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沿着时间隧道追溯,你的目光抵达的一定是繁茂的原始森林。森林里有野枣、李、栗、杏、桃,那是早期人类生存依赖的重要食物。沧海桑田,人类对果树的记忆早己融入到我们的血液,从原古源源流淌至今,化作一棵棵开花的树,纷纷扬扬的花瓣摇曳着一种原始的渴望,那是人类对食物根深蒂固的崇拜。
杏树作为《黄帝内经》“五果为助”中的五果之一,与人类相随相伴了几千年。杏树在中国的广大地区普通而普遍,田野地陇,路边小院,河岸渠畔随处可见,你把它认作邻家小妹,出出进进习以为常,可是,你在这些地方见过野杏林吗?
没有。回答是肯定的。
人类栽培的杏树比比皆是,然而自然天成的野杏树却很少见,中国最大的野杏林就在新疆的伊犁河谷。凡是冠以“野”字,自有其独立自由不羁的个性,野杏林也不例外,它对自然环境極其挑剔,非天时地利共同造化不可。伊犁河谷雨水丰沛,阳光普照,素有“塞外江南”之称,即便如此,野杏林也只选择在海拔九百至一千四五百米之间安家落户,呈带状分布。西起霍城县的大小西沟、果子沟,伊宁县的匹里情沟、吉里格朗沟,向东延伸至新源县的铁格勒克、交吾托海,巩留县的吾都布拉克沟和察布查尔县的苏阿苏沟,绵延3万多亩。现今可能没那么多了吧,许多山地被开垦成为农田,且开垦的趋势有增无减。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看风景也要趁早,晚了也许就没了,这样的事并不鲜见。
据说吐尔根野杏林属中世纪遗存,年代久远。中世纪的概念太笼统,大概已无从查考,可以明确的是这里曾经人烟稀少,是哈萨克牧民的夏牧场,千百年来野杏林藏于深山人不知,是鸟衔来一枚杏核、是兽无意识的行为、抑或天造地设?时间的混沌与模糊带着神秘浪漫的色彩,野杏林的珍贵与难得便在于此了。
杏花是敏感性急的花神,乍暖还寒时杏花一马当先驱赶冷飒单调,把春天的旗帜鲜明地飘扬在大地之上。谁能说这不是一种精神的鼓舞!
看野杏林的地点很多,最佳观赏地区在新源县吐尔根乡。这里山峦起伏,平缓优美,线条流畅舒展,杏树疏密有致,深为摄影者喜爱。
受山间气候影响,南疆的杏花、吐鲁番的杏花,以及伊犁的杏花花开花谢之后,吐尔根的杏花才蓄足了力量,万事俱备只待春风。早春由杏花主演的大型实景剧,以吐尔根杏花林的盛装出场压轴,必然是震撼人心的大作品。以诗为证:
山峦碧草映蓝天,
白帐炊烟马蹄缓。
忽如一夜春风来,
冰绡千顷意阑珊。
通常吐尔根的杏花四月中下旬开放。2017年天气格外寒冷,杏花似思慕少年的女子,躲于屏后不动声色地看探,全然不顾全国各地赶来的游客翘首以盼。
鹁鸪鸪——咕!鹁鸪鸪——咕!
看来,明日有雨。又白等了,游客有些失落。
汪曾祺老先生曾说:“有鸠声处,必多雨。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多雨的地方。”尤其山里,帽子大的云也会落下一片雨。杏花往往开不到全盛,一阵风,一场雨,便改了杏花的方向,落地成泥。
那又何妨?
与杏树百年生命的长度相比,花季不过短短一周时间,今年花落,还有明年,万物顺时序而动,急不得。赏花,需要等待;相遇,要看机缘。
四月末,春天已近尾声,吐尔根的杏花终于轻移莲步走出深闺。看啊!碧空清澈,雪山晶莹,草地青翠,牛羊散布如晨星,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慢慢升起,把一道道碧绿的山梁涂染的色彩饱满,像一条条飘扬的绿绸带,或疏或密的杏树点缀其上,沐浴在光影的奇幻世界。
轻轻地,第一片花瓣的睫毛颤动着微微开启,霎时点亮了一棵树,点亮了山坡,点亮了人心;杏花,一朵又一朵绽放,安静内敛、自由随意,似轻柔的芭蕾舞,不疾不徐踏碎冬季的坚硬和无情,美好和温情漫上心岸;很快山谷的杏花次第开放,层层叠叠的粉色云岚轻浮在蓝天与绿原之间,亦真亦幻。不过几天,杏花便爬上山坡,越过山顶,蓬蓬勃勃物我两忘地投入到花的集体旋舞,放眼处花海浪波翻涌,激情澎湃。
如果独赏一枝杏花 ,细腻娇俏的姿态像唐伯虎画里的纤纤女子,衣襟别一枚杏花,倚栏对月空望,丽容含着淡淡的愁怨。但是,当你登高望远,漫山遍野的杏花无遗是李可染的山水大写意,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通过蓝色、绿色、粉红和素白的晕染,山川河流的构图,光影投向的意境,创造出崭新的大气磅礴的昂扬振奋的艺术语言。那是另一番天地,另一种境界,是独一无二的山河气象。
若是在花好月圆夜携爱人漫步杏花林下,月移花影,暗香人醉花无语,有此浪漫的经历人生可无悔矣;再有“杏花疏云雨里,吹笛到天明”也是心醉的情致。可惜吐尔根杏花开放时,玉盘收拢成一弯浅白,日间,赏杏花的人纷至沓来,夕阳西下天地四合,山谷忽然安静下来,牛羊归圈,牧民安睡,唯有花香无限弥漫。山里天气突变,一夜风雪复来,第二天早上再去看,春寒料峭,冰雪压枝,晶莹剔透的白雪下点点粉红,似露非露,似笑非笑,娇俏美丽动人。这是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极端之美,是登峰造极的艺术,可遇而不可求。
伊犁人称自己的家乡为杏乡,伊犁人说没有杏花的春天,不是真正的春天,可见他们对杏花的重视和感情。
伊犁人爱杏花也吃杏花。吃杏花何尝不是一种热爱和回味!杏花的吃法简单,从树上采摘下来用清水洗净,撒上一些白砂糖即可。伊犁女作家程静吃过杏花,她描述道:“杏花放进嘴里先是有一点甜味,然后就有一股杏仁的清苦味布满口腔。苦和甜交融的感觉无法描述,令人回味。”程静散文写得好,人品也好,像一枝杏花,平安内敛静悄悄的一点都不张扬,一颦一笑,始终一副可亲可爱的模样。
想想,杏花无处不在,何必千里迢迢劳身伤神来吐尔根看花?仅仅是一睹为快吗?恐怕还有更深刻的原因。比如我,拖着累累伤痕的身心,来赴一场自然的香薰。归去时,已然神清气爽,满怀热忱和温情,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扑入旧事凡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