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颖翀
同性恋者聚集区,荷尔蒙四溢的猎艳胜地,酒精饱和的午夜天堂—提到“新宿二丁目”这个词,人们常常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位于住宅区一丁目和商业区三丁目之间,东京的新宿二丁目被新宿大道分成了南北两区,人们口中常说的“新宿二丁目”其实仅指同性酒吧集中的北侧。对这里的常住民而言,出了北侧区域就算是“出了二丁目”,泾渭分明。
在二丁目,420余家酒吧沿着约240米长的中心主干道“仲大道”错落分布。临街店面只占很小一部分,更多隐藏在沿街的楼房内部。
位于新千鸟街的“胆固醇”,是这片区域最出名的酒吧之一。相隔10余米,它接连开出两家店面,老店不到10平方米,只能容纳三四个人。四年前增设的二号店也不过20平方米,J型吧台周边最多能坐十个人。
2013年,老板拓也在日本深夜综艺《德井义实的拉链拉下来》的“矛盾大对决”单元中登场,同年在中国台湾综艺《康熙来了》露面,从此成了那个在闲谈中“心照不宣”的著名“拓也 哥”。
几乎每晚7点半到凌晨1点,拓也通常在一号店厚厚的防盗门后招待明星及名人,而更为宽敞的二号店由员工Chimama负责,接待普通客人。
“20年前离家后,我开始干起了这一行。”Chimama前后忙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オネエ言葉”(即有意地使用女性常用词汇和语气的说话方式)搭着话,“讨厌!可不要猜我的年龄哟。”他用双手捂住嘴,语气里满是调笑。
在他“出道”的20世纪末,二丁目仍带有浓厚的地下边缘色彩,不像现今的“胆固醇”,几近观光景点,来店客人很多是周末专门从地方上来东京的,更有如今占据客流4成的来自中国内地、台湾、香港的客人,他们基本都为看一眼“拓也哥”。
为了提高翻台率,“胆固醇”采用了在服务业中显得有些局促与不耐烦的“一小时翻桌制”。入场费加第一杯饮品为2000日元(约合120元人民币),在此类消费均价800至1200日元的二丁目,“胆固醇”开出了更高的价钱。
今年是“胆固醇”在新宿二丁目经营的第11个年头。随着2008年新地铁线“副都心线”的开通,新宿三丁目站周围地价走高,每月都有店铺倒闭。在这样的状况下,“胆固醇”实在是算得上长寿了。
而“胆固醇”其实也只是二丁目悠久历史的一小片波纹。日本学者伏见宪明曾在《同性恋的“经验”》中提出,二丁目同性文化的形成可以追溯到1951年同性恋酒吧“易卜生”(イプセン)的开业。当时报刊上的相关报道,为酒吧“易卜生”带来了大量客人,渐渐地,新宿车站附近越来越多类似的酒吧开始涌现。
1950年代,新宿站作为东京副都心圈的交通枢纽快速发展,新宿附近出现了更多女性、儿童的身影。在“提供清洁稳重、无性化的娱乐”的制度背景下,百货店增多,同性恋酒吧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新宿车站附近同性酒吧逐步衰落。
1956年,日本国会通过《卖春防止法》,1958年正式开始实施,也终结了江户时代以来的著名红灯区新宿二丁目的性买卖活动。
当时的二丁目,“简直就是个空壳,或者说是没有人的‘鬼城。可对于当时在地下悄悄活动的同性恋酒吧来说,却是个刚刚好的地方。”見证了二丁目变迁的酒吧“New Sazae”的店主紫苑告诉“未来预想图”。New Sazae算是二丁目的gay bar名店,1966年开业迄今,被称作“二丁目的有形文化财 产”。
人少,地价便宜,同性恋酒吧逐渐往此处聚集,地下色彩浓厚的新宿二丁目男同性恋酒吧区的特征逐渐成 形。
日本泡沫经济年代也将新宿二丁目拱入全盛期,主干道上每夜来来往往都是人。“门口每夜几乎都大排长龙。”紫苑回忆说。然而,1989年开业的“碧珊瑚”店主茂回忆,在泡沫破灭之后的二丁目,无法忍受生活水准落差而自杀的“妈妈桑”不在少数。
经历1990年代的起落,在千禧年之际,当时“东京同志游行”的主办者砂川秀树提了个有趣的想法,他得到了在新宿二丁目拥有包括酒吧和商店等众多资产的元老级人物川口昭美的支持,他们联合二丁目部分商铺经营者,举办了第一次“东京彩虹祭”。
比起盛行“同志骄傲游行”的欧美,在日本,性别议题远没有得到充分讨论,因此,与那种传统意义上主张性别权力、较为严肃的骄傲游行相比,以二丁目为中心的“东京彩虹祭”更类似于一场彰显文化的“狂欢 节”。
在“东京彩虹祭”上,人们就像逛一个常规的夏季祭典,可以买买小吃,甚至喝点酒,观赏异装皇后的演出。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彩虹祭”时的二丁目宛如一个大客厅。
“彩虹祭的举办的目的,在于促进这条街的活性,获得附近住民的理解,以及加深加盟各店的友好关系。因为期待这个活动的人很多,所以我们决定每年都举办。”现任“新宿二丁目振兴会”第三代会长Toshi对“未来预想图”说。
考虑到活动的资金来源和手续问题,“彩虹祭”的初代主办者们成立了以“促进地区活性”为会则的“新宿二丁目振兴会”,并正式在新宿区商工课登记。新宿区也开始负责活动的部分资金。
目前,振兴会吸纳了130多间店铺加盟,年会费6000日元,用于制作每年发行三次的“二丁目瓦板”等纸媒宣传品,放置在各会员店,上面载有各店铺的详细信息,以吸引客流。截至2017年,二丁目已经在夏天办了18次“彩虹祭”,在冬天也尝试了4次。
在二丁目一个不起眼的小楼的2层,驻扎着2017年迎来开业20周年的男同性恋专门(men-only)酒吧“Base”。店面跟“胆固醇”二号店差不多大,但更安静,它的主要客层,是40岁上下的男同性恋人群。
“Base”的店主,正是新宿二丁目振兴会第三代会长Toshi。他对“未来预想图”说,“其实振兴会也好彩虹祭也罢,说到底还是为了做好生意。”在他看来,也许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真正关心LGBT议题的二丁目酒吧经营者是极少数。
参与振兴会的会员们最重视的,还是如何通过加强各店间的联络,带来客源分享这类实际利益。
近5年来,早先大多数为男同性恋酒吧的二丁目迎来了新的成员,以“百合小道”为代表的女同性恋酒吧增加了30多家。
同时,男同性恋交友方式的变化,也改变了那些推开二丁目酒吧大门客人们的样貌。“网络慢慢发达起来,gay们开始在线交友。不像以前,想要找到partner就得到二丁目。”拓也对“未来预想图”说,“尤其是这四五年,来二丁目的gay变少、观光客变多了。这也许是这条街最大的变化。”
“很多酒吧都变成观光酒吧了,纯做买卖。”New Sazae店主紫苑感叹不 已。
New Sazae,这家曾经招待过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和Queen乐队主唱弗雷迪·默丘里的酒吧,灵魂里仍然流淌着迪斯科音乐,舞池里闪耀着炫目的光球,人来人往时光流逝,店内却定格在了泡沫经济的繁荣光景。除了2016年在客人的劝说下给自己放了一个星期假、去法国旅行,自从New Sazae开业以来,紫苑从未休息过一天。
他店里的客人也有了些变化。如果是工作日,店里几乎都是常客,其中不乏光顾41年的老相熟。他甚至熟知老客人喜欢听哪些曲子。但一到周末,游客们就会涌进门来。
“我不用智能手机,也不太关心网上怎么介绍我的酒吧。”和一些老派人士一样,紫苑现在仍然在使用翻盖手机。他表示,自己固然欢迎游客,但不会为游客改变自己的风格。
在二丁目客源占比越来越高的游客中,不少人其實并非“性少数”,也不了解二丁目的“规矩”—诸如酒吧是面向女性还是男性,是面向所有性向还是限定性向,或是有特定性癖好,又或是收费方式等。因此,虽然酒吧数量众多,若没有知情人陪伴,很多人可能很难踏入。
那些进不去酒吧的人,常常去便利店买些酒水,站在二丁目街边或跑去不远的新宿公园喝酒喧闹。周围居民无法忍受不断增多的深夜噪音和清晨成堆的垃圾,又跑去跟新宿区政府抗议。
人们只能坐下来谈谈。新宿区政府、居民代表、二丁目振兴会、二丁目町会四方举办过两次谈话会。Toshi回忆,自己花了太多口舌去解释那些噪音和垃圾的来源—它们主要来自年轻游客,和既存的酒吧以及同性恋群体没有必然联系,但是,“居民们很难分清这之间的关系”。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在“重灾区”新宿公园安装栅栏,并在晚上彻底封锁,以防人群聚集。
越来越多游客的到访,和最近十几年来电视节目中女装艺人(生理性别为男性)的大量登场可能有一些关系。“人们看惯了电视上的女装艺人,觉得有趣,开始有所关心。但这并不代表LGBT群体已在根本上被接受,或人们观念已经转变。”Toshi说。
但二丁目的名气还是越来越大。结伴或独身而来的女性客人的身影比往年多了不少。“二丁目的酒吧在整个东京来看,相对而言消费较低。而且在gay面前,女性非常安全,无论是感情还是工作,都可以畅所欲言。”Chimama对“未来预想图”说。
这些“外来者”让那些原先活跃在二丁目的“性少数”人群越来越感到“有负担”。“很多gay都往新桥、上野、浅草、涩谷转移了。”在振兴会会长Toshi看来,很多gay一是担心在二丁目遇见熟人,二是女性和游客的存在,让他们仍然无法摆脱“白天拼命伪装着的自己”的状态,无法得到真正的放 松。
Toshi仍然想象着二丁目的未来—“也许会成为一个能容纳所有可能的存在状态的地方。你需要的都能在这里找到,各种各样的人都能在这里体验到快乐。”
7月28日,一个普通的夏日,周五晚9点左右,“胆固醇”二号店陆陆续续开始迎接从四面八方到此找乐子的人。Chimama朝着入店的4名中国游客熟练地露出微笑。
“拓也哥呢?”
Chimama忙碌的身影旁,是好几张印有拓也哥大头照、色彩夸张的小型海报。他也习惯了这些参观型的客人,“可能还要稍等一会儿。”
几轮问答过后,看着菜单上标价1.5万至4.5万日元、“叫整瓶香槟即可让拓也妈妈桑接待”的服务,一个女客人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怂恿着同伴点单。但他们最终输给了犹豫。拓也哥最终也没有出现在无人点整瓶香槟的二号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