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龙兴石”进故宫本末

策划：陆舜冬 执行：吴雨洁

文：吴雨洁、俞莹、王晨

出山记（上篇）

申德龙指着自家菜地:石头就出在这个位置

十年前：磬云山

灵璧石的主产地是安徽省的灵璧县，而其中最正宗的产地又要数渔沟镇的磬云山。这里地质遗迹奇特，地貌造型罕见。在地表水和地下水的双重溶蚀改造下，产生了千姿百态的灵璧石，并有“声如青铜色碧玉”的特征。

可供玩赏的灵璧巧石多出在磬云山腰和山脚，那里本是一块块翠绿的农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农民们发现：如果地里恰巧有一块上好的灵璧石，简直就像埋了一大块纯金。于是在这二三十年中，磬云山所有的农田基本都已经被挖地三丈，并且回填之后又挖，回填之后再挖，被仔仔细细地翻过了两三遍。近几年，农田不让再挖，有人索性破釜沉舟，把自己住的房子拆了，在地基里找石头；有人全家齐上阵，竟能挖出一个纵深十几米，方圆近百米的大坑……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让我们先把时间转回到2007年，也就是10年前。

磬云山的南麓上有一户姓申的农家，他们也有几块不大的田。先用挖掘机开挖，挖到3米深的地方，发现田里有一块挺大的灵璧石。这石头大概有四五米高、两三米宽，平躺在地里，虽看不出具体轮廓，但躯干苍劲骇人，表面沟壑离披，丰神英姿显见！

可是这么大的石头，至少得有十几吨，怎么把它运下去呢？老申一看，这块田高出地面数米，上来的路又草树纷披，抬不得、挑不得、滚不得，根本无法弄下去。不过这种事在当地倒也常见，反正是自己家的地，又不怕人偷。于是老申就拿土浅浅盖上，平常仍旧该种啥种啥……

或许冥冥之中，每一块石头都有它的时机。这位“石先生”是个不慌张的，一看还没到时候呢！索性又躺回去睡大觉了。这一躺就过去了近十年……

半年前：天津

天津的律师肖加辉夫妇迷上石头四五年了。

一开始，是肖律师迷，瞒着太太偷偷买，花了一大把“冤枉钱”。原来他这个人买石头有特点：不砍价！他总觉得石农挖石头辛苦，于是你报什么价，他能买就买，绝不分斤掰两。一来二去，名声在灵璧石圈里就传开了，诨名“开价成交——肖律师”。

太太埋怨他不知道多少次，毕竟花出去的都是家里的钱啊！可是不知道怎么，怨着怨着自己就喜欢上了石头，甚至比肖律师还痴迷。两口子除手机外，日常还随身带着IPAD（方便看大图）和移动WI-FI，没事就凑在一起看朋友圈：“这个石头好！”“那个错过可惜了！”能这样叽叽喳喳地讨论一整日，几乎每个月都要抽空南下看石头、买石头，还带出了不少天津的新玩家。

或许是上天厚待厚道人，肖律师这冤枉钱花着花着，居然花出名堂了。大家看他人不错，又是真买家，一想反正砍来砍去，成交价其实也都差不多，于是干脆直接给肖律师报实价。

这其中让肖律师最放心的朋友，大概就是同样很实在的小申——申德龙。小申承业父亲老申，也卖石头。但以前，他大多卖给当地的大石商，所得毕竟有限，又苦于不认识大城市来的终极买家。与肖律夫妇结识后，一拍即合。平时走乡串户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小申总是第一时间发给肖律师看。

那时厚道的小申想不到，实在的肖律当然也不会料到：某一天，他们俩居然会一起，与故宫有一段缘分……

四小时后：北京

舒钧祺教授，老北京旗人，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洒脱的北京爷们味儿。他是京城古玩圈里有名气的紫砂壶藏家、研究者，店铺开在北京十里河，还开进阔气的琉璃厂荣宝斋大厦里。

当然，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石友。每天再忙，也不会落了朋友圈。

舒教授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2017年的9月4日。闲下来已经到凌晨了，他又开始看手机。看着看着，刷到一条4个小时前的记录。这条朋友圈是这样写的：

“该灵璧磬石，原石无损，4.5米高，重约10吨，九年前出土，形似龙腾虎跃，左上角一蛟龙仰首挺胸，左旋右盘，上下飞舞。右上角一猛虎，虎爪飞扬，跃跃欲试。寓意：虎踞龙盘，龙争虎斗，气势磅礴，整体连贯，一气呵成，命名《龙腾虎跃》。”

舒教授心想：这条信息写得好，石头的各种信息交待得有条不紊，不愧是做律师的人写的！但是号称飞龙舞凤的石头在咱们石界着实不稀奇。动辄称龙称虎，倒着实没什么新鲜感了。

再往下一拉，图片跑了出来。

舒教授定睛一看，这一看可了不得。这块石头太有神采了！石上还真是游龙腾云，磅礴之气坐地而生！

舒教授赶紧往下翻，一看已经有大几十个点赞的了：

一位武汉灵璧石友留言：难得一见的精品。

名为【玲珑～洞天】的石友留言：这样的精品石，以后难得一见了，玩石头人身份档次的代表。

“阿于”留言：价值连城！小小【石屋】胡军跟了一张艳羡的表情……

舒教授心想：还好，没看到已售二字，说不定还有机会。

他赶紧跟了一条：“这块石头还有吗？”半天没有回复，想来肖律师已经睡了……

次日：北京

舒教授起得很早。一睁眼就打开手机。还好，肖律师已经发来了回信，他解释道：石头并不是自己的，只是石友申德龙发来给他欣赏。他觉得石头太好了，所以编了一段话，发在朋友圈里。还贴心地附上了申德龙的地址。

舒教授回了一个：早安，能帮我询价吗？

就这么一边写着，一个奇异的想法突然跳入他的脑海：这石头好像是应该摆进故宫里才对的。是了，这块石头体量太大，气势也太大！寻常人家根本容纳不下，唯有去故宫这样的地方，红墙黄瓦，青砖漫地，才足够它舒展气息。

可是那是需要何等的运气！舒教授这么想着，自己先摇了摇头。

那一厢，肖律师也帮忙问到了结果，原来灵璧石的收藏大家杨先生也想要。而小申是个守信的人，杨先生先开口，必须得等他先决定。舒教授知道自己必须赶紧拿定主意。于是请肖律师转告小申：自己愿意付定金，到时候杨先生若不要，自己就顺理成章地买下；杨先生要，那么就尊重他们的决定，同时也不再向小申讨回定金。想用这种方式，让素未谋面的小申知道自己的诚意！

他一边发着微信，一边去店里开门。刚走到店门口，就见大门紧锁的隔壁店门口站着个人，似乎有点着急的样子。

要说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个来人不是别人，是故宫展览处的处长，也是个爱石头，爱盆景的人，此番来是为了故宫正在举行的两大年度重磅展——午门的“千里江山图”和武英殿的“赵孟頫书画展”跟隔壁借小盆栽，跟舒教授借石头做点缀。

于是舒教授与对方聊着聊着，当机立断拿出图片问道：“这样的石头，故宫要不要？！”

入宫记（下篇）

看定

处长一看，眼睛都亮了。

不仅他，故宫副院长一看，眼睛也亮了。又顺利得到了院长单霁翔的肯定。不久，故宫副院长一行、舒教授，还有高兴的肖律师夫妇专程乘高铁南下，到渔沟镇的存石场看石头原物。

这块石头因为一直埋在地下，而且后背也生得很好，所以躲过了“切背风潮”（有一阵子流行把石头背面的石根都切掉）。真是晚出山有晚出山的妙处！

王亚明副院长不但对此石大加赞扬，还兴致勃勃地看了其他存石场和村里的其他石头，恐怕还想替故宫物色几块好灵璧。无奈这样天然而生动的巨石已是很罕见的了。

故宫办事效率极高！看定了石头，马上就张罗着安排石头入宫。

10月8号可是美国总统特朗普访华的日子，故宫又是行程上的必到处。一般石友可没想到，这块石头即将肩负着以“优秀而独特的中国传统文化”感动世界的重任。尽管是重任之一。

装卸

这下轮到老申和小申忙乎了……

这块石头总计重12吨，体积太大、质量太重，而且与其他东西装卸不同，石头吊装、摆放讲究个角度方位与重心平衡等……如此一来，没玩过的是搞不清里面的道道的。为确保万无一失，有几十年玩石和挖石、吊装经验的老申决定，上阵父子兵，与小申一起去京现场指挥。

父子俩在家将方案盘算数日，工具带了好多套。到了10月4日，他们带着乡里专门起吊石头的好手共10人，开着大卡车，载着这块石头，浩浩荡荡进了京。

10月5日凌晨，开车到了神武门外。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北门，过去叫玄武门。康熙年间，避皇帝的名讳（康熙名玄烨）改叫神武门。紫禁城是前殿后宫，这个神武门过去就是通往内宫的地方，也是选秀的秀女进出的门。郭沫若写的“故宫博物院”的大匾就挂在这个地方。

故宫管理严格。游人都由午门进，神武门出，是单线游览。而运输之类的卡车都得由神武门进，且与游览地分隔开，不影响游人的体验。到了凌晨，三辆大车呈一字线，浩浩荡荡地候在了宫内的长街内，除一辆装石头的外，还有一台吊车，一台专门装配重。

申家父子抬头一看：难怪叫紫禁城，这么高的墙，什么禁不住啊？！红墙高耸入云，但也难不倒勇敢智慧的中国石友。

日出

此时整个北京笼在夜色中，月明星稀……

虽然开工早，但出乎意料的是光装载吊车的配重就花了好多个钟头。因为石头太重了，必须压两三倍重量的配重条才不会翻车。

不知不觉就日出了，此时肖律师夫妇、舒教授也都到了，可是，配重还在持续着。故宫为了将此事存档，还特别派来两位摄影记者和一位摄像记者，三四台机器全程跟摄。

吊石头是个技术活，像这样巨大的石头分为三个步骤：首先，将支撑石头的三脚架在预订位置架好。其次，将十几吨的石头稳妥地从空中吊移50多米，飞越红墙……。最后，石头落地和调整，这是最精巧、最能决定成败的一步。这时，最初支起来的三角铁架和石身上捆着的三根铁绳就派上了用场。玩石人都知道，玩造型石就是“观形取势”的过程，最要紧的就是把石头摆在一个合适的角度上。可是小石头容易颠来倒去找角度，大石头却难调停，挪一点都是麻烦。这石头上绑着的三根粗铁绳就是民间智慧的结晶。滑轮和铁绳铁链的组合，能够像提线木偶一样自如操作上、下、左、右、仰、倒的移动，把五花大绑的巨石调理得服服帖帖。

午时，石头定位完成！一切顺风顺水！

龙兴

围观的人群不知道何时已经变得很多了，甚至来了六位副院长，还有很多故宫的学者。

看到终于立好的巨石，很多人都说：这是故宫建宫数百年以来，最精彩的一块石头！

石头正对着一面红墙。以石头为中线，金黄琉璃瓦装饰的两面坡檐在石头身后缓缓对称，仿佛石头的宝盖或障扇仪仗一般。宫苑红墙之红又与众不同，那红色不是鲜艳娇美的感觉，反倒赋色雄壮、气象浑厚。衬着这样的底色，石头愈显奇伟雄大。恍如将若干力道滚滚而入，旁流齐汇，雨施云行而有升腾之景！

一时间，舒教授、肖律师、申家父子的心中都涌起了一个奇怪的感想：好像这块石头本来就是要放在这里才对。能够由自己亲手将它圆满地带到这里，真是太幸福！

后话

三天后，我国的国家主席习近平夫妇陪同美国总统特朗夫妇参观了故宫。这块灵璧石也是故宫景观之一，展现出了泱泱中华的传统赏石文化与升腾矫健的大国风姿……

《龙兴石》入藏故宫博物院的幕后功臣——舒教授、肖律师夫妇、申家父子一起，后来一起在宫里食堂吃了顿盒饭。听说，在食堂里他们也发现了一块中型灵璧石。故宫好石之心，可见一斑……

而《龙兴石》则留下了许多传奇。有人说它发现于田间，于土中潜藏十年，又由吊机之力飞跃紫禁宫墙……形形种种，都合乎《周易》乾卦所说的“见龙在田”“潜龙勿用”“飞龙在天”，可见厚德载物、国象元亨……

不论如何，龙兴石从出山到入宫，仅仅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回想起来，它恐怕算是近年来声名最高、跻升速度最快的名石了。

可见石头各有机运。

好石头，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