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林:江湖诗人

2018-07-07 05:25陈娱杨佳伟张静
优雅 2018年7期
关键词:秋林薄荷画廊

陈娱 杨佳伟 张静

雪藤生长法则

家里有根叫雪藤的植物,是从悬崖上拿回来的。冬天把它放在室外,叶子会全部掉光,只有放在室内时,它可以常青。这根粗藤为独立一根,无多余分支,是属于不喜水且沾土就能存活的植物。秋林自认不适合养植物,特别是要开花的一类。放在她阳台的植物,必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好用,一个好养。比如薄荷、迷迭香可以用作食物香料;天竺葵可以做成花水,有平衡油脂的功用;紫苏不仅可以通过蒸馏起到消炎排毒的功效,还可以做成紫苏酱,混着牛油果裹在面包里一起吃。那些作为观赏的花从来不会光顾她的阳台。曾经朋友的多肉植物长得如同小树苗,她就十分欢喜地夸耀,而当她后来得知多肉植物徒长是因为栽培不当时,自己也都哭笑不得。对于植物的管理方法总是容易被她忽略,她无法保证多久施一次肥,一周浇几次水,在她构筑的时间观念里很少会出现十分有规律性的工作,这种“小事”通常是在酣睡中就自动清零。而雪藤能存活下来并成为家里最年长的植物,完全是靠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她觉得像雪藤和富贵竹这样拥有顽强生命的植物才最适合她,尤其是这颗雪藤,只顺着唯一的一根藤就能生长。由于前段时间忙于展览,无暇顾及,有一天她发现雪藤的须茎缠到窗帘上,在往新的方向生长。这种任其发展的生存法则是秋林身上同样具备的。只要有恰当的空间,适度的温度,充足的氧气和不干涸的水份,它就能朝着自己喜欢的方向,生长。

秋林承认自己不是画廊讨喜的艺术家,画廊喜欢的艺术家是很有条理,把自己的作品规划得特别好,而她恰恰是希望自己一直在路上,没有预期,这种行事方式一定是和画廊背道而驰的。

说到新展“薄荷”,她从春节前就开始筹备,原本策展人的计划是用以前的录像来做这次展览会比较有把握,但秋林想春节回家拍点素材,做新的东西,这就预示着要来年的3月才能正式步入展览筹备阶段,这让德国策展人十分紧张。好在秋林的想法也得到了A4馆长孙莉的支持,才让新作的筹备得以顺利进行。“通常画廊在前一年就会计划好下一年的展览时间,每个季度的档期都会做周密安排,专业点的机构会提前发出展览讯息,而我永远都是忙到最后一刻,经常陷入抓狂的状态。”对于这一点,老公刘杰也深有体会。刘杰是成都千高原艺术空间的主理人,秋林与他既是同行又是该画廊的签约艺术家,对于这次新展消息,他是在临展前几天才得知的。秋林觉得生活和工作必須严格分开,不然就没有她“活着的空间”了。秋林是那种无法用理性去控制自己状态的人,她所有的想法都来源于自己突然想到或者听到。比如新展的标题“薄荷”,有人问她,在你的生活经历中,薄荷这种植物代表着某种特殊的含义吗?她顿了顿,回答说,“不知道。我只知道片子里面要一直出现薄荷。‘薄荷可能对于你们来说特别具象,但对我来说‘薄荷是一个代表感觉的词(感官动词),是空气中一种特别干净的味道。”即便薄荷一物自始至终都没在她的作品中出现过。

良药爽口

在成都,她有几家常去的酒馆,因为朋友们都住得不远,时常会碰到一起去酒馆的熟人,只要是不逮住她聊工作的人都可以坐下来喝几杯。朋友带来新朋友,也就顺道一起坐下来。时间一长,酒精和朋友,便成了她赖以生存的“良药”。

在她结交的朋友中,有设计师、作家、诗人,有看英超和德甲的球迷、做化妆品原料的进口商人、做拍恐怖直播的朋友,甚至是95后的学生。正逢世界杯之际,是朋友吃喝的节日,她说“这个月最好谁也别找我”,她抱怨跟朋友在一起看球最后都喝酒去了,碰到重要的赛事还是一个人点份小龙虾在家里面看完最好。有时候去乡下采风,没有她最爱的威士忌,就邀约村里的年轻人,晚上去没有路灯的田埂间喝大麦酒,听他们讲村里的鬼故事。有朋友跟她建议应该长居泰国,那种晚上不洗脸、不梳头,穿着拖鞋闲逛,累了就找个地方吃水果,天黑了就喝酒的生活最适合她。

她会自己做一些从头至脚的护肤品。因为原来皮肤特别差,试遍了大大小小的中医西医和各种江湖配方,都没有效果。后来,偶然间接触了芳疗,她听说通过混合植物的功效可以达到一定的治疗效果,便开始收集来自国内外不同鲜花基地的植物原料。为了调配出适合自己肤质的原液,她自己买了一套化学实验器材,在家摆弄各种花粉。现在她能通过实验分辨出来自青岛、新疆还是法国南部的薰衣草品种。她刚开始做的时候,刘杰连厨房都不敢去,看着各类试管、烧杯、酒精、搅拌机和各种油脂堆积如山,常常担心这些物质混在一起会不会爆炸,甚至点燃房间。虽然平时有些糊涂,但秋林从来没有把这些实验材料搞混过。液体发酵需要的时间、材料和名称,她都会在瓶子上做标注。她说现在还认识了一些做珠宝镶嵌的朋友,现在又想学习制作配饰了,便买了一整套切割抛光的机器。

在她的生活环境中,好玩儿和实用的重要性大大超越了好看的东西,她甚至拒绝一切复杂的生活问题,比如她会做烤蛋糕、煎牛排、三明治、意大利面等等的西餐,或者是一锅鲜辣的冬阴功汤来招待客人。她喜欢牛排配红酒,因为红酒有别于威士忌和香槟的幽默风趣,她把这种略带仪式感的酒精体验,当作一份心情好时的完美添加剂。

匆促的城里人

在秋林的印象中,重庆总是有拆不完的房子,灰石瓦砾充斥着城市的角落,久而久之,成为了重庆特有的建筑景观。城市题材一直是她作品延续的线索,这个线索便从她生活的地方,重庆开始的。

因为从小生活在长江边。爷爷是最早长江上轮船公司的员工,因为常年生活的江面上,所以家族中保留了许多旧时码头袍哥的气质。爷爷除了平时听戏、喝酒,还有好些船上的结拜兄弟,家里虽然只有她的父亲一个小孩,但在这个城里却有很多亲戚。以前住在一栋楼的邻居都是亲如家人,楼上楼下每天串门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如若任何一家需要帮忙,大家都会施以帮助。现在父母跟着她搬到了成都,以前重庆的邻居,也各自东西,房子被改成商业办公楼,上班族、商人、保洁员每天来回穿梭,生活丰富又混乱。

秋林说如果他们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好玩儿的事情有很多。秋林的妹妹与她的性格截然不同,妹妹学的是政治系马列专业,来成都后做了10多年的人力资源管理。现在有自己的公司,是那种每天穿套装、拿公包上班的女强人。别家的姐妹都会为了争东西而吵架,而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因为我喜欢的东西她永远不会喜欢。她穿的衣服是正儿八经的,而我周围的朋友是可以自己做衣服的。”妹妹从小就是那种成绩很好,听爸妈话的乖乖女。秋林记得有次母亲教育她要向妹妹学习,她说“如果我什么都跟妹妹一样了,跟你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区别。”母亲一想,还觉得很对。今年回重庆过年时,她发现了一件更很有趣的事,家里的叔叔们开始买艺术品了,还专挑着贵的买。其中一位舅舅买下了一幅著名艺术家的油画,让秋林帮拿到仓库去,叔叔的原话是,“画面上有很多人的头像,没有一个是我们家的”。秋林觉得既好笑又感到十分欣慰。同时,她感叹当代艺术和人们的生活还存在很大差距。

“你认为人们进入当地艺术最好的入口是什么?”“我觉得看世界美术史应该是一个比较容易的方法,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要看城市文化结构的比重,如果能吸引更多好的画廊、修建好的美术馆来办展,邀请大家来艺术圈看一看,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而这又是城市与人的问题了。

江湖诗人

秋林在成都做展览的次数很少,以至于她的展览在成都艺术圈成为了一个口碑不错的“传说”。上次在成都办展是4年前,在千高原艺术空间举办《空的城》个展。当我问她“你觉得这些年自己的变化是什么?”,她认真思索片刻,很干脆地脱口而出两个字:豁达。这些年她去了很多地方:在纽约,可以看周二或周四的小剧场演出,周末逛逛画廊和博物馆;在英国,去曼彻斯特看展喝酒,英国人爱酒的脾性正好合她的口味。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城市之一,搭上一班去利物浦的火车,不仅可以去看展,还可以去看球。這几年她爱往乡下跑,国内的很多地方她都想去仔细寻摸一遍。白天在深山里闲逛,认识土里的农作物,和村民谈天;晚了就去村民家吃完热腾的水面,等橘红色的夕阳完全掉落在田际,一天又过去。晚上的住所一推开窗户就可见墓地,她说就算挨着墓碑睡,都比在城里睡得好。也因为这一点,刘杰称她为“山里妹儿”。

她在新展“薄荷”的自述中写道:我想自己的骨子里应该是个刀客。刀客的缘由是来自秋林以前所在的武术队。

这次回重庆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找到以前一起习武的伙伴,拍摄一些有关他们生存状态的画面。去之前就听说很多人还住在环境破旧的老城区,即便她知道这种突然的到访必然打扰到了他们,但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当秋林强行进入他们的私人空间时,感受到了沉默的抵触,随着时间的增加,终于从隔阂中挤出一点话语,“他们总是喜欢我打在上方的灯光,屋里有了一层从未见过的色彩”。她记得最特殊的一组镜头是小伟哥哥的餐馆。小伟哥哥以前是京剧团里的一个特别好的武生,小的时候经常带着一群师弟师妹练功,他散打也很厉害,可以说是京剧团的台柱。他仍然住在京剧团分给他的老房子里面,女儿在重庆读大学,母亲常年住在医院,需要一天三顿都要去喂饭。他开了一家餐馆,主要卖炒饭和面条,店面特别小,只能放下最多三张桌子,最里面是厨房,有两个女的在帮工。“记得拍摄那天他在旁边很着急,因为他还没有去买今天做饭的材料,而且母亲的饭还没有喂。我拍他时,他不会直接面对我的镜头,他话很少,你能明显感觉到有一个界限是不能逾越的。”

“我不是一个摄影艺术家,我的作品不是照片本身的艺术,怎么样去拍这组照片才是我想要的。一般来说,现在很少有人会让不太熟悉的人进入到‘家这样一个私密的地方。每个人在空间里都会有一个气场,一旦有人进入了自己的空间,就会产生本能的审视反应。他们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拍他们,他们会觉得我家里那么差,你为什么要来拍我。但只要有一个人接纳我后,大家也稍微不那么排斥了。我觉得现在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是我认为的你是什么样,跟你本身是什么样关系不大。后来在展览的时候,我在每一张摄影作品旁边都摆放了一个小型的LED装置,里面有个人会一直看着你,而这个人才是对象本身。如果只看照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行走江湖,若没有几件像样的装备和一群好酒开道的哥们儿,何以安身。人性话题本身就是沉重且复杂的,说不清楚也摸不透彻,但界于模糊的中间地带正是艺术拼命扎根的地方。看完秋林的展览很抑郁,“她不是这样的人啊,却为何如此悲伤”。但听她讲起这片水上江城的故事,你会相信这也是她。在那个布满薄雾的清晨,弥漫着淡淡薄荷味的江船上,是她来去自如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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