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亦鸿
有一位年轻的作家,他住在出版社旁边的出租公寓里。他把那叫作工作室。小小出租房采光很不好,只有阳台才明显有日光斜斜照进来。但作家喜欢这样。有时写字台一角隐约被日光照射到了,作家也飞快地拉上窗帘,打开台灯继续创作他的小说。
作家很幸运,他大学毕业后写一部小说,好玩似的寄给一家出版社,奇迹的被通过了。他的书被一页页印成册,又一次一次被书店售罄,他成了畅销书作家。之后,他租住在出版社旁边,专心致志地创作第二部小说。
但第二部小说迟迟写不出开头。作家想写一部主人公的身份就是作家的小说,但写了半年,他把所有写出来的开头都捏成纸团,从窗户边扔到了楼下垃圾站里。他只从一个个被抛弃的纸团里留下了三句话,阅读与写作,孤独与生活,失败与成功。
今天正好是作家住进出租公寓第七个月的第一天,房东应该会来收房租了。第一部小说为作家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作家从不拖欠房租,但也从不主动交。
正在吃外卖送来的午餐,作家听见了敲门声。“我是房东。”作家放下筷子,顺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房租费。“且慢。”作家刚欲起身,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作家惊吓地扭过头,看到一个头发蓬乱衣服邋遢的男人端坐在自己写字的桌子上。作家像失去信号的收音机一般半天发不出声音。他指指门,门外房东敲个不停。
“无妨的。”那人整了整满是油秽的衣领,无不潇洒地摆了摆手,“坐。”这人露出主人般的自若神情。片刻后,房东停止了敲门,抛下一句“好生奇怪,这个人居然不在家”便离开了。作家冷静下来,坐回椅子上。“不问问我从哪里来的?”那人轻轻一笑,从书桌上跃下,在房间里踱步。明明身材魁梧,动作却是轻飘飘的。他像作家的扫地机器人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人吧,自己创作的东西出现在现实中这种事伍迪·艾伦在百老汇的戏剧《老塞布鲁克镇》、村上春树的三部曲小说《1Q84》里都出现过。”作家说,“没想到这种事当真可以发生。”
那人哈哈大笑:“错啦!”“那你是谁?”作家见此人对自己不构成威胁,便索性要问出个所以然。“我和你是一类人。”“你是作家?”“是的,我们不仅都是作家,还都是一类作家。”“我们是一类作家。”作家确认似的重复了一遍。
那人点头:“我是这里的上一任房客,确切地说是四十岁模样的他。四十岁的他半年前就走了,而我被永远禁锢在了这里。这半年来他也不快活,我感应得到。毕竟他曾在这么局促的地方浪费了二十年光阴。”
作家:“为何这么说,能把人生最黄金的二十年拿来专心创作,不应该是天赐的福分吗!” “真是这样吗?想想半年来你写作的效率吧。”那人走到书桌边,看向那三句话,“可能说说这三句话的意思?”
“眼下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表达清楚。”作家沉默了一会,决定告诉这个人,“阅读与写作,我总是在阅读时愁于无法写作,在写作时又苦于无法阅读,《月亮的光是借来的》里朱塞佩·庞蒂基亚写过一篇短文,也提到了这个烦恼,我希望我的主人公能解决这个问题。孤独与生活,我现在纠结于主人公到底应不应该已婚,如果已婚,有些情节就难以展开,未婚最好,但这样相对而言更难体现他的人情味,而且会比较像村上春树的川奈天吾,我写不了那么好。失败与成功,最后我笔下的作家是一败涂地的好还是大获成功的好呢,周国平在《人与永恒》里有过这么一个言论:让我永生而流放火星,我会写作;让我的作品永世不被世人所读,我会自杀。我还没想好结局。”四十岁模样的上一任房客鼓了鼓掌:“很好的三个问题,好就好在都焦头烂额的棘手。你在这里是找不到答案的。”
“為何?”“我的亲身经历。”“是吗?”“你和当初的我一样,每天吃外卖;垃圾用垃圾袋装好,直接穿过窗户丢到楼下垃圾站;水电费用手机交;房租更是不催不交。过着毫无乐趣的沙漠般干巴巴的生活。这样的我们是写不出动人文字的。”
作家沉默了。“不信你看。”上一任房客打开作家从未用过的旧木衣柜,里面涌出来十九具尸体,从二十岁的年轻自信到三十九岁的衰老痛苦。十九具尸体都是同一个人。他们不停地写作,不停地丢纸团,直到最后,小说还是被撕了继续重头来过。而人无少年时。“不忍看你重蹈覆辙我才露面的,我们聊很久了。你在自己的‘工作室浪费了太多时间,出门左转五步,到“世界”去走走吧。你的才气经不住这般压抑与消耗,离开眼下之地吧。”
“我……”“害怕良性的改变只会蹉跎岁月。”老作家这么说着,看向时钟,“快来不及了,房东又要来了。她要是再来收房租你就会彻底死了逃离这里、到世界去的心,快点带上必须的东西走!记住到世界去的路径,出门左转五步。”“我真的能干净利落地甩脱现在的生活吗?”作家问。“此地既无盼头,有何不可。”“能听我说说话?”作家有些激动,问老作家。“房东买菜回来了。”“我总的来说是不太努力不太拼搏的性格。恰如你言,我灰蒙蒙地生活在此立锥之地的确是为了寻求自我安慰,告诉自己我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的在写作,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向往五光十色的生活。我会离开,去寻找那三个问题的答案的。”
作家鞠躬:“谢谢你,前辈。”“如果有一天你集满答案,我很期待能坐在这里听到你的敲门声。房东要来敲门了。”老作家微笑。“一定。”作家点头。穿上大衣外套,作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生活半年的地方。他发现老作家已经不见了。作家回过身去开门,念咒语似地说:“出门左转五步。”他半年来第一次向外面的世界迈出了脚步,往左边走了五步。是出租公寓的楼梯间。作家笑了笑,这就是我到世界去的通道。作家想起《舞舞舞》里的那句话,“我想,该是重返社会的时候了。”他想,该是重返世界的时候了。
作家没有去太远的地方,没有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他只是在这个普通城市的风景里默默行走。他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他觉得自己注定要在这里完成第二部小说。郊区公园的阳光使作家沉醉,路边的小花小草让作家心怡,小区楼顶的日落叫作家流泪,夜晚下楼丢垃圾时遇见的女孩令作家欢喜。作家又开始创作了。
几年后,正在写自己第三部小说的作家拆开了一个包裹,是小女儿在门口捡到的。里面是那张写了三句话的稿纸。的的确确是作家自己的笔迹,纸上却写满了字。“我阅读时能读出自己要写的故事,我写作时又能解读自己不太敞开的内心。我选择生活。不可否认孤独在人生的特定时期必不可少,但生活同样不可或缺。永久的孤独只能是天才们的礼物。 成功也许选择了我。我现在过着自己向往的生活,心满意足。”作家读毕默然。他没离开多久公寓就拆了,这张纸成了自己最后的留念。
作家把那张纸郑重地收在抽屉里,继续写自己的第三部小说:“人们常说世界很大,世界因为大而无限精彩。但其实哪怕世界只有差不多一张桌子那么大,它也能让人像打开福袋一般地接连收获意外之喜。世界不大,但我们都可以作一个奔跑者,去亲自探寻世界最简单的美好:结识形形色色的人,感受蓬勃的光,听大海的嘹亮,在春天吟诵乌兰德的《春天的信念》,‘现在的一切,一切都会改变。身为作家,只有接触那些你不愿接触的新事物,走出你愿永远蜷缩的环境,才能写出卡夫卡说的‘砍向人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一般的文字。一日一日完成任务与寻求自我安慰式的疲劳写作,就算全力以赴也难有寸进。唯有到世界去。在世界里用心聆听,哪怕生活在最平常的地方,心中也可以有大海汪洋。”
作家笔耕时,小女儿又拿着笔对书柜里的书乱来了。那本人物传记书的作者在那一页写道,“希特勒说,任世界加给我最大的诱惑,我都不变……”作家的小女儿什么都不懂,胡乱划掉了那一句话。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长郡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