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5月25日下午两点,火箭军总医院的病房里,花篮从病床前堆到了病房门口,一双假肢就立在那堆鲜花当中。69岁的夏伯渝正盘着腿,坐在病床上,手指上还绑着纱布,那是在登顶珠峰时冻伤的手指,脸上也有几处冻伤,贴着纱布。
从他住进医院开始,几乎没有时间休息,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媒体记者到访。病房里总是闹腾腾的,大家抛出的几乎都是一样的问题。被采访者夏伯渝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和疲惫,他瞪大眼睛,用洪亮的声音一遍遍讲述他43年来,五次攀登珠峰,最终登顶的故事:1975年,26岁的夏伯渝跟国家登山队的一百多名队员一起登珠峰,因为冻伤失去了双脚。43年后,他凭借一双假肢,第五次尝试登顶珠峰,最终,成功登顶。
夏登平见证了父亲第五次攀登珠峰的全过程,也见证了父亲作为登山爱好者最荣耀的时刻。
在儿子夏登平看来,珠峰对于夏伯渝的意义,不同于其对于大部分登山爱好者的意义,“我觉得他不是因为喜欢登山,他心里就那么一座山,就是珠峰,他就那么一个目标。可能就是因为他1975年的时候没有爬上去,而且他的双脚也是因此失去的。”夏登平说。对于儿子夏登平这个名字,夏伯渝和妻子其实分别寄予了不同的含义和理解。夏伯渝认为,这名字意味着登山如同在平地上行走,而夏伯渝的妻子所希望的是,登山者能平安归来。
2018年5月14日,10点41分,夏伯渝登上珠穆朗玛峰,成为中国第一位依靠假肢登顶珠峰的人。
“其实我没有太激动,就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上来,今天我上来了。”成功登顶之后,夏伯渝这样对媒体回忆他当时的心情。已经设计好了在顶峰拍照时的姿势。“我要手指蓝天拍一张,再拉着国旗拍一张。”夏伯渝回忆,当时顶峰上还有其他几位登山者,他戴着假肢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人们争先过来与他合影,这也打乱了他的计划,大约十分钟后,暴风雪来袭,开始下撤。此时,他还没来得及拍一张单人照,这是他小小的遗憾。
由于暴风雪的关系,下撤途中,夏伯渝的眼镜被裹上了一层冰,戴着手套不方便擦拭,他从手套里抽出手,抠掉那层冰。短短几秒钟,手套里已经充满了冰雪,再次戴上时,手套很快冻硬,夏伯渝的手指因此被冻伤。
回到北京后,他没能回家,第一时间住进医院,接受治疗。
“今年我也没想到我能登顶成功,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敢说,我一定能行。”登山的过程中,危险随时可能发生。夏伯渝明白这一点,每一次迈出第一步,他都已经做好了面对“上去”和“上不去”的两种结果。每次出发前,他都许诺家人,这是最后一次。与此同时,他会告诉妻子,他给家里买了哪些保险,都放在哪里。他也会提醒妻子,什么时候该交水电费。
每次登珠峰,夏伯渝都会写日记,有时候实在不便写字,他就用录音的方式记录自己的所见所想。接下来,他打算把这些年的登山日记结集出一本书。
夏伯渝和珠峰结缘,要追溯到43年之前。
最早的时候,他在体校踢足球,后来体校停课,他被分配到工厂当工人,“那个时候当工人可以说是很自豪的一件事,可是我呢,还是喜欢搞体育。”时隔多年,夏伯渝这样回忆。
后来,青海登山队来他所在的厂里选登山运动员,当时他还没想过放弃足球,转而去登山,那时候他对登山一无所知。珠峰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8848米对他而言也只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串数字,仅此而已。
考虑到有机会全面免费检查一次身体,夏伯渝报了名,结果被选上了,“你很了不起啊,被国家队选上了。”周围的人都这样对他说。夏伯渝坦言,某种程度上,是周围人的赞美把他推到了国家登山队。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想过彻底放弃足球。
1975年,夏伯渝跟随国家登山队一百多人的队伍攀登珠峰,到了8600米时,遭遇暴风雪,大部队在那个高度停留了几个晚上,有队友因为体力缺乏而坠滑丧生。加上团队携带的食物和氧气不够,最终决定集体下撤,下撤途中有一名来自西藏的队友丢失了睡袋。当时,因为夏伯渝比其他队友更耐寒而有“火神爷”的外号,他没多想,把自己的睡袋给了队友。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鞋子脱不下来了,后来鞋子被脱下后,他看到自己脚面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粉蓝色,随后变成紫色,最后变成黑色。那个时候他已经预料到了脚被冻伤的严重性,回到北京他做了截肢手术。
就这样,26岁的年纪,第一次攀登珠峰,让夏伯渝成为了一名残疾人。
通常情况下,小腿截肢应该在膝关节以下2/3处进行,这样便于戴假肢。夏伯渝不同意这样的手术方式,那个时候,他还挂念着足球。“我的脚可不能少,能少截就少截。”这是他当时唯一的诉求。在他的要求下,第一次截肢只切除了他坏死的双脚。
顯然,足球梦彻底碎了。但他发现了自己对于登山的兴趣。“我觉得我的体能、耐寒能力和适应性都很适合登山,在登山过程中这种刺激性、冒险性和挑战性也很适合我当时年轻的心态。登山过程中你看那个冰裂缝那么危险,但它又不是纯粹的冒险,它有很多对生命的保护措施。”如今,69岁的夏伯渝回忆,此外,登山时,他能强烈感受到人和大自然的亲近,这也是让他着迷的地方。
但残忍的是,失去双脚对于登山而言似乎也是一个不可能逾越的障碍。
1975年底,一个外国假肢专家对夏伯渝的身体情况做了全面检查后,告诉夏伯渝,“你装上假肢之后,不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可以再登山。”当时夏伯渝身边的人,对此观点,基本持怀疑态度,“连走路都不行,怎么能登山呢。”夏伯渝却对这个专家的判断深信不疑。
截肢手术后,夏伯渝小腿末端的骨头裸露在外,没有皮肉的包裹,伤口无法愈合。要想让骨头上长肉,只能进行刮骨治疗,让骨头流血。由于骨头上没有神经,刮骨治疗只能给腰部注射麻醉,每次麻醉之后,第二天他要在病床上躺一整天,此后的几天也会全身无力。“那时候我每天都要锻炼,一天都不能停。”他向医生提出不打腰麻的要求。医生告知他将会面临难以想象的疼痛。“当时就觉得,即便疼,那也总比动不了强吧,就几分钟,忍忍就过去了。后来才知道,那是真疼啊,骨头嘎巴嘎巴响,要不是腿被绑在手术台上,早就踢飞了。”夏伯渝说,“现在想起来,该打麻药的时候还是得打麻药啊。”
坐在病床上的夏伯渝,膝盖以下的小腿部分都不在了。
儿子夏登平出生在父亲失去双脚的第八个年头。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父亲的小腿都还在,他不清楚父亲做过几次截肢手术,“至少有三次。”他回忆。1975年之后,夏伯渝连续多年没再登山,但他没停止过运动。在夏登平的记忆里,父亲的伤口总是被磨破,他经常见到父亲用纱布裹着伤口。
骑自行车去上班,途中假肢掉了,摔倒在地,由于疼痛,坐在那里起不来,警察发现后把他送回家。“没事,歇一歇也好。”夏登平记得,父亲当时就说了这句话,第二天照常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
夏伯渝坦言,自己也抱怨过命运的不公。最终,他接受了自己是残疾人的事实。然而,他又面临着新的打击。
1993年,夏伯渝被诊断为淋巴癌。他住在六人间的病房,病房里充斥着因疼痛发出的呻吟和绝望的哀叹。夏伯渝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中待着,他白天在医院治疗,晚上骑车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再骑车来医院。就这样,持续了近一个月,他痊愈出院,迄今为止,癌症再未复发。
1975年被截肢和1993年被诊断为淋巴癌,那两段他生命中最煎熬的时光,似乎在他的记忆中被剔除了。在他接受采访时,几乎从未主动提及自己经历的痛苦,即便被追问,他也只是用“那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来简单描述。相比他经历的痛苦,他显然更愿意与人们分享挑战珠峰并实现登顶带给他的喜悦。
如今,他戴上假肢,出现在央视《挑战不可能》的节目现场,讲述自己登珠峰的故事,直到他掀起裤脚,露出假肢,人们才惊叹地发现,“哦,他原来和我们不一样”。那双假肢如今已经成为了夏伯渝身体的一部分,在假肢的帮助下,他走路,骑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2014年,因珠峰截肢40年之后,他戴上一双假肢,再次攀登珠峰。这是他第二次登珠峰,遭遇雪崩,在他前面开路的16个向导因雪崩被埋。尼泊尔政府因此取消了当年攀登珠峰的活动。2015年,夏伯渝第三次攀登珠峰,遭遇了尼泊尔百年不遇的地震,地震引起雪崩,他在大本营幸免于难。“既然活着,那我还要继续登珠峰。”他说。
2016年,他到了8750米的高度,离顶峰不到100米的时候,暴风雪来袭,他决定下撤,这是他自认为这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定。“要不是为了顾全五位年轻向导的安危,我会不顾一切冲上去,哪怕葬身在那个高度,我也心甘情愿。”夏伯渝回忆。
那一年,夏伯渝67岁了,尼泊尔政府出台了不允许残疾人登山的条例。他知道,这次如果不能登顶,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登顶了。
“差100米,也算你人生的高度了。”身边人这样安慰他。
“不完美,理想还没有实现。”他笑着应和。
2017年,他穿越騰格里沙漠,走戈壁,攀岩,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第五次攀登珠峰做准备。
他为自己制订了训练计划。运动量逐日递增,最后一个阶段,他清晨四点钟起床,先是力量训练,随后出门爬香山。其间被检查出患有血栓,大夫告诉他,他的身体状态不能再登珠峰。“大夫的话也不能全信。”他心想,他试图通过训练改善自身血液循环的状况。第五次前往珠峰,临出发前,他来医院找了之前判定他不能再登山的那位医生,做了全面检查,医生告诉他,“你可以再去尝试一下。”
挡在他面前的还有最后一道坎。尼泊尔政府严格执行不准残疾人登山的禁令。后通过人权组织和尼泊尔政府打官司,才得以取消此禁令。夏伯渝总算有机会第五次攀登珠峰,并且成功登顶。这一年,他69岁。
来源:第855期《中国新闻周刊》