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同桌

2018-07-06 07:01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同桌

文|格桑亚西

我有一个同桌4年的大学同学,我们年龄相仿,身高接近,体重也相差无几。

说到功课,一直以来,他的成绩比我要好。

他来自西北省份宁夏,家乡在偏远的固原地区,家境相当贫寒。

4年里,没有看见他收到过家人寄来的零花钱。

好在当年的中央民族大学,待遇优厚,学杂书费全免不说,每月还有18元伙食费和35斤商品粮供应,由生活委员直接发放纸质饭菜票,菜票大红,米饭票明黄,面粉票月白,玉米票翠绿,花花绿绿一小把,是为月末一景,煞是好看。

此外,还可申领衣服、被褥等实物补助,4年里可以报销一次往返旅费。像我这样的单职工家庭,按月另有4元津贴,买些生活用品、纸笔零碎,吃糖葫芦,喝北冰洋橘子汽水,再看几场电影,绰绰有余。须知彼时学校礼堂的电影票,甲等才卖一毛二,西单影院和北展剧场的电影票也不过两毛钱。

所以他能顺利念完4年本科,可以靠省吃俭用买些人文社科类书籍。

那时的书真是便宜,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厚厚一大摞,单本价格也就块儿八毛,且装帧大方,印制精美。

日积月累,他拥有了数量不菲的藏书,自制的简易书架上,排列着古希腊色诺芬的《长征记》、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小逻辑》、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还有他最喜欢的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著作。

功课之余,他孜孜不倦。大三上学期,他已然成为我们班的哲学精英。

他其实并不近视,却硬是要戴上萨特式黑框眼镜,右手夹一支廉价烟卷,青烟袅袅,说话字斟句酌,充满无懈可击的“小逻辑”和西方哲学的“纯粹理性”。偶尔激动起来,甘草味浓烈的西北普通话也会脱口而出,印刷体般规整的长长句式里,满是生僻术语和拗口的外国人名。

时逢国门初开,西风东渐,在思想活跃、洋溢着紫丁香和玉兰花气息的青青校园,他的言辞充满哲理,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把沉迷波德莱尔象征派诗歌的我震慑得一愣一愣的,又着实不大服气。

我问他究竟什么是存在主义,他高深莫测地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难于为人。”眼神里满满的是对我不开悟的悲悯。

30多年过去,我咀嚼此话,还是不得要领。

入校伊始,来自城市的同学曾笑话过他两次。

其一,他上王府井百货商店买回挎包一个,左下角印有金色“北京”字样,人造革质地,在那个年代算是时髦。

这原本不足为奇,唯一的问题是他买的是个小巧的女式坤包,颜色朱红。

其二,他戴一块上海牌女表,指甲盖大小,皮质表带环绕在粗短手腕上,已经宽限到最后一扣,还是绷得紧紧的,让人时时捏把汗,怕他稍稍用力,就会“啪”地挣断,飞出老远。

笑话他的,以女同学为主。

我后来想,对刚刚离开故乡的黄土地,闯进偌大的、让人眩晕的京城的他来说,端的是难以区分挎包的性别款式的。那时物资尚不丰富,商场喧闹拥挤,衣着寒碜、个子矮小的他,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售货员语速极快,目光轻蔑,透着极大的不耐烦,他是不太能有时间挑挑拣拣的。

至于手表,想是他某个女性至亲的陪嫁,于他高中状元的喜庆中,直接从手腕撸下的馈赠,长久地带着伊的体温。

他是一飞冲天的凤凰,扑棱棱降落在北京西郊的中央民族大学。这里楼宇肃然,花木扶疏,离天安门、中南海近得很。

此后很多年,他都是母校的荣耀、老师口中的楷模、学弟学妹争相效仿的榜样。他是家乡方圆百里内,把地图上那颗遥不可及的红五星变成真切的北京城的那个人。

我们,尤其是班上女同学的哂笑,实在不够厚道。现在回想,心存内疚。

梁思成设计的大礼堂旁,有玉兰两株。花落4次,时光就到了我们的毕业季。

那时还不兴《致青春》《那些年》这些歌,礼堂上映的电影是《城南旧事》。长亭外,古道边,驼铃声。李叔同作词的片尾曲《送别》,让人伤感。

不记得是否晚风拂柳,夕阳山外,临近分别,泪水是有的。

拍毕业照,写临别赠言,托运行李。学校免费提供纸箱草绳,我的同桌替我打包成五件套:一个铺盖卷,一帆布箱杂物,三纸箱书—诗和小说为主。

农家出身的他对打包很是在行,基本不用我插手。几千公里迁徙颠沛,火车、汽车、人力三轮,一直折腾到新单位的集体宿舍,所有东西都完好如初,可见其包装的认真牢固。

临别,我送他两套衣服:四个兜的蓝卡其布干部服,学校发的,我只穿过几次;还有一套草绿色涤卡,是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家里给赶做的。

毕业纪念册上,他给我写了长长的留言,填满整整一个页面。没有用萨特或别的什么存在主义格言,他选择了我喜欢的泰戈尔—

“我听到无数人心的声音,无影无踪地飞翔而过,从朦胧的过去飞至尚未开花的未来。”

“尚未开花的未来”,何等动人心魄的美好愿景。

1984年7月的我们真的有资格这样说,理直气壮,信心十足,因为我和我的同桌当年才刚过20岁。

如今,30多年过去,我们班所有的花都已开过,向日葵、马兰花、三角梅、米兰、茉莉、雏菊……北方干冷,南方寒湿,有些花已经过早凋谢,有些花还留在小阳春里。

分别后,我们失去联系。

2008年秋,我学切·格瓦拉,和朋友骑摩托车纵贯大西北,穿越腾格里沙漠,经历暴雨、扎胎,途经大名鼎鼎的“沙坡头”“喊叫水”,到了他所在地区的党校。

说明来意,学校里的人见我千里迢迢、风雨兼程,十分感动,但是遗憾告知,他因长年病休,早已不再上班,借住在哥嫂家,就在我们头天傍晚刚刚经过的镇子。

原因简单又复杂,和工作、生活都有关,也涉及爱情。

走回头路已不可能,我按校方提供的电话号码,拨通他的电话。不复记忆中熟稔的声音,是听不太懂的宁夏方言。

将近30年,走过一个圈,他已氧化还原,回归到大西北的起点。

他还记得我,表达上稍有些语无伦次。他说他早就不再读书,完全忘记了存在主义哲学。他说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他现在过着散淡的生活,没成家,没女友,每月有原单位一份工资,不多,但够生活。

毕业后,他没有再回过北京,也几乎不和同学联系。后来听说原因,也只是个大概。

带着省吃俭用攒下的书籍资料,他从北京分配回到当年还很闭塞的地方党校,讲授哲学和政治经济学。

那个年代时兴干部正规化理论培训,内容正好和我们的专业直接相关。一时间单位厚望、亲人期盼,他本人也跃跃欲试。

意气风发的他登上讲台,准备好要一鸣惊人,结果却是一场灾难。他滔滔不绝讲授的知识被学员们认为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之论,尤其是穿插其间的存在主义理论,对来自基层、勉强温饱、成天被缺水干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干部来说,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的怪论奇谈,除了制造思想混乱、精神污染,既解决不了理论武装,又填不饱肚子。

他们苦笑、摇头、议论,上上下下反映情况。领导的期望被辜负,老同志冷言冷语。

他被撤下,从此一蹶不振。此后,爱情、婚事诸多不顺。他就此困在原地,一直也不曾飞到“尚未开花的未来”。

他离开上一个不知道的海岸,没能够到达下一个不知道的海岸。他在两个海岸间的沼泽里,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是思想的泥潭,亦是人为的沼泽,在他们那样一个干旱的地区,要形成那样的泥沼,和缺不缺水其实并无太大关系。那时最缺乏的,应该是思想解放的鲜活之甘泉。

我的同桌,我们班的存在主义哲学精英,他只有在自我的天空中才能昼夜飞翔,穿越光明和黑暗,嘴里不停嘟囔着:“不是这儿,不是这儿,而是遥远的天外。”

他就像传说中那只无足鸟,一辈子不停地飞行。

渐渐地,他被认定为不正常。

环境鞭策人,也摧毁人。可惜他的西部故乡,当年贫瘠的不仅仅是黄土地,还有头脑。

以他当年的能力,如果有幸留在北京,考入某某社会科学研究所,甚或游学海外,譬如到存在主义的故土法国,或者至少分配到省会的大学、机关,他一定可以成为学者、教授或官员,像很多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同班同学,在毕业20年、30年的同学会上,抚今忆昔,出尽风头。他会有志同道合的妻子、聪明上进的子女,也许还有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

没有谁想要年华虚度,对我们那代人而言,保尔·柯察金有关人生意义的海边独白,激励作用是今人无法想象的。我们仰望天空的星辰,也重视内心的道德。我们想象着20年后的重逢,一如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中的憧憬。我们为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的场景激动不已—许多年过去,同学们回来了,环绕在老教师身旁的他们是博士、科学家、园艺师、飞行员、大校。

春光明媚,桃李芬芳。

追忆我们的似水流年。

黄昏。巴黎。公墓。

近郊的蒙帕纳斯。

站在萨特和波伏娃合葬墓前,大学里有关存在主义哲学的往昔,萦绕心头。我的同桌,我们班的“萨特”,那位替我打理行装的同学,他抽烟的姿态,弄假成真的黑框眼镜,滔滔雄辩,撩乱的头发,简朴的衣着,粗壮身材,坤包,女表,沉甸甸的书箱。

尤其是他的沉思或笑靥,历历在目。

过往随风而逝,并不全然如烟。

我说,大师啊,你可知道,在遥远的中国西部一个偏僻的乡镇,生活着一位你曾经的狂热信徒,你抽象出来的存在主义,影响了他几乎全部的人生。

没有回答,简朴的坟墓上只有干枯的花。

公墓快关门了,波德莱尔说过,“巴黎的秋天很忧郁”。

但是,要活得快乐些啊,我远在宁夏固原的大学同桌。

我的每一个热闹或落寞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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