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梅
春阶兄的小说读过好多篇,他喜欢写酒,无论是历史掌故,还是民间习俗,但凡和酒有关的,他都有兴趣,也都写得格外生动。论及小说味道,既如浅酌,亦如畅饮;于小说气韵,既有微醺的轻盈,也有宿醉的凝重。有人喜欢写酒场和酒桌文化,其实是借酒写官场勾心斗角,写商战暗藏杀机。春阶兄不是,他笔下的酒,热乎乎地流动在人心里,他写喝酒,独斟,对酌,一村人开怀畅饮,都有着对酒的郑重。酒在春阶兄小说中,不是勘察人性的媒介,而是孤独者的心灵归宿。
一、离乡者的伦理纠缠
多年前,第一次读到春阶兄的小说,就是那篇《满村酒香》,真是颇为惊艳。《满村酒香》有着沉重的历史纵深感,这篇《雪夜泥醉》则带有尖锐的人生悲凉感。对于每一个从乡村走出来,收入稍微高点,或者有点权力的人,远在老家的七姑六婆、乡亲邻里,就难免有无数琐碎的求助和期待。不断去照顾和满足他们的要求,自己会活得非常累;如果一件事不能满足,就会背上忘本的罪名。“人一阔脸就变”可能并不是背后说说,甚至有时候来自长辈的当面教训。亲情和乡情就这样成为永远的生活负累和道德背负。
大家族与小家庭的矛盾是小说中的一条重要线索。这个矛盾与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基本结构有关。传统宗法社会民间信奉的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近代以来,中国城乡之间流动性不断增加,尤其是198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发展,高等教育扩招,越来越多的乡村人口进入城市,读书就业,安家落户,其中一部分人事业有成,有了一定社会地位,成为整个家族的支撑。
逄春阶小说《雪夜泥醉》中主人公景之就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人到中年,面对内忧外困,心力交瘁。妻子的唠叨指责,老家人的生死变故,让他大年夜宁愿在街头游荡,也不愿意回家。既不愿意回老家面对亲人不停的追问和求乞的目光,也不愿意回到小家听妻子各种说教。小说顺序记述了一连串的生活琐事。老家的大舅、小舅、小姨、哥哥、表弟、姐姐各种缺钱、病痛、打官司和意外事故,都等待他伸出援手。生活本已艰难,再加上人心凉薄,更让人倍觉人世凄惶。妻子对钱和人都管得很紧,不喜欢老家人来打扰,经常冷脸相对甚至恶语相加。也不是没有渴望,一家人团聚,没有怀疑,没有指责,吃着老娘包的热腾腾的水饺,聊聊天,叙叙旧,可惜因为没有足够的金钱和权力帮助所有亲戚解决问题,景之选择了逃避,怀着不安、后悔、疑虑、孤独和伤感,一个人在大年夜,在大风雪里,在异乡的城市,孤独徘徊。小说至此,写出了城乡之间那颗无处安放的灵魂。
二、乡村价值观念的变迁
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三十年,乡村和城市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于乡村而言,一方面,凝滞不动的小农意识和文化惰性依然如故;另一方面,新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形态带来了价值观的严重混乱。当下乡村的物化倾向严重,逄春阶在小说中借助不同人物之口反复说:老家是只认钱不认人了。亲情异化,乡情淡薄,有家难回,有乡难奔,甚至害怕老家的人总是给自己找麻烦,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发达与忘本,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折磨着离乡者脆弱的情感,也折磨着绝望中挣扎的乡亲。
小说中写到了很多细节,买了牛,表弟媳妇不领情,二姑病了,还要景之出钱,真是里外不是人。大哥喜欢显摆吹牛,要求景之帮忙找人升官,对于景之从电视台工商部调到文艺部非常恼火。小姨因为被计生办抓错打掉了牙齿,一直索赔不成,无处申诉,小心翼翼讨好景之期待他能帮忙讨回公道,可是景之同样无能为力。表弟车祸,小舅车祸,舅妈死了,小舅让景之帮忙索要舅妈的赔偿费。小说渲染了一个无声的黑白雪夜,对照红色的春联,炸裂的鞭炮,记忆里故乡小路上所有时光的色彩,只剩下大舅车祸后地上的那一摊血迹。
一百年前,鲁迅写故乡,小说中的乡土中国包含着眼前萧索的村庄,小说叙事人仍旧对乡村改造怀有期望和信心。那么,什么时候,故乡不知不觉已经完全变成了异鄉呢?三四十年代,沈从文、巴金等人写下了知识分子漫长的精神还乡道路。新时期以来,乡土小说中的故乡依旧保持着两种形态,精神的理想国和现实的乌托邦。逄春阶笔下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从外到内完全是异乡。不仅仅是外在的变化,树都砍光了,路也拓宽了;更主要是内在的变化,是伦理秩序和价值观的变化。从乡村走出去的知识分子背负着故乡的沉重亲情债务,并没有改造乡村的任何能力和愿望,与故乡的隔膜愈来愈根深蒂固,甚至宁可大年夜浪迹在异乡街头的大风雪中,也不愿、不敢回乡。知识分子败给乡村现实,情感的力量远远不及金钱实利。金钱权势对人心的腐蚀非常可怕,古风醇厚的乡土伦理秩序已经荡然无存,情感共同体也失去了依托。知识分子并没有道德上的优越感,文艺部也无法成为精神乐土,无非是不想被金钱左右。现实生活中做不到游刃有余,不得不面对乡村伦理缺位、自身进退两难的困境。
三、底层人生的辛酸
底层是近些年作家们集中观照的对象,底层文学热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和现实诉求。乡村问题很多,城镇化这一药方并不能够包治百病。《雪夜泥醉》中,老同学因为包工头跑了,拿不到工钱向景之求助。看门的老赵头与一群流浪猫为伴,差点在大年夜死于火灾。吉祥酒馆的夫妻两个因为一条炸鱼怒目相对大放悲声。夫妻俩开饭馆小本生意惨淡经营,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回老家过年成为巨大的负担,做个小生意又被工商勒索。一盘花生,一盘木耳,一盘芹菜炒肉,一瓶白酒,吉祥和景之两个人喝得感慨万千。回忆里有着童年的快乐,看着眼前各自的生活,两个人无限伤感。说起不回老家的原因,都是因为各种沉重的亲情索取,让回乡之路变得无比心酸和艰辛。一条掉进炉灰里的炸鱼,就像生活的希望,不能说没有,却又被太多尘埃湮没遍体鳞伤。对于吉祥夫妇这样的普通人,真的只是生存就已经拼尽全力。寂静而又热闹的大年夜里,吉祥妻子无法抑制的哭声,让平凡人生显现出千疮百孔的真相。
小说末尾,黑漆漆的夜,一群饥饿的流浪猫,半袋子带着皮带着土来自家乡的花生,景之和工地上看门的老赵头喝到烂醉如泥。老赵头搓下花生壳上的干土送进嘴里,就像吃药一样,用一口酒送了下去。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啊,老赵头眼里的泪,就这样一滴一滴滑落满是皱纹和灰尘的脸,一直流进读者心里。多少人就像一块泥土,只是已经离开了家乡的大地,流浪的泥土,在城市中漂泊辗转,最终成为被厌弃的尘埃。一把故乡的土,就像一味药,却无法真的慰藉内心的孤独和两难。
小说结尾写道:“门外,鞭炮声开始炸响,整座城市炮火连天,烟火弥漫。”两个烂醉如泥的异乡人,定格在这个旧年夜背景下。酒,给沉重的日常生活带来片刻的轻盈;夜色,覆盖了回家的路和无路可走的孤独者。逄春阶没有刻意渲染人世艰难,也不回避生活悲苦,他写出了我们每一个站在回乡路口的人满脸的忧戚之色。表面上,我们活得很热闹;夜深人静时,我们的心四分五裂流离失所,这篇小说,给我的不只是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