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盾
记得我第一次喝伏特加时,脑海中浮现的是高中生物课上的一次实验——“用体积分数95%的酒精析出提取DNA”。就像是灌了一口医用乙醇,没有复杂的味道,没有诱人的颜色,更别提多层次的口感,除了酒精,它好像啥都没有。
后来喝的次数多了,门道也慢慢地摸清了。伏特加之所以被用作许多鸡尾酒的基酒,正是因为它无色无味的纯净。与黄酒要温,烧酒要烫不同,伏特加要冰冻过才对路。若是讲究,酒杯也要冰冻过。
下班过后想解乏,快乐时光要微醺,聚会宴席图状态,One shot的伏特加一飲而下,如冰泉般滑过喉咙,清清爽爽不挂嗓子,顺着食道,慢慢滑向胃壁,腹部缓缓涌出一股暖流。
俄国人最初把经过三次蒸馏的酒称作“伏特加”,它是俄文“Водка”的音译,该词也是水“вода”的“指小表爱”(俄语里对事物表示亲密的爱称)。
水土之风气,谓之风;随君上之情欲,谓之俗。伏特加之于俄罗斯的意义,远超酒精饮料的本身属性。在历史的荡涤下,它已从一众饮料中脱颖而出,成为一项饮食风俗。
在俄罗斯的日常生活中,各种场合和仪式都离不开伏特加的参与。而根据场合的不同,饮酒的礼仪和量也有所差异。在俄国传统中,有四种场合是可以开怀畅饮的:宗教和世俗节日、重要的家庭活动、招待客人和生意场上。
1386年,热那亚使者带着第一瓶由黑麦、小麦、大麦制作而成的蒸馏酒来到莫斯科,那时人们叫它“Aqua Vitae”(生命之水)。
之所以称它为“生命之水”,是因为它最初用作医疗用途。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古代社会,这种液体能够杀死食物和饮水中的细菌以预防疾病,同时还是消毒剂、麻醉剂和急救兴奋剂。
时至今日,俄罗斯依然有一些以伏特加为药方的民间土方,例如将胡椒粉与伏特加混合然后一饮而尽,用以治疗肠胃感冒。在西伯利亚漫长的冬季里,饮酒能够有效促进人体血液循环,起到生热驱寒、预防风湿的效果。在供暖停止、乍暖还寒的春季,有俄国朋友告诉我,他会在每天睡前喝上一杯伏特加,这样才能安然入眠。
19世纪以后,用伏特加招待客人成为一项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是亲戚、朋友、同事、工友,以及给予过帮助的人来家做客,那一定要用伏特加来招待他。在莫斯科工厂,如果一个人初来乍到或得到晋升,为了工作更加顺利或在遇到麻烦时顺利度过,他一定要请同事和师傅喝顿小酒,尤其是师傅。如果没有伏特加,那就要准备相当于一顿伏特加的礼物。而在有些工厂中,新来的工人只有招待过工友和师傅,即完成了他的“义务”之后,才会被称呼真名。
在圣彼得堡的手工作坊中,老板会在新工匠到来时给所有工人分发伏特加,据说这一做法是为了让工人们能够在“友好的氛围中”工作,并帮助工人减轻长时间劳动的疲惫。
在货币不甚稳定的俄国,伏特加作为一种硬通货,曾在俄国历史上多次担当起货币的角色。人们对于伏特加价值的信任超越了对货币的信任。工厂主可以用伏特加作为工资发给工人,居民可以把它当作酬劳付给前来提供服务的人,还可以用它去兑换其他等价的生活所需。
世界卫生组织(WHO)2017年曾发布一份关于酒精和健康状况的全球报告,在饮酒排行榜中,俄罗斯位列第四(第一摩尔多瓦,第二白俄罗斯,第三立陶宛),酒精消费量为每人14.5升,这比世界水平6.2升高了许多。
虽然多数俄罗斯上班族喝酒比较谨慎,生怕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但有部分俄罗斯人喝起酒来易过量,甚至本就以酒醉为目的。醉后全无形象,放浪形骸,乃至多生事端,导致事故、犯罪频发。
在俄罗斯醉酒,每年造成约50万人死亡;每年30万起交通事故所造成的死亡人数,有70%系死于酒后驾车。在上世纪90年代,俄罗斯的酗酒问题被评价为人道主义灾难,被称为俄罗斯的“死亡火车头”。
2016年底,俄罗斯西伯利亚城市伊尔库茨克市还因为饮酒问题进入过紧急状态,原因是有大批民众把廉价的含酒精沐浴产品当成饮用酒的替代品饮用,造成60人死亡。这种名为Boyaryshnik的沐浴产品,山楂气味,含有致命的甲醇。
一般人可能想不通,浴液怎么会拿来喝呢?其实是因为它的酒精含量达到93%,而且250毫升只要60卢布(约合人民币6元),部分小包装的更便宜。对于那些穷困的酒鬼来说,“山楂”是非常好的选择。俄各地都有大批酒鬼喝它,但伊尔库茨克这76人很不幸,他们喝的是冒牌货,仿冒者用甲醇替代了乙醇。
2014年8月,伏特加最低售价被俄政府从2010年的89卢布推高至220卢布。在短暂降至190卢布后,今年5月它又被提高至205卢布。许多地区的平均工资只有6000~8000卢布,这意味着一个月不吃不喝也只能买30~40瓶伏特加。对许多酒鬼来说,这根本不够喝。“山楂”之类的替代品就成了宠儿。
喝不起或喝不着伏特加就喝替代品,这是很“俄式”的一种现象。除了“山楂”以外,花露水、玻璃水、制动液、冷却液、含酒精的化妆品和药品都有人喝。伏特加价格被调控后,其零售额骤降。含酒精类化妆品(以“山楂”为代表)的产量,却从2013年的569万升上升至2014年的1008万升,又上升至2015年的2025万升。这种连续翻番的市场表现,恐怕只能以酒鬼们的需求来解释。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与俄罗斯近年来经济下滑有关。两年来的经济衰退,对最贫穷的俄罗斯人的打击更大,催生了追求酒精替代饮品的现象。
追溯历史,俄国人染上酒瘾在很大程度上可能与国家政策引导相关。
15世纪,高度酒的酿制方法从欧洲传入,沙皇伊凡四世就开始在全国设立“沙皇酒肆”,以国家专营的方式售酒。与此同时,普通人开始被禁止酿私酒。原因很简单,伊凡四世发现,卖酒的收入可以迅速充实国库。在沙皇的鼓励下,酒肆开遍全国。自此之后,俄罗斯人才算是真正开始自己的豪饮传统。
接着,彼得一世上台后,民众饮用烈酒的风俗慢慢被养成。他签署命令,向首都多个行业的普通劳动者免费提供烈酒,每人一天一杯(120毫升)。在国家会议及盛大节日、胜利庆典期间,他以身作则,带头狂饮,使得这些活动都变成了豪饮的狂欢节,贵族和官员们都被要求大量饮酒。俄罗斯很快就将豪饮变为了生活习惯。彼得一世规定:只要除贴身十字架外仍有东西付账,就不可将人赶出酒肆。“沙皇酒肆”赚的钱更多了,为俄国的对外战争提供了财政保障。
国家直接向民众卖酒,民众越酗酒国家赚得越多,民众的财富与健康遭到掠夺,这已经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民间逐渐有把伏特加视为“撒旦邪酿”的声音出现。19世纪“清醒运动”爆发,1858-1859年间,俄数千个村庄关闭了本地酒肆,各地纷纷自主创立清醒协会,用各种活动劝诫人们远离酗酒,数十万人参与到这场“清醒运动”中来。
1914年7月末,沙俄政府宣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禁止酒精饮品销售。这成为划时代的事件。
不得不说,这次禁酒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它树立了一种排斥酗酒的价值观,并且确实让许多人开始摆脱酒瘾。如果它可以持续下去,很可能会让俄罗斯成为一个“正常国家”。而这次禁酒能够成功,显然与作为社会运动的“清醒运动”及1905年的政治改革直接相关,它们使得俄政府真正地不再将售酒作为一种财源。
遗憾的是,禁酒只持续到了1925年。苏联政府将其废除的原因仍是财政。斯大林在1930年给莫洛托夫的信中说:“应该抛弃虚伪的羞耻感,为了建设国防力量,必须大幅提高伏特加产量。”
从那以后,俄国多次出现“禁酒/去禁酒”的历史循环。前者是担心饮酒影响人们的生产生活效率,解禁则因为酒精销售是国家财政收入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最近一次禁酒运动,发生在1985-1988年戈尔巴乔夫新政时期,国家鼓励人们参加体育文艺活动,电影中的饮酒场景被剪掉。禁酒运动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犯罪率下降70%、劳动力人口死亡率下降20%、男性平均寿命从1984年的62.4岁上升至1985年的65岁……
俄联邦政府对饮酒的管控依然较为严厉。例如,禁止在互联网上宣传酒精饮品广告;酒精生产设备需要严格登记;禁止携带超过10升没有商标的酒精产品;晚11点至早8点间禁止出售酒精饮料。而在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足球赛期间,莫斯科市将实行一项新的规定:在比赛日和比赛前一天,禁止在某些区域销售和饮用烈酒,甚至禁止销售玻璃瓶包装的饮品。
虽说管理严格,但伏特加仍然是俄罗斯人日常生活中,尤其是招待宾客时,必不可少的饮品。普京在今年5月接受中国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台长专访时,也分享了曾和习近平主席喝伏特加、吃香肠庆祝生日的趣闻。
眼下,俄罗斯进入世界杯时刻,除了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球迷涌入莫斯科、圣彼得堡、喀山、索契、萨马拉等城市的体育场观看比赛之外,更多的球迷是坐在家中,酒吧中,餐厅中,围绕着电视机大屏幕关注比赛实况的。如果有机会,用冰冻过的50ml的烈酒杯,斟满来自俄罗斯的欧鰉牌伏特加,灌上一口,再配上一些酸黄瓜,佐以精彩的比赛,想必会别有一番风味吧。当然,伏特加虽好,可不要贪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