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与《万叶集》中植物祭品的文化探究

2018-07-04 07:57黄陈林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祭品马兰神灵

黄陈林

(铜仁职业技术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

祭祀是古代人类社会中不可缺少的宗教行为。在科学技术并不发达的环境中,人类不得不依赖强大的自然界生存。他们认为,自己的所获所得都源于大自然的馈赠,且大自然拥有着绝对的无形的神力。此间,人们通过祭祀其观念上的神灵,如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神等,以确保作物的丰收、生活的安定以及部落的繁衍。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祭祀对象也发生了改变。由最初的自然神祭祀、植物精灵祭祀、动物神祭祀、到与国家政治紧密结合的祖先神的祭祀,其形式内容都大相径庭。通过分析两国文献发现:相关文献从采集文化角度探讨过两国文学作品中共有的采集现象,但并未结合其文化背景进行深入分析,对产生该种相似现象的原因作出解释。因此,我们以《诗经》与《万叶集》两部作品的祭祀诗歌中有关植物作祭品的现象为中心展开论述并进行对比研究,以期有新的发现。

一、《诗经》与《万叶集》中植物祭祀诗歌采撷

《诗经》与《万叶集》祭祀诗歌中的植物类型多种多样,同时各自在诗歌中也拥有其特殊的含义。如“うはぎ”(译:马兰)一词在《万叶集》中第1 879首和歌中是作为祭品呈给祖先的鲜美植物。《诗经・大雅・旱麓》中祭祀时则是燔烧“柞棫”这一植物,通过其产生的烟雾直通天际的形象,达到与神传感的作用。通过反复统计与分析,《诗经》与《万叶集》中与祭祀有关的植物如表1、表2:

表1 《诗经》的植物祭祀诗歌

表2 《万叶集》的植物祭祀诗歌

由此可见,《诗经》与《万叶集》中的这些特殊的植物,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反映了当时文明程度和文化现象。同时,通过上述这些大数量的植物祭祀诗歌也表明植物祭祀祭品是两部古代诗集中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重要领域,更是探索中日文化交流与传承的耦合点和学术创新的切入点。

二、《诗经》中的植物作祭品的祭祀现象辩析

中国的古圣人孔子说过“诗可以起兴”。诗人可以通过描绘草木虫鱼鸟兽等事物,寄情于景,同时也可以在诗中记录当时人们的生活状况。所以,在祭祀诗歌中出现的植物,当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古代人民祭祀的各种现象。

中国古代植物作为祭品常常是通过采集而来。《左传·隐公三年》中提到:“苟有明信,涧溪沼址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営销爸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意思就是,“假如有真诚的信用,山涧溪流中的草,蕨类水草这样的菜,竹筐铁锅这样的器物,低洼处沟渠中的水,都可以供奉鬼神,献给王公为食。”《诗经》的《召南·采蘋》《召南・采繁》中直接描述了用蘋、蘩祀神灵的场景。荇菜、蕨、瓜、韭、柞棫等植物也作为祭品出现在《诗经》的祭祀诗歌中。

荇菜,出自《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毛传》有云:“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古代女子采摘荇菜,用于祭祀祖先。

孔颖达解释说:“此经序无言祭事,知事宗庙者,以言左右流之,(嫔妃)助后妃求荇菜。若非祭菜,后不亲采。”他指出古代祭祀之际,有后宫妃子亲自采摘荇菜的规定,也将荇菜直接称为“祭菜”。

蘩,《诗经・召南・采蘩》写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该诗为祭祀采集的诗歌。妇人在祭祀活动中,采摘水草并敬献给祖先,以此参加祭祀。本诗以叠咏的形式还原了祭祀的场景。

瓜,“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范,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出自《小雅・信南山》。诗中的祭祀是冬祭,描绘了周人采瓜祭祖,祈福祈愿的景象。《孔疏》有言:“瓜新熟,献于天子。天子得之,乃剥削淹渍以为菹,欲以供祭祀,贵四时之异物故也。”此外《郑笺》也提到:“献瓜菹于先祖者,顺孝子之心也。孝子则获福。”由此可知,瓜是古时人们农事生活中必不可少之食物,在一些农事祭祀场合中,瓜也为祭品,用于敬献祖先。

柞棫,前面提到柞棫通过燔烧产生烟雾,在祭祀活动中有与神传感的作用。《诗经・大雅・旱麓》中人们砍伐柞棫之树,放置于祭祀的场所。然后将帛等祭品放在柞棫上面一起烧。进而,烟雾四起,伸至天空,向天神传达人们的愿望以及崇敬之意。

三、《万叶集》中的植物作祭品的祭祀现象辩析

《万叶集》中歌人对植物的钟爱,深刻地体现出了日本人坚实的自然崇拜意识。超越人力的自然对于古代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日本学者白川静提到,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及一系列的行为,与自然之间产生了交感,于是在观念上形成了崇拜的对象,他们认为该对象为保护自己在残酷的大自然中生存起到重要作用,于是举行各类祭祀活动,在祭祀中将最好的事物献给其崇拜对象,祈求护佑。《万叶集》中描写到植物的诗歌数不胜数,而其中与祭祀相关的植物祭祀诗歌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可以说,这些植物祭祀诗歌反映了当时日本民族的自然崇拜意识,也包含了日本古老的祭祀文化特点。

其实,日本祭祀场合的植物祭品与中国习俗相似,也是由采摘而来。自然崇拜的意识以及当时佛教杀生观的影响,使得植物这一类的祭品成为祭祀场合不可或缺的一项。山上憶良在《万叶集》第1 537首和歌「秋の野に咲きたる花を指折りかき数ふれば七種の花」(赵乐牲译:秋野花盛开,屈指数来,有七种,可爱。)与第1 538首和歌「萩の花尾花葛花なでしこの花をみなへしまた藤袴朝顔の花」(赵乐牲译:马兰花、芒、葛这些花,石竹,黄花龙芽,尚有华泽兰、牵牛花)中分别介绍了7种植物。这7种草不仅可以用于观赏,它们还是古时用来敬献给神明的祭品,而且每一种祭品都和神的祭祀息息相关。例如,ススキ(译为芒草)与赏月活动有关,ナデシコ(译为石竹)常常在正月祭祀出现,当时人们用其花瓣装饰房屋,来避免当年的厄运、不幸的发生。此外,《万叶集》中与祭祀紧密联系的植物还有很多,如萩、玉竹、麻、楮(木綿)、うはぎ(译为马兰)等。

萩,《万叶集》(指進の栗栖の小野の萩の花散らむ時にし行きて手向けむ)说道:到了栗栖野外荻花开放的时节,走去摘下,将荻花作为祭品敬献给神灵。“荻是日本七草之一,中世纪已有文献记录,七夕之际人们采七草,供神佛七日。”[2]

竹玉,《大辞泉》中解释,所谓竹玉,即用细竹切割成管状形式,然后用绳索串联而成,用于神事中。从祭祀遗址中发现的遗物来看,竹玉确实用于祭祀活动。《万叶集》中有关竹玉祭祀的诗歌很多,如「齋瓮を齋ひ掘り据ゑ 竹玉をしじに貫き垂れ」(《万叶集》第379首),以及石田王去世时丹生王所做的挽歌中也提到了该植物,「枕辺に 斎瓮を据ゑ 竹玉を 間なく貫き垂れ」(《万叶集》第420首)。

楮,相传天降阿波国的天日鷲命神在管理东国的时候,希望构树能够普及开来,于是开始在結城(即现在的茨城县)大量地栽种此树。构树也称作“楮”,古人将树皮的水分蒸干,撕成细丝用于织布。织成的布叫做“ゆふ”,主要用于神事。“ゆふ”汉字写作“木棉”。下面的诗歌是描述主妇用木棉进行神事活动的情景。

「ひさかたの 天の原より 生れ来る 神の命奥山の賢木の枝に白香付け 木綿取り付けて斎瓮を 斎ひ掘り据え竹玉を 繁に貫き垂れ鹿じもの 膝折伏して たわやめの 襲取り懸けかくだにも我れは祈ひなむ君に逢はじかも」(《万叶集》第379首)。

赵乐牲译:天降吾祖神,虔诚向神陈。深山杨桐枝,洁白木棉置。掘地置放正,清净斋酒瓮。复挂一串串,细竹短珠帘。屈膝如鹿伏,长跪拜告祝。套头更穿起,婀娜少女衣。如此我求祈,与君会,当无疑。

该诗描绘了祭祀之际,首先从深山采摘山茶与杨桐,然后在树枝上挂细木棉与粗木棉,将干净的瓮放进土中,在身上挂上成串的玉竹进行祭祀的场景。

四、植物祭品祭祀的相同现象辩析

中日宗教文化,虽说具有其独特的民族特色与地域差别,但其实也有相似之处。例如《诗经·采蘋》与《万叶集》中第1 879首诗歌就很相似。文云: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蘋?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錡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牅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意涵如下:

哪儿可以去采苹?就在南面涧水滨。哪儿可以去采藻?就在积水那浅沼。什么可把东西放?有那圆篓和方筐。什么可把食物煮?有那锅儿与那釜。安置祭品在哪里?祠堂那边窗户底。今儿谁是主祭人?少女恭敬又虔诚。

「春日野に煙立つ見ゆ娘子らし春野のうはぎ摘みて煮らしも 」(《万叶集》第1 879首)。

意涵如下:

在春日野这个地方(祭祀祖先神藤原氏之地)可以看见袅袅炊烟。少女采摘了春野的马兰后将其烹煮献给神灵。

基于以上分析,从中日两国诗歌中我们可以找到以下信息:首先,《诗经·采蘋》中的“蘋”是浮草科的多年生水草。《万叶集》中第1 879首中的“うはぎ”(译为马兰)是菊科的多年生草,喜湿润多水的地方。其次,从《采蘋》中“于以湘之?”出可以发现祭祀用的蘋的处理方式是用锅来煮。同样的,《万叶集》第1 879首中的动词“煮らし”也证明所供植物的料理方法是烹煮。最后,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采摘植物祭品的人都是女性。中国是“季女”,而日本为“娘子”(译为妇人或少女)。

即是说,《诗经・采蘋》与《万叶集)第1 879首中内容相似的地方有三点:第一,采摘植物都喜水;第二,采摘后都是通过烹煮后献给神灵;第三,采摘人都为女性。

五、中日两国相似祭祀现象的缘由刍议

中日两国诗歌中为什么会有如此相似现象呢,以下将分为3部分进行论析。

(一)神灵加护

此前提到,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原始时代,人类对大自然充满了好奇与疑问、恐惧与敬畏。在产生神的观念之后,原始人类开始依赖具有强大的自然力的众神灵。他们将最美好的事物献给众神灵,祈愿能够得到神灵的护佑。众神灵所具有的神力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破坏的力量;另一种是促进的力量,此种好坏之力量决定了人类的生活安逸的状况。像自然界中的风、雨等,这些自然现象的变化对于当时已经进入农耕时代的中日民族来说都影响极大,风调雨顺时节,喜获作物丰收;狂风暴雨时节,只有面临颗粒无收的局面。面对此种强大的力量,当时的人们只有恐惧,只能敬畏,他们将风、雨等实体在观念上幻化为了神,最终将其变为了自己崇拜、敬仰的对象。《山海经·海外东经》中最早出现了有关水神的记录:“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而日本的《古事记》中也提到了罔象女这一水神。中日水神信仰产生也是同样的道理,当时人们认为水神主要负责的领域就是雨水,水神通过其神力融入到了春天的播种、夏季的灌溉、秋季的收获这一过程。在这样年复一年的循环中,作物接受到神力的洗礼,渐渐地吸取了水神的神力,得到了水神的加护后,其本身也附有了神的力量。其实原始时代植物得到神的加护的信仰由来已久,例如《万叶集》第113首就记录了当时万叶人认为神木受到神灵加护的内容。

另外,原始时期的人类依赖于采集活动生存,他们极其恐惧食物紧缺的严冬,喜欢枝繁叶茂果实丰富的暖春。“植物灵”这一信仰也是在这种条件下产生的。日本久松潜一的文章中说道日本一种古俗:“主祭人手持马兰草,在神乐的配合下,摇晃马兰,使其发出声响。它的作用就是召唤神灵,是一种被施咒了的用于祭祀的植物。”其实,《诗经》中的“蘋”与“马兰”之所以都可以作为祭品供给神灵,也是基于中日的人民认为它们都喜水,而且每年通过雨水的洗礼,在神力的加护下茁壮成长,其本身就充满了神力。此外,这两种植物都喜水,更加充满了祭品应有的神圣性。

(二)繁殖力与馨香

“蘋”与“马兰”都是可以食用的祭品。通过具体分析两种植物的特点发现,它们有两个共性。首先是它们的繁殖能力都很强。“蘋”是多年生水生蕨类植物,无性生殖,茎横卧在浅水的泥中,叶柄长,顶端集生四片小叶,全草可入药。根据中国环境学会的实验得出,“蘋的繁殖能力非常强大,呈每日增长一倍的速度。”而据维基百科显示,日本的“马兰”是多年生的草类,由地下茎繁殖,其繁殖能力极强,一般群生于荒地或河原之地。那么,繁殖力强与祭祀又有怎样的联系呢。追溯到罗马时代,古时,基督教就有将伟人与植物联想到一起的习俗。原因是在实际祭祀圣人的时候,常常会在祭祀场合装饰花等植物。其中,狗舌草因为喜湿地,繁殖能力强,在戈登族攻打罗马教皇——伊诺坎迪斯之际,便被选为了开战时祭祀的祭品。“蘋”与“马兰”作为祭品,都拥有了很强的繁殖能力,而这种繁殖能力对于当时人丁不旺的古代人来说,是十分渴求的。他们通过为神提供此种祭品,向神灵祈愿自己能够子孙满堂。

此外,通过诗歌知道,“蘋”和“马兰”都是经过烹煮后献给神灵的,烹煮后的食物香气四溢,热气腾腾。澳大利亚特纳文章中提到:“每种植物的香气都有着除观赏之外的特性。”[3]中国学者孙秀华也在《诗经中的采集文化研究》中指出:“作为祭品,其特征必须新鲜、干净、芳醇。”《礼记・郊特牲》中说道:“周人尚臭。”的确如此,《诗经》中对祭品味道的描写也很多,如,《小雅・楚茨》中:“甚芬孝祀,神嗜饮食。”《小雅・信南山》中:“是蒸是享,芯芯芬芬,祀事孔明。”《大雅・生民》中:“印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多处都描写了祭祀时祭品的香味。“祭神之际,祭品倾向于馨香的植物,通过这种香味,祭祀所要表达的虔诚便自然而然反映出来了。”[4]

(三)古代女性的地位

“季女”与“娘子”都有少女的意思。其实中日古代的女性在祭祀中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中国的《礼记・祭统》中记述了君王在娶妻前的求婚誓词:“既内自尽,又求外助,昏礼是也有敝邑,事宗庙社樱,此求助之本也。故国君取夫人之辞曰: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夫祭也者,必夫妇亲之,所以备外内之官也。”其中说道,君王十分倾慕对方的女儿,希望将来能够与其女一起治理国家,一起祭祀祖先。《左传》中写道:“古之将嫁女者,必先礼之于宗室,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意思是:在古代,贵族之女出嫁前必须到宗庙去祭祀祖先,同时学习婚后的有关礼节,采摘蘋藻用作祭品。周时期的女性在祭祀活动中无论在准备祭品,还是参与祭拜的祭祀过程中都是不可缺少的角色。

与此同时,中国史书《魏志倭人伝》也记录了古代日本女性在祭祀中的地位。史书中提到的是一位名垂日本古代历史的女性。她叫做卑弥呼,在祭祀中担任主祭人。她既作为直接与神灵进行灵魂对话的宗教神职人员,又管理着国家的政治。这个时期的日本绝对不存在诋毁女性、认为女性污秽的想法。当然,不仅仅是卑弥呼这一名女性,在日本古代史中,女性可以说是宗教礼仪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例如,日本神道中有御巫(侍奉神的童女)、造酒童女(造祭祀用酒的童女)、采女(专门准备祭品的女性)等神事职务,在大型的祭祀场合中,这些女性都各司其职,起到相当大的作用。

六、结语

中日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从植物作祭品及其特点的论述来看,两国在祭祀文化方面确有相通之处。祭祀与中日民族的宗教文化息息相关,在祭祀中使用的祭祀祭品更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及文明程度。虽然《诗经》时期尚有以“六畜”作祭品的习俗,但与《万叶集》中日本民族一样,因文明体系中还流动着采集文明的血脉,在祭祀活动中依然还有大量植物作祭品的现象存在。

[1]王政.《诗经》与“植物祭”[J].兰州学刊,2010(5):158-165+17.

[2]中西进.《万叶集》与中国文化[M].刘雨珍,勾艳军,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101-103.

[3]特纳.香料传奇:一部由诱惑衍生的历史[M].周子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210-25.

[4]孙秀华.诗经的采集文化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2:10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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