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向

习习

1

好像隐形了，且生了翅膀，飞过高高的森林，自由俯仰，然后穿入人流。奇妙的视角，在森林顶端，擦过蓬勃的嫩芽。忽而间，轻快俯冲。这时，云儿迎面而来，她在山谷里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

春天的一个清晨，天快亮时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不想彻底醒来，久久盘桓于梦境。梦境里的我，穿梭于云端和地上，正如我的被意象化了的日常。许久没做过色彩明媚的梦了，大约是春天到了的缘故，我久久瞩目拾级而上的云儿，她其实只是个着红色长衫的轮廓，没有面庞，甚而没有清晰的身形，但我在梦里知道，她是云儿。

我的确很多年没想起过她了。

现在的我，与往昔已经隔了很远的时空。那些往昔，像玻璃杯盏里透明的清水，纯净得叫人眼湿。我回想着云儿，想起了和她和我相关的曾叫我刻骨铭心的人，我甚至许久想不起他叫什么。

云儿，多像她的名字。我有个女友，名字里也有个“云”字，但她叫“剑云”，你便觉得她是沉的坚定的。而我要说的云儿，叫“米云”。米云——这两个字，从颜色到质地，都和记忆里的云儿一样，似乎一直都那样轻轻淡淡地漂浮着。

2

云儿一家来自江南，我忘了她的父母为何会带着她来西北生活。

云儿妈把米一把把抓到桌上，一点点把小石粒或带了糠皮的米粒拨到一边，再把捡挑过的米拨到怀中的盆子里。

我后来做米饭时，时常会想起云儿妈。云儿妈是我们大学的老师，我有些抗拒这样的知识分子长辈，缘于我高中时同桌阿花的妈妈。

高中时，学习紧张。一天，阿花叫我去她家玩，说她妈特意叫的。她家是广东人，一家人交谈时都说我听不懂的粤语。但她的知识分子妈妈和我说话时，用的是非常和善的普通话，她一边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阿花桌上一个已经非常洁净的台灯，一边问寒问暖。那次见面，我觉得她妈颇是慈爱。一天黄昏，我去找阿花，老远听见她的哭嚎声，她妈正拿一个长把扫帚在小院追打她，她披头散发地乱窜着。我想定是因为下午发的成绩单上，阿花分数太低的缘故。只几块木栅栏隔出的小院，我的同桌，平时那样羞怯的她，被打得无处躲藏，惟一能遮掩她的，是一头散开的小辫。她妈看见我，更狠地朝她头上罩下去一扫帚。我忘不了她妈的目光，昏昧的光线里，她的目光小刀子一样寒凉凌厉。高考愈加临近，阿花反倒是愈加不爱学习了，甚至整日逃课在外，和男孩子交往起来。我不敢再去她家，最后一次见阿花時，她哭着说，她妈要把她送到广东乡下了。

阿花妈目光的巨变让我骇怕，世上让人惊心的事很多，从小到大，我觉得这是一件，并在我心里投下了暗影。

我隐隐觉出云儿妈和阿花妈有某种相似，那种看似亲切的询问和攀谈里都含着审视和提防。而强压之下的成长会导致异向的反弹。我那时，在没有文化的工人们集结的工厂大院里还处在野长期，像是靠着造化的引导，我后来爱上读书，并且进到大学。母亲虽然识字不多，但真实柔善的性情一直浸润着我。不过，和云儿相比，我自知从小在知识方面匮缺太多，因而在云儿家格外拘谨小心，吃她妈妈精心挑拣过的米饭时，细嚼慢咽地格外斯文。

如我所料，和阿花一样，云儿骨子里藏着另一样面貌。过些日子，她妈妈就要回一次上海，云儿就叫我去她家住，我们立刻疯成一团。她会一脚把她妈万分惜爱的檀木小梳妆桌踢到好远，大呼小叫地把她床上大大小小的洋娃娃脱成光腚，我们大笑。晚上，挤在她的小床上，她说起如何喜欢她上海的表哥，如何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抱着他的腰。云儿每说起这些来，我总很害羞，我羞怯于那样直接地谈论异性。

云儿轻柔的丝绸围巾，她房子里淡淡的香气，她家大玻璃瓶里晾着的清凉的开水，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想起。那时，我觉得她家散逸的是那种干净的、江南知识分子的味道——那时，我父母，包括大院里的每个工人，把有文化的人都叫知识分子。

3

大学被农田包围，校园北面一大片菜地后面就是黄河。从城区通向学校的一条路贯通南北，像一条笔直的田埂。夏天，两侧地里的麦子、玉米、蔬菜，绿油油触手可碰。到了秋天，很多农人会在这条白净的路上挥舞连枷。和这些农人一样，我们很多同学也来自西北农村。

云儿文静秀丽，长发披肩身形婀娜的她，带着满身的江南气息。这样的云儿，出现在这条通向学校的田埂一样的路上，或者在校园里、课堂上，都像一道安静的闪电。

我们学校不很大，那些蜂蝶一样、四处纷飞的男生每个系总有几个，他们争先恐后追逐着云儿。云儿呢，有时会突然生起病来，男生们带着各色礼物去看她，她就那样楚楚可怜地半裹着被子倚在床头。而人家刚一出门，她立刻生龙活虎地跳下床来。在我面前，她毫不掩饰男生簇拥给她的虚荣，我猜这一定有悖于她母亲的期望。

像一个靠近红苹果的青涩的毛桃，我被她散发的气息催生着。

在没有能力辨识他人质地是否良莠的年岁，我们多以貌取人。但大多数帅气的男生，因为过于能说会道、轻佻招摇，我不喜欢。我反而喜欢看起来有点拙笨的男孩，云儿笑我，用指头在校园里划一圈说，看，那样的人一抓一把。

有个比我们高一级的男生，帅气出众，特别因为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成了很多女生心目中的诗歌王子。

他也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云儿。

在我眼里，因为事情发展过于迅疾，直线一般抖擞开来，几乎来不及看清中间的扭结和曲折，很快就有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一天，系里搞一个文艺表演，已到尾声，大家正准备起身。“米云！”“米云！”“米云！”麦克风里忽然振聋发聩地响起这个声音。一片寂静，大家瞩目站在麦克风前的诗人，期待下文，但没有下文，下文全写在他的脸上。他只是那样怔怔地望着人群里的米云，似乎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几声呼唤。麦克风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久久地在礼堂里扩散，嘘声四起。在那样一个男女生交往起来非常局促的年代，诗人的勇毅甚至打动了我。但是，站在我身边的云儿，先是震惊，之后，脸上涌满愤怒，她提起及踝的长裙，婆婆娑娑穿出了人群……

事情就是这样猝不及防，不多几天，我们的诗歌王子疯了，一天深夜，救护车呼啸而至，拉着他进了精神病院。

云儿休学了。

4

这应该是我和云儿第一阶段的交往。和她在一起，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青春期的躁动和不安。奇怪的是，无论她内心如何波澜，她的举止都异常静谧，说话的声气非常细小，走起路来风一样轻而婆娑。有一张我俩的合影，她小鸟依人地靠着我，我没心没肺地露齿笑着，她长发披肩，我顶一头蓬乱的爆炸烫发。

她休学后，我们交往少了。我偶尔会在校园里看见她的母亲，低着头匆促走路，满腹心事的样子。像害怕阿花的妈妈一样，我老远绕开，悄悄看着她走远。

我的轻描淡写当然无法切入一场突变如何根本性地构成对一个人的残酷轰击。诗歌王子出院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他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身体里那股虎虎生气没了，他因而萎谢得连个子看上去都矮了许多，脸上洋溢着老年人才有的涣散和平静，远远地，看见谁都要致歉似的弯一下腰。

我偶尔还会去云儿家玩，我到她家楼下，在她住的房子那面，喊：“米云”“米云”，很快，云儿就在窗户上露出脸来答应我，“哎——”，其实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的嘴巴在轻轻地“哎——”，看见我，她的神情依旧明亮欢欣。

5

在我大学的最后一个学年，云儿重来学校读书了，那一年，诗歌王子分配到他家乡的一所学校去当老师了。云儿又开始读一年级，这次读的是外语系。

在学校，她依旧是一道安静的闪电。

那一年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云儿的上铺，一个大眼睛肤色苍白的女孩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失踪了。晚饭后，她独自去校外散步，之后就没了踪影，人们找遍了校园外的农田，之后绝望于大雨之后浊浪滚滚的黄河。

有很多个夜晚，我眼前浮现出那个苍白的漂亮女孩，我第一次在云儿宿舍见到她时，就看到她面庞上的浓浓的悲凉，小小的她，不知是什么铸造了她那样的神情，而想起她时，她苍白的脸颊旁边，同时闪现的总是云儿。她宿舍的女孩们告诉我，云儿身上带着一种大家躲闪不开的巫气。是的，我和云儿后来交往渐少，休学的两年，我不很了解云儿是怎么过来的，但她的眼睛里的确多了一种更加迷蒙无定的气息。或许正是这气息，让她在宿舍和同学之间很孤立，她便又与我靠近，我再次目睹着那些蜂蝶一样的男生如何围着她乱转、她如何用一种近乎截然分裂的形式来对待他们和她的舍友。她依旧那样静谧地忙碌着，她特有的安静掩盖着她内在的喧闹，远远看，她依旧静而婆娑、淡淡的风一样，但她甚至没有时间仔细回答我为何选择外语系来读。

那时候，我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年级比我低的男生。在学校的一场文艺晚会上，他怀抱吉他弹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皮肤黝黑高大健壮的他，弹琴时那种小夜曲般的恬淡和深情，和《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一样令人迷醉。在一次交谊舞晚会上，我看见了他，我于是天天期盼能看见他，无数次想象他来请我跳舞，我如何把事先准备好的奶油糖若无其事地送给他。

三步，四步。我最渴望和他跳三步，蹦——擦擦，蹦——擦擦，不停旋转，旋转至晕眩。好在我们终于相识，但仅止于见面时礼节性的问候。

暗恋叫人辗转反侧，马上毕业了，想到即将与他分离，忧伤难禁。我终于忍不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云儿。果如我所料，云儿拍掌大笑，笑我傻气，但说我终于有了点儿女人的样子。那时，对云儿说的“女人”这个概念，我的认识十分模糊。

一天，我下决心邀他到我家玩，我对自己是否敢借这最后的机会向他表白没有任何把握。按照和云儿的约定，之后，一起去黄河边和她碰面，让她看看我心里藏的这个白马王子。

那是我第一次單独邀约一个男孩到家里。我尚记得那天我穿的衣服，一件乳白色的无袖真丝衬衫，领口绣着一圈细碎的小花，之前，我不敢穿出去，觉得有些透，但那天我想起云儿的话，这样的衣服才有女人味。或许那一天我真的算一个女人了，内心强劲的波澜会催生一个女人的诞辰。屋子被我打扫得一尘不染，我慌张地接他上楼，然后在我们家摆放了沙发的屋子里聊天。沙发放在父母住的大屋里，沙发对面是父亲亲手做的写字台，桌子正中摆放的收音机上苫着母亲钩织的太阳花小帘。

一如往常，屋里光线暗淡，但被我一丝不苟地拖洗了的洋灰地一定会反射着些光亮。我们的话一定不多，因为他也不善言谈，而我又心事重重。我大约坐在大床的一侧，这样才能看清楚沙发上的他。屋里一定很静，写字台上闹钟的滴答声一定非常响，那个闹钟，父亲给它做了一个木头小屋子，闹钟的玻璃罩里，一只公鸡长年累月地在点头啄米。他坐在父亲做的镶了亮闪闪的泡泡钉的沙发上。现在看过去，那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工人家庭，一切显示着和云儿家不一样的样貌。屋子里全是他身上的强烈气味，像完成了一个要完成的仪式，我们这样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后，我请他去河边玩，我终于没有鼓起勇气向他表白。

云儿在河边等我们，我满心满眼都是他，已然忘记了云儿看见他时的样子。但我记得一个细节，在河堤上，他先跳下去，然后伸过双手，把我和云儿一个一个接下去。

那时的黄河，一如今天这般浩浩汤汤吗？平缓悠长的河岸边，一如今天这样杨柳依依吗？

6云儿再未联系过我，一种复杂的信息让我深感不安。那天，太阳尚未落山，我早早吃过饭，开始朝学校步行，我留够足够犹豫的时间，最终还是犹豫着走进了我曾经的大学。我忐忑地找到他的宿舍，他不在，他的舍友倒给我的一茶缸开水渐渐变凉。我处在一种深刻的焦虑中：愈加明了的担忧、急切的期待、还要计划着在天色未深之前赶回家里。记忆如此清晰，以致多年来，那种深刻的焦虑合着生活里种种不妥的境遇，会反复升腾起来。

云儿也不在。她的舍友说，她和学校一个吉他弹得特别棒的帅哥恋爱了，一天晚上，一场大雨下了很久，他们在电话亭里待了整整一夜，被学校发现后，两个人都背了处分。

我知道云儿身心里藏着的疯狂。那个倾盆大雨里的电话亭，世外的苍茫和激烈正好包裹住那个安静甜蜜的一隅。《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细密的轮指、嘈嘈切切的雨、急切而隐忍的欢愉，不可抑制漫漶而来。那样的一个雨夜，听上去多么叫人心伤。

我们从此没了往来，抑或是我刻意地自我疗愈，我不再想起云儿。

而对他的念想，寄托在一件黑色的长袖绒衫上。绒衫已经被他洗得泛白，我忘记了他为何要送这件衣服给我，那件衣服在衣柜里，整齐地夹在我的衣服之间，他身上的气味一直被我藏匿着。

几年后，我碰到云儿的同学，说有人在北京某个外国使馆前见到过云儿，想必她要出国的。这大约正是她上外语系的原因之一，内心从未安分过的云儿，想不出她在地球的哪一隅。那他呢，云儿同学说，他俩的事情在学校轰动一时，但最终并未走到一起，毕业后他去了南方。

我很少再想起过这些，因为之后的生活与之几乎割裂。时间断裂的那一处，一些已经茁壮起来的东西掩盖了一个少年来路上的困顿。其实，生活并没有大的走样。但梦境的造访却猝不及防，在梦中，我从云端俯冲到地面，轻盈地与云儿相向而来，再相向而去，我们之间已经隔了那么大的时空，尽管有些经历如许刻骨，但在这样大的时空里，它只是梦里的那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