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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座地标,每座地标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广场扩建之后,面积跟小城的规模很不相称,也许是地皮廉价的缘故,规划者们才如此慷慨,相比之下这里的人却寥寥无几。午后的阳光温暖通透,晒得人昏昏欲睡。几个老者坐在长椅上,两只手把着膝盖,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三年前,父亲也时常在这里出现,他嗓门偏高,精神饱满,言行里明显秉承着文革遗风。他从不家长里短,主要宣讲诸如世界形势、国家政策以及军事动态等重大新闻,而这些言论多出自于个人订阅的《参考消息》。在长椅背面,多了一块以红色为主色调的宣传牌子,大概内容是二十四字社会主义价值观,底边有一排蓝底楷书: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我无法回避这个现实,我不仅信仰缺失,日常生活也愈发混沌不堪。显示屏在远处高高矗立,此时它是黑暗的,到了晚上它才会亮起来,届时扭秧歌的大妈和跳僵尸舞的男女将不约而至。我长舒一口气,大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伤。转身走向我的坐骑,它正瞪着一双恶魔眼看着我,似乎在说,走吧老伙计,该回家了。恶魔眼是我对它的昵称,人们更习惯叫它路虎揽胜,只要有油喝,五百里路途对它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母亲腿不好,滑膜炎不定期复发,底楼阴气太重,所以才选择了这套二楼。当时老两口不愿意下山,我一再恳求他们来陪读才使之成行,特别是父亲,以顾全大局的姿态宣布:要不是为了俩孩子,我才不住你那鸽子楼。彼时哥的女儿读高中,我儿子读初中,这样说来,二老也算发挥余热,老有所为。父亲去世不久,大哥一家在林场也熬不住了,热锅热灶地搬了进来,还批评我说,你东跑西颠儿的,我只好来照顾妈。对此我懒得回应,事实上,我离开林场那些年,山里再没有大树可伐,人们学会在平缓的山坡上种植庄稼,还林之后又改种黑木耳,而生产黑木耳的原料来自鲜活的柞树,柞树也伐光了,不下山等着喝西北风啊?
母亲开门数落道:干等不回来,菜都凉了。问及她的腿,她说贴了我买的膏药,完全好了,走二里地啥事没有。随后又反复叨念,感谢主啊,感谢主。嫂子重新热了糖醋排骨,嘴也没闲着,你哥中午吃完饭就去了贮木场,现在改种食用菌,雇了好多工人去种蘑菇。我第一反应是原料从哪里来,得知是用玉米瓤子,我禁不住笑了。问她能赚钱吗?嫂子答,那就不好说了,反正上面给拨专款。
昨天母亲在电话里说,脱岗职工集中这两天补交拖欠的养老保险,个人只要缴纳百分之二十。我对此是不屑的,但在老人看来,家财万贯也有金银散尽的时候,劳保才是最后一道生活保障。当年为了争取五七工待遇,一群年龄参差的老妇卧轨诉求,年龄大的坐在最前面,然后一字排开(其中包括母亲),最后终于落实政策,原来是有些闲散人员顶替了老人名额,骗取养老金。母亲说这个月又涨了,总共开一千二。问她够花吗,她说花不了的,一年还能攒下几千,到时候给孙媳妇买金镏子。我嗔怪她,还用你呀?我又不缺钱。母亲给我夹了一块肥硕的排骨,你有是你的。嫂子白了母亲一眼,发起牢骚,立生,你看看妈,总偏心眼儿。我想说,你占老人的便宜还少吗?但还是噎了回去。眼下现实明摆着,如果没有嫂子的存在,这个家就愈发不像个家了。母亲放下筷子,把眼光投向窗外,喃喃道:孙勉不是没有妈么。
母亲侧脸的形象令人心酸,头发几乎全白,耳朵下面还生出指甲大小的老年斑。我说妈,这次跟我走吧,去省城好好查查。母亲猛摇头,语气决绝。不去,我没病,哪都不疼。我对着瓶子吹了一口啤酒,大声道:我爸当初也说没病,可查出来就晚了。母亲依然顽固:那就对了,是癌查出来也没用。沉默了一会儿,窗外有人喊话:韩桂芬,快下來,老付不行了。母亲应了一声,急火火穿上一件黑袍子,夹起一本《圣经》:老付要咽气了,我们去献诗。临出门又说,山里建了公墓,你抽空去看看。
你看看吧,妈现在是老忙了,天天去教堂不说,又参加了荣归班,每次回来身上都有股子怪味儿。嫂子看样子也是吃完了,坐在桌边开始絮叨。我忽然想起那块宣传牌子,劝嫂子,有信仰也挺好,要不干吗呀。据嫂子说,公墓在元宝山,具体收费并不清楚。林业局附近的林地都要变成休闲公园,所有坟墓都要迁出,很多亡灵都去了那里。
我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慢慢推给她。妈平时舍不得花钱,需要什么随时给她买。
嫂子瞥瞥我,哈,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不孝顺似的。
我勉强笑笑,你俩挣钱不容易。
是不容易,现在还住老人的房子,弄得你哥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疑惑着,抬头看她那张大饼子脸,你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爸走三年了,妈在我这儿,这房子也该过户了。
我纠正道:应该说你在妈这儿,等妈没有了,房子自然是你的。
那不行,你要是找老婆,就不好说了。
那咱们就算算。爸妈下山的时候赶上棚户区改造,局里给了三万,刚够装修,其余都是我出的,你看怎么算?
嫂子撇撇嘴,还算什么呀?你屁股底下那辆车就一百多万。
我真想在那张大饼子脸上狠狠扇一巴掌。我在省城还有八套房子,跟你有关吗?
见我火了,她懦懦道:别忘了,你吃过我的奶。
时光真是不饶人的。嫂子的一对胸器几乎下垂到桌面上,每当她拿这件事来要挟,我总是心软。那就过户吧,本来我也没想要。我的确喝过嫂子的奶水。那时候我还没结婚,一次去哥家看刚满月的小侄女,她指着柜盖板上的搪瓷缸子,说是刚出锅的,热乎的。我以为是豆浆,林场很多人家都有去豆腐坊打豆浆的习惯。我咕咚咕咚喝了,之后才感觉不对味儿,她坐在炕上,怀里奶着孩子,笑得花枝乱颤。此后我不敢轻易招惹她,就怕她大喊:孙立生吃过我的奶。吃喝,这两字概念是不同的,但很容易被人混淆。这娘儿们心眼子真不少,不仅骗了我,还忽悠过我哥。
一直以来,熟悉嫂子的人都习惯在她名字前面加一个大字——大马丽。她不仅身体好,而且能跟男人一样干活儿。我哥孙平生就是伐木时喜欢上她的。我猜想哥是喜欢她大圆脸、大屁股或大油瓶奶子其中之一,但哥的回答令我大跌眼镜,他说大马丽有一面袋子钱,并问我能有多少。我从最坏的角度帮他分析,要是毛票也没多少。他不信,他认为大马丽上班早,小份子自然没少攒,就算有一半是元票,也有好几千。后来过门的时候,嫁妆里果然有一只面袋子,我摸了摸,原来是一包棉花。不过据哥说,棉花里确实裹了钱,但没那么可观,区区几百元而已。此外还有一沓黑龙江省地方粮票,全是一市斤面额,上面印着原始森林和一台正在作业的集材拖拉机。那时粮票已经不再流通了,大马丽以高瞻远瞩的口气说,没准以后还用得着。大马丽曾经处过两个对象,没成,后来人们都怀疑她已不是处女之身,所以并不抢手,不得已才放出烟雾弹来迷惑众生,抬高自己身价。
父亲依稀坐在沙发上跟我发脾气,别以为你有啥了不起,你钱来得不干净。我顶撞他,你的钱来得干净,穷了一辈子;平生的钱干净,买不起一套房子。他站起来,我再穷也不会花你一分钱。然后啪,掴了我一个嘴巴,把我一下打醒。每次回来都做噩梦,白天也是,我浑噩地想,父亲确实没花过我的钱,他把一辈子积蓄都扔在省城的医院里,只是在苟延残喘之际,由我出钱摆平医生,按他的夙愿提前结束了生命。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而事后所有压力只有我一个人来承受,我无法言表,我相信除了父亲没有人会赞赏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他实在是太痛苦了,癌细胞扩散到整个腹腔,肚皮鼓得像个孕妇。父亲在口头上从来没对我有过认可,但有别人羡慕地提及我,他总是坦然笑纳。每当大事他也只跟我商量,丝毫不顾及我哥的感受。在他眼里,孙平生除了肯出力干活儿,一无是处,就在父亲病重期间,他还在家里采摘黑木耳。我坐起来,喘了几口粗气,想哭,眼睛却异常干涩。看下手机已经四点多了,随手发了条信息:姐,我回来了。
从洗手间出来,嫂子在杀鱼。我扶着玻璃拉门问她,妈还没回?
她说没。我又问,平生几点回?
她不高兴了,平生平生的,这么多年了,还记仇啊?
要不是妈在,我真懒得回来。
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后悔,毕竟嫂子除了喜欢占我一点儿便宜之外并不曾得罪于我。不过她说的没错,我确实还在记仇,我体验过各种疼,而来自亲人的伤害才是讳莫如深的疼處。我从来没有忘记一只叫火球的狐狸,并时常为那只曾经依附我的生灵而感到难过。
那年冬天我跟哥上山伐树,在下工途中发现了那只狐狸,它一条后腿被铁夹子夹烂了,可怜巴巴望着我,把它解救下来却也不走,还一瘸一拐在身后跟着。把它抱回家,打那以后我成了异类,并以此区分于那些凡夫俗子。火球不讨厌,从不偷吃家禽,有时候还能叼回来一些小动物,如野鸡、松鸭、兔子……火球经常能抢在猎手前头下手,准确说是下口,有时候连夹子一起叼回来(它平生最恨铁夹子)。其实我并没有特别照顾喂养它,它喜欢就留在家里住几天,住够了则跑到山里去,或玩耍或找媳妇。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扯下那条火红火红的狐皮围脖,问她哪来的,女人理直气壮,你哥孙平生送的。结果出现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我因此冒犯了场长李成林老婆;孙平生要当班长的愿望成为泡影;从此我再没叫他哥;我由一个异类重归于凡夫俗子。这是我喝过嫂子奶水不久发生的事,那时工人干活儿开始拿计件工资,当班长能多争取些活儿干。我哥还强词夺理,声称是那娘儿们相中了火球的皮,他才下的手。还说他要当班长也不光为自己,我也能获些既得利益。从那时起,我便生出一个强烈愿望,离开生我养我的朝阳沟林场,至于去哪儿,鬼才知道。
手机响起提示音,打断支离破碎的记忆。是姐的短信:出来吃吧,老地方。
2
“老地方”是一家饭庄,在林业局成立之初就有此名号,房子翻盖多次,装修陈设早已面目全非,只有桌子保持着原有风貌,一米见方的桌面由红松独板打造,我想这在全国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家。
姐跟嫂子同龄,但身材保养得好,更没有林区人的土气。不清楚她擦了什么东西,面部呈现出瓷器般的光泽和细腻,不过细看,鱼尾纹已经爬上眼角。每次回来都是她请我,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她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我不喜欢吃什么。六月初的山野菜已经有些老了,但味道依然纯正。刺老芽炒鸡蛋、蕨菜拌酱、油炸细鳞鱼、尖椒干豆腐,四个菜很快端上来了。姐用筷子指点着它们,问我怎么样。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来回答,只吐了句,你真是我姐。
姐问我在省城还做些什么,我如实说,什么都没做。自从父亲去世,我退掉了密度板厂的所有股份,唯有的收入来自几处房产租金。我不饿也没胃口,只是陪着她喝本地特产的蓝莓酒。我不时跟她感慨:不拼了,有钱也救不了命。人生其实挺没劲的,我爸临终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要葬在哪儿,其实换了我也同样茫然。人都下山了,他不想回去;在市郊买墓地他嫌太贵,而且谁都不认识;骨灰扬大江里吧,后来又推翻了,又不是伟人,那样儿子会遭到耻笑。后来终于放弃选择,让我看着办,我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存在殡仪馆。听说山里建了公墓,我明天去看看。我看行。姐说,我去看过了,正打算把你干爹也迁过去,咱林场那边路断了,每年想上坟都难。我忽然感到难过和自责,我有多年没再回林场,给干爹上坟的事更是无从谈起,想到给干爹扛过灵头幡心情才宽松许多。
干爹参加过抗美援朝,曾经打死过两个高大的美国兵,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荣耀。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敌人悄悄摸上我军宿营地,全排都做了俘虏。战争结束后,战俘营里分为两派,一派要去台湾,一派坚持要回国,为此还发生过流血事件,最后干爹如愿回到老家河南当了农民。因为有过不光彩的历史,当农民也挺不起腰杆,娶媳妇都难。后来一个老战友把他招到林区当了工人。那人姓周,是林场书记。周书记善酒,没有官架子,跟普通职工唯一的区别是拥有一台能冒烟的幸福250摩托车,引得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后面跟着跑。干爹说,人就是命,全排都被俘了,那晚周书记回营部送情报才免过一劫。干爹来林场时还是三十多岁的光棍,娶了个病歪歪的女人,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姐。不久干爹就又成了光棍,那女人有癫痫病,不知跑哪儿去了。所幸的是他女儿很有出息,考上了林业师范,毕业后成了林业局第一中学的老师。其实扛灵头幡并不是件好差事,不是我抢着要干,姐夫不扛。他是局里的小官,他说扛那东西压着官运,所以才商量我。我姐当然也不合适。因为死后有人扛灵头幡,指引冥路,很多山里人拼命要儿子,所以这个光荣任务最终落到我的肩上。干爹也许是磨难太多了,脾气都磨没了,对我更是和风细雨。这样一个孤独的人,每天起早沿着小火车道散步俨然成为一种常态。那天一棵枯树在夜里被风雨摇倒在铁轨上,他移走那棵树,人也倒在了路基上。此后每当小火车开过来,总是汽笛长鸣。干爹退休后血压高,用力过猛才诱发脑溢血,能为他送行,我一点都不委屈,在我眼里他是个英雄。
姐说,不仅路断了,电也快断了,电损太大,局里没钱做没必要的投入。只要人在山上,就要消耗资源,下山是早晚的事。姐说的没错,为了鼓励职工下山,林业局出台过很多优惠政策,山里人大多住上了楼房,这本来是好事,可是找不到活儿干,人们只好再次外出谋生,现在起码有一半楼房变成了空巢。
年前去上坟,好不容易找了一张马爬犁,连个脚窝子都没有,差点迷路。姐说着,眼圈就有些红了。
姐夫没有陪你?
她拿餐巾纸擦擦眼角,他?自从当上局长,整天忙,还能陪我坐马爬犁?
我安慰她,也是,哪个当官的不是一摊子烂事。
姐哼了一声:要不是你爸告倒前局长,还能轮到他呀?
是啊,我爸为了满世界告状,顾不上看病,他跟干爹一样,在我眼里都是英雄。作为所谓的英雄儿女,我们又对饮一杯。我认为蓝莓酒跟红酒差不多,低度爽口,不过是消遣时光的饮料罢了。姐不喜欢我喝高度酒,这点跟我妈一样。
酒干了,姐说,到时候,还得劳驾你,去给你干爹捡骨头。
我点头应允。可能的话,以后就让他俩挨着吧,干爹脾气好,不会跟我爸吵架。
那样最好不过,我要是走了,你上坟的时候也好替我烧烧纸。姐说,她打算离岗,虽然只能拿到百分之七十工资,也比在学校耗着强。林区教师工资远比其他县市低很多,林业局自己办教育,资金总是捉襟见肘。她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打算去大连,儿子在那儿开了一家小公司,她去了也好帮忙打理打理,将来哄孙子才是头等大事。我对此事并不感到唐突,她的婚姻已经出现问题,选择分开对他们夫妻而言也许不是坏事。我说姐,有什么需要你只管说话。
她说不用,好歹他还有个当局长的爹。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也不能总单着。
我强自一笑,你真够我媽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会缺女人吗?
她摇晃着杯子,淡紫色的液体在不停旋转。外面的女人都不靠谱。她放下杯子,一本正经道:要不姐给你介绍个?才貌双全,开着一辆牧马人大吉普,很适合你的口味。
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于是说,叫姐夫注意了,不要步前局长后尘。
他呀,胆子小,除了作风问题不会出大事。她觉得说漏了嘴,轻嘘一声又说,局里有两个旅游项目正在招标,你要不要考虑?
我摇头说,圈地收钱的事不适合我。
3
广场是林业局最热闹的地方,特别是晚上。林区新闻在大屏幕里滚动播出,包括这次补交保险的相关事宜。秧歌队收起了家伙,只剩下一群男女绕着广场走圈儿,不规则的动作令人啼笑皆非。刚刚问过几家宾馆,结果房间全部爆满。我竟忘了,各路游子会纷至沓来。我不想回家睡沙发,无关舒适问题,而是触景生情容易失眠。去姐家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不是亲姐。我在长椅上坐下,走圈儿的人群又转过来了,在面前缓缓而过。这时一个中年汉子闪身出列,拖着一条健壮的影子奔我而来,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是何意,我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紧紧攥住一根油锯链条。这是我的护身法宝,二十年来一直随身携带,乘坐火车飞机都不受限制,此物杀伤力不可小觑,在这个季节若是抽打在人身上立马会皮开肉绽。目标看似来者不善,方脸板寸头,一副包工头打扮。他不仅过来了,还俯身趴在我脸上仔细打量,我刚要掏出杀器,他忽然问,你是不是孙立生?在家乡的土地上有人认识我不足为怪,我反问,你谁呀?操,我是高青杨啊。我随即认出他来,操,你没死啊?他回了句,你还活着,我能死么。他拉起我,非要找地方喝几杯。我说刚喝完,他不信,凑过来闻闻。我告诉他喝的蓝莓酒。肯定是跟娘儿们,他说,那玩意没劲儿,再喝也无妨。
拐进街口就有一家烧烤摊子,老板娘是个动作轻快应酬有度的少妇。她说男人在工会上班,自己出来赚点儿,日子总能应付过去。老乡相见最关心的还是生计问题,这是林区变革之后投射给人的心理反应。听说你小子发了?这个突兀的问题真是不好回答,在外行走多年总是改不掉直来直去,这是山里人的致命弱点,我因此没少吃亏。发个屁!我说,在这地方算个暴发户,在省城不敢大声说话。不错了,知足吧!咱们同学数你有出息。我说不知道,走死逃亡的,这些年就看人家动不动同学聚会。你怎么样?高青杨盯着老板娘的背影,眼里没有猥琐,只有迷离。还行吧,对付活着。
山里人做生意实惠,烤好的肉串看上去像冰糖葫芦,要价却跟省城无异。高青杨建议回宾馆慢慢喝,他自己住一个单间。这个主意确实不错,起码把我住宿问题解决了。他争着付钱,我说你不是说我发了么,他就不再争了。老板娘转身找钱的空当,我才看清她白色T恤衫后面印着红字:建设新林区,从我做起。
这家宾馆在本地来说算是中档,占据临街一栋商服楼整二层。前几年改造,整个局址几乎扒倒扶起,一座崭新的林区小城应运而生。高青杨跟我颇有同感,不管多么落魄,每次回来都能找到一点颜面,这是整个林区人的精神面貌,即使离开也会使人相信,这里的一切将会变得越来越好。单间里有两张单人床,正合我意。高青杨放下酒菜,敲敲一米高的墙围子,问我是什么材料。我没看,直接告诉他是红松板子,因为刚进屋就闻到一股油脂味。他说,估计是拆迁留下来的旧料,现在恐怕找不到了,最后一片原始林都被咱们撂倒了。我说还有一片,在兴隆林业局青峰林场,现在变成了景点。
把床头柜挪到两床之间,甩掉外衣,两个久违的中年人肆无忌惮对饮起来。酒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媒介,有了它即使素昧平生的人坐在一起也能把话题进行下去,更何况我们曾经是患过难的兄弟。高青杨最关心的问题——我怎么发起来的。逼的!我说,林冲当年是逼上梁山,老子是逼下梁山。我跟场长不对付,他说我犟得像头驴,我说他滑得像条鱼。为了摆脱管制,我弄了一台破卡车来林业局拉脚,那时候木材加工厂还有几家,好歹能挣点辛苦钱。高青杨追问卡车哪来的,可不么,即使破卡车咱也买不起。那年冬天,不知哪来的偷木贼,下山赶上一场雪,运材车翻到大沟里,警察接到报案来处理,人跑了,车也不要了。后来拍卖没人敢买,怕车主报复。我不怕,我要改变命运,只能靠这台车了。结果没花几个钱,那台东风140就归我了。我把没人要的坑木送到煤矿,有多少要多少,就是他妈的不给钱,给煤。那也得要啊,那就接着卖煤吧。我发现电厂用煤量大,有多少要多少,结果还是不给钱,你猜给什么?煤灰?对!就是煤灰,不要连灰都没有。接着又把煤灰送到砖厂,砖厂也不打赖,给红砖。红砖只能往工地送,工地更没钱,要急了就给房子,那些年大小房子压了几十套。我想这下肯定废了,房子不值钱也不好卖,更不能掰下来一块当饭吃。没想到,十年后那些砸在手里的房子都变成了天价。
高青杨似乎听傻了,半天才说,你太厉害了。厉害个屁,我是老驴拉磨,硬着头皮往前走,赚钱这玩意主要靠运气。我用手雷碰了他的手雷,各自闷了一口。也说说你吧,这些年是咋过的。高青杨狠狠吐出一口酒气,我可没你那般好运。我跟你一样,也是逼下梁山,林场发不下工资,我领着媳妇跑去沈阳打工。一个家具厂,干了一年,厂子倒闭了,工资都没到手。到了年关,我俩都没脸回家,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板棚子里头,媳妇跟我说,这样下去咱俩都得完蛋,不如分开,有一个混得好,孩子就有指望了。结果,我没咋样,她倒真出息了。我追问,出息啥样啊?妈个逼的,她当了婊子。挺大男人勾着头,筋筋拉拉哭开了。他胡乱地从纸抽里扯出几张纸,擤了一把鼻涕,用力摔在地板上。我忽然回忆起来,父亲病重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纸抽,而且是同一个牌子。他没法坐起来,自己试探着摸索旁边的纸抽,感觉抽多了几张,还要费好大力气送回去,只留下一张裹出嘴里的黏痰。他无法相信,曾经扛着原木行走如飞的人最后连一口痰都咳不出来。我可能是早衰了,动不动就会想起伤心事。我重新注视高青杨,你说的是荷兰猪?他从脚底下又摸出一瓶手雷,拧开,是啊,她后来不那么胖了,比上学的时候好看多了。我承认他的说法,有一回在省城见过贺兰竹,她穿着黑皮裙化了淡妆,我还以为认错人了。高青杨急迫地问,她当时怎么说?让我想想——那年给一家工地卸完砖,天太晚了,就住下了。她进屋就开脱,没顾上看我一眼,我当然要看了,不满意也好叫老板换人。她刚要卸胸罩,被我叫停。她这才开始端详我,然后像商场里的塑料模特杵在那儿。在这碰到我是不是挺没劲的?我无法回答,便秘似的看着她,凡是有出路,谁他娘的也不会干这个。我兜里还有几百块钱,都掏给她了。
高青杨好像喝高了,瞪着红红的眼珠子,后来呢,后来你干了吗?我矢口否认,没干,真没干,她是你媳妇,再说还是老同学。他把手雷在床头柜上,猛然揪住我的衬衫领子,我他妈的才不信,钱都花了你不干?我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抬手抽了他脖根,但没用力。他松开手,跌坐在床上。她没要我的钱,流着眼泪去了卫生间,我又把那几张票子偷偷塞进她包里。她回来只说了一句话:就当没见到我,跟谁都别提。我拍拍高青杨的手背,这么多年了,我只跟你说过,我的意思是想告诉你,女人不容易,别记恨她。
高青杨掏出香烟,很大众的长白山,递过来一支我没接,他点燃之后狠吸了几口。嫌不好?我说不是,我爸去世之后就不抽了,怕得癌。他笑我,你小子怕死。我说也不是,我怕到时候不死不活的,遭罪。我不恨她,是我没能耐,如果她现在回来,我还要她。我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是真喜欢她,否则你不能跟我急,初中三年咱俩从来没红过脸。他把半截烟头碾在手心里,若无其事问我,你咋回事啊?到处嫖女人,陈春柳也不管?管我?自从她给我戴了绿帽子,我就学坏了,我睡过的女人数都数不清了。他又拧开一瓶小手雷,递给我,戴帽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接过来抿了一口。不怕你笑话,我只处过一个对象,就是我媳妇。你骑自行车跑了五十里山路来喝喜酒,下车之后像只鸭子,这事我永远不会忘。高青杨笑说,是啊,路不好走,大腿根都磨破了。
想想真是好笑,我喝多了,醉了一晚上,什么事都没干成。
高青杨坏笑,你是怎么发现的?
什么?
都是同学,我看陈春柳不像那种人。
你媳妇更不像那种人,人要是变坏只在一念之间。
高青杨叹气说,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倒出隐私。这事我憋了十几年了,一直没弄明白来龙去脉。那天晚上出车,临走装了几棵红松,打算到林业局卖了加油。刚走出不远发现没带摇柄,我那破车马达有毛病,离不了那玩意儿。开车回去怕费油,就摸黑往回走。陈春柳从被窝里钻出来问咋回事,是不是被警察抓了?感觉她样子不对头,我在屋里转了几圈,在纸篓里拽出一团卫生纸,我不说是什么,反正挺惡心的。我举起摇柄要砸立柜,又放下了。我儿子在炕上睡呼呼的,我能肯定那是我儿子,长得特像我。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回家。一直以来要离开朝阳沟林场的愿望就此实现了。
高青杨闷头笑了一阵,原来咱俩是一对儿王八命。
我说是啊,你小子找到平衡了吧。
也不平衡,你媳妇外边只有一个人,我媳妇睡过的男人足有一火车了。
操,那你还在乎多我一个?
高青杨说,当然了,别人无所谓,我又不认识。不过你要是干了,这酒还怎么喝?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分明是在拿着刀子互殴,捅得满身是血还不罢手。但是我知道,我们谁也不会倒下,痛苦有时候能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挺过去之后等于浴火重生。
高青杨问,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我说不知道,那天陈春柳扑在地上抓我的腿,她反复说就一次。我猜想,那狗娘养的肯定是能掌握我命运的人。
你们没离婚吧?
没。孩子还小,她不同意。她说宁可给我打一辈子工。我有两年多没睡过她,后来她抱着孩子来林业局找我,死活不回林场。打那以后,我每睡她一次都摔给她一百块钱,就当嫖了。
操,你还劝我?你小子也够狠的,你现在还恨她吗?
我说不恨了,我恨自己。她妈,我的丈母娘,退休之后回了四川老家。有一年我媳妇去看她,临走留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沓钱。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看来你是真把她整伤心了。要是我,就把她接回来,一个大男人,那点事就放不下?
回不来了。那年汶川大地震,绵阳也没躲过,娘俩儿一块儿去了。她说得没错,她到底给我打了一辈子工。我撸了一把脸,哽咽几声,要是她还活着,我宁可用后半生给她赎罪。
高青杨塞给我几片纸巾,得得得,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想想咱们上学那几年,多好啊,整天无忧无虑的。
我说是,咱俩是最调皮的学生,整天逃课。那时候单纯得像个傻逼,总以为山上的大树跟蘑菇一样,下过雨就能长出一茬。混到初中毕业回家干活儿,林大头多牛逼,学习干个屁呀。
你還记得不?那时候马莲河里下着迷魂阵,没人看管,咱们去那里扎鱼,在河滩上烤鱼吃可真香啊。
我说当然记得,你把自行车辐条磨成锥子,固定在长木棍上,见什么扎什么。后来你不扎鱼了,咱们去供销社隔着柜台扎苹果、大头梨还有槽子糕。我胆子小,躲在一边给你望风,我是彻底被你带坏了。
怎么能怨我?每次得手都是对半分,你还偷偷塞进同桌的书包里,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说,你也是。你把那些好吃的都送给了贺兰竹,但没想到你们能做成夫妻。
我也没想到,那时候就想在她胸脯上狠狠扎上两锥子,然后把那两坨肉像鱼一样,用火烤了吃,咱俩一人一个。
啊呸!你恶不恶?要是没有我,你早进监狱了。没想到你小子胆子那么大,有一天竟把锥子捅进柜台里的钱匣子,戳出来三十多块钱,咱俩吃了两回饭店还有剩头。花完了你还要去戳,我把你拦下了,你要感谢我才行。
你说的没错,那时我们喜欢去“老地方”吃饭,每次都要尖椒干豆腐,于大肚子的手艺真不赖。后来他去供销社买咸盐给警察带走了,人家发现他花的钱每张都有一个窟窿眼儿。哪来的,他也说不清了。
对了,他儿子是防火办主任,去大兴安岭救火还是领队。
高青杨说记得,那是八七年,咱们局一共去了三十五个小青年儿。那火着的呀,烧光了三个林业局,咱们清理过火林地,一具尸体把我绊倒了,我靠!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我也看见了,人烧煳了,好像还在奔跑。人哪,在灾难面前脆弱得像只蚂蚁。
高青杨捅了我胳膊一下,以此提示他接下来的发言很重要,这顿酒他总共捅了我好几下,挺烦人的,但我没好意思纠正。还记得不?咱们下山那天,坐着一辆军车,每当路过小镇,总有人往车厢里扔香烟和水果。一次停车加油,一个姑娘把酱猪手都扔进来了。那姑娘长得真好看,我真想把她拽上来当媳妇。
我嗯嗯地应着,那时候山里人就像一块冰,随时能化成一摊水。
不过还好,总共才三十八天,回来第二年就给咱们转正了。想想也挺划算的。
我说机会是不错,当三年兵不过如此,可惜刚上班,林区就一年不如一年,一年不如一年……
4
林区的太阳是慵懒的,七点多钟才从远处的山尖上爬出来。小城绿化搞得异常好,各种树木把楼房和街道包裹得严严实实。林区人喜欢那些能够开花结果的树。梨花是雪白的,杏花粉嘟嘟的,暴马子花是乳白色的,它是最原始的本地丁香树种。还有一种树的果实像一串串红葡萄,很是扎眼,但它的名字却俗气得很——马尿骚,查过资料才知道它的学名叫接骨木,但林区鲜有人知。核桃树(楸子)也结果实,但从来不做绿化,那种乔木长势高大,核桃掉下来能把人砸个半死。还有那些花,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更是任性,香气在空中膨胀开来,把肺叶像气球一样鼓大,能把人呛出泪水。
早上头晕得厉害,愣是给高青杨从床上拽起来,他说出去喝口粥,再去看看小火车。顺着柏油路慢悠悠走着,高青杨随手把烟头弹到路边。有人在身后叫嚷,哎哎,你怎么随地扔烟头?一个腰板横宽的女人,穿着橙色马甲,把烟头收进铁皮撮,继续说,建设新林区从我做起,知道不?高青杨赶紧认错,女人抬头又朝我喊话,孙立生,你怎么还不回家?我说,办完事就回。走出不远,高青杨问我,谁呀?这么横。我说,是我嫂子,跟咱们一样,以前也伐过木头。高青杨偷笑,真是大材小用。
小火车停在局机关东侧一块空地上,此时用陈列来形容更为恰当。一群从远方归来的中年男女,这摸摸那看看,在他们眼里,这个不会说话的机器曾经是山里的精灵,不分昼夜游走在无边无际的林海之中。它是林区辉煌的象征,几十年来,山里的木材被它运空了,跟人一样也该下岗了,只留下一条窄轨铁路在山里蜿蜒着,生满了厚厚的铁锈,枕木慢慢烂成齑粉。局里计划让那条铁路起死回生发展旅游业,却承担不起那笔巨大的维护成本。跟大火车一样,它当年还具有载客职能,一台机车牵着几节绿皮车厢,是山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上中学开始,它把孩子们从不同的山坳里拉出来,让我们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林业局那时在我们眼里俨然是一座城池,城里有饭店,有旅馆,有机关,有漂亮女人,还有流氓,但绝对没有婊子。有零星的南方客商来了,带着年轻女人,摇着细腰扭着屁股。我们固执地认为那是传说中的婊子,若干年后才有了准确的称呼——小三。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小火车司机,高青杨跟我的想法同出一辙,所以我们成了好朋友。他说女乘务员长得都恁好看,细皮嫩肉,还会打扮,手也不像山里人那么剌巴。我的想法则不同,小火车司机不仅待遇好,伙食也好,走到哪吃到哪,比整天蹲在山沟里干活儿强百倍。结果,我们谁都没能如愿,那种职业只有森铁处职工才有机会争取,我等林场子弟将来只能跟木头打交道。那时候我们才觉得,原来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
一声长鸣,一列大火车从远处的山脚下缓缓穿过,少见的绿色车厢在树丛里若隐若现。我并不喜欢大火车,它每次停靠两分钟就走了,我们只是它的过客,而小火车才是铭刻在生命里的烙印,它从不离开林区半步,即使完成使命,也要停在这,直到烂成一堆废铁。我不喜欢大火车,但丝毫逃不过它对我的影响,没有它肯定不会有我。
六十年代的一个初冬,刚从边防退伍的孙耀武从车厢里钻出来,站台上敲锣打鼓,他凑过去看,原来是林场正在招工,他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本来打算回辽东老家的,那里有他亲爹和一个后妈。当了五年兵,后妈又给他生了俩弟弟。孙耀武本来就不想回去跟他爹学打铁,不想回铁木社给牛马挂掌,因为人类无法预料那些母畜何时撒尿,从而把人淋成落汤鸡。他要回车厢里把行李背下来,可是晚了,就那么两手空空留在站台上。不出两年,一群山东女人从闷罐车里蜂拥而下。其中有一个叫韩桂芬的女青年,看看周围延绵起伏的大山,哇地一声哭开了。说好是来支边的,说好了是机械化大农场,怎么转眼就成了望不到边的大山?她想回去,晚了。领队说了,生产队好不容易把你们哄出来,回去也不能再让你们挣工分了,这里好歹能吃饱饭哪。
生命是个奇迹!这话简直就是真理。韩桂芬生第一个孩子顺顺当当的,孙耀武大喜,取名孙平生。后来生我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我愣是转不过身子,像一匹野马驹子乱蹬乱踹。接生婆忙活得满头是汗,要把我的一只腿卸下来,我更急了,赶紧把腿缩回来。接生婆问孙耀武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孙耀武没打奔儿,保大人,想要孩子再生。韩桂芬不干了,大骂孙耀武,你个狗娘养的,当初只会图迂作(舒服),我死活不给你生了,这是最后一个。我不伸腿,她们谁都没辙,韩桂芬难受,两脚直刨炕。过了一会儿,卫生所的陈大夫来了。她不干接生的活儿,这次破例,还拿着手术刀。那时候没有剖腹产的说法,陈大夫也不敢。我妈说宁可不要命,也不能卸我的腿,于是我把左腿试探着伸出去。陈大夫手疾眼快,一把捉住,然后用一根布条牢牢系住。可这并不起作用,我的右脚还在里头,我用了很大力气都是徒劳。陈大夫还是有办法的。她把我的左脚轻轻送回来,于是我懒得动了,里面这么舒服,我出去干吗呀。可是这帮人一点也不懂我,特别是陈大夫,竟然做起了外科手术,疼得我妈嗷嗷直喊。我想还是出去吧,不然我妈挺遭罪的,于是我把右脚伸了出去。陈大夫捉住我的右脚,又狠命拽住布条子,我的另一条腿随后也出来了。接生婆更不是东西,隔着肚皮狠命压我的头。三个女人没有白费劲,我终于活生生地看到这个世界。这个过程是后来陈大夫告诉我的,她是大夫,不羞口。为了这事,孙耀武特看不上我,不愿意抱我,还把我命名为孙立生。不过我觉着这个名字着实不错,以后不管摊上什么难事,我都暗暗鼓励自己:孙立生,你是站着生的,千万别认,你是顶天立地来的哟。
高青杨凑到火车头旁边,手扶门柄,让我帮他拍照。说不定啥时候还能回来,留个念想儿。林业局大楼右侧是社保局。有人喊了一嗓子,一大群人蜂拥而去。大厅里只有两个窗口,我跟高青杨费挺大力气又挤了出来。我问他急不急,我想去山里看墓地。他说顺利的话赶晚上的火车,工地上事不少,手下还管着几个人呢。我让他等着,吃了晚饭再走,问他交保险的钱够不够,他说够了。我补充一句,不够我这有。他用力拍了我肩膀子,咬牙切齿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走回小区,家里窗户开着,我只是习惯这样称呼,其实连开门的钥匙都没有,更无归属感可言。对于已婚男人来说,有老婆孩子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在省城我还有几处房子,但只是房子而已。这套房子产权证即将变更为孙平生的名字,我不在乎这个,只要母亲在这儿好好的,我更乐于去过我的散仙日子。我朝窗口喊,声音有点嗲。妈——呀!母亲答应着过来了。我说妈,我去墓地,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她隔着纱窗说晕车,你看好就行。我要上车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返身上楼。母亲开门问我忘了啥东西,我说没啥,看冰箱里有水没,给我一瓶。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水,车里还有一包没打封。母亲拿来水,责怪说,又出去喝大酒,回来也抓不着个影子。我扶着门框说,这些年了,走惯了,惦记我干啥。亮瓦晴天能各哪逛逛,刮风下雨咋也得有个窝呀。对于母亲的至理名言,我心领神会。知道了妈,有合适的我就找个。闹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需要的是一通数落,以此证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心疼我的人。我转身下楼,母亲在后面喊,别忘了,你爸就是喝酒落下的病。我想想也是,在山里爬冰卧雪不喝酒哪儿成啊,最后不是关节炎就是风湿病,更有甚者喝坏了肝喝坏了胃。举目整个林区,遗孀和寡妇比比皆是。
5
去山里的路大概有十年没走了,陈春柳去世后我便去了省城。下山的木材越来越少,利润也越来越薄,更主要是没有了帮衬,我经常在外搞营销,小木厂里的烂摊子根本无从入手,只好兑掉厂子离开伤心之地。我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坐飞机是在二○○八年的春天。对于四川绵阳,唯一的印象是来自我家第一台彩色电视机(长虹牌)。我飞了那么远,陈春柳一句话都没说,她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来就不会说话了,不说话更好,还能让我少些痛苦。我甚至没有勇气掀开覆在她身上的那条白床单,不是害怕,而是心里有愧。岳母也没说话,如果她能活下来肯定会度日如年。骨灰都留在那儿了,我想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她们母女终于可以团聚了。
沙石路如今变成了白色水泥路,作为唯一的防火通道从东到西贯穿整个施业区。道路两侧再没有高大的立木,次生林正在顽强生长。前局长李成林之所以变成阶下囚主要是因为这些树,他只管抚育道路两侧的林地,而把全部专项资金纳入私囊。自然更新的力量依然强大,这种绿清脆透彻,与城市绿化绝然不同。在省城,我亲眼见过两个工人背着喷雾器,把绿色涂料喷洒在枯死的草坪上。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在城里定居对我来说将是一件很可怜也很可悲的事情。我曾经有过计划,在了无牵挂的时候,开着吉普车游走天涯,宁可死在路上,也不要死在床上。
十年前,我的坐骑是一台北京2020吉普车,那两年倒卖林蛙油的买卖让我绝地逢生。我的代收点遍布每个林场和经营所,几乎每个庭院里都拉起几根细长的铁丝,铁丝上吊满了蛤蟆,那些可怜的蛤蟆不停舞动四肢,直到死掉风干,这时珍贵的油脂会聚积在下腹凝结成晶体。以至后来,每当看到烹饪好的蛤蟆就会令我恶心甚至呕吐。我本不想伤害它们,可是我的木材生意循环到最后都变成了不动产,不找点意外收入无法正常运转。我总觉得对不起那些蛤蟆,它们一生只吃害虫,跟啄木鸟一样,是森林的医生。那几年虫害横行很可能跟我有直接关系,吊死鬼(叶青虫)挂满了树枝,没有叶片的树木像被扒掉衣服的老人丑陋不堪。
林區公路修好之后逐渐取代了森铁,同时也促使盗运木材案件频繁发生。山口检查站很多时候如同虚设,递给他们一沓钱或一条香烟,栏杆随时会为你打开。我停下车按喇叭,检查员戴着红袖箍跑出来,一张黑脸笑得别样灿烂。到了我跟前自言自语:原来不是领导。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jeep风衣,难道我不像?我认识你,十年前我买过你林蛙油,那可是软黄金哪。我心里暗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他元宝山墓地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三十多里,看见路标下道就是。问他现在还有油水吗?他说有个,让局里抓了能整出尿来。我要走,他说刷刷车吧,轱辘上都是泥巴。这时我才注意路边放着一只斑驳的油桶,旁边还有一台小型压力水枪。于是我想起来了,刚才路过一处湿滑路面,弄得钣金都花了。他手持喷枪告诉我,一天能刷十台八台车,林业局鼓励转型创收,这也是响应号召。我给了他五十块钱,他说二十就够了。我说算了,下午回来再给我呲呲。他笑呵呵揣起来,还是好人多,昨天一个开牧马人的漂亮娘儿们也给了五十,现在还没回来。我说,等她回来,也给她好好呲呲,别呲尿就行。
我的恶魔眼像一条颠簸的小船在绿色海洋里破浪前行。林区公路蜿蜒起伏,过往车辆极少,偶然穿过有人烟的地方,是散布在山里的林场,它们大致情形都一样,一排排房子看上去整齐有序,但丝毫没有生机。路过一幢二层小楼,门楣上的字迹还在——工人俱乐部,剥落之后的水泥墙面像生了秃疮,抓革命促生产……后面的字迹实在是辨不清了。所有的窗户用木板封着,显然失去了文娱功能。我在这里看过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少林寺》,后来孩子们都跟电影里的和尚学轻功,我家邻居大胖就是从房上跳下来摔瘸的。现在我很想零距离地再看看它,抚摸一下斑驳的墙体,看看当年售票的女青年还在不在。房子周围生满了茂盛的荆棘,我根本无法靠近。
我的东风140那时候也是不多见的,每次开车经过,淘气的孩子们会用双手攀住车厢,把身体悬在后面跟出很远。司机从来不担心这个,山里的孩子就像树上的猴子,从来不会轻易受伤,这时如果踩刹车才是最危险的动作,那样他们会跟坚硬的铁板接吻,闹不好要满地找牙。听我姐说,山里的学校全部解散了,孩子们都要去林业局上学,要把他们推出大山,读书是最便捷的途径,如今山里人对教育空前重视。不过我的儿子大可不必担心,他在北京很有名的一所985大学就读,将来找个饭碗丝毫没有压力。父亲在陪读期间对他进行了彻底改造,灌輸诸多爱国主义思想。比如日本人如何掠夺森林资源;红松曾用于建造人民大会堂;高大的鱼鳞松曾制造过飞机螺旋桨,几百棵只能遴选出几棵可用之材……其言论最后归结为一点:国家落后就要挨揍。我一直在省城做生意,丝毫顾不上这些,待我发现时已悔之晚矣。我的意图是希望儿子能报考财经大学,将来即使赚不到大钱也很可能成为企业高管。结果我的商人意识遭到儿子的强烈鄙夷,最后只好委曲求全,由着他去读国防生。
去往老家朝阳沟林场那条岔路杂草丛生,车子以六十码的速度一闪而过,我点了一脚刹车,倒回路口,路面的黄沙早被雨打风吹去,裸露的石子参差可见。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此时此刻这首古诗简直就是为我而作,我最近特别喜欢读《唐诗三百首》,孤独的心境很容易与古人重合。我犹恐遇见旧相识,怕他们打听父亲身体怎么样,怕他们问及我媳妇在哪里。无论如何回答,心都会痉挛。幸好一路没有遭遇熟人,即使遇到也不会停下,用语言揭开伤疤示人的滋味跟自虐没有区别。
三公里的砂石路的确不好走,一路颠簸不停,个别路段已被控山水打出沟槽,虽有简单修复,底盘也时有刮碰。幸亏车辆性能优良,否则随时可能抛锚。如人所料,曾经住过两百多户的场区已破败不堪。如果不是有一处鹿场和一片蜂箱的存在,很容易会联想到鬼村。唯一遇见的活物是一只憨萌的土狗,它在路口坐着,一动不动懒得看我。人们远走他乡或迁居局址,它们无处可去。大哥家原来也有一只大青狗,搬走之后送给了鹿场,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印象中的木板围院和子垛早没了踪影,只有一栋栋家属房孤零零地躺在山谷里,当然有的已经倒掉,还有的盖子被掀开,只留下一面面残垣断壁。生我养我的老宅已经夷为平地,红砖都被人扒光了。我婚后的家还在,只因那是一处独立的板夹泥房才幸免于难。穿过杂草覆盖的过道接近它,门窗已破烂不堪,两间小屋像一座小庙摇摇欲坠。我小心翼翼走进去,外屋是厨房,房顶无疑是漏雨了,砖地上生出苔藓,水痕在墙壁上爬行,空气充斥着诡异。里屋除了一铺土炕空无一物,我儿子就出生在这铺土炕上,从那以后山里女人彻底打破在家生产的习俗,一律住到林业局职工医院,而从那里走出来的女人有百分之八十肚皮上留着刀疤。儿子出生时很顺利,一点不像我,他先露出来的是头,头发是油黑的,不哭也不闹,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我那时出车方便,水果蛋糕不断往家里买,陈春柳用一根筷子戳着吃,毫无形象可言。她说之所以孩子眼睛大是喝了鱼肝油的缘故。这该是我的功劳,我一下买回来两大瓶,直到她反胃为止。
关于陈春柳出轨事件一直像有块砖压迫着我的心脏。我曾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手打自己的女人,也不能砸家里的东西。这是父亲经常重复的低级错误,我对此恨之入骨,他就是我的反面教材,所以我从来没动过媳妇一根手指,可是我对她的伤害远比拳脚相加更残忍,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我相信能找到更好的处理方式,遗憾的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明知要触碰伤疤,还要回来怀旧,我真是个贱种。我决定要走了,今生今世也不要再回来了。我蓦然转身,被门旁的东西刮了一下,原来是一把破旧的藤椅。它太破旧了,断裂的竹条像刺猬一样伸出毛刺,这是岳母大人最钟爱的物件,专门从四川老家托运过来。她坐在椅子上的大致形象我还可以复原。一个托着腮跷着腿的女人,总觉得她与环境格格不入,像个贵妇人或者姨太太什么的,用当下的语言来形容颇具小资格调。但事实上,她跟同龄人一样,一辈子靠工资活着,但是她能把枯燥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能把旧雨伞改造成花裙子,她女儿经常穿这样的裙子去上学,那些女同学不知来路,只有羡慕的份儿。她还能把绷带变成门帘,还有一次她利用废弃的输液管编成一个很大的中国结,只是红药水的颜色不够鲜艳罢了。我有太久没坐过这把椅子了,此时我特别想试试。
我承认岳母对我确实不错,才肯把独生女儿嫁给我。山里姑娘天生是一朵无需修饰的花,不曾天生丽质却总归各有特色,随便拈来一朵定是清香扑面。她们绝对不适合用漂亮来形容,漂亮往往用来欣赏,而实用价值总是乏善可陈。岳母对我的了解远比她女儿还要多,比如她见了我的生殖器总忍不住要摸上一把(那时我还小);她还说我的屁股蛋子有两颗黑痦子。不过这并不奇怪,她见过的屁股不计其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她说我看似鲁莽其实颇有心计,而且富有爱心。她对女儿直言不讳:孙立生对一只狐狸都那么好,对自己的媳妇肯定差不了。在南腔北调的场区里,她的四川口音独具特色,软绵绵的,很好听。
光线从破烂的窗口斜射进来,虽然没有直接照在身上,我还是找到了一丝家的温度。我把藤椅放倒在砖地上磕了磕,灰尘纷纷落地,我鬼使神差般坐下来了。当年陈大夫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给我讲出生经过,还嘱咐我对妈妈要好一点。她没要求我对她女儿好一点,但我能感觉到她欲言又止。至于她为什么提前办理退休,为什么选择在我们结婚之后回四川老家,她的说法毋庸置疑。她说女儿有了归宿,她可以回去侍候老母亲了,一个曾经背叛父母宗亲的人总要想办法为自己犯下的罪过做些补偿。还有一个理由可能跟我有关,因为她说过:知道你对我有成见,对我跟你爸的事耿耿于怀,但是你不会知道,你妈生下你之后对房事非常冷淡,我想那应该是我的错,我给她做的缝合手术一点都不成功,从那以后你爸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每当你妈挨打,你哥就跑来找我劝架。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走以后你们俩就搬过来住吧,你爸的脾气……你们在一起生活久了肯定成问题。她满以为自己的离去会留下一片清平世界,而现实的发展却背道而驰。
这些陈年旧事陈春柳也是知道的,但她绝口不提,在她看来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她对爸爸的印象几乎为零,这显然不是什么秘密,她爸爸是北京知青,住在山上知青点。陈大夫那时候不仅年轻,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为了表示与家庭决裂,毅然从部队转业到林区,成了驻厂医生,但充其量只是个护士。她最擅长的医术是给病人打肌肉针,还扎过山上男知青的屁股。据场里老工人讲,为了感恩,那个男知青在她身上也扎了几针,甚至具体数字都有人数过,有个老工人大舌头,他说扎了肉(六)针。不久陈大夫肚子里就有了反应,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男知青就回城了,此后再无消息。
细想想陈春柳也挺可怜的,除了自己生下的骨肉举目无亲。我抬头叹气,墙上挂着一本旧挂历,整体变成马粪纸的颜色,但可以辨认出是一九九八年的东西。那年南方北方同时爆发特大洪水,嫩江、松花江泛滥成灾。那以后才听说,水灾跟林区过度滥伐有关,所以才有了天保工程的说法,其中最明显的措施就是限量采伐。没有足够的木材可伐,工人们学会了各种生存技能,凡是能变成钱的东西都遭到空前浩劫,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不过这对我来说并无损害,在林业局收购黑木材的生意让我大赚了一笔。我站起来翻了翻那些陈旧的纸张,每张都印着有关林区防火和相关法规的宣传画,估计为林场免费发放。挂历下首有阴历和阳历标注,在某些数字旁边还有圆珠笔的痕迹,大凡是记录诸如儿子生日、我的生日,去某家随礼三十或五十元等日常信息。翻到最后,是一张空白页,正当中画着一个人头像。我对陈春柳的画技实在不敢恭维,根本认不出是谁,不过那人的眼睛很明显一只大一只小,那时全场上下只有场长李成林长了这样一副阴阳眼,后来他做了林业局局长,父亲用了两年时间,跑了三次北京,终于把他告倒,现在他正在监狱里颐养天年。陈春柳干吗要画这个狗东西?再细看,头像上布满了细密的针孔,那曾是山里人最古老最恶毒的诅咒方式。我把整个挂历扯下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点燃。我想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春柳啊,我回来看你了。
6
元宝山方圆几十里,墓地位于一条支脉的朝阳坡。下道二三里,有一幢白色别墅状小楼,楼前停着一辆暗绿色牧马人吉普车,省城牌照。小楼门旁有竖匾:元宝山公墓管理处。两扇门大开着,方厅里,一个女人伏在大办公桌上,手执毛笔刷刷点点,不知是写字还是作画。她侧着身子对着我,头发遮住半张脸。一袭长裙被臀部高高挑起,裙子呈暗灰色,有金属拉丝的质感。我没敢貿然靠近,背着手看着她不停运笔。我想她会听见引擎熄火的声音,我要等她主动跟我打招呼。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理睬我,正是正午,阳光很足,我不信她是一个无脸的女鬼。我依然背着手,手指摇动几下车钥匙,她只偏头瞥我一眼,之后恢复原状,问我有什么事。我说,看墓地。她又侧头,眉梢微动,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面对宣纸,平静如初。你进去看吧,让我把它画完。我靠近那张桌子,原来是一幅水墨梨花。我说不急,让我先看看你的画。
那只不过是一棵普通的山梨树,但奇特的画面让人血脉偾张。我不知该怎样来形容那棵树,《唐诗三百首》里的句子对它毫无借鉴可言。只见粗壮的树干被拦腰折断,树干表面从上到下破裂开来,里面是黑森森的洞,给人的感观就是一棵戳在地上的空壳。然而就是这样一棵残缺不全的半截空壳,在它仅剩下三分之二的表皮上生出密集的树枝,爆炸般向上伸展,有的树枝匍匐在地上依然翘起绚烂的头……树枝上开满了雪白雪白密密匝匝的花束,花束围绕着那截树干形成一个硕大的半球体,洁白得刺眼,美得令人窒息。群山在远方作为衬托显得黯然无奇……
我不懂画,更不清楚她用什么魔法把白色的花朵呈现在白色的宣纸上,只见她的笔在枝条上圈圈点点,花束便层次分明地绽放开来。我想仔细看看她的脸,却只看到半个额头和高挺的鼻管。怕打扰她,我不敢贸然讲话,不知该继续站着还是离开。这时她说,不好意思,调好的墨,必须接着画完。我退了半步,你继续,一定要画完。她问感觉怎么样?我说,震撼!她的笔迅速在纸上跳动几下,然后直起腰身,长长出了一口气,把笔丢进一只大号水碗里。谢谢,画完了。我提醒她还没落款,她说还没想好。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双颊饱满,下颚尖尖,黑眼珠像两粒水晶葡萄镶嵌在弯眉之下。她面色略显苍白,并无粉饰的痕迹,笑容如一树梨花淡然清绝。我并不慌张,美女见过多了,更何况她已青春不再。她舒展着胳膊走到门口,扫一眼阶下,你的车不错。我说,你牧马人也很霸气。你怎么断定是我的车?我笑笑说,跟你一样,在检查站洗过车。她哦一声,我只不过想强悍一点,可总是失败。我说,跟你相反,我想学着温柔一点,可总不如愿。
跟她在墓地里走了走。一排排墓位围着半山腰次第铺开。马莲河在山脚下蜿蜒而过,那是林业局最大的一条河流,日本人曾经沿河放排,运走了最好的原木。几十年后,为了摆脱困顿,职工家属也偷偷干过木材漂流的把戏,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流进我的小木厂。原来这里的墓位价格都一样,也很亲民。她说,人走到这步,本不该再有高低贵贱、贫富等级之分。再说林区眼下的情形……像你这样的有钱人没几个。你不也是?没钱能干这个?她又淡淡一笑,你说错了,干这个没想赚钱,就是想让老去的山里人有个安身之所,路好走了,儿女也好常来看看他们。这地方,你自己也敢?她说,怕什么?只有活人才可怕。再说,守墓人是我哥,我是回来看妈妈的。她在哪?她指指旁边的墓碑,没有作答。我站过去,对着慈祥的照片鞠了一躬。她蹲下身,把水果和几块糕点从祭台上撤下来。中午没吃饭吧?她老人家吃完了,咱们也吃点吧。我们靠着墓基吃起东西,还有半瓶白酒,她喝一口,我喝一口。她说,老人家看咱们吃会高兴的。我说是的,小时候经常跑去后山,吃人家上坟留下的供品,吃不了还要拿回家。她说是呢,老人们都说,吃了供品的孩子会有福气。
如此大事我必须要跟母亲汇报,她对我要求极少,但威信极高。想当年我跟媳妇闹分居,她一句话有两个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随后陈春柳抱着孩子跟我闯荡江湖。我说不清这种生活是好还是坏,总之我们有始有终地做完了夫妻。我汇报的内容是,墓地看好了,但不知将来她老人家是否跟父亲合葬。母亲在电话那头回答得很直接,似乎早有准备。她说不合葬,我受了他一辈子气,死了想安静一点。我说也好,要不要挨着留下一处,总不能相隔太远。母亲说,那就挨着吧,到时候我要走基督教程序。
墓位的确没有明显差别,也没有太多好选,在一排无字碑跟前,我告诉那女人,这几个位置都要了。
她不解地看我,团购啊?
我说是,爸妈的,干爹的,还有我的。
你计划得还挺长远。
我说是,他们都愿意跟我在一起。
那也不能给你打折,反正你不缺钱。
我说,你怎么跟我嫂子一个口气,把宰割我当成一种乐趣。
切,有时候被人勒索也是一种幸福。
我说是,我很幸福,谢谢你的免费午餐。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反应很快:叫我牧马人好了。
我说哦,那你就叫我路虎吧。
好像狗的名字。她说完在前面小跑,不时回头喊,路虎,路虎,回家了。
那幅画还在桌子上,上半截用手机压着,下半截被风反复掀开。她过去小心翼翼卷起来,幸亏没弄坏,这么多年了,只有今天才画得出来。
我问,这棵树在哪儿?
她说,在磨盘山抗联密营。
我没去过那地方,听说正打算筹建景区。
她说对,山下有个汽运处,我的出生地,现在已经废弃了。
你怎么知道那棵树?
她收好画,坐在老板椅上,不时向后躺仰。那原来是经营点,我在那干过临时工,给一帮清林女工做饭。
那棵树也许是抗联栽的吧?
我也不知道,有一年那棵树遭到雷击,后来就长成了画里的模样。
我说哦,原来是树坚强。
她停止摇晃,目光呆滞。不知道它现在是否活着。
我说是啊,这么多年了。
她趴在桌子上,眼巴巴瞪着我,要不咱们去看看?
我看看时间一点半多,也行。
她低下头,我不敢,万一死了怎么办?
我说,那就不去。
不去又总惦记着。
我说,那就去。
算了,估计那条山路早就不通车了。
我说,很可能,那就别去了。
可是不去,就再也不会有人陪我去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她抬头看我,乌黑的眸子像一只受惊的梅花鹿。我转而商量她,要不这样,你在山下等我,我把结果告诉你。
她放松下来,悦声道:这样真是太好了,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我说过,要学会温柔一点,特别是对待女人。
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我说很遗憾,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玩意儿。
她说,那正好,我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那咱们走吧,开你的牧马人,底盘好像高一点。
切,你是不是心疼你的路虎?
我说:到、底、去、不、去。
她旋起裙子,跑到门口,回头喊:路虎,路虎,快走了。
7
我跟女人道别,答应请哥们儿吃饭,他半夜的火车。
牧马人坐在老板椅上慢摇着,那我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呀?树也看过了。
我自己住在这儿,你就放心呀?
我问,你哥哪去了?
他呀,回局里交保险了,大概明天回来。
我说,一起回林业局吧,不就墓地么,有什么不放心。
我要体验一下恐怖荒凉的感觉,这对我是一个考验。
你打算考验到什么时候?
明天就回省城了,这不属于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把宁静还给大山,让它也好好休息休息。
她说,那就留下吧,再听听它喘息的声音。
可是,朋友在等我,我不能失信。
她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走吧,不过还要谢谢你的。
我刚要离开,高青杨打来电话。为了表示没有说谎,我按了免提键。
立生,你在哪?
我说,在山里,正要回去跟你吃晚饭。
他说,有事就别回了,我今天走不成了。
怎么变卦了?
他变得吞吞吐吐:孩子他妈也来了,我们叙叙旧,你懂的。
哈!这是好事啊,那明天吧,我连她一起请了。
他傻呵呵笑了,她说要请你哟。
磨叽。随后我收了电话。
怎么样?还走吗?女人歪着头看着我,有那么一点小得意的味道。
我仰天长叹,样子夸张。这真是天意呀!
晚上随便吃了点快餐,天就暗下来了。管理处门前有太阳能采光板,屋里灯光昏暗,当然要比蜡烛强好多。许多年来,我从不拒绝与陌生女人獨处一室,我住过青旅,男女混居属于常态。我相信自己的定力,甚至不会主动,女人遍地都是,犯不着孔雀开屏似的低三下四去求欢。我很识趣,要求睡在方厅的沙发上,她扔给我一条毛毯自管走进里屋,那里有一铺火炕。这地方没电,但手机信号满满的。浏览了一会儿朋友圈,忽有女孩发过来消息:
叔,你猜我在哪儿?
我回复:我哪知道,你那么疯。
哼,告诉你吧,我在西藏林芝。
我问,干吗去了?
她说,寻找灵魂。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有什么打算?
叔,我要回家考公务员,来西藏才发现,原来林区的慢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我说好啊,叔支持你。
可是叔叔,我没钱了,给我打两千吧。
我憋不住,吭吭乐了几声:我就知道不是好事,就给你转账。
叔叔你真可爱。
我怕她跑掉,赶紧打了几个字:别乱搭车。
知道了。她又发过来亲亲我的表情。
我侄女孙勤,在一所三流大学毕业之后换了好几个工作,没有长远的,这次估计又辞职穷游去了。哥嫂对她无计可施,只能省吃俭用打算给她攒下一份陪嫁,但绝对不会是一面袋子钱,估计该是一台家用轿车。现在女孩子也不好养,到时候没有身价男方也是看不起的。嫂子不是不给她钱,但是给钱的同时嗦个没完,找她的亲叔叔孙立生就好办多了,我不仅态度好而且屡屡就范。还真应了牧马人那句话:有时候被人勒索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想起儿子孙勉,好像有几个月没给他打款了。他跟别人不同,他从来不认为我是个有钱人,他说任意拽出来一个同学的父亲可能都比我有钱。这话我信,如果到了深圳我很可能是个穷光蛋。基于这个判断,孙勉向来节俭,一双鞋往往能穿到断底。勤勤勉勉,这是父亲留给他俩的名字。父亲小学文化,但喜欢看杂书,林区读书人可谓凤毛麟角。他跟陈大夫每人订阅一种杂志,多是故事和传奇类,几个订阅报刊的人经常串换着看,起个名字倒是难不住的。这给孙耀武带来强烈的成就感,喊出口都是脆声声的,此后他会用一生去关爱他们,比如他可以对儿子大打出手,而对孙辈却能做到俯首甘为孺子牛。
不知道儿子是否在,于是发一条消息试探:还有钱吗?他是个不喜欢说废话的孩子,一个字能说明的问题从不用两个字,这点像我。所以我更不能嗦。
过了几分钟他回了消息:有,这学期奖学金还没花完。
我说,别太抠门,多跟同学出去吃吃饭。
他说,知道。
在往常,这样的交流就可以结束了,但这次我不打算放弃对话。
爸问你件事。
说。
你有信仰吗?
有啊,我入党了。
太好了……可惜我没有。
怎么没有?小时候我见过你拜过山神。
那也算?
当然,中国人的信仰跟外来宗教有本质上的不同。
是吗?跟我说说好吗?
所谓宗教无不信仰神灵,神灵是虚幻的,看不到也摸不着。中国人有崇拜祖先的传统,比如拜黄帝、拜孔孟、拜关公、拜老子……这些都是能够拯救天下苍生的圣贤。再比如山里人拜土地、拜父母,乃至一座山一棵树,这都是出自对现实的敬畏,所以说我们的信仰更理性、更实际、更靠谱。
儿子一连气打出这么多文字,我忽然感到茅塞顿开,因为就在今天,我们还去拜望一棵老梨树。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你这书没白念。
你怎么了爸爸?
我说,没怎么,爸爸没有爸爸了,但是我还有你。
放心吧老爸,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说好,我信,因为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放下手机才发现我又流泪了。唉!也许是老了吧。窗外朦胧一片,静静地没有一丝风声。墓地之夜不过如此,只是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鸟叫,那种鸟俗称哼乎,只有它会在夜里叫,叫声颇似垂死的老人在叹息:哼乎,哼乎……
啊——一声尖叫,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但不是鬼,是里屋的女人。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屋里没亮灯,牧马人影影绰绰抱膝坐着,好像穿着一件白色睡衣。
我伸手按亮棚灯,叫什么?大惊小怪的。
梦见我妈了,她拽着我往坟墓里走,还说想我,就醒了。
睡吧,我也困了。
你不行困,你过来跟我说说话。
我得躺下,跑了一天,累了。
行,我不怕你。她打开手电筒说,把灯关了,电池馈电了。
就这样,她躺在炕头,我在炕梢,间隔只有一米距离。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沉吟片刻,没想到那棵树还活着,真是太神奇了。
是啊,不仅活着,在它周围还生出那么多小树。我们本以为开车无法抵达,正赶上局里来人考察抗联密营,他们把挖掘出来的文物运下山,所以才修复了那条山路。为什么喜欢那棵树?
她说,你不知道,那两年我特别想死,可是看見它那么惨还活着,照样开花结果,我有什么理由死呢。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九岁那年,我不想就这样在山里窝一辈子,就跟我妈去了省城,自费学美术。
画画能挣钱?
画画不怎么挣钱,关键是我还会雕刻。
刻什么?
骨灰盒。
骨灰盒?
对呀!手工雕刻,价格不菲,开始当刻工,后来当代管,再后来有了自己的作坊。
我说,再后来就有了这处墓地。
她说是的,注册名是我哥,我是策划。
画画、雕刻、骨灰盒、墓地、牧马人。这个女人还真有点故事。家里还有什么人?
至今名花无主。又问我,你真没爱过?
你指的是女人?
废话。
我说没有。
那喜欢的总该有吧?
我说有,她叫夏小榆。上初三那年,我们同桌,她也喜欢画画。我们平时很少说话,有事就写在纸上,斜着眼睛就能看见。
她好看吗?
比你好看,她面相酷似赵雅芝。那时班里冬天烧炉子,学生轮流值日,我们俩一组。她很会臭美,用火钩子烫自己的头发,发梢全是波浪。那段时间《上海滩》正在热播,简直达到万人空巷的地步。我是个晚熟品种,总觉得那里的爱情遥不可及。我问那女生看过《上海滩》吗?她说就只看过两集。我问是亲嘴那集吗?她说不是。她问我咋亲的,我有些臊了,更无法用语言来解释。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班级里就我们俩,我们面对面隔着书桌坐着,她闭着眼,噘着嘴巴,我像小鸡啄米一样,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后来呢?
我又不是发哥,毕业就散了。后来去找过她,人走家搬,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哎!你这钻石王老五,就没想再找一个?
我暗中一愣,你怎么知道?
切!林业局一打听,谁不知道你孙立生。
我笑说,你还知道我姐对吧。
你姐?
嗯,我干爹的女儿,现在是局长夫人。
她呀,她是个好人,筹建这个公墓,她没少帮忙。
我说是啊,她真是个好人哪,还要给你介绍对象。
是吗?这个我真不知道。
别再装了。我用拳头猛击炕面,你就是夏小榆。
她慢慢触摸我的手,颤颤地说:是,到底瞒不过你。
说吧,为啥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你不是说了么,我的面相酷似那个赵雅芝,那些年走到哪都有人把我当成冯程程,这副嘴脸给我带来的麻烦太多了。
所以就整容?
她笑了笑,是,那时候技术不行,还是给你认出来了。
她的手很凉,笑里也没有什么温度。中年以后才懂,很多笑是出自条件反射,跟心情无关,甚至相反。有时候明明是在笑,心里却在流泪。我们默默拉着手,谁也不说话,偶尔动动手指,以此证明我们都没有睡着。月亮爬上窗前的树梢,墙上隐约有树影在摇曳。那只讨厌的鸟又开始叫:哼乎,哼乎……
8
几天后的早晨,墓地上空天气晴好。哥嫂、我姐都来了。还有高青杨夫妇,我只能这样称呼,他们分居多年,但事实婚姻并没有解除。说好了要请他们吃饭,结果贺兰竹当仁不让。她请我的理由很充分:当年我们在小旅馆分手之后,她开始改邪归正,从一个小浴池着手,慢慢发展成一家洗浴中心。
入葬的过程很简单,打开墓位的理石盖子,把骨灰盒放到里面就行了。母亲和荣归班的姊妹唱起赞美诗,给仪式增添了几分庄重感,不过我只听清了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回归造物主。我问夏小榆能否烧纸,她说可以的,附近都是阔叶林,前面有河,山后有隔离带,再说防火期早过去了。火苗缓缓升起,纸灰在头顶盘旋,我跟平生跪在火堆前,烤得汗流满面。嫂子也没闲着,拿着一块毛巾前后擦拭着墓碑,直到照出她的影子。女人大多爱嘟囔,嫂子尤甚,爸呀,你们都有地方了,我跟平生怎么办呀?我没理会她,别指望我出钱给她买墓地,阴宅是很严肃的事,岂能乱来。平生表情木然,机械地用木棍翻动著纸钱,他早已习惯我在家庭的主导地位,许多年来我们之间感情并不融洽也没有平添波澜。我想此时一定要说点什么,父亲临终时没有交代什么像样的话,总结出来不过两点:对母亲要好一点;家里有好事到我跟前喊几声。
我努力地想,开始小声叨咕:爸!我哥有新工作啦,在菌场当技术员。
我妈是荣归班班长,她来给你献诗啦。
还有,你孙女要回来报考林区公务员。
我怕他听不见,大声说:爸——你孙子入党啦,还考上了研究生。
我还怕他听不见,大喊道:爸——我们的航母下水啦,我们的歼20试飞啦……
仪式很快结束了,人也陆续离去。姐临走时说,明天就把你干爹迁过来吧,我们一起去捡骨头。我说知道的,位置都选好了,你看行不。她过去看了看那块墓碑,眼圈慢慢红了,姐没白疼你。在我记忆里,她第一次说出这种令人心颤的话。她疼我至深那次,是因为收购黄柏树皮犯事,警察把我扣在暖气管子上,打算办好手续之后直接送进拘留所。姐背着钱兜子,把公安局桌子拍得啪啪直响。警察不得不给面子,结果只交了罚款了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这笔钱,还怪她多管闲事。她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训斥,别放屁,到啥时候你都是我弟弟。
我静静守在墓前,直到纸灰渐渐熄灭。这是山里人的规矩,不能把明火留在山上。
我如释重负,我也该走了。
夏小榆问,你要去哪儿?
磨盘山抗联密营,那有个现场招商会。
她望远方的云朵,你想搞红色旅游?
也许吧,我担心别人搞不好。
她急走几步,回头喊:路虎,路虎,快走了。
走出不远又回头看了看,一群太平鸟正围在墓前啄食着苹果。这种鸟周身铁灰,翅膀尖上有彩色斑点,头顶还有一撮长长的箭毛。它们是山里最喜欢水果的鸟类,没有鲜的,挂枝的干果也不放过。我捡起一枚石子投掷过去,它们噗的一声腾空而起,画着弧线,扎进后山的白桦林里。整个世界恢复了平静,马莲河波光耀眼,天上飘着几根灰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