刚看了《申报》。”
佟若彤道:“我们沪江大学的同学想组织义演,为抗战募捐,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佟若彤内心轻叹一声,沉默不语。高旅长说本来想在婚后多陪祖母几日,也带着佟若彤多熟悉一下高家,但他刚才已经接到师部命令,今夜子时前必须归队。
“等会儿拜完堂我就要走了,以后祖母和高家就托付给你这个新媳妇了,我敬你一杯!”说完高旅长一饮而尽。
佟若彤不由得走过来端起了酒杯:“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这么信任我,相信我会照顾好你的祖母,操持好这个家?”
高旅长微微一笑:“你是第一个令我心动的女子,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美丽,还有你的一片拳拳爱国心。自古能忠者必能孝,只不过有时迫于形势才忠孝不能两全。你一个普通弱女子都能忠国爱民,又怎会不对长辈尽孝不对家庭尽心?”
佟若彤听了这话,想起刚才还要和高旅长同归于尽,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烫。这时门开了,一个喜娘走了进来,低头说吉时已到,要请二位新人去前厅拜堂了。
佟若彤轻轻放下酒杯,心中犹豫不定。喜娘朝她走过来,走过高旅长身边后,忽然一转身对着高旅长举起了一把小巧精致的手枪。
佟若彤大惊,刚喊出一声“小心”,那喜娘已经扣动了扳机。千钧一发之际,从帷帐后面飞出一把匕首正命中喜娘手腕,喜娘吃痛手一偏,子弹擦着高旅长耳朵飞过。
高旅长回身去夺喜娘的手枪,这时躲在帷帐后的陆阿毛也冲了出来,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帮着高旅长对付喜娘。
高旅长因为要拜堂所以没穿军装也没带配枪,只得徒手和喜娘搏斗。没想到这喜娘居然功夫不错,以一斗二还占了上风。喜娘手腕流血连开几枪也没打中高旅长,她见子弹打光了,索性用左手从腰带中抽出了一把软刃,砍向高旅长。高旅长一惊,喊道:“东洋刀法,她是日本刺客!”
陆阿毛一听,挥着匕首奋不顾身扑上去,喜娘一下子砸飞了匕首,顺势一刀就砍在陆阿毛胸口!
躲在一边的佟若彤刚喊了一声“阿毛”,门就被踹开了,原来是周副官在前院听见枪声带着警卫赶了过来。
周副官接连打了喜娘两枪,喜娘终于倒在了地上。高旅长高声道:“别打死,留活口!”
周副官说:“您放心吧,没打要害!”
周副官指挥警卫把喜娘绑起来先押到柴房去了。佟若彤跑到陆阿毛身边,哭道:“阿毛,你怎么样?你要挺住!”
陆阿毛笑笑:“若彤,我没事,还是你救了我的命!你看,”陆阿毛从怀里掏出那把紫铜管唢呐,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正是刚才那日本刺客砍的那一刀留下的,“真是可惜了这把唢呐。”
佟若彤抹了一把眼泪,露出笑容:“你不用惋惜。只要你没事,什么都不重要了!”
陸阿毛心头一热,刚想去拉佟若彤的手,看见高旅长正在一旁看着他俩,又把手缩了回去。高旅长淡淡道:“吉时已到,咱们去前厅吧。”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陆阿毛拉住了佟若彤的手:“我们去前厅,一起面对!”
陆阿毛和佟若彤来到前厅,两人鼓起勇气刚要开口,就听高旅长对着满堂宾客朗声道:“多谢各位长辈、贵宾和乡亲来参加我高佩贤的结谊认亲典礼!”
结谊认亲,不是办喜宴举行婚礼吗?众宾客大为惊讶,不由得议论纷纷。
高旅长将一头雾水的佟若彤拉到堂前,对大家说自己即将为了抵御日寇奔赴前线,无奈放心不下家中的八旬祖母,幸得佟家小姐深明大义,为了让自己安心上阵杀敌愿意认作义妹,替他尽孝兼持家,所以今晚特地举行结拜仪式,请大家来就是做个见证,以免有高氏族人不服,日后有所纷争。
高旅长对佟若彤深施一礼:“义妹,以后我高堂祖母和家宅就托付与你了!”
佟若彤和陆阿毛这时已经明白了高旅长的良苦用心,他一定是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深情,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佟若彤含着眼泪与高旅长对着老祖母三跪九拜完成了结拜大礼。老祖母虽然没有娶到孙媳妇,但是多了一个好孙女,也是喜笑颜开,她知道孙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时陆阿毛带领着陆家班鼓乐齐奏。虽然婚礼改成了结拜仪式,但他们还是先吹起了传统的迎亲曲,先是唢呐吹响《喜临门》引子,喇叭、笛子、二胡齐奏《喜相逢》自编曲,接着锣、鼓、钹、角鱼、铜铃等打击乐器也先后加入。就在一片喜气洋洋热闹欢乐的气氛中,陆阿毛吹着带有刀痕的紫铜管唢呐,曲调一转,引着喇叭、笛子、二胡奏响了一曲激越高昂、气势澎湃的《将军令》!
满堂宾客都是本地人,自然知道这是陆家浜鼓手的兴盛成名之曲。南宋时黄天荡一役金兵溃败,一路南逃。抗金统帅韩世忠追赶金兵至陆家浜,镇上父老乡亲为其军队架桥奏乐,陆家浜鼓手的这一曲《将军令》名动天下!
高旅长听着这铿锵有力的鼓曲感慨万千:韩世忠抗金是抵御外虏,而他即将奔赴抗日战场也是为了驱逐侵略者收复河山,真是“忠义气节传千古,一曲绝响震山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